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尽眼愁,于路云何嗟
——沙琛诗歌中的愁情抒写探论
2022-03-17李博
李 博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沙琛,字献如,号雪湖,又号点苍山人,云南太和(今云南大理)人。乾嘉时期滇中著名文学家、诗人。献如自幼聪慧,饱读诗书,洎举孝廉,历宰大邑,先后于安徽建德、太和、怀远、怀宁等县任职。沙琛同钱沣、师范、王崧等一大批才子学人,被当地百姓齐誉为“滇中人才”。苍山之下,洱海河畔,钟灵毓秀之地孕育出了这样一位文学俊才,至今仍为当地民众所崇仰。诗人沙琛现有《点苍山人诗钞》八卷存世,为民国三年(1914)刻本。翻检诗书不难发现,沙琛极善于借诗歌抒写愁情,万千愁思蕴于诗中,读之令人悄然而悲、慨然而叹。
悲欢愁苦,与生俱来,如何排遣愁情已成为古今人追求与探索的一个永恒话题。在唐宋词人中,仅辛稼轩一人词中出现“愁”字便高达120余次,写出“问君能够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南唐后主李煜,词中出现“愁”字6次。借诗词排遣愁情已然是古今诗人们的共识性选择。据统计,“愁”字在沙琛诗中出现多达80次。诸如“离愁”“愁思”“愁肠”“愁寂”“暗愁”等与愁相关的词语在沙琛诗中更是俯拾皆是。我们不禁会问,生活在乾嘉盛世的沙琛为何会有这般愁情?诗人所愁者何?又缘何而愁?目前,学界尚无论者就沙琛诗歌中的愁情抒写进行过专题探讨,本文拟以此为切入点,在梳理其多种愁思愁情的基础上,进一步挖掘其愁情产生的原因,以期加深学界对这一边疆民族诗人的了解和认识。
一、洪泽近颇淤,恐为淮者愁——沙琛的为官仕宦之愁
沙琛“少负异才,长益刻苦自励。”[1]然时运不济,多次科考落第,后经大挑(1)大挑制:乾隆间,举人铨补知县,有迟至十余年而无任者。大挑制,即为疏通之法。每六年举行一次,三科以上之举人准参加,钦派大臣进行考试,取一等二人以知县用,二等三人以学正、教谕用。入选,得以进入仕途。据《宣统建德县志》载:“沙琛嘉庆元年署县事,廉明慈惠,凡诸政绩,胥治民心。”[2]在建德任职仅九月,旋即转任太和县令。任职太和期间,楚豫之地的白莲教教匪时常出没县境,滋扰百姓。沙琛“抚恤灾黎,训练义勇,咸有法则,民赖以安。”[3]此三年间,沙琛无一日不为百姓生活而操劳。其《战城南》一诗言曰:“贼满城南竟城北,贼饥无食攫我民。”[4]时年岁在壬戌(1802),会宿匪骄横,沙令捐俸,招募义勇,才得以保全城池。又《陇水谣》一诗写道:“陇头水鸣歔欷,陇头民随流离。”[5]再如《雎股河挑工感赋》中有“洪泽近颇淤,恐为淮者愁。”[6]等句均能体现当时百姓生活之艰难。贼寇猖獗,河洪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沙琛终日惶惶,为民生计而愁。
《怀远县绅民呈请攒金代赎文》中有言:“惟嘉庆之六年,沙令莅任伊始,日抱难安之隐,怜玆无告之民,溥置衢尊,广捐佛米。倡素封以乐善,捣丹药以起疴。元气初培,人心胥悦。”[7]《同治霍邱县志》中亦有记载:“沙琛,字献如,号雪湖,云南太和举人……有宿匪猖獗逼境,公严保障,修守备,霍赖无恐。”[8]“他能‘理繁治剧,游刃有余’,‘劳形苦心,日无宁暑’,被士民们齐声推为神君”。[9]孟子曰:“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10]嘉庆十一年,霍邱任上,沙琛因一逆伦案件审理不清而被贬军台效力。此事在《嘉庆怀远县志》中有详细记载:“嘉庆六年沙琛由举人知怀远县,八年去,十一年署霍邱。以重狱承审不实落职,发往军台效力。”[11]沙琛前期所任职之四县百姓听闻此事,纷纷捐银替沙琛赎罪,天子闻之,怜而赦之,沙琛才得以归乡养老。由此观之,沙琛不仅是一位诗人,更是一位体察民情、忧民所忧的好官。
值得注意的是,沙琛的为官仕宦之愁除了为民生计外,还有因琐碎吏事而产生的烦闷之愁。其《雨阻》一诗曰:“人生功业何由起,宦味苦涩愁当初。”[12]沙琛刻苦自励,坚持科考,只为求得一功名,然仕宦之后才知宦味苦涩,并非自己毕生所追求之物。“吏事卑微困泥滓,朝朝敛版宵衣起。”(《除日西乡夜归》)[13]“吏事促昏晓,华发玆陈因。”(《早春》)[14]“那知作吏风尘下,泥潦驱车不暂停。”(《上巳日颖州雨中》)[15]“天道恢恢尽大观,低头吏事信心难。”(《杂感》)[16]“惆怅春光三月驶,人生底事宦情牵。”(《时村早行》)[17]从上述诗句可以探知,沙琛对于自己所担任的税收小吏之职有些许的抱怨,但这也仅仅是诗中的牢骚之词罢了。对待琐屑差事,对待百姓生计,沙琛依旧坚持的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理念。
当时虽为乾嘉盛世,然社会环境并不安定,贼寇猖獗,百姓流离失所,诗人为民生计而愁,这一点毋庸置疑。沙琛始终信奉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人生信条,他胸怀天下,忧民所忧,人生信念使然。从其交游来看,他独爱游览山川,观赏名胜,然仕宦以来,终日为琐事缠绕,无有闲暇娱乐时间,亦不能携二三好友周览名胜、游荡山水,是为愁因之一。另外,沙琛所任之职,其职责主要是征收粮税,整日行役、驱车奔波,被繁琐的吏事所牵绕,断然与其想要实现的“平生读书怀,广厦庇寒苦”的理想抱负有所出入。对于沙琛而言,这本身就是一对矛盾体的存在。为了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不惜多年时光,坚持参加科举考试,渴求有朝一日能高中皇榜,光耀门楣。但现实却是极为残酷的,多年科举不第的沙琛只能凭借大挑制任职为官。为朝廷,沙琛忠心耿耿;为百姓,沙琛任劳任怨。不料后来因一逆伦案件未能审理清楚,被贬谪军台效力。人生遭遇这样的坎坷波折,理想破灭带给他的冲击,岂是一个“愁”字所能言说清楚的?
二、寒食江干路,羁愁个怎除——沙琛的羁旅行役之愁
根据相关资料显示,沙琛十七岁离家外出求学,先后多次参加会试未中,二十年间漂泊异乡,期间归乡仅几次耳。自乾隆六十年(1795)沙琛建德县上任以来,十二年间辗转多地为官。在长达三十余年之久的时间里,沙琛写下了大量反映其羁旅行役之愁苦的作品。“羁旅行役诗是指羁旅情境作用于主体,经过主体条件的过滤,选择而成的情感反应。”[18]无疑,沙琛自然也是常年经受羁旅情境的影响而写下了较多篇幅的羁旅行役诗。“沙琛多写律诗以表现羁旅愁思、旅途风景等相关主题。”[19]频繁奔波辗转使得沙琛饱受羁旅之愁,正如其诗所说:“寒食江干路,羁愁个怎除。”(《夜雨》)[20]“迟迟愁客路,回首复回肠。”(《桃花》)[21]漫漫长路独自前行,形单影只,其中滋味非平常人所能体悟。诗人也曾尽力排遣这羁旅之愁,“多世客愁萦世路,等闲春色在天涯。”(《全椒道中》)[22]“客路梅花忆早春,旧游薄宦亦前因。”(《望天柱山忆春初北上滞雨》)[23]“驹销那堪羁宦拙,人间难得是春晴。”(《初霁早行》)[24]诗人所渴求的不仅仅是春季的到来,更多的则是想要得到朝廷对他的关怀。
从沙琛的羁旅行役诗中,我们能够看到一个孤独疲惫、茕茕孑立,但又不得不前行的身影。眼前的一切在沙琛眼中,都是清冷、肃杀的,不长的路程在诗人看来似乎有千里之遥。仅句中含有行役二字的诗就有十余首,诸如:
“悠悠事行役,寒云凝江滨。”(《雨中望龙眠山》)[25]
“行役不辞远,归思谁能抛。”(《人日》)[26]
“田野人事稀,行役迫期程。”(《滁州山中》)[27]
“敛袵就行役,行行逾岁年。”
(《随朱大中丞凤泗各邑放赈桐城道中感赋》)[28]
“行役不知晚,居人相见稀。”
(《出差太湖雪中遄行三首·其三》)[29]
“时因此行役,暂得一衔杯。”(《刘玉山广文催钱粮过太和》)[30]
“自我事行役,五年此三游。”(《雎股河挑工感赋》)[31]
在皖任职期间,沙琛脚步行遍江皖各地,用其诗歌原句来说便是“行役遍江皖,山水穷南条。”(《怀远县作用潘骑省河阳县二首韵·其一》)[32]沙琛羁旅行役之愁的产生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息息相关。曾经立志要通过科举考试为民造福的沙琛,如今所做之事如征收钱粮税赋者,都是他所不愿意干的。整日目睹百姓的凄苦生活,却无法为百姓发声,自己即使有呐喊也无法上达圣聪。眼见百姓生活贫苦饥寒,自己却如同那残酷的“石壕之吏”一般到处征收钱粮。现实与理想在沙琛心中涡旋斗争,美好的愿景最终还是败给了残酷的现实。结合相关资料来看,沙琛羁旅行役之愁产生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点。
首先,他所担任的县尉一职,其职责之一便是行走乡间,征收赋税钱粮。常年奔走行役,过着羁旅生活,加之古代交通不便,空间距离因羁旅而显得更加漫长。因此,沙琛的羁旅行役诗当中所表现出来的更多的则是难言的苦闷愁绪,无以言表,只能借诗歌抒发一二。其次,朝廷为了有效防止官员培植地方势力,历朝历代对于官员任地均有严格要求。例如要求官员不得在籍贯所在地任职,实行任职回避制度。在同一任所任职时间最长不超过五年等。频繁的官员流动制度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以官员为中心的地方势力的发展,但是对于官员自身来说,无疑增加了其跋涉奔波的负担。由于交通不便,官员从一任所到另一任所之间往往需要一两月时间方可抵达。由于沙琛处事得当,一度被称为干吏,朝廷在不到十年时间里,频繁调动沙琛赴皖各县任职,使其常常于各地奔波,这也为此类羁旅行役诗的产生提供了可能。最后,由于沙琛的落第举人身份,朝廷能给予的官职仅限于一些底层职位,因而沙琛想要通过升迁来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愿望基本是无法实现的。本已厌倦了这种单调、苦涩的官场生活,又加之年年奔波行役,其苦闷愁情不言而自喻。
三、楼上湾环月,离愁万里知——沙琛的思乡思亲之愁
乾隆四十一年(1776),沙琛年仅十七,即赴昆明五华书院拜师求学,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乡试中举。随后十五年间,沙琛多次会试不中,伶仃孤苦,漂泊异乡。在其诗钞自序中沙琛言道:“予自乾隆辛丑岁计偕迄乙卯,仆仆十五年中,劳苦呻吟。”[33]足见其在这十五年间生活得是何等凄惨。沙琛入仕之后,亦是远离故土,任职他乡,在此期间,诗人留下了大量思乡思亲的诗作。其《雨阻》一诗写道:“人生功业何由起,宦味苦涩愁当初。我舆欲敝人宁泽,马腹不及鞭虽长。暑雨断行声浪浪,野馆灯昏梦故乡。”[34]诗人所渴求的人生功业无法实现,日日经受的则是薄宦的苦楚与艰涩,野馆灯昏,只有梦里故乡能给他一丝安慰。又《滁州山中》一诗曰:
霜色散晴晓,冻鸟深树鸣。寒空出山骨,流水清涧声。
田野人事稀,行役迫期程。忽忽故乡感,岁暮难为情。[35]
霜色深凝,冻鸟凄凄。诗人独自一人行走在滁州山涧之中,寒风彻骨、人烟稀少,一派肃杀之景。然行役之期程迫近,不得耽延,内心酸楚之余,难免思念故乡。另外,一些自然之物往往勾起诗人的思乡愁情,如其“十九峰前啖雪,六千里外思乡。”(《遣闷戏为陆放翁体》)[36]乃是啖雪而思乡;“凉风落秋实,珍重故园思。”(《架豆》)[37]则是秋日架豆而思乡;再有七夕望月而思乡者,如“楼上弯环月,离愁万里知。”(《七夕》)[38]另有“江淮六月时,怀此乡思牵。”(《山雪感兴》)[39]是感六月之时而怀乡之作。与自然之物相对,生活中的某些场景也能引发诗人强烈的思乡愁情,如“不知行乐是他乡,客游之乐乐未央。”(《夜宴曲》)[40]夜间宴会,本应是欢愉消遣之时,但诗人想到自己异地为官,客居他乡,顿时乡愁涌上心头,此可谓乐极而生悲乎?
宋苏东坡有《汲江煎茶》一诗,诗曰:“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枯肠未易禁三碗,坐数荒村长短更。”[41]此诗作于儋州,时苏子连遭贬谪,内心苦闷,遂以其在月夜江边汲水煎茶之事作诗来排遣心中的落寞。沙氏有《汲江行》一诗写道:“汲江引银瓶,中有故乡水。水味似故乡,故乡五千里。”[42]二人均以瓶汲水,但各有所感。因其人生遭遇和社会经历的不同,他们在诗中所表现出来的情感是完全不同的。苏子汲水煎茶,荒凉、破落、苦闷等多种愁情交织,情感十分复杂。一瓢长江水,满含思乡情。长江贯通东西,是连接诗人与故乡的唯一纽带,沙琛汲江取水,想到的只有故乡,萦绕的只有浓浓的乡愁。
在其思乡思亲之作中,有较为特殊的一类应值得关照。这类思乡诗多作于沙琛为官后期,常将思乡与时间、年华、人生感慨相结合,从其抒情程度上来说,这类思乡诗的愁情更浓、情感更深,诸如:
“思乡感旧兼怀古,华发来朝又几茎?”(《江楼》)[43]
“十年我亦思乡久,把盏临风意黯然。”(《赠别诗》)[44]
“颖水繁霜满鬓生,春来乡思倍关情。”(《听雪》)[45]
思乡是中国古代诗歌中的一个永恒母题,乡愁是刻印在人们心中永远无法挥去的记忆。早在诗经中便有思乡之作留存,如“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卫风·河广》)又如班彪之《北征赋》曰:“游子悲其故乡,心怆悢以伤怀。”已故诗人余光中先生亦曾因为一篇《乡愁》而闻名于中外。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自古就有“父母在,不远游”之说,但是迫于生计或为追求功业,他们不得不告别亲友,离开故土。沙琛思乡思亲之愁的产生与他的人生遭际,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思乡感旧兼怀古,本就是多种复杂情感的交织,沙琛这里自问明朝还有几茎华发?这一问似乎比李太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两句更显愁楚。太白诗极显夸张之能事,三千丈白发因愁而生,然其毛发尚存。沙琛多年客居异乡,饱受行役之苦,繁琐的吏事让早已是满鬓白发的沙琛“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故而才有“华发来朝又几茎”之问。在劳苦行役的生活压力与思乡思亲的烦苦愁绪的双重压迫下,诗人只渴求能早一日散去愁烦,回归田园。
四、安得神仙药,一返鬓毛苍——沙琛的年华易逝之愁
白居易有诗曰:“人生百年内,疾速如过隙。”[46]诚如乐天所言,人生短短百年间,确如白驹过隙一般。时光不再,年华易逝一直是中国古代文人热衷歌咏的一个话题。中国古代文人们从一出生,就被贯之以“修齐治平”的人生理念,当这一人生理想抱负无法在短时间内实现或者根本难以实现时,他们往往会借诗文来感慨时光流逝、感叹年华不再,前途艰难。在沙琛《点苍山人诗钞》中,此类作品颇多,如其《八月十六忆去年泾县泛舟之游》一诗:“朝朝催鬓改,倏忽又经年。”[47]朝朝暮暮,晨昏交替,一年时光,倏尔远逝,去岁泛舟游玩之事仿佛还在眼前,却已是换了四季。又有“簿领年华须鬓改,酒杯山色古今经。”(《江滨行》)[48]“奈何盛年难再得,折琼还与致缠绵。”(《褰裳》)[49]“一弦一上华年晚,宛转华年思渺茫。”(《新月词》)[50]“霜风短晷催年暮,白发星星也太忽。”(《感寓八首·其三》)[51]“白来也为频频染,可惜蹉跎旧壮夫。”(《湼须》)[52]“金管玉箫残醉里,人生几个少年时。”(《落月》)[53]上述诗作写于沙琛仕宦期间,常年奔波行役、风餐露宿,诗人额头上、两鬓间早已留下时间的印记。金管玉箫、残醉清酒的生活固然美好,但是沙琛也没有沉溺其中,而是发出了“人生几个少年时”的诘问。
当人力无法左右时光之流失时,人们往往寄希望于神仙大药抑或长生之术。在沙琛诗中,多次提及神仙大药,如:“安得神仙药,一返鬓毛苍。”(《黄叶》)[54]“百年强过半,大药几时谐。”(《己卯生日自感》)[55]“浮生止有神仙好,那得金丹大药来?”(《庐阳怀古》)[56]“神仙大药几时逢,年去年来成白发。”(《除日西乡夜归》)[57]诗人明知世上本无长生之药,却又为何多次诘问?年去年来,两鬓苍苍,青春年少已逝,人生功业未就。诗人就此发问:“安得神仙药?”这世间哪里有神仙丹药能一返童颜,让人长生不老?答案自然是无。诗人只不过是将自己的年华易逝之愁寄托给神仙丹药罢了。
嘉庆十一年丙寅岁,沙琛遭贬,期间写下《乌夜啼》一诗曰:“人间亦有乌头白,可奈江流不解西。”[58]东坡有词:“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59]苏轼认为即使人到暮年,也不应该有黄鸡催晓、朱颜已失的颓废心态。同苏子相比,显然沙琛不及他旷达乐观。虽是遭贬谪,但也终是告别了苦涩的薄宦生涯,归乡侍养的沙琛仍旧抒发着其年华易逝的愁苦,如:“崧云不归笏山死,使我愁思缠肺肝。我归点苍又十载,满镜白发黯销魂。”(《感怀》)[60]“人生最是闲居适,可奈繁霜满鬓来。”(《又二首·其一》)[61]虽是在家闲居,但无奈繁霜两鬓,面对这满镜白发,诗人愁思萦绕,直缠肝肺,这是何等的愁思愁情。纵观沙琛一生,无论是在人生的那个阶段,都有对时间、年华易逝的感叹,但每个阶段所包含的情感又是不尽相同的。青年时期的沙琛感叹时光流逝,大业未竟。中年被贬,此类诗中夹杂的更多的是凄苦与愁闷。然晚年的沙琛,其情感更浓、用意更深。在经历了这些坎坷之后,他不能像苏轼那样旷达乐观,使得百种愁思深缠肝肺,面对满鬓白发只能长嗟空叹。
茫茫尽眼愁,于路云何嗟。读沙琛千三百首诗作,弥漫在其中的是浓浓的愁思。薄官仕宦,沙琛为民生计而愁,为漫无尽头的琐碎工作而愁,为清代的下层官吏道出了心声,唱出了愁怨。其羁旅行役之愁悠长而苦涩,展现出来的是一位功业未竟、终日缠于琐碎吏事,而又各地奔波不定,抱负难以实现的底层官吏的酸楚。其思乡思亲之愁缠绵而持久,贯穿诗人读书仕宦生涯始终,这里更蕴含着诗人出世与入世的斗争与徘徊。年华易逝,时光不再。两鬓苍苍,再无少年,这是一位饱受苦楚的老人发出的慨叹。感叹诗人坎坷一生,仕宦不顺,万千愁思积于胸中,别是一番滋味横亘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