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诗集整理的经验
——读《新编全金诗》
2022-03-17王昕
王 昕
(内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 四川 内江 641100)
薛瑞兆先生编撰的《新编全金诗》(中华书局2021年)五大册,字约三百万,汇集了有金一代六百余诗家的一万二千多首诗作。与先生此前主持编纂的《全金诗》(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相比,取得了极为突出的进步。先生从事金代文化与文学研究三十余年,已将自己的心血融入一系列研究成果之中。
薛瑞兆先生自1984年赴岭南求学,始读《中州集》,并由此开启了他对金代有关问题的研究。当时,金代文学文献的整理刚起步,仅有唐圭璋先生的《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可供参考。因此,他从现实亟需的实际出发,适时调整了自己的研究重点,费时八年编就《全金诗》,为学界填补了一代文学样式的文献集成空白[1]。可以说,这部总集的编纂出版为金代历史、文化与文学研究的发展,既起到破冰作用,也为之夯实了重要基础。据不完全统计,以《全金诗》为参考文献而发表的论文多达三百七十余篇。嗣后,先生将诗、文、词、曲文献的研究整合为“金代文学文献集成”。而《新编全金诗》作为“集成”之一,重新整理也就被纳入日程。
一、金诗整理 耕耘不辍
(一)金诗辑佚
一代诗集的整理主要包括三方面工作:作品辑佚、诗人考订与作品校订。就辑佚而言,现存《中州集》及《拙轩集》《滏水集》《滹南遗老集》《遗山先生文集》《二妙集》等诗文别集,构成了一代诗总集“全”的基础。同时,持之以恒地将散落在山经地志、石刻碑拓、书画题跋、稗史笔记中的金人诗作一一捃拾起来,则成为体现“全”的必要条件。从这样意义说,辑佚的数量与质量是一代诗歌汇编能否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因此,自21世纪初,先生深入总结旧版《全金诗》的经验教训,决心以“辑佚”为突破口,有计划地检阅了一批大型文献。
一是《永乐大典》。先生从现存《永乐大典》(中华书局1998年影印本及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海外新发现”本)保存的金人文献中,辑得刘瞻、王庭筠、赵沨、刘昂、李纯甫、王若虚、麻九畴、王元粹、张介、耶律履、李俊民、张正伦、白华等二十一人近百首诗[2]。其中王庭筠“早有重名”,“有集传于世”,《中州集》仅录其诗二十八首,此次整理辑得《题张家铺》《寄任君谟》《寄崔唐卿二首》《偶作》《绝句二首》《定国寺》等八首。这些辑佚数量,如与唐宋或明清总集比较,似不值一提,而对存世甚少的金代文献而言,已是非同寻常的收获了。
二是地方志。方志是我国独有的文献宝库,蕴藏着极为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清人郭元釪、张金吾等俱从中披沙拣金,先后编就《全金诗增补中州集》《金文最》。先生继之,又辑得更多金代诗人及其作品,并适时公布了部分成果[3]。例如赵亮功,《中州集》卷八载其小传仅十字:“亮功,华州人。尝监富平酒。”[4]辑其诗《甘露寺》一首。而先生从《〔嘉靖〕高陵县志》卷四《官师志》挖掘出其名字及部分事迹:赵亮功名天佑,亮功其字,华州人。北宋绍圣四年,摄高陵县尉。入金,仕为富平酒监。另,县志同卷所载金人宋九嘉《集种师道赵天佑冯叔献诸作勒石序》亦述及:“(赵亮功)与其乡人乔元龙、左先之游汴梁太学。日沉醉,无所事,同舍以为言,不恤也。忽一日沉醉中,亮功高诵《春秋》,而元龙草圣于壁上。一舍尽惊,当时谓之少华三先生。”并补其诗《出郊见新花折赠宰公□之》《送封道》《春日水边送人》《闲适》《冬日野步》《归得书信》《春夜》等七首[5],殊为不易。
再如赵之杰《龙潭寺》:“欲觅龙潭何处是,青山影里见浮图。红蕖映日真花藏,碧水涵天莹玉壶。已放源流通北海,未饶风物说西湖。侍中庵外多闲地,容我他年卜筑无。”此诗辑自《〔乾隆〕济源县志》卷一六《艺文》,撰者署“赵宗杰”。如果对《中州集》卷八《赵太常之杰》所记“之杰字伯英,大定人。本名宗杰,避讳改”不能烂熟于心,即使检索而遇见此诗,也可能失之交臂。
三是石刻碑拓。明清以来,金代版图内地区的名胜古迹、道观寺院均有石刻发现。先生从石刻拓片及石刻文献中也辑得数量可观的金诗[6]。例如高有邻,《中州集》仅录其诗一首,而新编竟辑得七首,其中《题司马太史庙》《望禹门》《题郑国渠》三首源自石刻①,皆可称为精品。
再如宋蟠《题苍鼋石》:“巨石如苍鼋,奋身欲向海。横空三丈许,尺尾山上褂。烈风振山摇,此石不倾坏。造物巧游戏,其机谁可解。六合何所无,警眼叹奇怪。莫言古至今,犹应阅万载。”此诗辑自2010年11月19日的《苍梧晚报》。报道称,这块石刻发现于连云港墟沟四季花城小区北院前山东坡,即当地人所称狮尾处。此外,先生还从方志中检索到有关诗人的资料:宋蟠字伯升,淇水(今河南省新乡市卫辉市)人。大定中仕为海州东海县令[7]。
再如杨乃公《暑暇日访练师李公长老游话啜茗弹琴抵暮方归因留古调诗一篇》,辑自《〔光绪〕曲阳县志》卷一三《金石录下》所载《前节度使杨君诗记石刻》,题后署“资善大夫定武军节度使定州管内观察使提举常平仓事上轻车都尉弘农郡开国侯食邑一千户实封一百户赐紫金鱼袋杨”,其名刊脱。先生以为,此“杨君”应是“杨乃公”,其所撰《定州创建圆教院碑》末署“中山致仕杨乃公记”②。中山自北宋时为府,入金后仍之。天会七年,降为定州博陵郡定武军节度使,寻复为府,辖曲阳县等。先生以金时“中山”与“曲阳”的地理行政关系为切入点,将“中山致仕杨乃公”与脱名之“前节度使杨君”联系起来,在文献资料并不充分的条件下而考订为同一人,以其逻辑关系清晰,令人信服。这说明,只有平日“用心”读书,才有可能因“片言只语”而“巧遇”机缘,将有价值的东西收入囊中。
四是《元诗选癸集》。此集为清人顾嗣立编撰,收山经地志、稗官野史、书画卷轴所传者凡二千四百余人,康熙五十九年草成,其中不乏舛误,混入部分金人诗作。先生以中华书局2001年刊本为据,竟从“元诗”堆里甄别出金人施宜生、乔扆、上官瑜、翟炳、徐伟、黄士表、伊剌霖、李策、王文蔚、邵公高、李大方等十一人的部分诗作[8]。由此可见,只有对研究对象熟悉到如数家珍的地步,才有可能从蛛丝马迹中将金人诗作识别并挖掘出来。
例如徐伟《游佛峪寺》,《元诗选癸集》“癸下”收。先生经考证以为,其字号籍里虽佚,而《金史》及当时文献不乏记载:“尝官京兆富平令;大定十八年,滹沱河堤决,以同知河北西路转运使奉命发真定民夫,监修固塞之役;是年,擢中宪大夫、泰安州刺使,修复岳祠、兴办学校;大定二十三年,召为尚书省左司员外郎,金世宗称‘斯人纯而干’。诗中‘游宦三十年,垂老守奉高’语,与其仕履合。所谓奉高,系泰安古称,汉武帝元封元年置,以奉泰山之祀故名。”[8]以上百余字小传关键节点的说法分别出自《〔嘉靖〕耀州志》卷五《官师志》《金史》卷二七《河渠志》《金史》卷八《世宗纪》及《金文最》卷七三李守纯《泰安州重修宣圣庙碑》,先生将彼此看似无关的信息勾联起来,还以清晰的“金人”面貌。
再如师拓《登蓬莱阁》:“晓气金茎露共浮,日光照彻海山秋。巨鳌不负仙洲去,留与幽人作胜游。”撰者署“师尹”,小传无考。实际则是署名谬误而致无考,当即《中州集》卷四《师拓》:“拓字无忌,亦名尹无忌,平凉人。”尝游学山东,与王涧、赵沨等为友。另,见诸当时文献,“师拓”与“尹无忌”并行。《金史》卷一〇八《师安石传》揭示了当时由“尹”氏改姓“师”的原因:“师安石字子安,清州人。本姓尹氏,避国讳改焉。”而清人顾嗣立似不甚了解,遂将两姓氏合而当作姓名,颇类《汴京遗迹志》所收“元金师拓《同乐园》”③。
此外,先生还从《古今图书集成》《诗渊》及释氏文献中辑得金诗若干,由于时间及其他因素,未写成论文发表。例如,《诗渊》所录韩昉《海棠》七言绝句,极其珍贵:“绰约半姿出洞天,精神元在未开前。若教香引蜂和蝶,未必花中唤作仙。”④这些作品的发现,反映了由辽入金士人的诗学修养之不俗,也说明金初“借才异代”时期的文坛是由辽宋两国士人共同组成的。
凡此种种,正如先生所言:“如持之以恒搜集,就有可能使涓涓细流汇聚而形成波澜。”[6]先生以自己对学术成果不断完善的理解与追求,为我们年轻学人树立了良好的治学榜样,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
(二)诗人考订
新编《凡例》之六有云:“本编诗人小传包括姓名字号、籍里科第、仕履封赠、交游著述及生卒年、名家评语等,力求简洁确切,所据详明。”以其标准明确,讲究务实,有效保障了小传的内在质量。新编较之旧版,极大地强化了去伪存真的考订工作,在揭示种种考订结果的同时,为读者提供了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例如,新编辑入释法澄《忠国师无逢塔》一首:“无逢从教下手难,师呈塔样与君看。不从地涌非天造,万古长空风月寒。”辑自《〔咸丰〕淅江厅志》卷四《艺文志》,署名“古溪澄禅师”。新编小传云:“释法澄,俗姓李氏,隩州(今山西省忻州市河曲县)人。金末名士白华舅祖,出家为僧,大定初卒。白氏兄弟受其影响,颇崇信浮图。”如果对金代文献不甚熟悉,则很难辑得此诗。小传末所注文献出处《遗山先生文集》卷二四《善人白公墓表》及征引文字,阅后令人了然:
公讳某,字全道,姓白氏。其家于河曲者,不知其几昭穆矣。……公生十二岁而孤,妣李氏,弱无所依。舅氏僧法澄,为经纪其家,拊育训导,恩义备至。及长,乃能自树立,营度生理,日就丰厚。其后澄殁,公不忘外氏之故,丧祭之礼有加。又为建贰茔于白氏丘垄之侧,一以祔外祖氏,一以葬澄。初,僧舅既奉浮图,愍其家世不传,为李氏置后,意甚专,初不以异姓为嫌。已而事不果行。公承舅氏之意,挈此子养于家,以昆弟待之。大定初通检,因附属籍。舅已亡,又历三推之久,弟为妄人所教,遽求异财。公欣然以美田宅之半分之。人谓:“同胞而至别籍,往往起讼。白公乃无丝毫顾藉意,是难能也。”
再如张庭玉。《中州集》小传仅“庭玉字子荣,易县人。能日赋百篇,有集行于世”十八字。新编此次通过三条“校记”,从辨别其名入手,考证其“前进士”身份,补充其“善诗”佳话,从而使这位诗人的形象变得有血有肉了。
[一]《中州集》诸本或“庭”或“廷”,颇纷纭,而见于当时石刻,俱作“庭”,当以“庭”字为是。
[二]《中州集》小传未涉科第。其《五里河义桥记》自署“前进士易县张庭玉撰记并书丹题额”,时在大定二十六年,见《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四六册一七九页。另,蔡珪《易州善兴寺记》撰于大定十四年,迟至明昌四年方立石,署“进士张庭玉书”,见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拓片,典藏号A一六三八八。另,《〔光绪〕定兴县志》卷一七《金石》著录《十方院记》:“前题《大金涿州定兴县金台乡百楼北十方道院之碑》,巨川进士张委撰,易水磐溪老人进士张子荣门人南溪田宾书丹并篆额。末题泰和六年岁次丙寅三月十六日。”光绪十六年刊本。
[三]《〔雍正〕畿辅通志》卷七九《文翰》载其小传:“张廷玉,易州人。善诗,其友邢进之以题百种授之,曰:能一日为之乎?廷玉挥翰不停,日中已就。承安中召试,俄顷成七十篇,章宗叹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再如石玠,旧版《全金诗》小传云:“石玠字子坚,猗氏人,官绛州节度使。今录诗二首。”一为《绛州道中送乡人》,出自郭元釪《全金诗增补中州集》卷五一;一为《途次张南》,出自《〔嘉庆〕介休县志》卷一三。新编重新考订,以为当时有两“石玠”,其一载入卷二六:“石玠,中山(今河北省保定市定州市)人。大定中进士。二十年,除中议大夫同知绛阳军节度使兼绛州管内观察使权州事。二十六年,仕为提控官。明昌三年,迁嘉议大夫棣州防御使。”小传校记三条:
[一]金孙镇《斛律光墓记》碑末署:“大定二十年八月日”,“中议大夫同知绛阳军节度使兼绛州管内观察使上骑都尉武威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赐紫金鱼袋权州事石玠立石”。见清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卷二一,《历代碑志丛书》本,江苏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二]《金史》卷四五《刑志》:大定二十七年前后,“监察御史陶钧以携妓游北苑,歌饮池岛间,迫近殿廷,提控官石玠闻而发之。钧令其友阎恕属玠得缓。既而事觉,法司奏,当徒二年半。诏以钧耳目之官,携妓入禁苑,无上下之分,杖六十,玠、恕皆坐之。”中华书局一九七五年,第一○二○页。
[三]金党怀英《棣州重修庙学碑》:“明昌三年,大中大夫郭公安民,由礼部侍郎出守是州,慨然有修旧起废之意。……越明年,嘉议大夫石公玠实始继来,亦既奠谒。”碑末署“明昌六年二月七日记。登仕佐郎棣州州学教授田曦立石”,“嘉议大夫棣州防御使兼提举学校常平仓事上骑都尉金源郡开国伯食邑七百户赐紫金鱼袋石玠。”见清毕沅、阮元《山左金石志》卷二○。今按,《金史》卷九《章宗纪》:大定二十九年八月辛卯,“敕有司,京、府、州、镇设学校处,其长贰幕职内各以进士官提控其事,仍具入衔”。因此,凡石刻碑记署名带“提举学校事”者,俱及第进士。
由此可见,小传八十一字,简洁凝练,而考订文字却多达五百字,涉及史传及碑石文献,为厘清人物事迹提供了坚实基础。至于其《绛州道中送乡人》诗,新编改从《〔雍正〕山西通志》卷二二二《艺文》辑入,因其比郭氏所辑多出“显亲扬名事,有在安内攘外责匪轻”及“他时如负教,赫赫有司盟”四句,当为足本。这说明,“择善而从”已成为新编所遵循的整理原则。
另一“石玠”编入卷五六:“石玠,字子坚,河中猗氏(今山西省运城市临猗县猗氏镇)人。赵秉文以次女嫁之。崇庆二年词赋进士,累迁监察御史。正大末,以汝州防御使行六部郎中。天兴二年,与刑部尚书卢芝为恒山帅武仙所劫,欲取南宋金州,至淅水而溃。时哀宗在蔡州,芝与玠谋归,武仙遣人追而杀之。”小传所据文献有四:《遗山先生文集》卷一七《闲闲公墓铭》、元王鹗《汝南遗事》卷一、《中州集》卷九《薛继先》和《金史》卷一一八《武仙传》。由此可见,新编以详实征引而厘清旧版及前人讹误,类似例子几可俯拾。可以说,这些成就只有历经长年累月的缜密思考与艰辛劳作,才有可能取得。
(三)作品校订
例如卷一一王竞《奉使江左读同官萧显之西湖行记因题其后》校记[一]:
诗题“萧显之”,名赜,显之其字,契丹人。当时文献屡见涉及。《金史》卷五四《选举志》:天德四年,官“吏部尚书”。《金史》卷五《海陵纪》:贞元二年九月,“以吏部尚书萧赜为参知政事”,三年二月,“为右丞”。《金史》卷九一《萧怀忠传》:正隆六年,契丹人撒八反,萧怀忠、萧思恭、萧赜等奉命平叛,坐战无功、追不及,海陵王疑其同族,合谋逸贼,遂并杀,皆族之。赜时任“北京留守”。大定三年,获平反,追复官爵。其弟颐,时为安州刺史,求袭赜之谋克,世宗不许谋克而以赜家产付之。至于萧赜奉使事,见于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六一“绍兴二十年十二月己巳(金天德二年十二月)”,而误作“萧颐”:“金国贺正旦使正奉大夫秘书监兼左谏议大夫萧颐、中大夫尚书礼部侍郎翰林待制兼行太常丞王竞见于紫宸殿”。其时,萧颐官资尚浅,不足以任使,清李有棠《金史纪事本末》卷二七改作“萧赜”,是。
如此校记,既澄清了宋人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谬误,也揭示了诗作年代及其历史背景。
再如卷四九赵秉文《抹里湛酒》:“乍坼香泥瓮酿成,一鞭先到日边城。玻璃色映蔷薇露,沆瀣光浮金菊英。偶脱中州先酒谱,赖传后世以诗名。相如病渴焉能赋,久矣吾衰畏后生。”此诗校记二条:
[一]诗题“抹里湛”,文渊阁本作“株里湛”,《全金诗增补中州集》卷一三作“科尔展”。今按,“抹里湛”为女真酒名之汉语音译,亦作“抹利湛”,字未定型。所谓“抹”,源自契丹语,谓无蚊蚋、水草美之地,后指牧场。而“抹”与“里”组词,语意发生变化。《辽史·国语解》:“抹里,官府名。”金因之,置群牧所。《金史·兵志》:“因辽诸‘抹’而置群牧”。官长称“乌鲁古”,或作“沤鲁抹”。天德中置五处,大定间增至七处,分布在松花江下游及以东地区,如渤野淀、绿野淀等。参见文工《沤鲁抹铜镜》,《文物》一九八二年第六期。要之,“抹里湛”指金源内地所产美酒。《元遗山诗集笺注》卷五《饮酒》:“江南秋泉云液浓,辽东抺利玉汁镕。”与之合。入清后以满语重译,遂致纷纭。
[二]脱,畿辅本、石莲盦本作“说”。今按,以其为女真酒名,以往中州酒谱未载,故有偶脱之说。
再如同卷赵秉文《暮春得寒字》“乍坼瓮泥羔酒熟”校记[四]:
“羔”原作“糕”,石莲盦本及《中州集》作“餻”,此从《全金诗增补中州集》。今按,所谓羔酒,即羊羔酒。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一四四《与韩忠献王稚圭书》:“东州难得酒,村郡酝不堪为信。惟羊羔新得法造,又以伤生不能多作,然其味尚可,少荐樽俎。”宋陈元靓《事林广记》别集卷八“宣和成化殿方”:“米一石如常法浸浆,肥羊肉七斤,曲十四两。将羊肉切作四方块烂煮,杏仁一斤同煮。留汁七斗许,拌米饭曲,用木香一两同酝,毋犯水。十日熟,味极甘滑。”
再如卷七二元好问《种松》校记[一]:
松羔:《全金诗增补中州集》卷六七作“松栽”。今按,清谈迁《枣林杂俎》中集《荣植·松羔》:“秦地松树弥望,山中尤多。其小者曰‘松羔’。以木称羔,与羊羔之羔义同。”至于“松栽”,其义亦同,今时北方犹称树苗为“树栽”。
此外,先生还强调,应善加利用金人文献的现存版本。例如王寂《拙轩集》,现存文渊阁与文津阁两四库全书本及石莲盦本,新编以文渊阁本为底本,而据文津阁本及石莲盦本参校,竟补入《渔父》七律一首,带来意外收获:“一声欸乃破苍烟,万顷沧浪蘸碧天。黄篾筏头闲活计,绿蓑衣底懒因缘。酉年酒易多卯饮,亥日鱼收纵午眠。坐笑磻溪太多事,梦招西伯渭川畋。”
再如卷二三王寂《咏虱》“犹胜元封班定远”校记[一]:“班:原无,注曰‘缺’,石莲盦本作泐字,此从文津阁本补。今按,《后汉书》卷四七《班超传》:超字仲升,扶风平陵人。永元七年,以破匈奴、开西域二十二年,诏‘封超为定远侯’。”
这些校记看似随意写来,却处处透出深厚的学养。先生以为,与“金”相邻的“宋”“元”,其存世文献多如牛毛,校不胜校,如有疏略,似可理解;而金之文献存世甚少,须宝而重之,悉心校读,尽可能减少或避免谬误。
二、金诗评价 与时俱进
薛先生以为,古籍整理研究成果的“前言”,应当是基于微观研究而完成的关于一代文学样式的文化意义的宏观总结。从该角度看,新编“前言”较之旧版发生了重要变化。具体而言,以金诗为中心的评价更加深刻了,集中反映了先生对一代文化思考的前瞻性与创新性。也就是说,从“整理”到“前言”,都在与时俱进,给人以启迪。
新编“前言”不是另起炉灶,而是在余烬未息之际续添新的干柴,催生出更为炙热的火焰。例如,关于金诗发展的“四期”说,以其符合金诗发展的历史轨迹,廓清了当时一些不甚妥当的观点而为学界所认可,故予保留。此外,先生还深入总结了金诗发展的文化意义,指出金诗的思想艺术成果属于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当时特殊社会形态的影响,又凸显出自己的鲜明个性,具体反映在四个方面。
一是“女真诗人的杰出创作为一代文学留下了独特印记”。女真崛起前,曾拥有自己民族形式的谣谚、巫歌、自度曲等。崛起后,诸猛安谋克被汉诗的完美格律和深邃意境所吸引,而渐次取代了那些质朴的原始形态的诗歌。经过几代女真君主努力,金代培养出一大批女真文化人才,一代诗坛呈现出崭新风貌。女真及渤海、契丹等北方民族诗人群体的创作,不乏格律之精妙,才情之博雅,意蕴之深邃,已然摆脱了以往在文坛上所处的点缀或陪衬地位。例如,海陵王完颜亮的《南征维扬望江左》,骨力遒劲,自然明快,展现了崛起阶段的女真奋发向上、英姿飒爽的气度。再如,章宗完颜璟的《宫中绝句》《夜饮》等,颇似南唐李后主风韵,典雅精工,纤巧瑰丽,彰显出盛世君主的雍容风度、意得志满心态。密国公完颜璹是金末期女真宗室的著名诗人,“有俊才”。以其生不逢时,诗调低沉,语意淡然,其《绝句》“只谈王道不谈兵”云云,既无抗争,也少哀怨。于是,他将自己的视角转向山林田园,其《北郊散步》犹如一幅水墨画,潇洒淡远,深得唐人真谛。这三位女真贵族的诗歌反映了金代由盛而衰的国运变化,揭示出女真人的文学创作接受中原文化影响的轨迹。这种影响不仅是表层艺术形式的同一,而且还浸润到深层的民族心理结构的审美层次。这说明,女真人已经彻底融入华夏文明之中了。
二是“金诗透出了鲜明而强烈的中州意识”。遗山元好问编著《中州集》,裒集一代之诗,包括中原、燕云、东北与西北的汉、女真、渤海、契丹等各民族士人以及奉使金国而遭羁留的南宋人的作品。遗山作为鲜卑族后裔,却以中原文化传人的自觉,竭尽心力抢救一代诗歌文献,这使“中州”脱离了地理范畴,而赋以深刻的文化意义。
南宋名士家铉翁在国破家亡之际,被驱北上,读《中州集》后,摒除了曾因南北对峙而产生的偏狭,他盛赞遗山的良苦用心:“夫生于中原,而视九州四海之人物,犹吾同国之人;生于数十百年后,而视数十百年前人物,犹吾生并世之人。”[9]这种对“中州”内涵的解读,反映了当时“南”“北”在长久分治历史条件下的趋同心声。历经岁月积淀,“中州”意识已经融入各民族的血液,成为那个特殊历史时期的民族魂魄,也构成了中华民族文化持续发扬光大的厚重根基。从这个意义上说,女真与北方各民族共同创作的一代诗歌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发展做出过卓越贡献。
三是“南冠的气节及其诗作在北方形成了积极而广泛的社会影响”。宋金对峙时期,南宋临时征召一些士人,假官奉使,以解决种种紧迫问题。以其“假官”,金人多羁留不遣。这些沦落北方的宋人,或殒命他乡,或坚守节旄,被称为“南冠”。这些人的诗作反映了当时北方各民族的社会生活,是金诗的有机组成部分。“绍兴和议”达成后,仅朱弁、洪皓、张邵三人得以归朝复命。然而这些经历种种艰难困苦考验的宋使,以超越生死境界来诠释忠节观念,归国后却为当局所恶,多不得善终。他们所处社会环境之险恶,反而超过羁留北方之时,令人唏嘘。
先生特别指出,这些“南冠”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个人的重大牺牲为赵宋王朝赢得尊严,却未能将那个王朝从昏愦中唤醒。与此迥然不同的是,他们却赢得了金人的由衷敬重。在女真人看来,这些“南冠”忠节有学问,遂纷纷以子女的文化教育相托付。由此可见,女真之崛起绝非偶然。先生说:“如果说大宋王朝的昏愦腐朽是成就女真崛起的外部条件,那么,女真对包括忠节在内的儒家价值观念的敬畏以及对中原文明的渴求,则构成这个北方民族得以入主中原并建立起一代封建王朝的内在因素。”[10]
四是金诗“保存了大量民间形态的作品”。例如全真道教诗中的联珠、叠字、藏头、攒字等,后两种或因其俗,未见士流应用。先生以重阳王喆“七言诗藏头”之《赠道友韩茂先》和丹阳马钰“攒五拆字”之《赠李大乘》为例,扼要说明拆字要点,揭开了蒙在外表的那层神秘面纱,使人明了。这类诗流行于城乡百姓间,本为全真教领袖吸引民众、传播教派理念的一种手段,却在无意中为后世留下了一项宝贵的文化遗产。这些游戏诗犹如宋元民间文艺的“活化石”,和诸宫调讲唱文艺《西厢记》《刘知远》一样,具有“金代”唯一性,因而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总之,这篇“前言”从“女真诗人”“中州意识”“南冠气节”“民间作品”等方面全面总结了金诗文献的文化意义,客观上将人们赞同而未能说出的意思都表达出来了。因此,这部分文字以论文形式发表后[11],立即引起学界关注⑤。
这篇“读后感”到此本应结束,却有意犹未尽之感。此前,笔者曾向先生请教有关问题。先生谈了几点感慨,令笔者感动,也深受启发。
第一,他为自己先后两次整理金诗文献而感到“幸运”,以为“机会”难得,“经验”重要,遂使“新编”比“旧版”做得好。
第二,社会科学特别是关于历史范畴问题的研究,很难做到“完善”。人的精力有限,以及种种客观条件的制约,难以读尽天下书。这与自然科学研究不同。先生以“新编”卷三八“郝天挺”名下所辑七首诗为例,讲述了一段故事。其中,《送门生赴省闱》辑自《中州集》;《题麻姑坛》一首、《莲花菊》一首、《游石壁有呈》二首、《题宣圣庙》一首,计五首,辑自郭元釪《全金诗增补中州集》卷四二;《永宁寺》辑自《〔乾隆〕宣化府志》卷三九《艺文志》及《〔成化〕山西通志》卷一六《集诗·寺观类》。先生经校阅,以为《游石壁有呈》“著作权”问题突出。金元之交有两个“郝天挺”,一为金末名师,遗山尝从之习举业;一为元初名臣,早年从遗山问学⑥。其《游石壁有呈》二首之一云:“廊庙雍容四十秋,旱为霖雨济为舟。五朝宠遇已黄发,六诏归来方黑头。后部风雷诗鼓吹,前途山水酒觥筹。试看绝壁秋云句,知是承平宰相游。”其中字里行间显示的种种“官场”经历以及由此透出的凌人“盛气”,绝无可能出自一介乡间私塾教师之手。因此,先生准备“立案”调查,拟将《中州集》所辑之外,统统删去。不久,却因其他课题缠身而将调查计划丢至脑后。
先生如此自暴“家丑”,甚至鼓励“曝光”,意在说明,在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尽管学术成果的“完善”难以企及,然而,只要坚持对“完善”的追求,就会推动学术研究的进步。
注释:
① 按,均采自北京大学图书馆古籍部藏拓片,前两首典藏号为10864,后一首典藏号为10904。
② 《〔民国〕定县志》卷二〇《金石》,中国方志丛书本,台湾:台北成文出版社,1970年。另,张金吾《金文最》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1134页。卷七八辑录此文。
③ 明李濂《汴京遗迹志》卷二二《艺文》辑录此诗,题作“同乐园”,撰者署“元金师拓”,误将诗人所属金代之“金”当作姓氏,且归入“元”。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437页。
④ 明佚名《诗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4册第2329页。撰者署“元韩公美”。今按,《诗渊》所辑金诗一律归入“元”,署名或用其字。
⑤ 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5期全文转载。
⑥ 杨镰主编《全元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册第279页。辑录元人郝天挺诗仅二首:《题麻姑坛》《寄李道复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