孙悟空形象在动画影像中的嬗变研究

邓玉娟

（南京艺术学院 传媒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孙悟空是《西游记》故事中最具有特点的灵魂人物，一直以来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神话人物之一，备受国人的宠爱。从原著小说中的孙悟空，到戏剧舞台上的孙悟空，再到影视剧中的孙悟空，演变到动画艺术中的孙悟空，似乎国人对孙悟空的喜爱从未停止过。它一直是艺术创作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原材料，特别是在动画艺术中，成为传承与发扬我国传统文化很好的艺术载体。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变迁，孙悟空动画形象在不断地被重新塑造，人们对孙悟空形象的喜爱与审美追求也在不断地变化发展。一些学者也在不断地研究不同动画电影中的孙悟空形象，目前我国学者们对孙悟空动画形象的探索主要围绕着其动画造型特征和民族性展开的。秦晓琳认为“万籁鸣并没有为孙悟空找到最理想的视觉形象，而是充分借鉴了美国动画中米老鼠的形象和体态”[1]。刘双花强调了“孙悟空的形象主要是走民族化的道路”[2]。在《大圣归来》中，牛嘉莹认为“孙悟空英雄形象的塑造既有中国传统元素又结合了西方文化”[3]。这些研究没有注重以不同时代为背景进行孙悟空动画形象流变的研究，忽视了时代不同带来其形象的不同，及其带来相关动画电影艺术的变化，由此促使人们探讨孙悟空形象在我国动画电影不同历史时空中的发展变化过程，将不同时代人们对孙悟空形象的审美需求与动画电影艺术的发展有机地融为一体，试图进一步探索当代我国动画艺术的发展之路，推动我国动画艺术的发展。本文以三种不同类型的孙悟空动画电影为案例进行分析，研究其动画形象的变化过程。

1 《铁扇公主》——萌芽期西为中用的孙悟空动画形象

在世界电影史上，《铁扇公主》成为继美国《白雪公主》《小人国》和《木偶奇遇记》之后的第四部大型动画影片，标志着当时中国的动画艺术已经接近世界先进水平[4]。《铁扇公主》是我国第一部动画长片，也是亚洲第一部长篇动画电影。1939年万氏兄弟看了美国动画片《白雪公主》后，在致敬美国动画的同时，也进行了深刻的思考。随后他们决定制作具有我国民族特色的《铁扇公主》，其中便有与美国的《白雪公主》分庭抗礼之意[5]74，以期获得和美国《白雪公主》一样的国际影响力，传播中国动画艺术，为国争光。

1.1 充满迪士尼风格烙印的动画造型

《铁扇公主》是万氏兄弟在我国动画道路上大胆迈出的第一步，无论从影片的内容上，还是孙悟空动画形象上都是一个全新的尝试与创新。纵观整部动画，影片充分反映出当时万氏兄弟的艺术风格与审美格调。万氏兄弟在受到美国迪士尼动画影响下，借用了许多米老鼠卡通动画形象的设计方法，明显有迪士尼动画的影子，可以说是对迪士尼动画的模仿与学习，不仅动作设计上，特别在动画角色造型设计上，都显露出许多迪士尼动画艺术风格的痕迹与烙印。

从孙悟空整体造型上分析，其身体比例受到了当时风靡动画界“米老鼠”的影响。身材矮小瘦弱，四肢纤细，头部占整个身体比例的三分之一，运用的是迪士尼三头身比例设计方法。在五官刻画上眼睛又大又圆，整个眼睛比例占据了脸部面积的二分之一，一双扑闪扑闪透着眼影的大圆眼睛，与早期米老鼠的眼睛如出一辙，夸张了耳朵的外形，与米老鼠的耳朵相似，特别在手部和脚部的设计上也是照搬照抄米老鼠的手和脚，充气式面包型的手，线条处理上多以圆形线条为主，特意忽略了关节部位硬朗的处理，外形上给人一种可爱的感觉。手指采用的是迪士尼惯用的四个手指设计方法，手掌三根和拇指一根，这样的设计既可以减少后期动画的制作成本，又可以节省动画的制作时间，同我国动画设计惯用的五根手指写实方法有很大的区别。脚部则是穿着一双与米老鼠同款的厚重圆头黑靴子，视觉上给人一种笨重感，但又不失可爱。

从《铁扇公主》里的孙悟空动画造型来看，可以总结出，在我国早期动画起步阶段，这种中西方绘画结合的表现手法运用在动画影片中可谓是一种创举，尤其是在动画技术手段和创作人员匮乏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着实令人惊讶[5]77。万氏兄弟如饥似渴地学习美国动画先进技术的同时，也在努力尝试创造出我国民族特色的动画形象，虽然没有形成同当时美国动画一样的影响力，其中关于民族艺术特征的表现也有所欠缺，但在当时却是了不起的创举。万氏兄弟创作的《铁扇公主》中的孙悟空形象还带给了观众一种全新的审美体验——手绘的动画特效带来了一种新颖的视觉美感，满足了中国观众用动画电影表现中国神话故事的好奇与期待[6]。

1.2 神通广大的英雄人物形象塑造的削弱

传统的孙悟空给我们的深刻印象是能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拥有超强法力、仁义忠诚的超级英雄形象，中国人对孙悟空充满了英雄崇拜主义情怀。在《铁扇公主》影片里，由于缺少了对孙悟空最重要无所不能的“神性”塑造，进而导致对其英雄形象塑造不够。《铁扇公主》中的孙悟空是一个似人又非人的猴子，万氏兄弟只注重了孙悟空动画造型设计，在孙悟空性格的刻画上并没有注入太多的笔墨，片中无论是关于孙悟空“神性”的刻画，还是“人性”的塑造，都稍显不足，导致整个孙悟空动画形象比较单薄，给观众留下些许遗憾。

影片整体上关于孙悟空性格上的描写尊重了原著中的性格特征，具有急躁、顽劣、机敏和爱吃桃子等动物习性。而运用动画特有的超现实主义表现手法塑造其“人性”的故事情节，打造其英雄形象镜头的内容却很少，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该片中孙悟空就是一只普通的猴子。一部成功的影片，不只是注重对动画角色外在造型的刻画，更重要的是对其角色性格的刻画，两者兼备才能塑造出有血有肉的动画形象，动画角色才能栩栩如生地树立在观众面前，才能感染观众、影响观众。万籁鸣先生在塑造孙悟空性格方面没有注入太多的故事情节，从另一方面也可以说《铁扇公主》在塑造孙悟空英雄性格上是有遗憾的。

2 《大闹天空》——蓬勃发展期富有民族特色孙悟空动画形象的诞生

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是中国动画发展的一个高潮，中国动画电影终于在民族化之路的耕耘中收获了第一颗硕果——《大闹天宫》。这部影片无疑是那个时代最鼓舞人心的精致作品，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岁月，仍是中国动画难以逾越的巅峰之作[7]。1961年该片问世以后，受到海内外的高度赞扬，得到空前的反响。《世界报》这样评价：“《大闹天宫》不但具有一般美国迪斯尼作品的美感，而且造型艺术又是迪士尼式的美术片所做不到的，即它完全地表达了中国的传统艺术风格。”从此，我国动画因为它独特的民族特色而矗立于世界动画之林，散发着它特有的艺术魅力。

2.1 经典国粹动画造型跃然于银幕

《大闹天宫》可以说融合了我国民族艺术的精华，与《铁扇公主》相比，《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形象注重了民族化的塑造。张光宇在我国民族艺术的熏陶下，将民族艺术更加集中地运用在角色上，取其精华、勇于创新，顺应时代需求，创作出充满民族趣味性的孙悟空动画形象，使其造型特征更加鲜明，直到现在都深深地影响着国人对孙悟空形象的审美标准，形成了独特的孙悟空动画艺术视觉符号。

张光宇在其造型设计上参考了他之前出版的《西游漫记》里的形象，紧紧抓住影片对孙悟空性格的设定：具有猴的机灵、神的法术、人的情感，即“猴、神、人”三位一体的特征，以《西游漫记》中漫画孙悟空、戏曲脸谱和民间版画上孙悟空的造型作为参考[8]。孙悟空造型、用色等方面融合了戏剧和民间版画中的创作元素与艺术表现手法。整个外形像一个行动敏捷的少年，浑身散发着“神采飞扬，勇猛矫健”的气场。脸部造型采取了戏曲中的京剧脸谱样式，早在20世纪30年代，张光宇设计过一款孙悟空京剧脸谱的玩家，这是孙悟空桃心脸的雏形。在《大闹天宫》中，他进一步对桃心脸进行了大胆的夸张变形，对京剧脸谱进行了概括与提炼，设计出倒八字的椭圆脸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眼睛和鼻子被红色的桃心所包围，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红色“桃心脸”，最后加上凸出的嘴巴，创作出了别具一格的经典美猴王形象，具有鲜明的民族特征，塑造了家喻户晓的孙悟空。

《大闹天宫》里的孙悟空在色彩方面汲取了民间绘画和民间脸谱的用色特点，将红、黄、青、黑、白作为色彩的主题，整体造型色彩非常的鲜艳夺目，多为中国传统吉祥色彩，赋予了孙悟空一种生命的活力，有利于表现他永不言败的反抗精神。身穿暖黄色的上衣，腰束虎皮短裙，大红色的裤子，脚蹬一双戏剧里的黑靴，戴着绿色的围巾。脸部主要是红、白两种颜色，红色在戏剧中代表着忠义、勇敢，这里采用红色来装饰孙悟空，衬托其勇敢无畏的精神，在用色上给人一种民族艺术的韵味，对比感强烈，极具装饰化风格，颇有张光宇个人特色的画风，充满了装饰画的韵味。

2.2 勇敢反抗的平民英雄形象栩栩如生

《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形象能够深入人心，不仅仅是其造型设计的成功，在其人物性格刻画上的成功也是功不可没的，这样一个形神兼备的孙悟空形象才能够惟妙惟肖地树立在观众面前。

五四运动以来，中国人民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斗争，取得了反法西斯的胜利，取得了革命的伟大胜利，广大劳动人民翻身做主，成为国家的主人，许多革命家的理想得以实现。导演万籁鸣和编剧李克弱把孙悟空定位为“绿林好汉”的形象，“把他刻画成一个反抗者和叛逆者的形象”[2]，将《大闹天宫》里的孙悟空性格描述为“勇敢、活泼、机智、纯真、敢做敢为、战斗的精神、反抗不屈的思想”。这种改写是对原著一种颠覆性的再创作。该片中的孙悟空不仅仅是一只猴子，其角色身份已经转换为代表中国广大的人民群众，坚强地同法西斯作不屈不挠斗争的普通民众，带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浪漫色彩。

孙悟空一直是张光宇心中的英雄，他从年轻时期就把孙悟空塑造成一棒子打死凶悍法西斯的孽龙，象征着反抗法西斯的斗争精神。在《大闹天宫》中，他把孙悟空这种反法西斯精神塑造的更加明显。面对天庭的强权充满了反抗和憎恶，面对欺骗他的玉皇大帝毫无畏惧，甚至直呼其名“玉帝老儿”对其辱骂，大闹瑶池，把天庭破坏得一片狼藉。玉皇大帝于是派下十万天兵捉拿孙悟空。孙悟空与各路天兵天将大战，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影片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孙悟空不畏强权，勇于反抗的精神；在对待他的猴子猴孙们，又充满了关心与爱护，他从天庭带来好酒和仙桃，与众猴开了神仙酒会，在与天兵作战的过程中，首先保护的是他的猴子猴孙，生怕他们受到伤害，这样的孙悟空是一个爱憎分明、充满爱心和反抗斗争精神的英雄形象。

3 《西游记之大圣归来》——探索期塑造新时代的孙悟空动画形象

《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上映于2015年，是国产动画电影近10年来少有的现象级作品。该片获得第30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美术片奖和第16届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故事片奖，并收获了票房9.56亿元[9]，打破了好莱坞动画电影《功夫熊猫2》6.17亿元的票房之冠保持4年的记录。这是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影片，在国内和国际上获奖无数，完全能够媲美好莱坞动画大片的视觉特效，让我们看到了数字技术在中国动画电影产业中的未来和希望。

3.1 焕然一新的动画造型令人眼前一亮

孙悟空形象在经历了对迪士尼造型的模仿，再到戏剧化的脸谱形象之后，人们似乎需要新的动画形象，以满足其精神需求。在当代社会环境下，田晓鹏想通过此片创造一个不一样的孙悟空，塑造一个全新的孙悟空形象，进而讲述一个不一样的西游记故事。特别是在造型设计上，他试图创作不同于以前的动画形象，让观众铭记——21世纪别具一格的孙悟空形象，因此，这个孙悟空是带有现代审美意味的动画形象，与以前的动画造型相比有很大的区别与变化。

该片中孙悟空的动画形象更接地气，更接近于我们现实世界中的人，强化其“人性”，弱化其“猴性”，同时又充满了动画特有的夸张变形的趣味性。整体比例采取的是现代动画的8到9头身比例，接近于真人比例，身材变得魁梧高大，虽然外形比较消瘦，但是浑身散发着一身正气、气宇轩昂的英雄气质。整个头部呈现的是长方形，脸部比较长，有马脸猴面的感觉。在眼睛的设计上，是我们正常的眼睛比例，摒弃了卡通式大眼睛的设计方法，为孙悟空在影片中充满人性化的描写埋下了伏笔，不同于《铁扇公主》里那双卡通式的大眼睛，也不同于《大闹天宫》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神中充满了目中无人与目空一切。一双若隐若现的眉毛藏在额头下面，紧锁的眉头写满了许多无奈与愤怒，想要征服世界却又无能为力，把剧中孙悟空对自己失去法力后失落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长长的鼻子给人一种灵敏的感觉，两片薄嘴唇透着机敏和灵气，表现了孙悟空的不苟言笑与冷若冰霜，一副酷酷的、帅气的形象跃然于荧幕之上，这种高冷与帅气是对我们当代青年形象的模仿与写照。

《西游记之大圣归来》里的孙悟空，是田晓鹏对孙悟空形象的一个新解读。无论是孙悟空的造型设计，还是关于他的人物刻画，都是一种新的创新与探索，力求突破国人印象中的孙悟空，从另外一个角度打动观众。孙悟空这样的造型样式对当代的观众来说具有陌生化的趣味性与意味性，一定程度上吸引了观众的好奇心，也可以说国产动画电影将从此走进一个新的时代[10]92。

3.2 颠覆传统，充满当代青年价值观写照的动画形象

《大圣归来》表现的是历经沧桑后的大圣如何走出内心的低谷、重振雄风的心路历程。这样的改写不仅从某种意义上超越了原著的思想（当然不能说艺术或美学价值），而且能与当下的观众进行对话，并有效引发广大观众的现实感受和心里共鸣[10]195。《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影片的故事，不是传统的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故事的陈年滥调，而是失去法力的孙悟空在遇到江流儿之后，实现了自我救赎，最终找回了自己的初心，整个影片体现的是成年人低迷之后的振作与成熟。孙悟空性格上闪现着现代青年人的影子，在遇到挫折后又表现出对现实生活的困惑、迷茫、勇敢与坚持等。

孙悟空被江流儿解救之后，其法术封印仍在，没有了超能力，他只不过是一只会功夫的普通猴子。失去法力的他内心充满了迷茫与彷徨，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对前途感到一片茫然与无能为力。但是江流儿仍将其奉为自己崇拜的偶像，对他充满了敬佩，无形之中给落魄中的齐天大圣一些鼓励和信心。剧中小女孩被妖王夺走，江流儿再三请求齐天大圣去解救小女孩，而失去法力的孙悟空不愿搭救，一心只想回他的花果山。这场戏有些像我们现在的年轻人遇到困难时畏缩不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与印象中经典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孙悟空截然不同。最后孙悟空被江流儿感动，前往搭救。在历经无数磨难之后，悲痛至极的孙悟空终于爆发了自身能量，突破了如来的封印，从迷失中苏醒过来，恢复了齐天大圣之身。

该片注重的是孙悟空“人性”情感的表达，片中充满了世间真情的孙悟空动画角色富有生命力和感染力。该片让我们感受到，孙悟空在观众心中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神话故事人物，而是我们当代青年人的一个缩影，是一个有血有肉穿着猴子外衣的当代青年人。《大圣归来》融入了时代精神，创新性地将主题转化为对个人成长的探讨，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容易与受众产生情感共鸣[11]。这种打破传统，重新创作孙悟空形象的当代动画电影，在故事中融入了现代主流价值观，赋予了切合时代语境的新内涵，不仅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引起了当代青年人的共鸣，通过孙悟空能够引起他们对自己，或者对身边人的一些思考，在影片中他们似乎找到了自己或者别人的影子，有时甚至感觉自己就是剧中的猴子，就是齐天大圣。这与中国“庄生晓梦迷蝴蝶”的美学意境非常相似，亦梦亦幻，亦真亦假，虽然空灵但却又能激发每个观众对自身的思考与共鸣，拉近了与受众的距离。

4 结论

综上，孙悟空动画形象最早源自于《铁扇公主》中的中西合璧造型，到20世纪60年代的经典美猴王动画形象的问世，以及21世纪《大圣归来》里新时代孙悟空动画形象的成功。直到现在，这三部影片依然是我国动画艺术皇冠上璀璨的宝石。随着时代的发展，孙悟空动画形象在不断嬗变的同时，艺术家们都在努力标新立异，他们结合不同社会历史环境的需求，试图在我国民族艺术的基础上，根据时代的需要，创作出人们喜爱的孙悟空动画形象。研究孙悟空动画形象的嬗变，也是探究我国民族艺术在动画艺术中的传承与运用，以及如何能够有效地把民族艺术运用到动画创作中，以期利用民族艺术助力我国动画发展。在如何重振我国动画强国的今天，这也是非常值得我们讨论的一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