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词动物意象论析
2022-03-17杨景春
杨景春
(四川工商学院 教育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中国古典诗歌的优良传统是塑造形象,借景抒情,借物抒情。物包括人物、景物、事物、也包括动物。庄生蝴蝶,望帝杜鹃,古代诗歌意象之中动物类别多种多样,天上飞,地上跑,水里游,有现实社会存在的,也有现实中没有想象出来的。苏轼诗歌频繁出现动物,这些动物意象凝聚着作者不同人生阶段的感悟,熔铸了作者浓厚的情感,我们从中可以清晰的看到苏轼的人生轨迹,思想观念,审美角度,作品风格意境的发展趋向。从动物意象入手,我们可以更深入把握作者的生活体验,更细致的了解诗歌的底蕴。动物意象是解读苏轼诗歌的一把金钥匙。
意象这个概念自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和动物有着不可拆解的关系。把意象两个单字第一次作为合成词的,始于东汉王充,根据《论衡》介绍:人们弄来画布,把画布起名儿为“侯”。画上熊、麋、虎、豹等动物的头像,让大家分别去射,意思是射击无道诸侯。天子去射熊头,而后诸侯、卿大夫、士们分别去射击相对应的动物之头。用降伏野兽之功力表明他们的能耐。扫一眼画布,礼制与等级尊贵高低就完全显现出来了,动物名称排列全部依照礼制确定。“礼贵意象,示义取名也”[1]。“意象”这里就是画布上动物图案。等级不同,社会地位不同,动物意象也不同。
浏览古代文学史,无论是诗还是词,动物意象比比皆是。根据流沙河的计算,《诗经》“三百八十九个兴象,取材于自然界的有三百四十九个”,其中动物兴象如狼、鹿、雎鸠、鸿雁、斯螽等111个,差不多占总数三分之一[2]。在笔者看来,如果抽去了动物意象,古典诗词的大厦将轰然倒塌。程杰说:“世间一切总不外三种: 人、事、物。学术研究课题亦然,总不外这三面着眼。天地造物,天地生人,人与物而有事,人作事而成物。在这三角关系中,物得人事两面,是重要的一极。而自古学术多着意人和事,着意物者偏少,物的研究有待加强”[3]。今人对苏轼研究愈发深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有关苏轼诗歌和词的研究硕果累累,只是其中对自然景物山水的研究偏多,而对动物方面的研究则偏少。因此本文拟从动物意象层面切入,探讨一下苏轼在诗歌里怎样使用动物意象,动物意象都能做什么以及是怎样通过动物意象传递情感与价值观念的。
一、“我似老牛鞭不动”:主体人格的流转
在古典文学作家里,苏轼是最受推崇的,他有2700首诗300多首词和5000篇文章,为我们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留下许多无人逾越的经典诗章。而其中出现的动物意象不计其数,以《苏轼海南诗文选注》(1)范会俊,朱逸辉选注:《苏轼海南诗文选注》,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为例,其收录的130余首诗和若干书赋中,出现了71种动物。这些动物意象的作用主要体现在烘托作品环境,反映现实语境,表达作者心境上。
苏轼诗词比较爱写鸿与鹤,考察其诗与词有近80次出现“鸿”字,180次出现“鹤”。鸿鹤意象确有独特的文化内涵和审美韵味,苏轼早期有人见人爱的名篇《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应似飞鸿”。苏辙原作《怀渑池寄子瞻兄》是这样来的:苏轼25岁时,去陕西凤翔就职,弟弟苏辙相送,郑州分手后苏辙过渑池,于是苏辙就创作了这首诗。苏轼这首诗为和弟弟之作。苏轼诗关键点是把人生比作飘忽不定的飞鸿,忽而东,忽而西,充满了不确定性。回想当年,也就是前五年的前嘉祐元年(1056),苏轼父子三人从眉山赴京考试,满腹经纶,踌躇满志,但前途怎样,是不是铺满了鲜花,结果啥样谁也不知道,应该是一半人意,一半天意吧。苏辙原诗自注说:先前我和哥哥参加科举考试,路过宿县中寺舍,诗题于僧人“奉贤之壁”。苏辙和其父一样,苏洵为文安县主簿,苏辙也曾被委任主簿,渑池县,苏辙那时年轻,才19岁,因为考中进士,后来没有成行。现在经过这里,这个不曾履职的“县官”旧地重游,自然会有不少感慨。当初接待他们的老僧奉贤已死,埋葬骨灰的新塔迎面而来,当年题诗的破壁呢,还能找到吗?人非物也非,任谁都会有一点感慨,所以苏辙在诗里写道,“曾为县吏民知否”?苏轼和诗尾联:“崎岖还记否”“人困蹇驴嘶”。苏轼自注:当初哥俩赶考,到渑池西的崤山时马都累死了,“骑驴至渑池”[4]。车舟劳顿,涉水爬山,路远人疲。马都累死了,改成骑驴,生活不易。苏轼创作这首诗的时候,小哥俩早已经名震京城,虽授官职,却多坎坷。人生在世,这里那里,充满了偶然性,恰似飞鸿踏雪,难计东西。这首诗以飞鸿作比,逝水无声,往事有痕。苏轼这时还没有经历生活的磨难,屡被罢官,安置何处,全凭皇帝心一乐,甚至“千里迢迢奔赴贬所,一路上,朝廷五改谪命”[5],那都是后来的事情。如此年轻就有这样深邃的感悟,对人生有如此深刻的认识,真是不简单。苏辙:“涉世多艰,竟奚何为?如鸿风飞,流落四维”(《祭亡兄端明文》)。
鸿意象对苏轼来说,蕴含巨大,象征自己整个人生过程,鸿之飞为自然之举,作者却把其比作我们的人生状态。鸿意象是中国古典诗词里的重要意象,到了宋诗里已经具有多种涵义,可以做信使、寄离愁、慰孤寂等等。此为刚出道时的“飞鸿”,还有乌台诗案遭遇人生极大打击写于被贬黄州后的“孤鸿”:“幽人独往”“缥缈孤鸿”(《卜算子》)。这是寓居黄州定惠院时的一首咏物词,写的是凄楚悲哀孤鸿离群,寂寞伤感幽人失志,人就是鸿,鸿就是人,孤鸿意象表达的精神是倔强不屈,清高自守。苏轼逝世于1101年7月28日,生命即将结束时这年5月写有“归鸿”:“何处不归鸿”,“羸牛踏旧踪”(《次韵法芝举》)。归鸿是其晚年精神回归的自我写真,代表了东坡晚年的流寓心态。由“飞鸿”“孤鸿”到“归鸿”不同的鸿雁意象,由壮心到忧心,再到安心,人们可以体会其多元文化与角度,以及年轻时、中年时和晚境心态的不同。苏轼倡导八面受敌读书法,视点一变,境界全新,创作亦是。
苏轼一生宦海沉浮,凝结为“天涯倦客”(《永遇乐·彭城夜宿》)般的自我认知,其诗词常常频繁出现各种动物意象,除了鸿与鹤外,还有马。我们先看疲倦之病马。“疲马思闻卷旆钲”(《新城道中二首》),“倦马河堤永”(《召还至都门》),“病马空嘶枥”(《神宗皇帝挽词》)。这些马意象生动地体现了此时的心态,病马老马疲马慢马,文学意象家族发展史上,文学母题的流变史中,任何一个意象内涵的演变到一定时期,都会形成差异很大的不同类型。好花要靠绿叶扶。名马快马甚至千里马也要有劣马衬托。这类疲倦之马意象至少有两种含义,首先是对争名争利的世俗感到厌倦,希望摆脱这一切而像古代的隐士一样躬耕田间。身心疲矣,老身倦矣。其二也说明了落魄而不甘落后,以及对宝马良驹的祈望。
除了疲倦之劣马,第二类当然是好马了。“一洗万古凡马空”(杜甫),作为“奋力有当世志”(苏辙《东坡墓志铭》)少年不凡的苏东坡自然有英雄情结,作为文坛大家,其对马意象的运用广泛吸取了前人的艺术养分,进而结合自己跌宕起伏的命运又产生了新的认识。在他的诗词里,马意象常常比作英雄,“倏忽踏九州”(《石苍舒醉墨堂》),“纵归他日马”(《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诸王爱名马”(《申王画马图》),“胡羊大如马”(《和蒋夔寄茶》),从“不办寻春马”(《和董传留别》)到“芒鞋轻胜马”(《定风波》)”,无论是英风神骨,还是瘦骨粼粼,全都是自生境遇和自身人格的映射。苏轼写过不少咏马题画诗,可谓连环自画像,如《书韩干牧马图》《韦偃牧马图》《观伯时画马》等,创造出了独特的艺术世界。
第三类马意象折射出来的意义较为复杂,介于人与犬马之间。苏轼经历了人生第一个大劫难“乌台诗案”之后被贬黄州,曾把自己比蚂蚁,“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迁居临皋亭》),这四句诗以风轮代世界,而却以天磨左行比喻朝廷趋向,而以蚂蚁右行比喻自己的志向和操行。中国古代具有救世理想的知识分子,总是处于忽而左忽而右的夹缝里,生存个体的渺小与天地的扩大形成鲜明的对比,忧患的焦灼随之而产生。苏轼的马意象不断给我们以新奇的感悟:“作者徘徊、挣扎于忠君报国之荣耀与羁绊鞭棰之屈辱心情之间,对古代社会专制制度之残酷的兽性,体会甚深”[6]。
如果青春是一首嘹亮的歌,那么成长便是这歌曲中最优美的旋律。面对下一代茁壮成长,每个人都会产生岁月催人老之将至的紧迫感。苏轼被贬海南是绍圣四年(1097),这一年的四月,接到朝廷诰命,“责授琼州别驾”,这是一个无职无权的闲职。“安置”于昌化军,“安置”是发配的代名词。昌化军即海南儋州,苏子由被贬化州别驾,雷州安置。苏轼居儋近四年,小儿苏过一人陪同,一次,大儿苏迈在惠州给他们寄书和酒,苏过为这事写了一首诗给叔叔苏辙,苏辙的第三个儿子苏远和了一首,苏辙给东坡写信和诗庆贺。东坡高兴,小字辈们健康成长,文笔灿烂,有名山之业永垂百代之不朽,则此生不枉过矣。做长辈的吃点苦也要看得开,于是作诗一首题目很长的诗《过于海舶》。把自己比作深陷泥潭四蹄沉重的“老牛”,任你怎么鞭子抽打,我自巍然不动。说儿孙辈“汝如黄犊”欢蹦乱跳。此诗特色之一是善用动物比喻,用典多而能一气贯注。东坡在海南养了一条海南种大狗,取名“乌嘴”,专门为它写了一首较长的诗。说这条狗看家护院,会识人又聪明,知我北返中原它直摇尾巴,兴奋得像跳舞,过河时别人都走桥,它偏偏跳进水里游泳如鹅鸭,上岸像小老虎一样精神。“盗肉亦小疵,鞭棰当贳汝”。贳,赦免。乌嘴偷肉是小毛病,本想用鞭子抽打,临抽打时又饶恕了它。动物意象,代表诗人的品格追求。“人们常认为东坡这句诗很有深意,是在以乌嘴儿喻自我的人生遭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偶有小错理应得到宽容才是”[7]。这首“乌嘴”御评:“一时戏笔,摹绘人情”(《乾隆御选唐宋诗醇》)。
二、“还乡定可骑黄鹄”:赠答唱和的载体
苏轼诗词创作中有一道亮丽的风景,那便是互相唱和。“在中国文学史上,唱和是一种常见的文学现象,用于唱和的媒介有诗、词、赋等,甚至包括曲和文章”[8]。唱和形式五花八门,有小范围的唱和,也有群体唱和,有节日唱和,又有四季唱和。唐代以前的和诗无韵律要求,比较自由,只要求与原来的诗意思相合即可,到唐朝以后对声律的要求就越来越严格,从用韵说,有步韵、次韵、依韵、用韵等多种形式。宋代由于重文轻武,武备稍弱而文事发达,唱和形式在这个时期也极其时髦,为文人雅士日常交往的常见形式,体现了高雅的情趣和审美风尚。苏轼唱和诗主要是和苏辙的唱和,和苏门学士以及伙伴的唱和。此类行为诗化了日常生活,也折射了诗人的心路历程,不可小觑。
元祐三年(1088),苏轼叔丈,已经弃甲归农居于眉州的王淮王庆源,写信索取红衣带,苏轼赠带并赋诗以献。黄庭坚 、秦观分别各和一首。苏轼题曰:《庆源宣义王丈,以累举得官》。“莫作官长看”“我是耕田夫”。该诗塑造了一个甘于贫苦,令人们拥戴的循吏形象。“遗民怀挎襦”“山王乘驷马”,表其不忘初心,洁身自好。“西归卜邻居”“拊掌容歌呼”,表其狂放豪爽、平易近人。王庆源曾任宣义郎,黄庭坚和诗题为《次韵子瞻以红带寄王宣义》,全诗如下:
参军但有四立壁,初无临江千木奴。白头不是折腰具,桐帽棕鞋称老夫。沧江鸥鹭野心性,阴壑虎豹雄牙须。鹔鷞作裘初服在,猩血染带邻翁无。昨来杜鹃劝归去,更待把酒听提壶。当今人材不乏使,天上二老须人扶。儿无饱饭尚勤书,妇无复裈且著襦。社瓮可漉溪可渔,更问黄鸡肥与癯。林间醉著人伐木,犹梦官下闻追呼。万钉围腰莫爱渠,富贵安能润黄垆。
原诗与和诗中心均为表现主人公的民本思想和人物品行。黄庭坚和诗一共20句,大意如下:前4句,说王庆源王参军家穷,不能学李衡江边种下千棵橘树。白头怎可作折腰之具,戴木帽穿棕鞋自谓老夫。以下6句,如江鸥全无心机不会耍心眼,如深山猛虎牙须威风精神抖擞。官府发的兽皮大衣依旧在,红色绶带邻居们没有。昨天劝归的杜鹃声犹在耳,今天还要把酒再听“提壶鸟”鸣声啾啾。接着10句,国家人才济济,文彦博、吕公著主政的大臣都已有人扶。小孩饭不饱依旧认真学习,妻子衣着朴素不管裤子还是短襦。村社喝喝酒,溪里抓抓鱼,还要问问,黄鸡胖瘦能否煮得熟?林间醉卧,梦里误把伐木声当作催账抓夫。腰缠万钉宝带未必值得珍惜,千金富贵也抵不上坚实的黄土。清贫淡泊,无意置产,栖身之所四壁颓然,似陶潜一样辞官归隐,白首而不折腰,不衫不履不头巾,“桐帽棕鞋”,狂放独行,自然难以混迹官场。以下“儿无饱饭”“妇无复裈”等,尽情描绘归隐之后的情形,古拙而有野趣,出语闲散,情致悠长。最后的万钉宝带照应题目,意味着厚禄千官未必值得爱慕。黄庭坚说:“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全诗句句用典,善于对比烘托,尤其用动物作比。一共出现了鸥、鹭、虎、豹、猩、鹔鷞、杜鹃、提壶、黄鸡等九种动物,殴鹭形容心性,虎豹牙须形容其人长相清奇,鹔鷞说服饰,猩血是腰带颜色,杜鹃是劝归,提壶鸟以及“溪可渔”意味着归耕后生活的闲适等。“鷫鷞”为西方传说中的神鸟,昔人又认为“猩血”染物,“色鲜不黯”,为奇异之物,诗借罕见物而叹罕见之人。精于选择,寄意颇深,用动物意象,把一个耿介傲岸之士和盘托出,具体生动。这次和诗,从动物角度看,三个人黄庭坚用动物意象最多,苏轼和秦观各出现一次,都是“驷马”“驷马赤车从万夫”“不学山王乘驷马”。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发生了震惊古今的文字狱。最先被拿来发难的,是《谢湖州上表》。这本是到调任湖州之前以表谢恩的例行公文,规定动作,而且要发《邸报》上,谁都可以读到的。皇帝看到后没觉得怎么样,反对派却鸡蛋里找骨头,觉得大有文章,几乎处处是毛病,尤其是最后“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大概是陛下知道我愚钝,难和新进之人一起进步;又考察我年老不会多生是非,在地方管管小百姓还差不多。御史何正臣等启奏皇上,定论文章话里有话,语藏机锋,讥刺朝廷,又牵扯出差不多百来首诗,尤其《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舒亶等人让副相王珪检举,他们认为这首咏双桧是一发重型炮弹,如获至宝,有了这发重型炮弹,苏轼必死无疑。这首诗虽不属于唱和诗,却是一首典型的送人诗。诗的起源是这样的:前几年,苏东坡任职杭州时与王复有交往。杭州人王复,居于候潮门外,水平极高却隐居不仕,人们称他处士亦或秀才。王复“为人多技能而医尤精”,悬壶济世口碑好,“治园圃作亭榭”(苏轼《种德亭诗序》)。尤其是他家院子里的两棵桧树,苍劲,古朴,枝干参天,气势夺人,苏轼有感而发吟诗两首。其二后两句:“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前两句写双桧“凛然相对”,互不相欺,互相敬重、依赖,晓得彼此直上云霄,并非有意出新奇。后两句写其根竟然能够弯曲伸展下达于九泉,可这点唯有藏身地下的蛰龙才了解,世间无人能够知晓。古人喜欢咏物,托物言情,此为中国古典诗歌常见作法。屈原诗中的凤凰与骐骥,庄子笔下的神龟与鲲鹏,李白诗里的长鲸,杜甫笔下的佳人,都寄托着诗人的理想。现在看,这是一首普普通通的咏物诗,无非说两棵刺柏互相敬重,刚正不阿,屈伸皆可。诗没毛病,如果硬抠字眼,没毛病也会抠出毛病。惹麻烦的,是这首诗中一个仅有的表动物的汉字“龙”。什么是龙?古代中国传说中的奇异动物,尤其是几千年的封建时代,一直把龙作为帝王的征兆或者化身。本来吟诵的是桧树,也许作者做梦也没想到和“桧”与“龙”纠缠到一块,“龙”又与“皇上”纠缠到一块。新进们为诬陷人只能掏空心思,穷追猛打曲解其诗:好哇,皇帝还没死呢,你苏轼非说当今皇上不了解你,非要到九泉之下才能找到真龙,你是多么忌恨当今皇上。王珪向皇帝灌坏水,说“陛下龙飞在天,轼以不知己,而求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万幸的是,幸亏神宗还不糊涂,不为所动,曰:“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还反驳说:“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予朕事”?这样苏轼才免除一死[9]。
苏轼诗词里的动物意象,已与作者的经历及气质息息相关。为这些门类众多的动物意象注入了思想,新鲜而又具体,对后人的影响不可磨灭。有些动物意象虽然没有明显的情感融入,但也为表达思想的桥梁,沟通唱和的媒介。《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是较早写给弟弟的一首诗,曲折顿宕,情深意切。嘉祐二年(1057),苏辙与兄苏轼同榜进士,欧阳修对苏洵说,你家有两凤凰。嘉祜六年秋季苏轼写了这首诗,当时小哥俩双双上榜,哥哥苏轼上中制科三等,授凤翔签判。弟弟苏辙因试卷用力过猛尖锐抨击时弊,嘲讽当朝,引起极大争议,自己只好要求留京侍奉苏洵,未授官职。按理说,两个人一起考贤良制科,同时获中应该同时得官,结果只有哥哥苏轼离开汴京履职,主要原因是当时任命官员机制问题。北宋任命官员并不是皇帝、宰相完全说了算,还需要有一个“制”即任命状,该文件起草人须为翰林学士亦或中书舍人。当时王安石负责,这个任命状拟定人非常关键。他觉得有问题拒绝拟写,此事便会被搁置。苏辙被任商州推官,王安石认为苏辙考试攻击皇上而庇护宰相,此事便挂起来了。苏辙也有脾气,我不去了,辞去官位,理由是父亲年老一人在京需要照顾。到了11月,哥哥苏轼如约履职赶赴凤翔。苏辙送苏轼到离汴京140里的郑州分手。苏轼诗说的是手足之情与离愁别恨,“念尔衣裘薄”,“瘦马踏残月”,对弟弟关心备至,体恤有加。弟弟孤孤单单“独骑瘦马”的远影,难以抹去。哥哥劝弟弟,切勿羡慕荣华富贵而不能团聚。“瘦马”是东坡现实痛苦的承载物,象征物。“瘦马踏残月”是苏轼对仕宦生涯艰难困苦的形象写照与具体感悟。
绍圣四年(1097),有七古《闻子由瘦》,苏轼自注:“儋耳至难得肉食”。东坡抵儋州一个月左右,闻弟子由在雷州身体消瘦,不仅怜之;而自己在儋州,物质生活极端匮乏,营养亦不良,同样瘦癯难免。“花猪肉”少“五日一见”,“黄鸡粥”少“十日一遇”“顿顿食薯芋”“薰鼠烧蝙蝠”,对海南本地民众生活现状寄以深深同情。“京国厌肥羜”“烝花压红玉”,对过去京都大鱼大肉连蒸羊羔都吃腻了的生活深感惭愧。“此腹负将军”“固宜安脱粟”,觉得自己应该安于粗茶淡饭。此思想境界极为难得。这首诗出现猪、鸡、鼠、鹄、蝙蝠、蜜唧、虾蟆、肥羜、蝍蛆、麋鹿等十种动物,尤其最后“相看会作两癯仙,还乡定可骑黄鹄”,两个瘦仙骑着黄鹄回家,浪漫至极也无奈至极。
黄鹄是什么动物?黄鹄是什么鸟,古代诗词歌赋中为什么都爱写“黄鹄”?黄鹄就是鸿鹄,《说文解字》:“鹄,鸿鹄也”。《商君书·画策》:“黄鹄之飞,一举千里”。炎黄文化史上“黄鹄”意象历史久远,地老天荒,其书写传统绵延不绝。这是一种似仙鹤的大鸟,其色苍黄。在文学作品中,又被赋予了浪漫的想象,“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圆方”(《楚辞·惜誓》),衍化为象征神祇显现、体格庞大飞跃山海的瑞兽神鸟。现在不是任命凤翔判官兄弟相送之时,苏轼已经63岁,一直这么瘦下去,他们肯定变成两个清瘦的仙人,只不过崤山(二陵)骑的马已经死了,渑池骑的驴已经残了,再没有这只瑞兽神鸟,一个在遥远的岭南,一个在遥远的海南,家隔万里,“两癯仙”骑什么回家呢?
三、“鱼舞汤中不畏焦”:精神武器的化身
苏轼的思想比较复杂,有“外儒内道”之称,各种思想对他都有影响,他是把儒、释、道思想结合得最好的一位古代作家。“在他出仕从政时,他能忧天下之忧,乐天下之乐,关心民瘼,以求实的精神,努力去实践自己的理想,去推行儒家的政治理想。而一旦在政治上受挫、贬官在野时,佛老思想又占了上风,成了他在政治逆境中自我解脱的精神武器”[10]。
中国道家有“龟息法”,主张学习乌龟呼吸的方式来保健身体,延年益寿。道家有一种说法,人体内有邪怪,邪怪危害身体。邪怪靠五谷而生,实习“辟谷”,不吃五谷即可去掉邪怪不老而长生。从小就有道家情怀的苏轼对此深信不疑,并写了散文《学龟息法》。该文作于元符三年(1099)4月19日,时被贬海南儋州,风俗迥异,语言不通,食物人烟,萧条之甚。物质生活极其贫乏,和黄州、惠州比,算是真正的艰难。这里气候恶劣,湿毒,炎热。给友人信叹息说,这里啥都没有,吃没有肉,病没有药,住没有屋,出没有友,冬没有炭,夏没有泉。“大率皆无耳。”[11]。儋耳军使张中看苏轼可怜,安排住在士兵临时收拾好的官舍,朝廷知道后,派来官员把苏轼逐出官舍,张中遂被免职。《学龟息法》讲的是洛阳附近有个洞穴,深不可测,有个人掉下去出不来,饥饿极了,他看见了一个奇怪无比的现象,洞里边有好多乌龟与蛇在聚集,它们齐刷刷地做着同一件事,就是每天早上阳光熹微之时,便开始伸着脖子吸取太阳的光芒,咽入腹中。那人也跟着龟蛇朝东呼吸,不停地模仿,饥饿感竟然消失了,以至于精力充沛,身强体健。后来,终于有机会归家,不吃粮食,不知其所终。这是晋武帝时的事。“辟谷”之法上百,苏轼独爱龟息法。“儋州米贵,吾方有绝粮之忧,欲与过子共行此法”[12],以克服饥饿,减少对粮食的依赖。除了《学龟息法》,东坡还写了杂记《食蚝》,由惠州到儋州,一贬再贬,严酷的政治打击和恶劣的生存条件并不能击垮东坡,相反,东坡会在生活中的努力寻找开心的素材,真的具有把地狱变成天堂的本事,生活中的烦恼总能轻松化解。海南蚝具有无法抗拒的美味,吃一口都是享受,不只是舌尖上的。告诉儿子苏过,千万不要让朝中那些馋嘴的大员们知道,否则那些人会争抢着调来,“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食蚝》)[13]。怕自己的美味佳肴被抢去。苦中作乐信手拈来,此种情怀是小人李定、章惇之流无法理解的。借用身边动物帮助自己超越政坛险恶和人生之苦,借用身边动物,幽他一默。宋哲宗死后,徽宗即位,东坡在建中靖国元年(1101)遇赦,北归愿望得以实现,标志着斗争的胜利。
我们来看看作于儋耳的五言古诗《夜卧濯足》中的句子:“明灯一爪剪,快若鹰辞韝”。韝gōu,古射箭时戴在胳膊上的袖套,皮做的。这里的动物“鹰”是什么?“爪剪”又是什么意思呢?关于“爪剪”,查注:《庄子·德充符篇》:“为天子之诸御,不爪剪,不穿耳”(为天子选择嫔妃时,不让剪指甲,不穿耳朵,为的是能看到原样)。王注:韩退之《送侯参谋》诗“今君行得所,势若脱蕲鹰”。林先生认为: 查、王二注,兴味索然。天子选妃子不让剪指甲不穿耳朵与东坡濯足没有任何关联。“一爪剪”是形容腿足拳曲,往回收缩的模样。剪,当动词,作扫、划解。四句所描写的情景是:没膝的瓦盎里盛满热水,将脚伸进去,因水烫赶快缩回,凉了,再加热水,因烫又缩回。故曰“时复冷暖投’。缩脚投足于灯影下,快捷利索好似猎鹰捕食。[14]张志烈注曰:“言濯足后于明灯下剪指甲,心情十分舒快”。[15]洗澡后修修脚,剪剪指甲,心情愉快似“鹰辞韝”(雄鹰摆脱羁绊),觉得也挺靠谱的。黄庭坚提出诗歌创作要“无一字无来处”。查注的功绩在于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指出“爪剪”的出处。“注家蜂起,全是好心”(毛泽东),文学的魅力在于常读常新,“爪剪”是伸脚,还是剪指甲,读者可以自行去体会。《夜卧濯足》还有两处写动物,第一处,“今我逃空谷,孤城啸鸺鹠。得米贵如珠,食菜不敢留”。鸺鹠,鸷鸟,与角鸱同称为猫头鹰。王注:“《传》:鸺鹠啸夜”。第二处,“土无重膇药,独以薪水瘳。谁能更包裹,冠履装沐猴”。苏轼脚肿(重膇)无药,只能以薪柴烧水洗脚,使之痊愈。楚国人称猕猴为沐猴。汉时长信少府檀长卿在许伯宴会上起舞,打扮成猕猴与狗相斗。这两句苏轼说自己不会穿戴冠履装出猕猴样,暗含对沐猴而冠者的讽刺。
本来苏轼有两大保健养生之法,梳头和沐浴。此法简单易行,随时可做,但儋耳米贵如珠,找不到浴室,甚至连澡盆都没有,无法沐浴,这难不倒苏轼,咱有“干浴”。所谓“干浴”,也是一种道家自我推拿之法,即用擦热的双手按摩肢体,这种方法适用于失眠、精神亢奋和高血压。清晨梳头百遍的习惯苏轼也没有丢,每天早起露水未干之时,洗脸梳头,清风送爽,有说不尽的快意。除了《夜卧濯足》,苏轼还写了《旦起理发》《午窗坐睡》,自己拟就总题《谪居三适三首》,从早上写到晚上。写午睡涉及动物句子是“睡蛇本亦无,何用钩与手”。意思是本无烦恼,则无需设法将其驱除。睡蛇比作被烦忧搅扰,精神游走,心神难安。《遗教经论》曰:“烦恼毒蛇,睡在汝心。譬如黑蚖,在汝室睡,当以持戒之钩,早摒除之”。陆游:“睡蛇去后喜安眠”。看写理发涉及动物句子,“何异服辕马,沙尘满风鬃”。苏轼很早就开始做官,年轻人觉多,早起只能简单梳理一下头发,裹好头巾,用簪子把头发、头巾与帽子固定在一起匆匆去上朝,现在看,这和鬃毛满是风尘,拉车的辕马无异。“雕鞍响珂月,实与杻械同”。一路上环佩叮咚,尽管鞍韂满是漂亮的雕纹,却与戴上枷锁的囚犯没什么两样,真是“长恨此身非我有”(《临江仙》)。
《谪居三适》这个“适”字很值得研究。苏轼谪居三适法有儒家的日常调节,有道家的肉体调节,还有佛家的心理调节,并将平常生活以诗的形式出之。尽管儋耳食物人烟萧条之甚,尽管生活艰难至极点,但苏轼本色未变,初心不改,美食家还是美食家。柴米油盐之日常生活不会处处是浪漫,要自己寻找才有。东坡肘子东坡肉《猪肉颂》我们就不说了,或许人饿了吃什么都香,单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粥,竟能品出无穷美味。海南清苦,儋州只产芋头不产米,米只能外运,粗粮当细粮吃。苏轼一家每日以山芋充饥,儿子苏过想弄点好吃的孝敬父亲。别无他法,只能拿芋头做文章。某日,苏过用芋头加点碎米做了一碗粥,东坡吃得眉飞色舞,当即吟诗一首,说香似什么,味如什么(《过儿忽出新意》),把这碗“玉糁羹”滋味说得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闻。或许这就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谪居三适》不止于此,另有深意在焉。宋代王象之《舆地广记》记载:苏轼在惠州贬所随意写了一首七绝《纵笔》:“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钟。”这首诗纯系抒写个人孤寂生活,但“传至京师,章惇笑曰:苏子尚尔快活耶?复贬昌化”。陆游《老学庵笔记》:章惇流放根据部首偏旁、字音,子瞻贬儋州,子由贬雷州[16]。宋代曾季狸《艇斋诗话》:宰相章惇看见这诗,觉得惠州东坡“春睡美”太安逸,太快活了,要再折腾一回,再远一点,发配到海南岛[17]。《纵笔》诗与政治无关,写于绍圣四年(1097)春天,《谪居三适》写于同一年年底,冬春之际。笔者认为,苏轼是“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一个老人病病歪歪,因写春困睡一懒觉而已,却招致又一轮流放,但苏轼不在乎,你章惇不是不让我安逸么?我永远也打不到,“已出网罗毛羽在,却寻云迹帖天飞”(《复官北归再次前韵》),贬谪到哪里都安逸。有些软骨病者,挨打就投降。苏轼在朝堂之上敢发表见解,不阿附新党,又不无原则拥护旧党,贬谪期间绝不向恶势力低头,铁骨铮铮,“鱼舞汤中不畏焦”(《祥符寺九曲观灯》)。三适三首写完寄给杭州的僧友参寥,好像不到海南谪居就无法体验这三适呢。政敌不是嫌我“快活”吗?我就是快活,理发快活,午睡快活,洗脚快活,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林语堂)。在笔者看来,《谪居三适》充满了自适、自信与自得,对势利小人来说,这是一束利器,或者说,是一组艺术回应,绵里藏针。睡蛇出没,老马驾辕,朝堂猕猴着衣冠,儋耳孤城啸鸺鹠,散落于诗句里的这些动物意象,不是陪衬,可有可无,它们与诗歌不可分割,这些动物意象与其它意象一起,是说理的工具,丰富了诗歌内涵,寄托了思想,虽然不能说这些动物会变成威力无穷的精神原子弹,但这些动物意象,至少使这三首小诗起到了匕首与投枪的作用,使之更精准,更犀利。穷则独善其身,《谪居三适》是对穷困的欣赏,对权贵的藐视,对世俗追求的鄙夷,对高贵精神的追求。据苏轼在《答程全父推官》得知,被贬岭南期间有“南迁二友”,一是渊明诗集,二是与子厚诗集。“他所以爱陶爱佛是借其旷达、超脱、悠然自得作为精神武器来对付政敌的迫害、生活的清苦,以免陷入极度悲观失望而不能自拔,从当时的政治背景和苏轼的处境来看,这也是他唯一有效的武器了”[18]。元丰五年(1082),为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第二年,苏轼写了《二虫》:“君不见水马儿,步步逆流水”。二虫比人,亦是自比,这首诗和前面提到的《卜算子》说自己“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样,“二虫愚智俱莫测,江边一笑无人识”,包含了多少自己困守黄州高尚节操不被人理解的痛苦,作者始终在寂寞、孤独以及无人识的环境里顽强地抗争着。
意象在作者是立象以尽意,在读者则是得意而忘象。“虽是丧家狗”,“未肯争投骨”(《次韵孔毅父》),苏轼动物意象具有文化内涵的丰富性,蕴含了生态观,并且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意蕴系统。意象也是诗歌的灵魂,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作品及诗人的思想与创作,从动物角度切入苏诗,堪称一扇别致的窗口,一定会发现更多的内容,窥见更加缤纷的诗的精彩,得到从别的角度得不到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