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以来开远彝汉交融的文化实践
2022-03-17何莉芳
李 娜,何莉芳,刘 蕊
(楚雄师范学院 管理与经济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开远(古称“阿迷”)位于云南省红河州中东部,东临文山州丘北、砚山两县,南接蒙自、个旧两市,西靠建水市,北隔南盘江与弥勒市相望,其地贯南北,险扼东西,历为通衢要冲、军事重镇,素有“滇南锁钥”之称。另外,开远还是一座火车拉来的百年工业城市,物产丰富,工商业发达;同时开远民族众多,拥有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其中,彝族分布地域最为广泛,历史文化悠久。在开远的一镇(中和营镇)两处(灵泉办事处、小龙潭办事处)三乡(大庄乡、羊街乡、碑格乡)行政区划中,均有彝族分布;从海拔1060 米的河谷、坝区,到海拔2700 米的高寒山区,都能见到彝族人民辛勤劳动的身影。
明清以来,随着汉族移民入滇和汉文化的传播,经过长期的彝汉交融,开远坝区和半山区的彝族在语言、服饰、礼仪、经济发展、文化形态等方面,逐渐与汉族相互融合,是彝汉文化圆融的一个典范。
一、开远彝汉民族概况
开远境内原为彝族先民世居之地,元、明以后,渐有汉、回、壮、苗等民族迁入,历史以千年计。“阿迷之在,滇东南一僻壤耳,其先悉属彝居,漫无足纪。”①(清)陈权修,顾琳纂:雍正《阿迷州志》,雍正十三年(1735)刻本。“即如阿迷,汉以前蛮名阿宁,讹为阿迷。”②(清)王民皥篡:康熙《阿迷州志》,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汉以前的阿宁蛮即彝族先祖。清代康熙年间,“汉彝杂处”“五方杂居”,汉族以外的其他民族“一曰倮倮、一曰土僚、一曰百彝、一曰朴喇、一曰沙人”。③(清)王民皥篡:康熙《阿迷州志》,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其中“倮倮”和“朴喇”均为彝族。嘉庆时“彝多汉少”“阿(迷)之土著彝人中惟倮倮、土僚、摆依、朴喇四种为多。”①(清)张爣,江濬源篡:嘉庆《阿迷州志》,嘉庆元年(1796)刻本。至民国八年(1919)全县人口中,倮倮、摆衣、土僚、朴喇、拇基共占50%,侬、沙、苗共占5%,回族占15%,汉族占30%。②李朝纪主编:《阿迷劝学所地志征集造报编辑书》,民国九年阿迷县印,第3页。这样的人口比例,使彝族长期处于“彝多汉少”的优势地位,并在与其他民族的长期交往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但凡以彝族为主的社区,其他民族往往被彝化。
明代后期“改土归流”,随着各种军事、贸易、农垦等活动,汉族人口逐渐流入。“汉民自旧明(明朝)始于阿(迷),或宦于斯,或贾于斯,其后遂家而聚族于斯。”原籍“如楚、如蜀、如江之左右。”“多隶江西、江南、湖广、蒙古等处。”③(清)王民皥篡:康熙《阿迷州志》,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汉族人口散居境内城乡各地,主要聚于城区,次为大庄、羊街、小龙潭、中和营等处集镇。清代“彝多汉少”,民初汉族约占总人口的33.3%,1990年占49.1%,成为境内人口最多的民族。汉族的大量流入,带来了中原、江南等先进地区的汉文化,境内早期的学校教育、农田水利、城池建设等,大都为汉官或汉民士绅倡办资建。汉民的“一切婚丧宴会礼俗与中州同”,且“咸为他族所矜式”。④(清)王民皥篡:康熙《阿迷州志》,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彝汉相互交融,实现了一次次的文化转型,促成了境内彝区的开化和经济社会的发展。
开远彝族分为尼苏、濮拉、阿哲三个支系,各支系语言均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的彝语支,居住遍及境内各地。其中,尼苏支系自称“倮倮”,为地方土著民族,人数最多,占全市彝族人口的50%。主要居住在开远坝、小龙潭坝和两坝的西部山区,羊街乡坝中的红果哨及卧龙谷,大庄乡的桃树和龙潭,马者哨乡三家、皮坡等彝族村寨中。依据各自所居住的自然环境,种植水稻、小麦、苞谷、红薯等粮食作物和甘蔗、花生、烤烟、冬早蔬菜、特色水果等经济作物。语言方面,现除中和营镇和大庄乡的山区、羊街乡坝中少数人能讲彝语外,其余地方的尼苏人受汉族影响,均以汉语为社会交流工具。服饰方面,民族特征渐弱,居住于开远坝、小龙潭坝的尼苏人均着现代商品服饰。居住于羊街坝和开远山区的尼苏男性服饰与汉族无异,只有尼苏中老年妇女仍旧包头帕、穿右衽衣、佩绣花围腰,着意凸显民族特征。
濮拉在开远彝族人数比例中排第二位,约占全市彝族人口的45%。分布区域较为集中,主要分布于碑格乡、中和营镇、大庄乡、羊街乡等高海拔山区和半山区。其中又以分布区域的不同,再分成阿尼颇、阿沙黑颇、呆占颇、腊拨颇等子支系。居于高寒山区的濮拉人粮食作物以苞谷、荞麦、土豆为主,经济作物主要有藠头、花椒。四个濮拉子支系,语言可互通,主要以妇女服饰的细微差异相区别。其中,阿尼颇妇女头戴圆筒状银帽,罩折片条巾和身着姹紫嫣红衣裤;阿沙黑颇妇女头佩银勒、包红格头帕,身罩黑色短围腰,穿大块留白外褂和白裤,前腰后摆缀鲜红璎珞;腊拨颇妇女包螺状粉红色头巾,穿鲜红圆边下摆围腰和后摆外褂;呆占颇妇女戴筒形银帽,穿嫣红方形下摆围腰和后摆外褂。
阿哲是开远彝族中人数最少的支系,约占彝族总人口的5%。主要聚居于乐白道办事处楷甸村委会的螺丝塘村、小龙潭镇龙潭村委会的灯笼山村、中和营镇冲子村委会的海菜塘村。三个阿哲村寨,皆居南盘江河谷地带,种植苞谷、水稻等粮食作物和烤烟、玉合花、甘蔗等经济作物。男子多着中山装,戴解放帽;妇女衣饰,中老年妇女尚着右衽拐领绣花衣,包水红色头巾;青少年女性则多穿着现代商品服装,包水红色头帕。语言方面,本民族交流讲彝语,与外人交往则讲汉语。
二、彝族族源说:始祖自南京来
开远至今还保留着一些清代的古墓,其中有的墓碑叙述了自明“沐藩平滇”(明代将领沐英等自洪武十四年,即公元1381 年出兵平定云南并驻兵镇守之事)以来的家世,道出了彝族祖先的由来。例如开远市小龙潭办事处则旧村委会螺丝塘彝族李家墓群,其冢序言:“始祖自南京应天府大垦脚竹子巷迁至滇南临安府属石屏州……代历数传……至曾祖公讳贞娶配于建水州地方拜夷寨莫氏……共生四子……而次子独居于阿迷州地方则旧……”①李莲,曹定安,李子贤:《开远市彝族传统文化及其现代适应》,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0页。;石屏县陶村镇六谷冲彝族李氏《家谱》序中说:“李氏祖籍南京应天府江宁县老垦脚地,明洪武年间服役来云南”;红河县乐育乡阿布彝村何中周《家谱》说:“其始祖自南京入滇,先在临安地驻扎,后人又分别移居红河各地。”②中共红河州委宣传部编:《红河彝族文化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7页。“始祖自南京来”是云南彝族尼苏支系中比较普遍流行的一种说法。虽然这种祖先由来的说法与史实不尽相符,但至少说明了三种情况:一是在很大程度上与明清时期的军屯、民屯和商屯造成大量汉族移民定居有关;二是自明代以来经过长期的彝汉文化交融,有部分彝族已经认同了汉文化;三是自明代以来经过长期的彝、汉杂居,既有彝族汉化的现象,接受了汉文化,也有汉族彝化的现象,部分与彝族杂居的汉族因和彝族长期的交往、通婚,族性和文化心理上逐渐地认同彝族及其文化,由汉族转变为彝族了。
历史上云南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与中原文化发生紧密联系并使经济社会得到大规模开发始于明代。明朝时期,在整个西南少数民族地区都实施了土司制度,任命各少数民族中的首领充当土官。土司制度利于少数民族地区的平稳发展与巩固,达到了对少数民族进行有效统治的政治目的。而云南少数民族地区和内地汉族地区能够形成牢固的统一关系,形成了以汉族为主体的多民族相互交融的“夷汉一家亲”的整体格局,在比较深层的民族精神心理文化层面上统一于中央王朝,更主要的是得益于自明朝时起以大规模的移民垦殖形式所进行的农耕经济开发,并由此而引起的汉族迁入及中原汉文化传播。通过军屯、民屯和商屯移民垦殖的形式,明朝将大量的汉族人口从内地迁入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究竟有多少汉族人口迁入云南,只能得出一个大概的数字。据《滇文化史》所载: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命令傅友德等平定云南之后的军队“留江西、浙江、湖南、河南四都司兵守之,控制要害”,此时平定云南的25 万汉族大军中有85000 人左右被留下。此后,为防备麓川思氏,不断地有大批湖广、贵州、四川、南京等地的军队先后进入云南,其中有的以“屯戍”最终留在了云南。“以足额计算,明代在云南的驻军至少近15 万人”。算上随军家属,“明代因屯守而移入云南的汉族人口至少有数十万。”③刘小兵:《滇文化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44—250页。明朝副将军西平候沐英,把留戍云南的江西、浙江、湖广、河南四都司兵的家属,从江南迁到今红河州弥勒、泸西、蒙自、建水、石屏屯垦,原来主要由彝族聚居的坝区如建水坝、石屏异龙湖周围坝区、开远坝、大庄坝、蒙自坝、泸西坝、弥勒坝、虹溪坝等在明代及其以后变成了屯田垦殖的地区,变成了彝、汉杂居的地区。
明清汉族在彝区的屯军移民占“天时”之利,有朝廷政治军事的强力支持,同时带来了具有优势的农耕技术和文化资源。这些先天优势,有助汉族在彝区军事戍边,也有助于在彝区开展“用夏变夷”文化戍边。在长期的屯军移民中,将中原先进农耕技术和汉文化传授给彝族人民,发展彝区经济,改变彝区生产生活习惯,但却不占“地利人和”。相较于彝区彝族的多数,屯军移民汉族是少数;相对于彝区地域的广袤,屯军移民为点状。故而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屯军移民通过与彝区彝族通婚、俗从众等交融,渐渐“易其服从其俗”,变汉入彝。现存小龙潭镇则旧村的乾隆三十二年“孔荣昌墓彝汉文碑”,就反映原籍山东孔氏到阿迷屯军,从彝化到彝族的历史。现存灵泉街道办事处三台铺村委会德果村的康熙元年《山神土地之神位碑》也记载了江西抚州移民将汉文化的土地崇拜在彝区传播,而汉族移民又在历史长河中融入彝族的历史信息。今开远彝区带“铺”“哨”“驿”“塘”的村寨都是昔日屯军移民之地。如红果哨、驻马哨、三台铺、双水塘等,如今几乎都为彝族村庄,折射屯军汉民融入彝族的普遍规律。但融入彝族的屯军移民也将自己的“木本源流”一并融入,又使彝区彝族论述自己的来历时,往往截长就短,将漫长的彝族源流裁剪成“祖先从南京应天府来”的片段。可见,自明以来经过长期的彝汉交融,在彝汉相互文化认同的基础上,彝汉互化,汉族认同彝族,族性可转化为彝族;彝族认同汉族,可追溯汉族先祖为自己的祖先。
三、彝族人祖庙:彝汉文化圆融的结晶
古老的洪水神话在彝族间流传较广,但抽象的口头传承变为具象的偶像崇拜,却罕见地发生在开远市小龙潭镇则旧村委会老勒村。老勒彝意为建在“山箐凹”的村子,全村45 户165人,其中彝族149人。彝族传统文化深厚,兄妹婚洪水神话至今仍为村民津津乐道:
“远古时候那朝人,日子好过得不献天地,不尊老爱幼,白面粑粑拿来作尿布,钱文敲诈作铁砂打雀。老天生气了,就发大水淹死那朝人。只有兄妹俩抱着一根糟柴躲过劫难。洪水过后,两兄妹依神示滚磨盘、滚簸箕筛子、隔河穿针成婚。妹妹十月怀胎生下一坨肉妞妞,哥哥割成一百片到处挂,变成50 个男人和50个女人。50 个男人和50 个女人依所挂的地方取名,一百儿女就有一百个姓,传出现在这朝人。兄妹百年之后,一百个儿女钉公(方言,专门的意思)为他们塑像盖庙,供为人祖,世世代代享受儿孙们的香火。”①老勒村村民候成昌讲述。
洪水遗民两兄妹成了传老勒村现在这朝人的祖先,兄妹俩的子孙建盖人祖庙供奉这两尊兄妹人祖。人祖庙位于老勒村西头,建筑坐南朝北,面阔三间12 米,庙中供人祖兄妹石雕像,位序男左女右。兄像高90 厘米,面庞圆润,着禄袍,右手摇扇人间烟火的羽扇,左手抱签筒。妹像高96 厘米,瓜子脸,衣红装,抱襁褓。对人祖庙的集体祭祀,民间约定俗成的是每年的农历冬月十九。届时本村和周边村寨以彝族为主的各族村民都要到人祖庙来祭祀人祖,祈求子孙兴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平安。当地彝族在这一天除了祭祀人祖外,还要祭祀山神和土地神,祭祀完毕后,举行集体聚餐。个体性的祭祀集中于春节期间。正月初一,村中各家各户互不串门,但老人则到人祖庙中祭祀并进素食。正月初二,村中的各家各户要用猪头、猪脚或一块上好的猪肉作为祭品,到人祖庙中献祭。正月十六,村中凡在上一年生了儿子的人家要到庙中献祭茶水、蒸糕和八碗菜;凡在上年生了女孩的人家则要用糖水和四碗菜到庙中献祭。敬献完毕后,所有亲戚都到庙中来用餐,向人祖祈求吉祥平安。
洪水神话是很多少数民族共有的一个文化形态,在彝族间流传尤为广泛,且大多以口耳相传和彝文记载的方式得以传承。但在老勒村彝族民间,洪水神话却实现了从抽象的口头传承到集民俗活动和具体形象为一体的实质性的祖先偶像崇拜转变,这与明清以来汉族民间文化逐步进入该地区并与彝族民间文化圆融而产生彝族新的特色文化密切相关。在彝族古老的宗教民俗及传统文化中,并没有偶像崇拜,其祭场也仅仅停留在墠和坛的阶段。自明以来,大量汉族移民进入,老勒村隶属的布沼坝(小龙潭镇)则就村委会,因地处西往临安、北出弥勒的交通要冲,故自明代起就成为屯军移民重点区域,随之由中原地区传入的儒家文化、宗教文化、居室文化、民俗文化,均在此落地生根。明万历二十二年,布沼坝建狮子山寂照庵;泰昌元年,建狮子山归圣寺;清雍正二年知州元展成在布沼倡办义学;乾隆元年布沼坝建文昌宫;乾隆二十四年,建上城龙王庙。在此期间,包括老勒村在内的布沼坝周边地区的彝族都受到了汉文化的浸润。在与周边汉族的长期交往中,当地彝族与汉族的民间文化产生了相互接纳和圆融。例如当地汉族过彝族的火把节,彝族也过汉族的春节,虽然节日的活动内容和心理期待有所差异。
值得注意的是,在开远市大凡与汉族文化交往较多的彝族村寨,都出现了彝族特有的庙宇雏形,庙宇一般建于村寨附近的半山坡上。其形制多为用石料搭建成约一人高的一个小开间,开间正面的石壁上刻有神像,神像多为与彝族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火神、山神、土地神、牲畜神等。有些受汉族民间信仰影响较深的村寨,还有弥勒、观音、财神等神像。有的地方还出现汉族形制的寺庙,并以寺庙为中心产生了庙会形式的宗教活动。如乐百道办事处灰土寨、羊街乡的红果哨村等,已出现了形制与汉族的宗庙基本一致的庙宇,并已被冠以关圣庙、龙王庙、观音寺之类的名称,其中供奉的神祇已经是汉族的民间俗神。唯独老勒村彝族的人祖庙,其载体是从汉族那里移植而来的宗庙,但其文化内核、崇拜对象却有着鲜明的彝族特点,其供奉、崇拜的对象仍是彝族人祖两兄妹。时至今日,庙中的菩萨多了,混合文化的特征日渐明显,其大型祭祀这一庙会形式也是从汉族那里移植而来的,但祭祀的对象及心理希冀,却依然具有彝族的特点,其象征与功能依然是彝族古老传统的祖先和生殖崇拜。现在,前来敬奉香火的人是以老勒村为圆心,周边方圆五六十公里范围的各村寨的彝族、汉族及其他少数民族。老勒村人祖庙由原生型文化发展成彝汉文化圆融并以彝族文化为核心的特色文化代表。
四、彝族祭龙:亦彝亦汉的文化变迁
祭龙是滇南彝族较为普遍的祭祀活动。据考,彝族的祭龙习俗起源于母系氏族社会,①师有福:《彝族文化论》,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11页。可谓源远流长。开远彝族祭龙,大多一年一次,在正月或二月间举行。是日全寨公休,以村寨为单位,在祭司主持之下举行,带有氏族社会公祭的遗风。祭祀地点多选定村旁一片茂密树林,俗称“龙树林”。彝民在龙树林中精选三棵大树做膜拜对象,俗称“龙树”。龙树的挑选,标直伟岸、枝繁叶茂是基本的标准。祭龙的祭司,俗称“龙头”,充任者无一例外皆为男性。祭龙的祭品排序,一般为牲猪和鸡。各村寨彝族祭龙,必备牲公猪一头,且必须是毛色净黑不能带漩点、不能夹杂其他花色毛,这种圣黑的标准,与彝族尚黑的文化有关。至于鸡牲,彝族濮拉人的标准是一对红公鸡;尼苏人则从一对到九只的都有,且都要公鸡;阿哲人对鸡不甚讲求,备下些许鸡牲和其他香、酒及米面菜蔬等祭品即可。各村祭龙程序大体略同,“过龙门”以驱邪,“拜龙树”以祈愿,“洗龙石”以示诚,“祭龙潭”以求水,“献龙牲”“分龙肉”“吃龙宴”以人神同娱。但具体过程则详简有别,其中以阿哲人仪式最为详致,摸“龙蛋”、削括盘、打醋炭、过刀山火海、赶羊驱邪等程式,为其他彝村所无。
彝族祭龙是以树为崇拜物的一种自然崇拜形式。明清以来,在彝汉经济交流、文化融合中,汉族民间信仰最具普遍性的土地庙崇拜,也悄无声息地浸入原始的彝族祭龙活动中,这种文化浸入有两种形式。一是屯田移民直接带入彝区,多发生在屯田移民之地或交通线上。如开远灵泉办事处三台铺村委会德果村,地处明清时期阿迷至临安府的古驿道上,江西籍移民之地。村中的土地庙是“江西抚州临川信人”②德果村《山神土地神位》功德碑所载。于康熙元年所建,由一块山神土地雕像主碑、两块侍从雕像附碑、一块《山神土地神位》功德碑组成。随着时代变迁,这批江西移民完全融入当地彝族之中,于是后代们便以彝族祭龙文化的形式加盖一“磊”形石屋,将山神土地供奉其中。二是随着经济发展尤其是稻作农业在山区的发展,彝族村寨自觉将汉文化以一种司掌农业的神祇引入祭龙活动中。如大庄乡桃树村委会下裴底彝村,地处大庄坝边沿山区,具有发展稻作经济、利于汉文化传播的区位优势和自然条件,因而早在道光二十六年,彝族龙树林中就同时供奉着自然崇拜的龙树、龙石、龙神龛和汉文化意义的“得道山神、本境土地、田公地母”神位碑,甚至连忠义之圣“协天大帝关圣神位”也位列其中,并居于中心地位。土地庙的形式也是原始的“磊”形建筑。直到现在,彝民们在二月二祭龙、六月六祭田、十月十祭庄稼时,都还保持着龙树和司农神位碑同时祭祀的传统。又如碑格乡碑格村委会白西龙村,在其祭龙祭坛的龙树下也有一座“磊”形土地庙,庙中也有山神土地石刻神像,石刻上方刻有汉文“山神土地”“泉仁永兴”铭文。但碑格濮拉人对新落户山寨的土地神,并没有以汉文化的礼仪相待,而是按照自己传统的习俗对其进行彝化处理。一切祭仪都在祭祀贝玛主持下举行,二月二祭牲猪一头公鸡一对,猪鸡宰杀后,拔少许鸡毛沾牲血贴在土地山神脸上让其与濮拉人“土地山神不开口,豺狗豹子不吃肉,保护牲口不被吃”的职能协议。祭祀的性质没变,祭祀的经济诉求没变,祭祀的原始属性没变,变了的是汉文化中土地神的二月二神诞之日,开始被濮拉人吸纳为本族群的祭龙日,让原始祭龙增添了复杂的宗教内容。
在汉文化占据优势地位的近城彝族社区和受汉文化深度影响的坝区,彝族祭龙这种古老的自然崇拜发生了明显嬗变,从内容到形式都逐渐被汉文化意义的龙王崇拜所取代。受中原“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社日祭春龙习俗的影响,坝区彝族祭龙时间也改在二月二举行。彝族从旱作文化转型为稻作文化或旱作——稻作文化并举之后,龙神由旱作文化时期的村寨保护神“树神”变为稻作文化或旱作——稻作文化的雨神“龙王”。在这些彝族村寨中,龙树已经只是老年人的记忆,“树神”已为“龙王”取代,并移供到佛寺道观中,与观音同供,与关圣并列。村民们对祭龙的诉求,也简练为行云布雨一项,并且对牲猪的挑选也完全没有了彝族祭龙的神圣性,而强化了意示性。比如乐百道办事处十里村彝民二月二祭龙,挑选的牲猪就要老母猪,以老母猪尿多以之相祭,预兆龙就能多下雨。又如乐百道办事处楷甸村的三月三祭龙,早已超越彝族祭龙的自然属性,上升为统领楷甸龙潭水晶宫的龙王。祭品也充满了礼性规矩,为三只鸡、三包盐、三个蒜。三只公鸡叫领牲,祭祀时以米喂之,鸡吃米表示龙王已领情,收下祭礼,预示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全村将平平安安。三个蒜取谐音顺、算,表示顺顺利利,全村人做生意个个会算、小孩个个会读书。三包盐取谐音缘,表示与龙王结缘。由此可见,彝民所祭龙之祈愿,亦彝亦汉,由原始的对自然神灵的信仰演变为实实在在的温饱民生。
五、彝族花灯:彝汉文化交融的活化石
彝族花灯民间俗称“老灯”,是彝族先辈在外来元宵节社火艺术基础上,按照本民族审美观点、民族习惯、掺入本民族文化因子,经长期“彝化”而形成的一种独具云南地域特色的民间艺术。花灯音乐中掺入了很多彝族山歌小调,舞蹈则融合了彝族舞步和汉族花灯扇花,演唱以汉语为主,堪称彝汉文化交融的活化石。开远市乐百道、小龙潭、中和营、羊街等乡镇(街道)均有传唱。
花灯源于中国传统元宵灯会,受佛教东渐影响,至隋朝形成上元敬佛灯会,至唐时,元宵节灯会已成为万民同赏的节日。花灯原初只是营造喜庆氛围的节日观赏灯,以竹木骨架之外,绢裱彩绘、造型玲珑多姿得名。后来随着人们精神需求的扩张,才以观灯为主演化为借灯怡情为主的艺术。每逢灯节,大街小巷万灯千彩,看灯赏灯雅俗成风。文士性雅,将灯场斟酌成唐诗宋词,“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庶民通俗,借花市掌鼓引吭,纵情村歌俚舞,被南宋词坛巨匠范成大称为“社火”。①开远市彝族研究学会,开远市党史地方志办公室编:《开远彝族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123页。“社火”本是土地崇拜、火崇拜的原始祭祀,以社为单位“击器而歌,围火而舞”得名,后来变成迎神赛会上以滑稽取笑的杂剧、杂耍民间表演。今彝族花灯团场滑稽取笑的小老丑角色即这种社火属性的遗风。
明朝时期,来滇戍守屯田的汉族,也将中原元宵节社火闹灯、各类时尚小调传入云南,与云南风土人情融合,最终出落成云南风味花灯。彝族花灯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适宜的社会环境,是其形成的重要外部条件;强烈的精神文化需求,是其发展的内部动因;彝汉文化交融是其形成和发展的根基。明初,屯军移民“因其土俗定赋税,兴学校”、大力推广“官话”以保证“用汉变彝”等各项政策实施,对彝族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扫清了彝汉文化交流的语言障碍,让彝族具备了接纳汉文化的心理基础,打下了对汉文化进行彝化的物质基础。例如安徽凤阳人把乡音《凤阳花鼓》传到临安,“嫁接”出彝族花灯《打花鼓》,至今仍是建水、蒙自、开远一带“老祖宗传下来”的传统剧目。在开远羊街坝屯田的明军中,部分是江西籍人,如今在大庄街还完整保留着“江西庙”(即江西会馆俗称)。现今开远彝族花灯传统曲目《高腔》《四平腔》,就与江西《弋阳腔》有渊源关系,因为《高腔》和《四平腔》也是《弋阳腔》明后期衍生的诸腔之一。此外,在明初随汉族移民传入的文化事项中,与元宵节捆绑的“社火”也迅速得到了彝族群众的接受和认同,并世代传承。至今,元宵社火的遗踪仍在开远羊街坝红果哨彝族花灯灯会中流传。该村彝族往昔正月初一唱灯,先到关圣宫献牲、焚香、请灯神,供“冲天风火唐王花灯之神位”。这与汉族花灯所供“老郎神位”看似不同,其实二者同源。清黄幡绰云:“老郎神即唐明皇。逢梨园演戏,明皇亦扮演登场,掩其本来面目,维串演之下,不便称君臣,而关于体统,姑尊为老郎君。”②李莲,曹定安,李子贤:《开远市彝族传统文化及其现代适应》,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0页。彝族花灯之所以供“唐王”,是根据有句灯词讲:“灯从唐朝起,戏从唐王记,”③昆明市戏剧编辑室编:《云南戏剧艺术研究》,昆明市戏剧研究室印制(内部刊物),1981年,第38页。不忘唐代灯节兴的历史,更不离花灯是唐明皇游地府带出来的开远民间传说。直到现在,羊街坝彝族仍对灯神敬畏相间,每场演出行至结束,群众一听奏《散花调》,连忙散去,不敢落后,生怕闯着灯神。
彝族对精神文化生活的渴望,是彝族花灯形成和发展不竭的动因。彝区富山歌小调,多土风歌舞。然而世俗偏见,不能居家演唱、寨内娱乐。具有官方背景的元宵节社火的传入,成为民间山歌小调解禁无奈的机遇,滇南彝族花灯遂应运而生,以其祈年祈神的大众性、“滇歌僰曲齐声和”的同乐性、欢乐滑稽的戏剧性,迅速得到彝区群众的接受、认同和传承。直到民国年间,彝族花灯依然是一道“摆得上桌面来的菜”,能进村入寨表演、叩门登台演唱,成为大受民众欢迎的“春晚”。④开远市彝族研究学会,开远市党史地方志办公室编:《开远彝族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124页。灵泉办事处成干村委会白打村是开远远近闻名的“灯窝”,这里虽是半山区,但地理上接近滇南汉文化重镇建水,受其辐射和影响,过去建有白家的宗祠和关圣庙,民族原生型文化早已消失,唯一保存至今的是圆融型特色文化的彝族花灯。据村中老人白怀芳以及花灯传承人白文学、白建中等介绍,花灯只集中于正月十二至十六日这几天唱,具有敬神求神娱神的意义。唱灯是“唱子孙灯”,由“灯头”组织。正月十二举行“出灯”(接灯神)仪式,即在关圣庙里祭祀灯神,祈意“求子孙灯”。用六盏灯表示灯神:轱辘灯一对表示太阳和月亮,祈求五谷丰登;背篓灯一对,灯罩上分别书写“唐王天子,天子唐王”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花灯一对,表示男女老少岁岁平安。正月十六举行“送灯神”仪式,将灯送回关圣庙中烧掉。唱灯期间必须将准备的十六支传统曲目全部唱完,“出灯”后唱《黛玉葬花》,“送灯”之前要唱《瞎子观灯》,并打扫寨子,跳狮子舞绕寨一圈。白打花灯的舞蹈动作,主要来源于长期流传当地的彝族舞蹈“烟盒舞”。另外,还吸收了民俗当中“吃火草烟”(男女恋爱习俗)的情节,男子舞蹈粗犷豪放,女子则轻盈灵巧。相较而言,白打彝族花灯传承了古老的彝族文化元素而独树一帜,它主要将汉文化与彝族民间信仰、民俗生活结合在一起,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同时,突出“求子孙灯”“唱子孙灯”的文化特色。而其中灯神的文化内涵,实则是彝族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在新形势下圆融汉族灯节的新结晶。
综上所述,明清以来,开远彝汉文化并存、交流与圆融,促成彝族自身较大程度的文化转型,产生了彝族特色文化,而特色文化的产生反过来又进一步促使彝族的基层文化不断地发生嬗变,其文化的交融性更为增强。开远彝汉交融的文化实践建立在彝汉间相互文化认同的基础之上,文化认同维度是双向的:汉族认同彝族,族性可转化为彝族;彝族认同汉族,可追溯汉族先祖为自己的祖先。民俗生活当中,彝汉民间文化的相互认同更是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出现了交融型的节庆、庙宇、信仰习俗、歌舞艺术等等。总的来说,开远彝族特色文化是圆融型的文化,是以彝族文化为核心,既融合了汉文化元素,又保持着鲜明的彝族文化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