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与救赎:《织工马南》的文学伦理学解读
2022-03-17李慧君
李慧君,杨 敏
(湖北中医药大学 外国语学院,武汉 430065)
乔治·艾略特作为19世纪英国文坛最耀眼的小说家之一,被公认为是一位具有深刻哲学思辨和强烈道德关怀的小说家。她的作品一直与“道德”紧密相关,“道德”问题一直是其作品最主要、最受研究者关注的问题。“心理探索和伦理意识”被认为是艾略特小说的两个最重要的特点[1],艾略特也将道德训诫作为文学的第一要务,这为伦理批评提供了基础。《织工马南》是她早期创作的最后一部作品。她的早期作品着重表现悠然美好的英国乡村生活,表达了在工业文明不断侵蚀人们生活的背景下,对简朴怡然的乡村生活的怀旧和赞美之情。本小说讲述了以纺织工赛拉斯·马南为首的一群普通乡村人民的种种生活经历和人生选择。作者艾略特在探索人与自我,人与宗教,人与社会的各种关系的过程中,表现出对道德伦理的深切关怀和深刻思考。从叙事伦理的角度对小说进行解读,通过分析主人公马南的生活困境,高德弗雷·卡斯的人生选择等,以分析艾略特对人的心理情感与道德伦理选择的复杂关系的探索。
1 金钱与伦理禁忌
“伦理秩序是人与社会和人与人之间客观存在的关系和秩序,以禁忌、习俗等方式渗透到人的日常生活中,规范人的行为”[2]。禁忌是古代人因敬畏自然或迷信观念产生的最原始的对人的行为的制约和禁制,“它是伦理秩序形成的基础,也是伦理秩序的保障”[3]。小说人物对伦理禁忌的触犯体现出一种“伦理混乱”,是作者呈现人物关系冲突或心理矛盾的重要手段。作者通过刻画不同人物在伦理线上产生的“伦理结”[3],呈现人物具体的伦理道德困境,通过人物不同的伦理选择,让读者产生道德体验,获得道德自觉。艾略特在《织工马南》里主要呈现了两个人物的伦理困境和他们不同的伦理选择,一个是主人公赛拉斯·马南,一个是同村大乡绅的长子高德弗雷·卡斯,分别体现了“秩序重构”和“伦理混乱”[3]两种不同的伦理秩序的形成、发展和结局。艾略特通过为他们营造不同的伦理环境,加之细腻的心理描写,让读者在叙事中激发了读者的伦理自觉,使人感受到她强烈的道德关照。
1.1 马南与金钱
出生平民的纺织工马南在来到拉维罗村之前,是一个活跃、积极、虔诚的基督教徒,他的生命被热烈的宗教信仰、朋友的友谊和已订婚女友的爱情包围。这时的他拥有比较完整的符合当时社会传统的社会伦理身份。由于好友威廉的陷害,马南被怀疑偷窃教会钱财,他把希望寄托予教会,希望神灵给予他公正与清白。然而灯笼广场教会最后决定用抽签的方式来确定他的清白与否,抽签结果裁定他有罪。这使对上帝笃信不疑的马南产生了对自己信仰前所未有的怀疑和绝望,发出了“管理人间的绝不是公正的上帝,是个说谎的上帝,它捏造罪证,陷害无辜的人”[4]12这样令其他教友瑟瑟发抖的亵渎神明的话。最后他遭到了女友萨拉的背叛。
这桩与金钱有关的冤案,成为马南此后经历人生巨大转变的导火索。从此,他的社会关系断裂,宗教信仰崩塌,陷入了精神信仰与社会身份的双重虚无。他决定离开家乡,来到拉维罗村。来到新环境的马南,不仅割断了自己的过去,也绝缘于新的社会环境,过了15年孤独隔绝的生活。在艾略特看来,如果人“不能与自己的过去保持连续性,它是不真实的”[5]。一个斩断了过去,隔绝于当下的人,是不可能拥有健康的精神和现世的幸福的,孤立隔绝的生命状态必然导致人身心的双重异化。艾略特将这种身体的异化用马南过早衰老的身体来体现,他像“被人撂在一边,毫无意义的一只捏柄或者一根弯管子”[4]21。而他精神的异化,体现在他与金钱的扭曲的关系上。
马南在来到拉维罗村后没有建立任何新的社会关系,拒绝任何宗教活动,埋头于他的织布工作,最热衷的是攒集金币,将人生的意义完全建立在工作与金钱之上。工作本身成了他的生活意义,金币成了他唯一的生活欲望。他的生活“越来越狭隘、越麻木”“只剩下欲望和满足的念头”[4]20。他努力工作来增加金币银币的数量,以满足他欲望的膨胀。他与金钱的互动关系更能体现艾略特对异化了的人在寻求精神满足,对伦理关系渴望时的深刻观察和洞见。一个15年内毫无人际互动体验的人,一步步将他的金钱人格化。它们是“未出世的小孩”,连女婴爱蓓意外来到他身边时他也认为她“是代替金子而来”[4]148。对金子的对象化说明马南对人际交往的极度渴望,这是他情感投射的结果,但是,这种投射是扭曲的。
1.2 马南的伦理禁忌
马南与金子的关系隐匿、神秘、带着性意味的诱惑与满足。马南总是“抚弄”他的钱,“这些钱的形状和颜色都像他满意的解渴品”[4]20。他总是在晚上关起窗户、紧闭大门之后才拿出他的钱,“双手在钱堆里掏来掏去”“摩挲着它们的圆边,一边怜爱地(fondly)想着还在织布机上的布匹要挣到的几尼”[4]22。作者使用了fondly等带性色彩和暗示的词来形容马南对金子的态度,透露出马南与金子的暧昧关系。金子拥有了孩子与伴侣的双重身份。从伦理角度来说,它“像一个浓缩的性变态乱伦目录”,是一种“神秘的罪”[6]。马南这个苍白、病态、身材矮小的男人,与其他身材正常的陌生人格格不入,这似乎是作者艾略特在刻画一个在孤独中自虐过度的人,而这种人在19世纪保守的性观念的想象中必然导致身体的虚弱,甚至同性恋。维多利亚时代是对性极其保守的时代,艾略特对此十分谨慎,但从她隐晦的表达当中,我们仍然看到她对人性十分深刻和细致的观察。
马南在长达15年的时间里一直孤身一人,毫无社会联结的他,金子是他唯一的陪伴。人对友情、亲情、爱情等一般伦理关系有必然的需要,但是马南只有金子。从伦理角度看,这种双重对立的身份是一种乱伦关系,它是扭曲的。但是从人对伦理关系的基本需要这个角度看,这又是可解释的。在他年纪渐长的岁月里,马南把金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是对后代的渴望,而他与金子的暧昧关系,又体现了他对伴侣的需要。只不过在他孤僻隔绝的生活中,无法找到情感出口的他,把双重的人伦关系需要一次性投在了单个的物质对象上,结果必然是扭曲和异化,它体现了马南这条伦理线上形成的最初的伦理混乱。艾略特为什么坚决要让马南陷入如此彻底的孤独深渊?她是想强调人的正常的伦理关系,情感需求和信仰对人的巨大支撑作用,马南越孤独,说明在她看来,这种支撑作用就越大。马南与金子的关系是对伦理禁忌的触犯,是艾略特对人伦需要的刻画,也是为马南其后收养爱蓓,回归教会和人际交往打下的伏笔。
2 诱惑与伦理背叛
伦理学批评是历史的,要求批评家能够进入文学的历史现场[7],对其所在的特定伦理环境和历史条件加以考虑。回到小说所在的维多利亚时期,它是一个以家庭为核心的时代,“家庭是这个时期道德的基础,多生子女则是一个完善家庭的象征”[8]。在那个时代,家庭的不完整不仅使人无法获得幸福,更是道德的缺失。
2.1 高德夫雷与诱惑
艾略特特别突出了女主人的重要性,村里最显赫的卡斯老爷家因缺乏女主人而缺乏“正当的情爱和畏敬的泉源”[4]24,和“神圣的魅力”[4]25,这也成为两个儿子不成器的原因。大儿子高德夫雷先生虽然是个光明和善的大好青年,却生性软弱、犹豫不决、胆小怕事。他受弟弟影响和感官之类的诱惑,在心有所属的情况下,在外寻欢作乐,与一个酗酒成性、吸食鸦片的女子摩丽·法伦结了婚,并生下了一个女儿。作为一个家庭显赫的体面少爷,高德夫雷在外与一个风尘女子的婚姻及其女儿的关系在当时看来,是对道德的违背,也是他继承家业、迎娶门当户对的南茜·拉梅特小姐的绊脚石。这个女人和小孩是高德夫雷不想接受却不得不承认的伦理羁绊,是他在酒后清醒时,考虑到自身利益后,迫切想摆脱的关系。随后,摩丽的死确实让高德夫雷摆脱了她,让他在众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脱离了这段婚姻关系。
随后,艾略特用他女儿爱蓓的出现,巧妙地让马南和高德夫雷同时站在了伦理选择的十字路口。高德夫雷因为害怕承认与摩丽和女儿爱蓓的关系而失去家产和南茜·拉梅特小姐,他选择了隐瞒婚姻、隐瞒他与女儿的父女关系。而马南在遇见这个小女孩之后,果断决定收养她,他与她建立了一种人为的亲情。高德夫雷生性怯懦,毫无主见,面对诱惑毫无抵抗能力,却又无力承担其带来的后果,最终做出抛弃女儿这样违背伦理的选择。
2.2 高德夫雷的伦理背叛
高德夫雷的伦理选择是出于自私的目的,他以为这样的选择可以给他带来未来的财富和幸福,结果却使他陷入长期的伦理背叛中。他的女儿就生活在他附近,但他却要眼睁睁看她作别人的女儿。因此,高德夫雷长期处于一种伦理错位中,这种错位在极其重视家庭完整的时代中,必定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艾略特甚至为了强调这种伦理选择的负面影响而特意使他在与南茜的婚姻中无法拥有自己的子女,使他从此陷入长期的伦理混乱之中。
小说中的女儿爱蓓实际上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具有伦理意义的身份。她是这场伦理身份错位的对象。因为马南和高德夫雷对她的不同选择,造成他们身份和人生轨迹的重大转变。爱蓓在得知自己身世后毅然选择留在马南身边,并决定继续隐藏她与高德夫雷的真实父女关系。这个选择具有深刻的伦理内涵。爱蓓的选择,是在她对人伦关系的理解下对亲生血缘的放弃,是对拥有荣华富贵的小姐身份的拒绝,是对真情和爱的关系的坚守。从个人的实际利益考虑,这种对物质利益、荣华富贵的拒绝实际上是艰难的,这与其父亲当初为利益和身份抛弃她的选择形成了鲜明对比。故事的结尾,爱蓓与所爱之人结了婚并过上幸福的生活,而高德夫雷却要继续在无子女的惆怅与痛苦中继续挣扎。从伦理角度看,不同选择带来的不同结局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伦理偏好,即在人伦关系中,由爱与奉献而建立的关系是最重要的,它甚至凌驾于血缘关系之上。
3 感知与伦理救赎
19世纪的英国是宗教信仰和自然科学并行的时代,有人信仰福音主义,也有人崇拜达尔文的进化论。由于工业发展、科学进步,宗教在逐渐失去对当时英国人的影响与控制,人们经历着重大的信仰危机。作为两部重要基督教著作《耶稣传》和《基督教的本质》的翻译者,艾略特本人经历了重大的宗教观变化,形成了对宗教的独特理解。宗教问题也是伦理问题,伦理关乎人类行为规范和标准,宗教使其倡导的行为准则神圣化,使其具有权威的排它性。柏拉图的一个观点是“宗教从一开始就赋予了道德一套神迹的外衣和一个神迹的权威”[9],西蒙·布莱克本在解释宗教和伦理的关系时说“宗教不是伦理学的基础,而是伦理学的体现和象征性表达”[9]。宗教是本小说最突出的主题之一,它是艾略特宗教观的体现,也是她对伦理道德的关照。
3.1 马南感知的恢复
对爱蓓的收养是对马南自己的救赎,使他从孤僻的生活中解脱了出来,建立了与拉维罗村的人际关系,恢复了宗教活动。爱蓓的到来使马南付出了无私的爱,这促成了马南的美好结局,说明艾略特肯定了人的同情之心,人间之爱。个人欲望与道德义务的冲突通常被认为是她贯彻始终的一个主题[10],但是在本小说中,个人欲望竟意外地与道德义务达到了胜利性的统一。
爱蓓对马南的救赎不仅体现在她唤醒了马南的父女之爱,更不能忽略的是她重新唤起了马南的感官意识,使他对外界事物和情绪情感的感知再次敏锐起来。“爱蓓以她的生气勃勃的生活来重新唤醒他的本性”,“颤颤巍巍地逐渐完全恢复了知觉”[4]153。在爱蓓来到他身边之前,他的生活只有死气沉沉,冰冷无情的金子,除了他的布和织布机声,他的生命感觉极其有限。这种单调乏味和闭塞异化了他与金子的伦理关系。但爱蓓使他恢复了感官和知觉,丰富了他的生命感觉,连忘记多年的草药的轮廓和条纹都又鲜活了起来。
显然,这些丰富多彩的对人、对物的生命感觉唤醒了马南,不仅使他获得幸福和快乐的生活,也为他最终获得救赎打下了基础。艾略特肯定了出于爱和奉献而获得的生命感觉的积极性,这是她对这种由爱而生的伦理关系的肯定。
3.2 马南的伦理救赎
马南对宗教经历了从热忱笃信,到彻底决裂,再到为爱回归的历程。还在灯笼广场的马南思想单纯,信仰热烈,宗教的信条和行为准则为他的生活提供了依据和支撑。但是当地的加尔文宗教派的迷信、荒诞让马南对自己的信仰彻底绝望,并随之将它从自己的生活完全抹去,在随后15年中马南对待宗教的态度是讳莫如深、避而不谈。由于当时的社会生活很大程度上仍然和教会活动相关,马南实际上丧失的不光是精神信仰,他还丧失了与教会相关的所有社会活动和人际联结。
因此,他丧失了生活中一大部分的生命感觉,只剩下重复的织布工作和对金钱的欲望。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此之后的马南性格大变,并陷入彻底的孤僻境遇中。艾略特说他的心灵“长久幽闭在又冷又窄的牢笼里麻木了”[4]153。但随着新的伦理关系的建立,感知能力的复归,马南最终从怪异孤僻、隔绝麻木的生活中走出来了,在爱蓓爱的感召下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并最终为了她的幸福回归了宗教信仰。爱和奉献使马南重获对生命的丰富感知,建立起新的伦理关系,获得了伦理秩序的重构,最终得到了救赎。
4 结语
《织工马南》是艾略特广受好评的早期作品之一,常常被视为一部神秘却生动的寓言作品。由于它短小精悍、通俗易懂,是英语国家中小学必读书之一,常常被简单地理解成为一部纯粹的道德说教作品。但是,艾略特在这部作品中要传达的远远不止于此。她通过对马南与金子的关系的刻画,表达了她对伦理问题的强烈关照和深刻理解。艾略特向读者展现了人对伦理关系的需要,以及道德匮乏可能带来的对伦理禁忌的触犯。小说还通过对马南和高德夫雷不同的伦理选择的情节设置,将人物置于不同的伦理现场,向读者展示他们的道德伦理困境。通过感受人物的不同伦理选择及其带来的不同结果,读者经历了相应的道德体验,从而自然地产生出道德自觉。在情感与伦理的动态互动与冲突中,艾略特强调了人的和谐和完整的生命感觉和伦理关系对人的救赎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