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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诗学史视域下的险韵诗创作

2022-03-17黄金灿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次韵王安石东坡

黄金灿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1400)

正如魏中林等先生的研究所示,宋诗是古典诗歌“学问化”的典型;而“险韵”创作正是宋诗“学问化”的重要表现。宋代诗人对险韵诗的关注度之高,在其用韵上的造诣之深及其对后世同类创作的影响之广,几乎都是其他时代诗人所无法相比的。 许多宋代诗人的险韵创作都体现出精湛的艺术技巧。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人的创作更是既继承前人又影响后人的典型。 令人耳目一新的“尖叉”唱和,在当时以及后世都引起热烈的反响。探究宋代诗人在险韵诗创作上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对考察宋人的诗学旨趣、宋诗的独特风貌都不无裨益。

一、宋人对险韵诗的普遍兴趣

在宋代,险韵诗几乎引起社会各阶层人士的普遍兴趣。皇帝、士大夫、普通文士、女性作家等,都有创作险韵诗的记录流传下来。例如宋太宗就喜欢作险韵诗。 叶梦得《石林燕语》卷第八载:

太宗当天下无事,留意艺文,而琴棋亦皆造极品。 时从臣应制赋诗,皆用险韵,往往不能成篇;而赐两制棋势,亦多莫究所以,故不得已,则相率上表乞免和,诉不晓而已。 王元之尝有诗云:“分题宣险韵, 翻势得仙棋”; 又云:“恨无才应副, 空有表虔祈。 ”盖当时事也[1](P117)。

宋太宗作险韵诗让臣子们来和,许多人甚至根本和不出来。 且不说其诗作水平如何,仅就他对险韵诗的特别兴趣来说,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其对险韵诗在宋代的流行起到很大的促进作用。与宋太宗不同,宋太祖自己不作却让别人作。 据陈师道《后山诗话》载:

太祖夜幸后池,对新月置酒,问:“当直学士为谁?”曰:“卢多逊。”诏使赋诗。请韵,曰:“些子儿。”卢即吟曰:“太液池边看月时,好风吹动万年枝。 谁家玉匣开新镜,露出清光些子儿。 ”太祖大喜,尽以坐间饮食器赐之[2](P313-314)。

卢多逊请韵,太祖说“些子儿”,其实就是让他以“儿”字押韵,但“些子儿”作为一个词汇也要在诗句中出现。 这是一个口语色彩极为浓厚的词,就是“一星半点儿”的意思。 “儿”又没有实际意义,是个儿化音的标志。 卢多逊之作,不仅将该词巧妙地融入诗句中, 还切合了新月初升的时机和皇家的身份,确是佳作。 这说明当时的皇帝有用险韵诗娱情的兴趣,而文臣更有即兴创作巧妙险韵诗的才华。

至于士大夫阶层好以“险韵”赋诗的例子则更多,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中便著录两例:

王文公兄弟在金陵 《和王微之晢登高斋诗》押簁字韵,平甫云:‘当时徐氏擅笔墨,夜围梦堕空中簁。’此事奇谲,而盘屈就强韵,可谓工矣。”(《前集》卷三十六引《西清诗话》)[3](P3767)

公(王安石)在金陵,又有《和徐仲文颦字韵咏梅》诗二首,东坡在岭南有《暾字韵咏梅》诗三首,皆韵险而语工,非大手笔不能到也。(《后集》卷二十一引《遁斋闲览》)[3](P3713)

上述两则材料提到王安石兄弟、苏轼等人赋险韵诗的例子,亦说明士大夫在当时作险韵诗较为普遍。 类似示例将在下文细论,此不赘述。

普通文士和女性诗人作险韵诗的例子,宋人也多有记载。洪迈《夷坚支志》壬卷五《醉客赋诗》条记一醉客即兴赋“吞”字险韵诗语惊四座,被当作“神仙者流”的事。 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七引《彦周诗话》语来论“作诗押韵是一巧”时云:“《中秋夜月》诗押‘尖’字数首之后,一妇人云:‘蚌胎光透壳,犀角晕盈尖’。 ”[3](P9037)李清 照 也 在 自己的词作中说过:“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 ”(《念奴娇·春情》)[4](P177)这都是宋代女性作险韵诗的佳例。

宋人用“险韵”时不再只集中于江韵等某一两个“险韵”韵部,其他许多“险韵”韵部都有大量的作品出现。 值得重视的是,就连仄声韵的“险韵”也有许多诗人尝试①。 “险韵”及其相关概念在诗作中大量出现,几乎成了一种门面语、口头禅。若想赞扬一个人诗才高,则说他爱押“险韵”、善押“险韵”;若是想感叹自己诗思匮乏、才力衰颓,只须说自己押“险韵”觉得吃力或不再能作②。 总而言之,“险韵”作为丈量诗才高下、学问有无的别致标尺,在宋一代已经受到普遍重视。 宋以前诗人多在创作上尝试押“险韵”,其时尚未认识到险韵诗的相关作用。

二、“角立苏黄”的荆公险韵诗

宋孙觌《押韵序》曰:“本朝王荆公、苏东坡,以道徳文学师表一世,诗律精深,句法高妙,固以追配《商那》《鲁颂》。而其著论,尤难于用韵。 ”[5](P314)孙氏对苏轼、 王安石的诗学成就进行了不分轩轾的称赞,并强调他们的作品“难于用韵”的特点。 清王礼培则将王安石在决定自己诗学取向时的考量很好地揭示出来:

荆公处苏黄两大国之间,争衡坛玷,将何途之从?则毅然学唐。苏黄在能变易唐人面目,荆公则不欲遽离唐人面目。沉酣经子,自出机杼。……古体五言善押险韵、善使奇字,一线追入,从昌黎来。 ……举儒、释、老、庄、凡将、急就、医卜、星象之属,无不牢笼挢揉,幻其形神。 故能深密精严,角立苏黄两家[6](P770-773)。

王礼培的这段论述解释了王安石是如何选择自己诗学路径的,更重要的是,他指出王安石“古体五言善押险韵、善使奇字”的艺术特色,乃是“一线追入,从昌黎来”。 这说明王安石在身处“苏黄两大国之间”、努力“争衡坛玷”之际,有意对韩愈“押险韵”的艺术成就进行吸收,并最终使之成为形成自己“深密精严”诗风的重要手段之一。

宋诗的“学问化”,也常借助“押险韵”的艺术手法表现出来。具体到王安石诗歌的“学问化”,“押险韵” 也是其重要表现之一。 正如清人马星翼所言:“王介甫诗体格不一,其险韵诸篇,力摩韩退之,浅学固莫能效也。 ”[7](P110)的确,王安石诗作“浅学莫能效”的“学问化”特征,在其“险韵诸篇”的创作上表现得非常突出。

例如他的 《和董伯懿咏裴晋公平淮西将佐题名》一诗,即押佳韵这一典型的险韵韵部。 全诗共58 句,上下古今,一气呵成。 开篇数句就颇具韩诗磅礴的气势:

元和伐蔡何危哉,朝廷百口无一谐。 盗伤中丞偶不死,利剑白日投天街。裹疮入相议军旅,国火一再更檀槐。上前慷慨语发涕,誓出按抚除睽乖。指撝光颜战洄曲,阚如怒虎搏虺豺。愬能捕虏取肝鬲,护送密乞完形骸[8](P223)。

诗人一开篇就将唐元和年间讨伐吴元济之役的前因后果描写得精彩生动。 虽然佳部的韵字很少,但在诗歌开篇伊始,其完全可以回避一部分难押的韵字,但诗人并未这样做,而是凭借自己深厚的学养赋予像“槐”这类的植物意象以及“豺”这类的动物意象以符合自己叙事需要的文化色彩和情感色彩,这均与韩愈的“押险韵”之作有异曲同工之妙。 诗人接下来又对韩愈的《平淮西碑》加以品评:“退之道此尤俊伟,当镂玉牒东燔柴。 ”这也更直接地说明此诗在艺术上力追韩愈的意图。 马星翼在《东泉诗话》中指出王安石的“险韵诸篇”已经接近韩愈的水平,还强调荆公“平生意气自负,诗亦多戛戛独造”,这一点亦像极韩愈。 马氏的评论足以说明王安石和韩愈的险韵创作均达到较高的艺术水平。

三、“冥搜至此”的东坡险韵诗

宋人魏了翁在《程氏东坡诗谱序》指出:“矧惟文忠公之诗益不徒作, 莫非感于兴衰治乱之变,非若唐人‘家花车斜’之诗,竞为廋辞险韵,以相胜为工也。 ”[3](P7973)魏氏为了推崇苏诗,反而把东坡的路数看得过狭了。 他不是道学家诗人,他乐于多方尝试、创新,甚至不乏游戏之作,这是不必讳言的,当然更不能无视。实际上,就拿险韵诗的创作而言,苏轼在自己的诗作中数次提到“险韵”“恶韵”。如在《次韵舒尧文祈雪雾猪泉》中说:“怪词欲逼龙飞起,险韵不量吾所及。 ”[9](P874)在《再和二首》中说:“衰年壮观空惊目,险韵清诗苦斗新。 ”[9](P1409)在《和田仲宣见赠》中说:“好诗恶韵那容和,刻烛应须便置觥。 ”[9](P1253-1254)说明他对作诗押“险韵”有明确的自觉意识。宋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云:

元祐间,东坡与曾子开肇同居两省,扈从车驾赴宣光殿。子开有诗,其略曰:“鼎湖弓剑仙游远,渭水衣冠辇路新。”又云:“阶除翠色迷宫草,殿阁清阴老禁槐。 ”诗语亦佳。 坡两和其断句“辛”字韵皆工。云:“辇路归来闻好语,共惊尧颡类高辛。”又云:“最后数篇君莫厌,捣残椒桂有余辛。”按《楚辞》:“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 ”盖以椒桂蕙茝,皆草木之香者,喻贤人也。 诗人押险韵,冥搜至此,可谓工矣[10](P1206-1207)。

通过上述材料可进一步加深对东坡险韵诗创作背景及创作过程的认识。 而且,陈岩肖针对东坡的险韵诗创作而下的“诗人押险韵,冥搜至此,可谓工矣”的论断,对学者研究及评价其险韵诗的艺术价值更是提供了重要的参考。

苏轼最有名的险韵诗是他的诗作《雪后书北堂壁二首》,元代方回就给予其颇为充分的关注。 《瀛奎律髓》卷二十一云:“苏轼《雪后书北台壁》,‘叉’、‘尖’二字和得全不吃力,非坡公天才,万卷书胸,未易至此。 ”[11](P525)二诗乃苏轼守密州时作:

黄昏犹作雨纤纤,夜静无风势转严。 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五更晓色来书幌,半夜寒声落画檐。 试扫北堂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

城头岀日始翻鸦,陌上晴泥已没车。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 老病自嗟诗力退,空吟冰柱忆刘叉[12](P363)。

这两首诗之所以被称为“尖叉”韵诗,是由于二诗的最后一句分别押了“尖”字韵和“叉”字韵,这两个字是非常难以组成词汇或短语的“险韵”,因此人们就用它们来代指这两首诗,意在凸显它们所体现出的诗人在用韵上的高超艺术技巧。《瀛奎律髓》又云:“苏东坡《雪后书北台壁二首》诗……偶然用韵甚险,而再和尤佳。或谓坡诗律不及古人,然才高气雄,下笔前无古人也。观此雪诗亦冠绝古今矣,虽王荆公亦心服,屡和不已,终不能压倒。 ”[11](P524)同书卷二十二还说:“存此以见‘花’‘叉’‘盐’‘尖’之难和,荆公、澹菴、章泉俱难之,况他人乎? ”[11](P540)从方氏的上述评论及感叹中可以看出,东坡这组诗所达到的艺术水平之高、所引起的反响之大。综上可见,陈岩肖以“冥搜至此”之语来赞叹东坡善押“险韵”,并非浮泛的溢美之词。

四、“妙不可言”的山谷险韵诗

黄庭坚也以善押“险韵”出名,他对险韵诗也有较为自觉的关注。 他在《戏答仇梦得承制》诗中曾说:“仇侯能骑矍铄马,席上亦赋竞病诗。 ”[13](P416)山谷的险韵诗在后代同样有很高的关注度。刘壎《隐居通议》卷八《山谷诸作》条引孙瑞语曰:“山谷作诗有押韵险处,妙不可言。 ……奇健之气,拂拂意表。 ”[14](P194)孙氏此处所论山谷的诗作“有押险韵处,妙不可言”, 可视为对黄庭坚险韵诗整体艺术水平的准确概括。

清人觉罗崇恩有诗云:“险韵苏黄最善押,盛名元白亦飞跨”(《太史次前韵见答复小书便面以赠称许过情感愧交至叠韵奉报》)[15](P5773), 该句能够体现出他对苏黄险韵诗的推崇。将苏黄险韵诗创作放在一起来谈论,不是觉罗崇恩等人的独创,而是后代许多诗人的共识。 因为从苏黄的创作实际来看,他们往往是在彼此唱和中并驾齐驱的。 黄庭坚有《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戏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次韵道之》 一诗,押江韵:

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 赤壁风月笛,玉堂云雾窗。 句法提一律,坚城受我降。 枯松倒涧壑,波涛所舂撞。 万牛挽不前,公乃独力扛。 诸人方嗤点,渠非晁张双。 但怀相识察,床下拜老庞。 小儿未可知,客或许敦厖。 诚堪婿阿巽,买红缠酒缸[13](P436)。

此诗即是次苏轼《送杨孟容》诗之韵的。赵次公指出苏轼曾自言《送杨孟容》乃效黄庭坚体,因此黄庭坚才有此次韵之作,以示回应。这样一来,苏诗题中的“乃云效庭坚体……以文滑稽耳”的谦让之语也有了着落。山谷的次韵之作和东坡的原唱之作一样,都体现出气力雄厚、因难见巧的艺术风貌。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 卷三十九还提到黄庭坚与苏轼的一次“险韵”交锋:

苕溪渔隐曰:“东坡送子敦诗有 ‘会当勒燕然,廊庙登剑履’之句,山谷和云:‘西连魏三河,东尽齐四履。’或云:‘东坡见山谷此句颇忌之,以其用事精当,能押险韵故也。 ’然东坡复自和云:‘我以病杜门,商颂空振履。’盖诸公饯子敦,以病不往,押韵用事岂复不佳? 山谷亦再和,有‘发政恐伤民,天步薄冰履’之句,押韵又似牵强也[3](P3788)。

这则材料中一共提到四首诗, 其中苏轼的二首,名为《送顾子敦奉使河朔》《诸公饯子敦轼以病不往复次前韵》,黄庭坚其诗名为《次韵子瞻送顾子敦河北督运二首》。 这四首诗从所押韵部来看,不能算是险韵诗,而它们之所以受到关注,主要还是在“履”这个险字高超技巧的运用上。诚然,山谷将“履薄冰”倒置成“薄冰履”,从正常的语序来看,确实是“押韵又似牵强”,然而黄庭坚本就是一个爱在诗歌句法上翻新出奇的人, 他如此做使得这句诗充满拗峭生新的味道,别有风致。正如莫砺锋先生所言:“显然,黄诗的用法比苏诗更为奇特。……押险韵而能稳妥精当, 正是这两首黄诗的过人之处。 ”[16](P156)

黄庭坚的险韵诗对后人影响很大,但也有对其此类创作表示不满的。如王夫之认为:“松陵体永堕小乘者,以无句不巧也。然皮陆二子差有兴会,犹堪讽咏,若韩退之以险韵、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饾轃之巧,巧诚巧矣,而于心情兴会一无所涉,适可为酒令而已。黄鲁直、米元章益堕此障中,近则王谑菴承其下游,不恤才情、别寻蹊径,良可惜也。”(《姜斋诗话》卷二)[17](P14)当然,即便是指摘,也能反映出山谷的影响之大,后人“承其下游”,从而“别寻蹊径”,用略显保守的眼光看是不走“正路”,用略微前卫的眼光看就是根据自身性灵所钟而进行的创新尝试。平心而论,孙瑞用“妙不可言”之语来评价黄庭坚诗歌的“押韵险处”,从艺术技巧的角度而言,还是相当准确的。

五、反响热烈的“尖叉”险韵诗

苏轼的《雪后书北台壁二首》是有名的“尖叉”险韵诗的首创之作。清梁绍壬曰:“王荆公极其佩服长公,见‘尖叉’雪诗,诧曰:‘东坡使事乃能如此神妙耶?’指‘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二句以示其壻蔡卞。 卞曰:‘此不过形容雪色耳。 ’公曰:‘尔何知? 玉楼肩名, 银海眼名, 并见道书, 故佳也。 ’”(《介甫东坡》)[18](P225)因为二人同是学富五车、无书不读,所以王安石才更能体会苏诗的妙处。 王安石有和作《读眉山集次韵雪诗五首》皆“叉”字韵。这五首足见王安石诗才,但他仍意犹未尽,又作《读眉山集爱其雪诗能用韵复次韵一首》。

王安石意欲与东坡争个高下的“尖叉”险韵组诗的创作,是“尖叉”险韵诗反响热烈的重要表现。荆公这组诗共六首,即《读眉山集次韵雪诗五首》及《读眉山集爱其雪诗能用韵复次韵一首》,依次为:

若木昏昏末有鸦,冻雷深闭阿香车。 抟雪忽散簁为屑,剪水如分缀作花。拥箒尚怜南北巷,持杯能喜两三家。 戏挼乱掬输儿女,羔袖龙钟手独叉。

神女青腰宝髻鸦,独藏云气委飞车。 夜光往往多连璧,白小纷纷每散花。珠网纚连拘翼座,瑶池淼漫阿环家。 银为宫阙寻常见,岂是诸天守夜叉。

惠施文字墨如鸦,于此机缄漫五车。 皭若易缁终不染,纷然能幻本无花。观空白足宁知处,疑有青腰岂作家。 慧可忍寒真觉晚,为谁将手少林叉?

寄声三足阿环鸦,问讯青腰小驻车。 一一照肌宁有种,纷纷迷眼为谁花?争妍恐落江妃手,耐冷疑连月姊家。 长恨玉颜春不久,画图时展为君叉。

戏珠微缟女鬟鸦,试咀流苏已颊车。历乱稍埋冰揉粟,消沉时点水圆花。 岂能舴艋真寻我,且与蜗牛独卧家。 欲挑青腰还不敢,直须诗胆付刘叉[8](P671)。

靓妆严节曜金鸦,比兴难工漫百车。水种所传清有骨,天机能织皦非花。 婵娟一色明千里,绰约无心熟万家。 长此赏怀甘独卧,袁安交戟岂须叉[8](P679)?

荆公这组诗全是押“叉”字韵,虽然总体上仍属“尖叉”韵诗的范围,但由于未作“尖”字韵诗,难度实则已被降低。 又,东坡曾以“忆刘叉”词组押“叉”字,荆公则用“付刘叉”词组押之,虽略有变化但却与东坡诗句的押法大体相同,未能实现超越。 这次竞赛的结果,从后人的裁判也能看出,荆公是略逊一筹的。 据《唐宋诗醇》载,方回曾评东坡之作曰:“偶然用韵甚险, 而再和尤佳。 或谓坡诗律不及古人,然才高气雄,下笔前无古人也。观此《雪》诗亦冠绝古今矣。 虽王荆公亦心服,屡和不已,终不能押倒。 ”[19](P907)方回确实觉得这组诗较东坡之作逊色。因为他在《瀛奎律髓》卷二十一评价这组诗时也说:“和险韵、赋难题,此一诗已未易看矣。 ”[11](P525)对于具体的押韵又用 “深僻难晓”“不可晓”“无关涉也”“亦勉强矣”等语反复指摘,可见其艺术上确实存在一定的不足[11](P525-526)。 《唐宋诗醇》卷三十四在评东坡《雪后书北台壁二首》时又曾总结道:“尖叉韵诗古今推为绝唱。 数百年来,和之者亦指不胜屈矣。 然在当时,王安石六和其韵,用及‘诸天夜叉’‘交戟叉头’等字支凑勉强,贻人口实。即轼《谢人见和因再用韵》二诗亦未能如原作之精采,方回谓再和尤佳者,非也。 ”[19](P906)这个评价是中肯的。 除王安石外,苏辙见东坡诗作后也曾作《次韵子瞻赋雪二首》:

麦苗出土正纤纤,春早寒官令尚严。 云覆南山初半岭,风干东海尽成盐。来时瞬息平吞野,积久欹危欲败檐。 强附酒樽判熟醉,更须诗句斗新尖。

点缀偏工乱鹄鸦,淹留亦解恼船车。 乘春已觉矜馀力,骋巧时能作细花。僵雁堕鸱谁得罪?败墙破壁若为家。 天公爱物遥怜汝,应是门前守夜叉[20](P93)。

东坡见自己的作品反响颇多,又作《谢人见和前篇二首》进一步将这次竞技推向高潮。 其诗曰:

已分酒杯欺浅懦,敢将诗力斗深严。 鱼簑句好真堪画,柳絮才高不道盐。败履尚存东郭足,飞花又舞谪仙檐。 书生事业真堪笑,忍冻孤吟笔退尖。

九陌凄风战齿牙,银杯逐马带随车。也知不作坚牢玉,无奈能开顷刻花。 得酒强欢愁底事,闭门高卧定谁家。 台前日暖君须爱,冰下寒鱼渐可叉[12](P365)。

可见,“尖”“叉”二字本身就难押不说,由于多次唱和,使一些常见的词汇、典故几乎被用尽,就显得更为难押,这便是一种动态的“险韵”,即韵字在次韵唱和的动态过程中显得越来越“险”。

到南宋时,“尖叉”险韵诗已经出现拟作成风的趋势。 陆游《跋吕成叔〈和东坡尖叉韵雪诗〉》指出:“今苏文忠集中,有《雪诗》用‘尖’、‘叉’二字。 王文公集中,又有次苏韵诗。议者谓非二公莫能为也。通判澧州吕文之成叔,乃顿和百篇,字字工妙,无牵强凑泊之病。 ”[21](P257)说明像吕成叔这样“顿和百篇”的情况也已出现。清人王培荀也说过:“自东坡用尖叉韵后,多踵之者,欲因难见巧也。 ”[22](P387)这一论断符合实际。 《唐宋诗醇》卷三十四在评《雪后书北台壁二首》时也提到:“尖叉韵诗,古今推为绝唱。数百年来,和之者亦指不胜屈矣。 ”[19](P906)马星翼《东泉诗话》卷七不仅抄录了苏、王等人的险韵诗作品,还记载数十首他人及自己的拟作,由此可见“尖叉”唱和的影响之大。 此外,“尖叉”险韵诗作为诗才高低的衡量标准也被诗人们反复提及,俨然成为险韵诗这种独特诗歌类型的代称。

综上所述,宋人对险韵诗创作表现出极大的热忱,不仅社会各阶层人士都试图参与其中,而且他们也积极地对险韵诗的押韵范围进行了开拓。其中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的险韵创作更是个中翘楚,这些文豪不仅取得了引人瞩目的艺术成就,且他们对后人的影响也不容小觑。 著名的“尖叉”唱和,更是引发后人层出不穷的模拟和点评,成为历久弥新的诗学话题。

注 释:

①例如:(1)“足弱老态增,颠仆人共骇。无趾真吾师,天刑乌可解。”(姜特立《足弱》,《梅山续稿》卷十三,《宋集珍本丛刊》本,第 123 页);(2)“欲结爱山人,共了寻山债。未有买山钱,愁闻有山卖。”(卢襄《隐天阁》,厉鹗编《宋诗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 第 957 页);(3)“寂寂华严堂,富贵佛境界。 何须九九编,吾有艮一卦。 ”(姚勉《感山十咏·其五·华严堂》,《雪坡舍人集》,影印傅增湘校《豫章丛书》本,第 323 页);(4)“忆昔屏山翁,示我一言教。自信久未能,岩栖冀微效。 ”(朱熹《云谷二十六咏·其十四·晦庵》,《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440 页):等等。 这些仄韵诗的篇幅虽短,韵字的难度也有程度上的差异,但其对诸多“险韵”的尝试意图已十分明显。

②例如:(1)谷口先生好出词,韵险致高俱足给(曹勋《和郑康道喜雪》);(2)韵险落鬼胆,语妙破天悭(释道璨《题源虚叟庐山行卷》);(3)招来倦客同赓载,韵险令我窘见挤(程公许《和使君王子坚游邓氏天开图画韵》);(4)韵险语怪绝,窃读惊汗下(冯山《题澧州石门县蹇周辅蟠翁太傅三爱堂》);(5)句敲金玉声名远,韵险车斜心胆寒(胡宿《谢叔子杨丈惠诗》);(6)连得新诗照尘几,调高韵险不易和(楼钥《又次韵》);等等。 以上诗例依次见《松隐集》卷八,《柳塘外集》卷一,《沧洲尘缶编》卷七,《安岳集》卷一,《文恭集》卷五,《攻媿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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