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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先生如何看理论体系的建构
——以速构艺术学理论体系现象为案例

2022-03-17张健旺

关键词:理论体系学问建构

张健旺

一、引语

由中国艺术学理论学会、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联合主办,哈尔滨音乐学院承办的2021年中国艺术学理论学会年会的主题是“多元融通视域下中国艺术理论体系的建构”,分议题为“世界文化格局下中国艺术理论体系的独特价值”“中国艺术理论体系建构的目标、方法与途径”“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与中国艺术理论体系建构的关系”“中国现代文化发展与中国艺术理论体系建构的关系”。这次年会最惹人注目的关键词是“理论体系建构”。从2013年至2020年,国家社科艺术基金项目共立项1 684项。在这么多项目中,触目惊心的高频词是“理论”和“体系”。据本人粗略统计:“理论”出现了65次,“体系”出现了76次。如此多以体系为关键词的立项课题,令人感慨万千。不要说有些研究对象究竟有没有体系,例如“新疆区域性民族民间美术体系研究”;够得上够不上体系,例如“中国画线描体系研究”;也不要说通过一个课题能不能建立起体系,建立的体系是什么模样,这些都属于较深层次的问题。单就从数量来说,既然已构建了这么多体系,还有没有必要重构一批又一批的体系?为何学界这么醉心于速构各种体系?体系的价值究竟怎样?体系究竟是什么模样?有没有判断体系的一些基本标准?体系构建真那么容易?这些问题现在需要迫切地给予澄清,而我孤陋寡闻,很少看到有探讨这些问题的著作或论文。所以,我想对这些问题,进行一些尝试性探讨。

个人认为,在我国20世纪出类拔萃的大学者中,有一个人有资格,也有能力建构一套独创性的理论体系,他就是钱锺书先生。所以,本文以钱锺书先生为例,看看他是如何看待理论体系建构这一问题的。这或许对观照当下速构各种理论体系的怪现象具有参照价值。

二、体系迷恋者对钱先生的不满

王晓华《钱锺书与中国学人的欠缺》一文直言:“实际上,在钱锺书身上体现着中国现当代学人的根本欠缺:缺乏体系建构的能力。这也是中国传统学人的一个根本性欠缺。……没有体系性建构,就不会有真正突破性的发现。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在历来缺乏体系性建构传统的中国文化界,要迎接这样的大家的出现,首先的前提是敢于否定自己。”[1]138-140王晓华的观点,可以作为体系价值迷恋者的经典宣言,也可以作为不满钱先生没有建构理论体系的代表性言论。

王水照为了说明钱先生有体系,把体系分为两种形态:“显体系”,即“作者本人给出的体系”;“潜体系”,即“作者虽没有提供明确的理论框架,但在其具体学术成果之中,确实存在一个潜在的、隐含的体系”。[2]197他认为钱先生的学问有体系,只不过是“潜体系”而已。良苦用心,令人同情而悲伤。王水照在钱先生学问里发现了什么样的“潜体系”?他坦言自己无力说明白。他说:“为了帮助自己阅读钱著计,我想能否提出第三种‘体系’,即能否初步提炼出一个阅读结构或竞谓阅读体系呢,以作为进一步建构其‘潜体系’的基础?”[2]198真没有想到,学人对“体系”的迷恋以至于此。

我有个奇怪的问题:如果钱先生没有这种标志大师地位的体系建构的能力,为何现在忽然就有了这么多有能力构建体系的大师?以理论体系或体系作为书名、关键词的著作比比皆是。最近又有一本《中国印学理论体系》诞生了。当代学人速构理论体系这么容易,还好意思说钱先生没有建构体系的能力?我真诚而迫切地希望我们的学人能创造出比较有影响力的理论体系,与域外那些有理论体系者一决高下,以便纾解这种对理论体系的焦灼心态,不再被这种心态所折磨。

三、钱先生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并不陌生

钱先生读过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且读的是原著而不是译本。例如《谈艺录》里就直接引用了恩格斯诠释黑格尔所谓“自由即规律之认识”[3]288,括号里就是德文,所以钱先生对恩格斯有关体系的论理也不陌生。

1890年8月5日,恩格斯在伦敦写给康·施米特的信中说:“无论如何,对德国的许多青年作家来说,‘唯物主义的’这个词只是一个套语,他们把这个套语当作标签贴到各种事物上去,再不作进一步的研究,就是说,他们一把这个标签贴上去,就以为问题已经解决了。但是我们的历史观是进行研究工作的指南,并不是按照黑格尔学派的方式构造体系的方法。必须重视研究全部历史,必须详细研究各种社会形态存在的条件,然后设法从这些条件中找出相应的政治、私法、美学、哲学、宗教等等的观点。在这方面,到现在为止我们只做出了很少的一点成绩,因为只有很少的人认真地这样做过。在这方面,我们需要很大的帮助,这个领域无限广阔,谁肯认真地工作,谁就能够做出许多成绩,就能超群出众。但是,许多年轻的德国人却不是这样,他们只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套语(一切可能变成套语)来把自己相当贫乏的历史知识(经济史还在襁褓之中呢!)尽速构成体系,于是就自以为非常了不起了。”[4]475

恩格斯这段话真是精彩绝伦,振聋发聩。作为领袖级人物,恩格斯如此旗帜鲜明地反对当时德国年轻人如此急躁和轻率“速构体系”的恶劣学术风气,对那些体系迷恋者可谓当头棒喝,真是痛快淋漓,大快人心。

恩格斯也对那些动不动要创造理论体系者进行了辛辣的和毫不留情的嘲讽。“‘创造体系’的杜林先生,在当代德国并不是个别的现象。近来在德国,天体演化学、自然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等体系,雨后春笋般地生长起来。最蹩脚的哲学博士,甚至大学生,不动则已,一动至少就要创造一个完整的‘体系’。”[5]46恩格斯的这些言论,就是我们这些没有读多少书的人也相当熟悉,就更别提钱先生了。问题是为何有些人对恩格斯的痛斥竟然如此置若罔闻,仍然固执地不依不饶地用理论体系衡量钱先生的学问,依然陶醉于速构各种虚假的理论体系的游戏?难道速构了各种虚假的理论体系,详细研究的问题就解决了?

我国古代思想家王阳明对“胜心”之害体会极深。他曾言:“寻谪贵阳,独居幽寂穷苦之乡,困心衡虑,乃从事于性情之学。方自苦其胜心之难克,而客气之易动;又见夫世之学者,率多娼嫉险隘,不能去其有我之私,以共明天下之学,成天下之务,皆起于胜心客气之为患也”[6]778-779;“彼既先横不信之念,莫不肯虚心讲究,加以吾侪议论之间或为胜心浮气所乘,未免过为矫激,则固宜其非笑而骇惑矣。……夫是非同异,每起于人持胜心、便旧习而是己见。故胜心旧习之为患,贤者不免矣”[7]207;“谦虚之功与胜心正相反。人有胜心,为子则不能孝,为臣则不能敬,为弟则不能恭,与朋友则不能相信相下。至于为君亦未仁,为父亦未慈,为兄亦不能友。人之恶行,虽有大小,皆由胜心出,胜心一坚,则不复有改过徒义之功矣”[8]974。

钱先生生活在“胜心”特别浓烈的特殊时期,竟然没有沾染“不使外国之学胜中国”的“胜心”习气,此非大学问家不能做到。

四、钱先生对黑格尔也有真赏

钱锺书先生对黑格尔的著作非常熟悉,他的《管锥编》《谈艺录》《七缀集》多次引用黑格尔的著作。细读钱先生的著作,就会发现钱先生对黑格尔有真赏。例如,《谈艺录》有这样一段话:“僧达观撰惠洪《石门文字禅序》曰:‘禅如春也,文字则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而曰禅与文字有二乎哉。’余因悟黑格尔所谓实理(Idee),即全春是花、千江一月、‘翠竹黄花皆佛性’。……黑格尔以为事托理成,理因事著,虚实相生,共殊交发,道理融贯迹象,色相流露义理。”[3]556

钱先生对黑格尔论理核心范畴的理解堪称绝美!把黑格尔所谓“Idee”范畴理解为“实理”,而不理解为“理念”,就彻底抓住了黑格尔这个范畴的深刻的本质与独特性。我们亦可以通过我国固有的学术传统真切地体验黑格尔“Idee”的全部精髓,因为我国学术传统中所谓论理,皆是“实理”。我国理学大师们不就在用这个范畴吗?不知道那些体系的崇拜者,对黑格尔的如此独创性的范畴有没有钱先生这样独特的体究?黑格尔绝对够得上独创理论体系的典范,而独创的理论体系的显著标志正是创建独特而有深邃内涵的范畴。我们那些体系的建构者有没有魄力自铸伟辞,能不能提出独特的标志理论体系创新的伟大范畴?我们拭目以待。

五、钱先生不建构理论体系的申明

钱先生对理论体系有自己的认识,与那些体系的迷恋者,或神化体系价值者不同。钱先生对理论体系有自己的看法。

钱先生在一封信里如是说:“我不提出‘体系’,因为我以为‘体系’的构成未必由于认识真理的周全,而往往出于追求势力或影响的欲望的强烈。标榜了‘体系’,就可以成立宗派,为懒于独立思考的人提供了依门傍户的方便。祖师解决具体问题的手段,徒子就执为公式,徒师(孙)就信奉作教条。马克思说:‘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吐温说:‘耶稣基督如活在今天,他肯定不是基督教徒’(参看尼采:‘基督教徒只有一个,他已钉死在十字架上了’);都包含这个道理。拙作《谈艺录》515页—517页,《管锥编》1540页也微示此旨。当然,不提出‘体系’,也一样可以成为宗派,那是防不胜防的,只好尽量不搭空架子,尽其在我罢了。”[9]

在《 读〈拉奥孔〉 》里,钱先生说:“在考究中国古代美学的过程里,我们的注意力常给名牌的理论著作垄断去了。不用说,《乐记》《诗品》《文心雕龙》诗文话、画说、曲论以及无数挂出牌子来讨论文艺的书信、序跋等等是研究的对象。同时,一个老实人得坦白承认,大量这类文献的探讨并无相应的大量收获。好多是陈言加空话,只能算作者礼节性地表了个态。……倒是诗、词、随笔里,小说、戏曲里,乃至谣谚和训诂里,往往无意中三言两语,说出了精辟的见解,益人神智;把它们演绎出来,对文艺理论很有贡献。也许有人说,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不成气候,值不得搜采和表彰,充其量是孤立的、自发的偶见,够不上系统的、自觉的理论。不过,正因为零星琐屑的东西易被忽视和遗忘,就愈需要收拾和爱惜;自发的孤单见解是自觉的周密理论的根苗。再说,我们孜孜阅读的诗话、文论之类,未必都说得上有什么理论系统。不妨回顾一下思想史罢。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的东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脱离了系统而遗留的片段思想和萌发而未构成系统的片段思想,两者同样是零碎的。眼里只有长篇大论,瞧不起片言只语,甚至陶醉于数量,重视废话一吨,轻视微言一克,那是浅薄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懒惰粗浮的借口。”[10]33-34

这两则材料集中体现了钱先生对建构理论体系问题的看法。从中可以看出,钱先生不提出“体系”的理据主要有六个:其一,提出“体系”往往出于追求势力或影响的欲望。其二,标榜了“体系”,就可以成立宗派,成为教条。其三,我国传统诗话、文论之类,未必都说得上有什么理论系统。其四,孤立的、自发的偶见,往往说出了精辟的见解,益人神智,值得搜采和表彰,把它们演绎出来对文艺理论很有贡献。其五,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剩下来的有价值的东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其六,重视空架子,轻视鲜活的片段的观念是浅薄庸俗的看法。

由上述理据可知,钱先生是真正深识“体系”的学者。

从“自发的孤单见解是自觉的周密理论的根苗”可知,钱先生不反对真正的“体系”。试问,钱先生眼里真正的体系究竟是什么模样?从这两则材料也可以看出来。其一,必须是“周密理论”,或“理论系统”。其二,必须有利于“认识真理的周全”。“周密”或“系统”的完备性是判断理论体系的核心指标。判断“周密理论”好坏的核心标准则是是否有利于“认识真理的周全”。这是提出“体系”的意义所在。然在钱先生看来,大多数“体系”的提出者,恰好违背了“认识真理的周全”的崇高目的,成为满足私欲的空架子,即“出于追求势力或影响的欲望的强烈”和“成立宗派”。

金岳霖先生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中说:“寻常谈到‘论理’就有空架子与实架子的分别。……严格地说,只有空架子是论理。……如果我们把论理限制到空架子的论理,我们是有多数论理呢?还是只有一种论理呢?……我们的思想既然是思想,当然是一种实架子的论理。我们的问题是把实质除开外,表面于这种思想之中的是否能代表一种空架子的论理。”[11]407

金先生此论特别有助于领会钱先生“尽量不搭空架子”的真意。严格的理论体系正是“搭空架子”。金先生在ChinesePhilosophy(《中国哲学》)中说:“Chinese philosophy is not adorned with intellectual frills and ruffles.”[12]466钱耕森先生翻译为:“中国哲学没有打扮出理智的款式。”[13]378“打扮”和“款式”是什么意思?如此译文不好理解。依据金先生的用词习惯,可以这样翻译:中国哲学不搭论理的空架子。所谓建构理论体系正是“搭论理的空架子”。金先生的《知识论》正是如此的典范著作,只要认真地阅读一遍,就会知道搭建如此的理论架子,真不是谁都能做并轻而易举就胜任的工作。

今日的许多学者,通过一个课题就能速构起理论体系,就自以为非常了不起了。直言之说,这是儿戏,甚至儿戏也不如,因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妨回顾一下思想史,不要说国内的学人,就是我们羡慕的域外学人,构建出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者,也不是很多。钱先生所谓“尽量不搭空架子”,也包含着钱先生拒绝把论理体系庸俗化和简单化的深识,单就这一点,钱先生就不同凡响。

六、理论体系的基本特征

理论体系究竟是什么模样?有没有判断理论体系的一些基本标准?刘梦溪先生认为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的建立需要五个条件:“第一,要有系统性;第二,要经过严密论证和发挥;第三,要提出新的概念和新的理论范畴;第四,要有相应的表述概念和范畴的逻辑结构;第五,要提出新的研究方法。”[14]180有鉴于此,刘先生提出了一个理论体系的定义:“理论体系应该是以完整和系统的面貌出现的、经过深入论证的、建立在长期知识积累基础上的理论形态。”[14]120刘先生、金先生、钱先生的论说互相印证,澄清了理论体系的范畴。用刘先生的说法解释钱先生所谓“严密周全”的理论“体系”,也非常到位。这是建构理论体系最基础性的要求,有观点不等于有系统的理论,有分析不等于有系统的论证。没有系统而完备的理论和论证,就谈不上理论体系。刘梦溪先生说:“我不赞成随便降低完整理论体系的科学标准,以为什么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建立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14]59-59从我所引用的材料也可以清楚地知道,马克思、恩格斯、钱锺书、金岳霖都秉持严肃的学问理念,都反对把理论体系的创造降为简单化和庸俗化的儿戏。依据这些严肃的学问理念看今日速构理论体系的怪现象,就再不会觉得奇怪了。钱先生不是说了吗?提出“体系”往往出于追求势力或影响的欲望的强烈程度;标榜了“体系”,就可以成立宗派。钱先生对世道人心的理解,真是绝矣!

七、“思想体系”与“理论体系”不同

何为思想?我欣赏马一浮先生给出的定义。马先生说:“从闻见得来的是知识,由自己体究,能将各种知识融会贯通,成立一个体系,名为思想。”[15]41-42马先生这里提出的正是思想体系的范畴。刘梦溪先生说:“思想体系和理论体系是有区别的。”[14]58-59这的确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看法。从刘先生提供的理论体系的定义可以知道,理论体系必须具备理论体系的形态。用钱先生和金先生的话说,就是要有周密理论的“架子”,而思想体系则不一定有这样的“架子”。所以一个思想家有了思想体系,不等于就有了理论体系。思想体系相对理论体系来说,就是一个相对松散和宽泛的范畴,即没有搭建理论体系的形态。如果用马先生给出的思想定义来衡量钱先生的学问,那钱先生正是名副其实的大思想家。钱先生在给郑朝宗先生的信里谈到自己的治学方法时,这样说:“求打通,以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打通,以中国诗文词曲与小说打通。”[16]钱先生的《管锥编》正是将各种知识“打通”的大著述。钱先生自己不也说“尽量不搭空架子”吗?也就是说不刻意搭建“周密理论”的形态,即不做专门化的论理论述、不做系统化的理论概括,也不提出标志体系的新概念、新范畴。钱先生传达学问方式的名言是:“善运不亚于善创,初无须词尽己出也。”[17]371所谓“善用”,即用前人言词构建自己学问的方式,而不是“善创”即不自铸伟辞,自己不构建一套新的概念、范畴等呈现其学问。总而言之,就是“尽量不搭空架子”。

李慎之先生在《致黄伟经》的信里说:“钱先生曾对我说自己不是一个systematic thinker(系统的思想家),我说其实他的理论都有关系,他说那就后人来做考古学家吧。”[9]读此可知,钱先生真是一位理性自足的大学问家,令人肃然起敬,不以理论体系自蔽,也不蔽理性体系家。读此亦可知区分“思想体系”和“理论体系”的重要性,因为借此可以澄清许多对体系的误用和滥用。例如,王水照的“显体系”和“潜体系”的说话,区分就太勉强,也不能说明问题,不如“思想体系”和“理论体系”的区分更具有学理的明晰性,更符合学术的实际情况,也更能说明困惑的问题。有了这种学理层面的区分,就能很好地理解钱先生说“自己不是一个系统的思想家”的真意,就再也不会纠缠于钱先生的学问有没有体系的问题了。作为思想家的钱先生,自然有自己的思想体系,这没有什么问题。依据金岳霖先生的“空架子”和“实架子”的论理,即“我们的思想既然是思想,当然是一种实架子的论理”,移此作为钱先生“尽量不搭空架子”的说明,不也很好吗?

八、钱先生思想体系的精彩绝伦

世间事物相反相成,理论体系也不例外。理论体系在“认识真理的周全”层面上,的确有一般思想体系没有的优越性,同时,理论体系也带有命中注定即源自自身形态周密性的流弊。只要是理论体系,就不得不具有领地的封闭性,这也是置它于死地的原因。封闭即死亡的开始。无论多么周密的理论,最终都不得不面临流产的命运。钱先生对此有深识,他说:“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10]34既然如此,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即不搭建理论体系的空架子也能达到“认识真理的周全”?如果有,那应该如何做?这个问题极具挑战性,也有哲学意味。钱先生是一个怪人!他就要做这样的学问,创造奇迹。柯灵先生《在促膝闲话锺书君》中说:“《谈艺录》《管锥编》的文字,则是道地的文,典雅奥丽,手挥目送,俯仰自得。我曾问他,这两部学术著作为什么用文言写作?他回答说:因为都是在难以保存的时代写的,并且也借此检测旧文体有多少弹性可以容纳新思想。这两句简单的话里,自有许多慷慨苍凉的弦外之音。但我却别有一些个人的私见:笔记是中国独有的文学形式,笔精墨妙,挥洒自如,以简驭繁,有余不尽,可惜五四后几成绝响。钱先生以最经济曼妙的文字,凝聚长年累月的心得,将浩浩如长江大河的古籍经典,点化评析,萃于一编,正是量体裁衣、称身惬意的形式,更便于流传久远,嘉惠后人。”[1]23

上文柯灵先生说的《谈艺录》《管锥编》为什么用文言写作的问题。钱先生的回答确能活现其怪异的学问性格,举世风行白话文,而他遗世独立,竟然用文言文写作,且达到登峰造极的化境。今日再看钱先生的学问,其味道竟然那么的真醇,令人心醉,令人神迷,非老于学问者安能至此?!

柯灵先生把钱先生的学问形式等同于我国传统的笔记,是否也可以如此推理一下,钱先生也有意“借此检测旧形式有多少弹性可以认识真理的周全”?旧笔记的形式确实灵活自由,既可以“挥洒自如”,又可以“以简驭繁”,又没有“空架子”的沉闷与僵化。然旧笔记的缺陷也非常明显,即“零碎”“孤立”“够不上系统”,那如何借此旧形式来达到“认识真理的周全”?又如何“演绎”和“表彰”如此繁多的“零碎”“孤立”“够不上系统”而又“益人神智”的好东西?张隆溪在《自成一家风骨》中说:“有一位朋友曾对我说,《管锥编》包含那么多丰富深邃的思想,其中有些条目如果铺展开来,可以写成许多篇论文。言下之意,对钱先生没有把许多思想发展成系统的理论,不免有一点惋惜。记得我在和钱先生交谈时,曾有一次提起这位朋友的话。钱先生回答说:‘我不是学者,我只是通人。’他又说自己有太多的想法,若要一一铺开写来,实在没有足够的时间。”[1]277

何为“通人”?王充《论衡·超奇》曰:“博览古今者为通人”,“见大道体要”,“花与实俱成者也”,“凡贵通者,贵其能用之也”,“非徒博览者所能造”。[18]211-213借此也可领会钱先生所谓“善用”的真意。葛洪《抱朴子·尚博》曰:“正经为道义之渊海,子书为增深之川流。仰而比之,则景星之佐三辰也;俯而方之,则林薄之裨嵩岳也。虽津途殊辟,而进德同归;虽离於举趾,而合於兴化。故通人总原本以括流末,操纲领而得一致焉。古人叹息於才难,故谓百世为随踵,不以璞非昆山而弃耀夜之宝,不以书不出圣而废助教之言。是以闾陌之拙诗,军旅之鞫誓,或词鄙喻陋,简不盈十,犹见撰录,亚次典诰,百家之言,与善一揆。譬操水者,器虽异而救火同焉;犹针灸者,术虽殊而攻疾均焉。……拘系之徒,桎梏浅隘之中。……或云小道不足观,或云广博乱人思,而不识合锱铢可齐重於山陵,聚百十可以致数於亿兆,群色会而衮藻丽,众音杂而韶濩和也。”[19]98-105

如果用钱先生“善运不亚于善创,初无须词尽己出也”的理念来看葛洪这些精彩的论说,那移用葛洪的话来说明钱先生的思想及其思想体系真是太绝美。《管锥编》真是义理之“渊海”,也是增深之“川流”。其思想体系正是“总原本以括流末,操纲领而得一致”,也可以说“百家之言,与善一揆”,真是“合锱铢可齐重於山陵,聚百十可以致数於亿兆,群色会而衮藻丽,众音杂而韶濩和”矣。《管锥编》可谓深美富博之书的经典。试问,钱先生学问的“本”,或“纲”,或“一”是什么?

钱先生《谈艺录·序》曰:“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3]3《周易·系辞》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20]611理由何在?钱先生在《管锥编·系辞》中说:“心同理同,正缘物同理同。……思辨之当然,出于事物之必然,物格知至,斯所以百虑一致、殊途同归耳。……心之同然,本乎理之当然,而理之当然,本乎物之必然,亦即合乎物之本然也。”[17]85这就是钱先生学问的“本”,或者说是“纲”,或者说是“一”。如果用我国传统思想家的范畴来说,就是“实理”。“实理”是春,文字则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实理”是月,繁引则“千江”也,然“千江一月”;“实理”是“佛性”,事例则“翠竹黄花”也,然“翠竹黄花皆佛性”也;“事托理成,理因事著,虚实相生,共殊交发,道理融贯迹象,色相流露义理”[3]556。钱的学问真正可谓“共理相贯”而“合於兴化”的活色生香的学问。

刘梦溪先生在《将无同》中说:“强调人类的‘不同’,是因为‘有执’,包括‘我执’和‘法执’。还由于‘理解’。各种预设的‘理论体系’,有时会成为隔断人类正常交往与交流的围墙。过多地强调人类的‘不同’,是文化的陷阱。”[21]1228那些体系的迷恋者,是否知道预设各种“理论体系”,也是一种有我之私的执障,就是不善与人同。程颐、程颢曰:“若有私心便不同,同即是天心。”[22]145王阳明说:“世间知学的人,只有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与人同。”[23]248僧肇说:“虽复千途异唱,会归同致矣。”“然则群籍殊文,百家异说,苟得其会,岂殊文之能惑哉?”[24]24方孝孺说:“足下苟求其辞以为异,则孰非可异者?何为扰扰焉,发众异于胸中,而不究其所同哉?”[25]423“夫苟知其所同,则尚何异之足较哉?”[23]570钱先生的学问是“尚同”的学问,畅论的理是天下大道即“共理”,没有“我执”“法执”,因而不预设“理论体系”,正是心明知昭,不惑于俗的体现。

钱先生的治学理念与我们不同,他对学问有着异乎寻常的讲究,可以说有极致的追求。“穷理析义,须资象喻”[17]21也是钱先生传达学问惯用的策略。也不妨尝试用此说明钱先生学问的精彩纷呈。钱先生的学问不仅要解决问题,要切理厌心,而且要花开满枝,要活色生香,要理事兼申、体用相待、显微无间,即为全体大用而发。钱先生有眼光把好东西挑选出来,也有大本领把那么多好东西挂在思想之树的枝杈上。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钱先生吹了一口气,那些花都活了,因而色彩缤纷,争奇斗艳。而钱先生穿梭在花海里,有时默默观赏,不发一言;有时窃窃暗笑,令人不可捉摸;有时放声呵呵大笑,震得那些花朵也颤颤巍巍,煞是好看;有时钱先生也情不自禁,指着花朵自言自语;有时钱先生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化为其中的一朵花,与之比美,与之斗艳,真个是绝了。钱先生的学问真是一树花,无与伦比,精彩绝伦。有人竟然说,钱先生的学问只是材料的堆垛。真是不怪自己无见识,且将丑语诋先生。连真正的学问的味道都品不出,岂不哀哉!岂不哀哉!看惯了死树,看惯了光秃秃的树,心性坏了,竟然专断地让所有的树不要开花,都成为一目了然的死树。天下岂有此理?钱先生的学问,活色生香五百春。

知此,可降低对钱先生学问传达方式的意志抵触,就有可能静下心来,慢慢观赏繁花似锦的引用,而心醉于观花满眼学问胜境。近看花团锦簇,令人眼花缭乱;远看灿烂一片,皆成烟云;有些花儿看似相同,细看则又不同;有些花儿看似不同,反复看则又相同;有些花儿含苞待放,不太惹人瞩目,钱先生浇一点水,就开了,美得令人窒息;有些花开得正艳,各种昆虫,上下翻飞,你来我往,热闹非凡;有些花已凋谢,经钱先生处理,似乎又活了,重展昔日的神采。有的枝头花少,但特别硕大,动人心魂。真是品色繁殊,目悦心娱至极。此即钱先生所谓“说理明道而一意数喻者,所以防读者之囿于一喻而生执着也”[17]22。钱先生把学问做绝矣,用他极赏的诗句“笔补造化天无功”,来形容他的学问,也十分贴切。

钱先生学问的呈现形式似乎常常看起来与我国传统社会里学人的旧笔记相类似,然而只是看起来仿佛如此而已。我国传统社会里学人的笔记,缺乏的正是“总原本以括流末,操纲领而得一致”的理念,自然没有思想体系的系统性,因而与思想的著述不能等量齐观,然钱先生的《管锥编》是深思熟虑的大著述,有本末一贯的“纲领”即“共理”,因而有思想的系统性。如果仔细看,用心看,就会发现钱先生其实偷偷地重新架构了旧笔记的形式,使之能达到“认识真理的周全”的实架子。钱先生就是这样的怪人,做学问也爱开玩笑,移花接木,声东击西,顽皮不已,又风情万种,可谓具有灵性之童的巨人。

钱先生究竟是如何偷偷地重新架构旧笔记的形式的? 钱先生《谈艺录》曰:“真学问、大艺术皆可以圆形象之,无起无讫,如蛇自嘬其尾。”[3]276如果说严密周全的理论体系是一个大圆,那么钱先生《管锥编》则使每一个片段都成为一个小圆,使之具有理论体系“认识真理的周全”的功能。如此众多的小圆挂在一起,在风中摇曳,如“《易林》以声声相续为声声相‘逐’,活泼连绵,音态不特如轮之转,抑如后浪之趁前浪,兼轮之滚滚与浪之滚滚,钟嵘所谓‘几乎一字千金’,可以移品”[17]849-850。可谓委屈诘难,一层细如一层,直穷到底;反复分剖,一节痛快一节,直透到头,发出天地间至当不易的道理,阐出古今来未经人道的议论。

读钱先生《管锥编》,好似展观《长江万里图》,即逐步而展,重峦叠嶂,迤逦陆续,如浪花相逐。循序而进,溪流千回百转,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珍禽异兽,往来不绝,令人目不暇接,欢呼雀跃,真可谓游名山,泛沧海,卒当以乐死。钱先生说:“杜《上牛头寺》诗云:‘青山意不尽,滚滚上牛头’,言峰峦衔接,弥望无已,如浪花相追逐,即岑参《登慈恩寺浮图》所谓‘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17]850以此来“移品”钱先生其书,也十分“惬当”,即深得钱先生的文心法则。《管锥编》几乎全是繁花似锦的前言“堆垛”。不过,钱先生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能把“堆垛”点化为“烟云”,成为杰作,这恐怕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他赞叹《元秘史》卷七一节高超笔法时说:“有问则对,随对而退,每退愈高,叙事亦如羊角旋风之转而益上。言谈伴以行动,使叙述之堆垛化为烟云,非老于文学者安能办是?”[17]245又说:“《文心雕龙·诠赋》所谓‘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也”,“然相如所为,‘繁’则有之,‘艳’实未也,虽品题出自刘勰,谈艺者不必效应声虫。能化堆垛为烟云,枚乘《七发》其庶几乎。他人板重沉塞,堪作睡媒。”[17]578-579用此“移品”钱氏学问结构,也深得其情理。钱氏其学《管锥编》连类繁举,妙契赋心。每一个片段,都是一幅形神兼备的小型山水画,独特而惹人注目,而又是《长江万里图》里的一景,义理情蕴,藕断丝连,遥相呼应。钱先生说:“积小以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穷末;交互往复,庶几乎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所谓‘阐释之循环’(der hermeneuticsche zirkel)者是矣。”[17]816此亦可以作为钱先生思想体系的自我说明。

钱先生《宋诗选注》说,苏轼“在风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而且在他的诗里还看到宋代讲究散文的人所谓‘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称道的莎士比亚式的比喻,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地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笔下”[26]99-100。借此“移品”钱先生自己的思想体系,真是恰切至极,再好不过。《管锥编》正是“车轮战法”运用的经典。每一个片段,即所谓“小”,而要解决的问题,都称得上文化史、思想史的一场硬仗,钱先生如同将军,使出浑身解数,组织古今中外的佳例即好兵,用车轮战法,真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令深入其中者如同即视战场,耳听此起彼伏,如浪花相逐的厮杀声,目睹奇装异服的士兵,连山若波涛地冲锋陷阵,令观者动魄悦魂至极矣。

九、结语

钱先生有博闻强记的天赋之大才,又有通识真赏的大性情,又有执理御繁的大智慧,因而钱先生创造的思想体系有理论体系的精髓,即“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却没有理论体系的流弊,即空洞、沉闷和僵化,其才学、识理、清韵、文德,相尊相蕴,如“一家眷属”,纷至沓来;或“一树花”,争妍竞秀。实在是奇,真正做到了绝美。这恐怕才是马克思所期望看到的研究成果吧,即“必须重视研究全部历史,必须详细研究各种社会形态存在的条件,然后设法从这些条件中找出相应的政治、私法、美学、哲学、宗教等等的观点”[4]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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