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古文选本凡例论略
2022-03-17郑天熙
郑天熙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00)
古文选本是总集的一种(1)“古文”并非一个严密的文体学概念,它以散体文为主,但并不绝对排斥诗歌、骈文、辞赋等其他文体。就明代古文选本来说,选诗、选辞赋是普遍倾向。《古文精粹》就选了诗歌,而大部分明代古文选本都会选入屈原、贾谊等人的辞赋。考虑到“古文”概念在明代的宽泛性,本文对明代古文选本的界定,是以选先秦两汉以来的散体文为主的选本,包括明人创作的散体文,也包括少量选了诗赋、骈文的总集。对“古文”概念的辨析,参见吴承学《中国文章学的成立与古文之学的兴起》,《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12期。,明清时期古文选本的编纂蔚为大观。据笔者不完全统计,明代古文选本总量在500种以上,远超宋元时期。遗憾的是,目前的研究仍集中在南宋(2)相关成果如张海鸥等《宋代文章学与文体形态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巩本栋《南宋古文选本的编纂及其文体学意义——以〈古文关键〉〈崇古文诀〉〈文章正宗〉为中心》,《文学遗产》2019年第6期;邓建《宋代文学选本形态刍论》,《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祝尚书《论中国文章学正式成立的时限:南宋孝宗朝》,《文学遗产》2012年第1期;张智华《南宋文章选本叙录》,《文献》1999年第2期。,而对明清古文选本缺少足够的关注。其实,明清古文选本有很多值得关注的新变,如凡例的普遍增加就是不容忽视的特征。凡例作为重要的副文本,携带极为丰富的信息,是考察明代古文选本的一个重要视角。
一、凡例的体貌特征
凡例,又称发凡、例言、略例、序例、论例、义例等,源于晋杜预《春秋左传序》:“其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1]古代史书与地方志的凡例地位极高。唐刘知几《史通·序例》:“夫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昔夫子修经,始发凡例。”[2]最早的文学总集《文选》,即在序文里表达了选文分类、范围、标准等,实则序、例一体,序文包含了凡例的内容。明清总集的凡例则独立成自身完整的文体,具有丰富的文学批评内容。这方面的研究,以何诗海教授为代表(3)参见何诗海《作为副文本的明清文集凡例》(《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明清总集凡例与文体批评》(《学术研究》2012年第8期)、《“恶道之外”——从凡例看明清评点观的另一面向》[《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2期]等相关论文。。但何诗海教授的论述对象是明清总集的凡例,本文则重点探究明代古文选本凡例的文体特征、所表达的编选意图与文学批评思想及其商业性功能。
南宋吕祖谦《古文关键》有“看文字法”“论作文法”“论文字病”等四部分内容,并不是对选本体例、分类的说明,不算凡例。真德秀《文章正宗》设“纲目”介绍编辑意图和标准,最后说:“其目凡四:曰辞命、曰议论、曰叙事、曰诗赋,今凡二十余卷。”[3]这是对选文分类的说明,但仍序例一体,并未独立。谢枋得《文章轨范》虽然将选文分成“放胆文”“小心文”两类,但没有专门的文字予以说明。楼枋《崇古文诀》、元代苏天爵《元文类》亦无独立于序言、介绍体例的文字。总之,明代以前的古文选本并没有产生具有文体独立与区隔意义的凡例。
明代古文选本则普遍有凡例。从凡例写作者来看,有选家自作,如《古文鸿藻》《古文奇奇赏》《历代古文国玮集》的凡例;也有书坊主所写,如《古文备体奇钞》《三苏文盛》《嘉乐斋三苏文范》的凡例。形态上通常采取排比科条式,数量不等。有的条目较多,如《古逸书》24条,《书记洞诠》26条,《历代古文国玮集》30条,陈仁锡《古文奇赏》凡例多达133条。篇幅亦长短不拘,少则一两百字,仅说明评点符号的含义,如《史汉方驾》例引;多则七八百乃至上千言,详尽罗列介绍选本体例。在笔者阅读的70余种凡例中,超过700字的就有10种,《古文奇赏》与《皇明经世文编》凡例达到4000字以上。
凡例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独立完整的文体形式,而是经历了“书序中零散的编例,到掺杂叙事、议论的序例,再到独立成篇”的过程[4],文学总集的凡例亦是如此。但需要说明的是,凡例在明清总集中的独立,并不代表与序脱离关系。明代古文选本凡例虽然以排比科条为主,仍有序文形式的凡例。《纯师集》刊刻于崇祯十六年(1643),选家余钰自作的凡例就没有分条,而是以“编辑大意”“撰次第一”“品藻第二”“论世第三”“采择第四”五部分来介绍,每部分都申说详尽。尤其是在“采择第四”中,批评当时版刻的种种弊端:“近世版印浸多,沿饰深甚,编摩者绝不讐校,无识者又从而妄改焉。如听然之为聽,捭阖之为押,习而罔觉,岂徒贻笑于金银车而已。原其弊,则笺注弗详,反切不载,而学者稽古之功,尽蔽于揣覆臆钩之时义,是可悯也。间有嗜古者,又欲以荟蕞胠箧、襞积字句胜之,而类语训纂、割接段落之书,遂大行于世。尤可恨者,搜辑未精,妄行传会。”[5]作者毫无隐晦地指出明代后期出版书籍在笺注、校讐方面的随意附会,言辞激烈,极似序文。
即使分条说明,明代古文选本的凡例也没有完全脱去序文的记叙功能,如记录编选背景、经历以及相关人员等。《两晋文钞》凡例第一条追溯自己童年时即喜欢古文与诗词,后经艰难搜罗,才编成此集[6]。《翰海》凡例第七条记录选本编成后,请师友指导[7]。这些都说明凡例还保持着序文的某些特征,呈现出文体交叉的样态。
有的古文选本会随再版而附加新凡例。凡例每一次的改动,成为体例变化最直接的显示,也能从中窥见古文选本富有意味的变化。《史记抄》是茅坤对《史记》的选评本,自万历三年(1575)刊刻以来,于泰昌元年(1620)、天启元年(1621)两度再版,新增名家点评内容,新版体例变动即反映在新增的凡例中。万历三年初版《史记抄》凡例共7条,凡例后附“读史记法”[8]。泰昌元年再版时新增8条凡例,为明代知名书商闵振业所写;新增内容主要有四:其一,将每篇文章的题目移至各篇首;其二,补入史赞30条;其三,增加唐荆川等六家评点;其四,增加注音、训诂[9]。《史记抄》再版内容更加丰富,注音、训诂的增加扫清了阅读障碍,流通更加畅顺。新增凡例实际上是出版者的营销策略(后详),使再版《史记抄》成为更适应市场的商品。而《史记抄》第三版是茅坤曾孙茅兆海所刻,为最大程度地保存家族文稿,彰显先辈的文学思想,茅兆海删除闵振业的辑评,又有所增补,使新版卷数由之前的91卷增加到104卷。凡例上,茅兆海保留万历三年初刻本的7条,删去闵振业的8条,自己又加入7条[10]。“附读史记法”初刻时本在凡例之后,茅兆海将它移到凡例前,题为“茅鹿门先生史记论例”,再附入茅坤《复唐荆川》《与蔡白石论文》《与凌太学》《史记评林序》四篇文章。“读史记法”虽然也有评论《史记》的内容,但大部分篇幅都在交代文章的去取,类似凡例。至于后四篇文章,则是阅读《史记》的辅助材料,体现茅坤的《史记》批评思想。因此,凡例的变动显示,第三版《史记抄》商品化程度减弱,是茅兆海为保存先辈文稿、增强家族认同而编辑出版的。
二、编选意图与选文标准
凡例是介绍体例的文体,它的产生和独立,本身就标志着编辑实践的深化与理论反思的自觉。而选本的体例设计、文章去取不仅仅是编辑工作,它更与选家的学术观念、思想倾向有紧密的联系。编辑意图是选家欲通过辑录文章达到的目的与宗旨,它体现选家的古文观念,决定文章的去取标准,也与文章批评密不可分。凡例则是表达编辑意图与选文标准最适合的副文本,从中可看到明代古文选本编辑意图的多元化特征。
明代科举首场的考试文体为八股文,士子无不苦心揣摩,被称为“时文”“今文”。明人大都持古文、时文一体的观念,邵宝《重刊全补古文会编序》:“文一而已矣。自近世以举业为时文,于是有古文之名。时文之于古文,异体而同辞,异辞而同理。”[11]吴承光《古文钞自序》:“夫文一也,而有古文、今文之异者,何也?时之上下使之也。”[12]因此,有益时文写作成为古文选本的编辑意图之一。《古文鸿藻》凡例第二条:“是选专为有资于举业。凡博大雄浑,函奇清逸,品不一家,选不一局,总期于触发性灵而止。”[13]为更好地指导举业,有的选本不选与时文无甚相关的文体,《古文奇奇赏》凡例第三条:“是集专为诸生举业之助。集中词赋制诰,于操觚不甚关切者倶不入。”[14]
除了指导科举,明人还以古文选本进行政治、道德教化。自韩愈倡导先秦两汉“随言短长”的古文,经欧阳修等人的努力,古文逐渐成为文章正统。古文在思想上总与“古道”“古制”相系,因而在文学价值序列中位于其他文体之上[15]。古文的价值倾向,必然要求承载政教人伦之用,即所谓“文以载道”,这种政治、道德上的古文功用观是选本最主流的编选意图。《名文通考》凡例第三条说“文章不关世教,虽工无益”[16],并以此批评了司马相如《封禅文》、杨雄《剧秦美新》等文章“导谀逢君”“献蹈而失节”。批评的标准正是道德人伦之大节。《纯师集》“编辑大意”评价了《文选》《唐文粹》《文苑英华》《宋文海》《文章正宗》等前代选本,认为它们“皆无关于经术,徒取给于词科”,“皆宏词举业耳”,再申述自己基于道德教化的本位立场:“今欲求人伦之准式,明忠孝之大端,俾承学童蒙咸知拾级,经传子史艺同辅车;鼓箧之始即闲止其性情,通达之余必不悖于彝教。岂徒童年讽诵,抑亦皓首知归?斯诵读无负于古人,而文章不沦于末技。”[5]义例对政教人伦的重视使《纯师集》否定只为时文而编辑的选本。
有选本甚至倾于道德而排斥文章。《皇明文则》凡例第二条:“忠孝节义,生人之大闲,所以风砺当时,兴起后世也。故凡传忠孝节义者,不论文之高下毕录,使达节懿行因文以传,所谓显微阐幽者也。”[17]《陈太史经济言辑要》凡例前两条:“是集倶摘名贤石画,关廊庙经术者汇入纂,若夫骚人墨士吟咏适志,非当世急务,倶不列入。”“是集词不必藻绘,意不必惊奇,止取实用,箴砭空虚。”[18]社会政治、道德修身方面的教化意义是选文首要考虑的,文学属性被置于边缘,乃至取消,“若文虽可观,人不足录,概不入选”[19]。有的选本凡例还表达国家统一意识。《中原文献》在凡例第四条指出,不录《元史》是因为“外夷”[20]。《三史文汇》凡例第八条:“僭伪非正也。”对僭伪政权时期的文章,即使收录,也是为了“见其罪”[21]。这类选本主张文章以外的政教,忽视文章的艺术性。
与此相对,另一类选本注重文章价值,选文主要是艺术上的考量。《广文选》与《广广文选》都是明代对《文选》的增补之作,而《广广文选》更是在《广文选》的基础上继续广收而来,但不同于《广文选》浓厚的政教意图,《广广文选》的标准是“尔雅瑰丽”“奇诡”[22],即使“理未纯”,也根据文章艺术价值而适当收入。《秦汉六朝文》凡例第一条云:“今采其气机流溢,神彩焕发者录于篇。”[23]《国朝文纂》选文标准是“唯其文”,而不论人美恶[24]。《古文奇赏》略纪中提到屈原是“大作手”,并将《离骚》排在最前面,以此凸显了《古文奇赏》的艺术性、审美性倾向[25]。明人对尺牍的审美非常关注,尺牍选本在凡例中都会提到尺牍的艺术性标准,《翰海》凡例第六条:“牍中卑语腐语,不足烦帐下儿,信手抹去。若夫巉骨冰凌、彤霞日映,令人心动者,亟收之。”[7]130《镌国朝名公翰藻超奇》凡例第三条交待的去取标准是:“意之娴婉,辞之纤丽。”[26]尺牍篇幅简短,不宜用来谈论宏大的政治公共内容,这种文体特点使尺牍越来越追求自身的美学价值。明代中晚期的尺牍,甚至脱离实际内容,成为文人游戏文字的形式[27],明代尺牍选本张扬艺术标准也就不难理解了。
综上,明代古文选本在凡例中表达的编选意图,有指导科举、政教人伦与推崇文学自身价值三类。不同的编选意图也导致了不同的选文标准:科举选本必须有助于举业;旨在政教人伦,要考虑文章内容的道德、政治因素;重视文学自身的价值,则看艺术水平的高下。这里的问题是,以上三种编辑意图,是否彼此绝缘,只能取一去二?或者可以相互并存?从凡例来看,有偏重三者之一的,《举业天衢》完全是指导科举,《广文选》归乎载道,《国朝文纂》“惟其文”。但也有兼容二者甚至三者的选本。前述《古文奇赏》就既考虑了“举业之助”,又兼顾文章审美价值。《文选尤》是对《文选》进行再次删选而成,所选文章皆是“意致委婉,词气渊含,才情奇宕者”,这无疑是审美标准,但凡例也说到选文须“有裨于学者”[28]。《古文启秀》虽然在第一条凡例中标举“有关于世教,有会于名理”,但第五条则说所选之文“格奇”“语粹”“意新调雅”“气局阔大”,这又是审美评价;同时,凡例虽然指出司马相如《上林赋》、班固《两都赋》等赋非后学所急用,但还是选了前后《赤壁赋》与《秋声赋》三首,恰恰是因为它们有助于科举时文写作[29]。
所以,凡例表达的三种编选意图可以共存,这导致不同选本对某些特定文体收录情况不一。如骚赋重视声律藻绘,与古文的古朴雅正有悖,而选本的处理十分灵活。如果侧重道德世教,就会完全舍弃,“风云月露何取于文,故是集凡赋不录者以此”[17]9b。如果侧重于举业实用,则有两种态度:一是全不选,“(骚赋)采取虚伪,多夸诞之辞,专精务本非博士所急”[30];一是上乘辞赋可资时文写作,于是仍有选本收少量经典骚赋。如前述《古文启秀》选录了前后《赤壁赋》与《秋声赋》三首,《名文通考》《历代文选》也收入少量辞赋。明代古文选本没有完全排斥辞赋,编辑意图的多元兼容是其重要特点,它通过凡例得以集中展现。
三、文学批评
明代是中国文化的总结期,面对丰厚的历史文化遗产,明人不仅以极大的热情搜集、整理文献,还体现出强烈的史家眼光与意识。时代与社会的巨变孕育各种新思潮,猛烈冲击着传统,刺激明人以新的观念审视历史遗存,在梳理文献、构建文学史时又勇于提出新见,这可通过凡例中的文学批评来观察。
明代古文选本追求宏大体量,方岳贡《历代古文国玮集》141卷,李宾《八代文钞》160卷,陈仁锡《奇赏斋古文汇编》竟达236卷。明人还分段编辑各时期的古文,形成系列选本,如梅鼎祚《历代文纪》、钟惺《历代文归》、张采《历代文》等。明人在这类选本中,以史家眼光梳理历史文献,表达独特的文学史观,并对各时段的创作发表文学批评。《名文捷录》凡例:
一、先秦之文去古未远,不惟《左》《国》《檀弓》,足绍经史,即《庄》《列》《战策》皆玄奇变幻,不可端倪,史迁纪传,悉本于此,故居其半,采不厌多。
一、两汉推龙门与班氏尚矣,而一时人文踵起,有贾傅、邹枚、相如、子云、东方诸人,至于后汉,则孔明之二表,晋室则元亮之一辞,文与人并重,百世不刊,其余曹魏六朝取二三策而已。
一、唐文昌黎振百代之衰,遂为一代绝唱,而前如王骆,又如柳杜元李诸名家亦皆有不朽文字,虽难悉搜,特取其最。
一、宋理学大畅,文尤雅醇,欧范三苏,后先振起,而钱之记义田,李之记袁州学,胡之上高宗封事,此等文章有关名教,又不在句字争奇。[31]
这四条凡例以时代顺序依次评价先秦至宋代的文学创作及代表作家,勾勒出了简略的文学发展史。在选文比例上,《名文捷录》对先秦文“采不厌多”,后世则“特取其最”,体现出对先秦文的崇尚。明人普遍认为先秦文浑朴古雅,往下则走向漓散,逐渐雕琢。“秦汉去古未远,先王风气犹存”[23]俞王言序,“自是已后,东京之轻华,建安之清放,虽明瑟可观,而浑朴之气去之已远矣”[19]5。基于这种文学发展史观,凡例在说明历代文的去取时,大都是先秦时期从宽,以后则从严,“上古风气浑涵,故文亦醇厚,战国与西汉去古未远,入选者略备,东汉而下,去取不得不严也”[32]。“敦朴者先,雕虫者殿,先秦两汉去古未远,风气浑厚,稍加详悉,魏晋六朝缛词排格,选特加慎,唐宋大家……抑又略诸”[33]。
受时代思潮影响,明人评价古代文学作品时敢于创新,独抒己见,不主一格。《战国策》的功利倾向历来为正统文人批评,不过,明人能看到《战国策》文章的艺术性,进而肯定其“文”的一面。《名文捷录》即认为《战国策》“玄奇变幻”[31]凡例二。《汇古菁华》凡例第四条:“七雄之策,揣摩臆中,播弄情机,固圣门所不道。……然词章炳蔚,姿态横生,千载而下令人神爽。观者取其文,勿以其意可也。”[33]凡例一魏晋六朝文一向被贬低,但明人能从“备一代风气”的角度来选辑,史家意识尤为自觉。《两晋文钞》凡例特别提到收录了两晋时期的禅玄二家文,并指出如果对它们“诋斥不观,无乃过隘”[6]凡例四。不仅如此,针对明代“秦汉后无文,唐后无诗”的习见,也有凡例提出不同意见,认为伟人杰作历代皆有,他们的特点恰在于突破古人的创新处,而不是“尽同古人”[13]259。明人具体的文学批评也不全是赞扬。如《历代古文国玮集》凡例指出选韩柳集的问题,“选韩者畏其崇高而并其粗,选柳者乐其近人而专拾其细美”;还对比指出曾巩和王安石文章之不足,“曾拙于用长,王巧于用短”[19]11。
选本凡例常有对各时期具体作家作品的评论。《历代古文国玮集》有30条凡例,几乎每一条凡例都是文学批评,包括某一段时期的文学成就以及对帝王之作、具体作家作品与文体的评论等。陈仁锡所编《古文奇赏》与《奇赏斋古文汇编》在正文前都有相同的《略纪》,除了前两条说明文章的去取外,后面131条全是文学批评。如果说《历代古文国玮集》还是保留凡例基本功能的话,《略纪》则是文学批评压倒去取说明,变身为批评的文体了。换句话说,《历代古文国玮集》是批评式的凡例,《略纪》则是凡例式的批评,它保持凡例的体例形式与文本位置(序跋后,目录正文前),但突破惯常的写作要求,是批评对凡例的全面置换。
《略纪》分历代古文为大作手、持世之文、荣世之文三类:“有大作手,如屈原等是也;有持世之文,如鲁仲连等;有荣世之文,如苏秦说齐闵王等。”而对东汉文,则又区分出“学者之文”与“公卿将相之文”。《略纪》还评论历代作家作品,只言片语,十分精到。如“先秦无段落之迹,西京绝对偶之语”,点出先秦西汉文的古朴;“晁错文略用骈偶,而笔力高古,读之不觉”,高古与骈偶相对,但晁错能妙用骈对,使文章不露雕琢。对《战国策》与西汉文章的关系,《略纪》认为“《国策》妙于峻洁,西汉宗之”,“太史迁熟读《国策》,方有一部《史记》”。它如“曹植文极有骨理”,元结“笔力雄健,意气超拔,不减韩之徒也”,“宋文字苏洵颇雄浑,欧阳修能婉折,其次陆游可也”[25]605。一百多条评论,从先秦到宋代,每一时期的代表作家作品均有论及,合而观之,不啻一部简要的文学批评史。
对于评点本,凡例通常会说明批点符号的含义,进一步还会表达对批点的反思和态度。批点给读者带来便捷的同时,又有可能拘于字句,破坏文章的浑全性,尤其是对“浑朴”的古文,过多的技法点评反而有一叶障目之弊。胡缵宗《秦汉文》序说:“以文有关键、有诀、有小心放胆、有警句奇字者可免矣。”[34]评点在明清极盛,清代还出现了“评点”与“反评点”之争[35]。其实这种反思在明代古文选本中已存在。选本凡例一方面对评点方便后学表示肯定,一方面又提醒评点具有局限性。《名文通考》凡例第十条:“文字用圈,终类添蛇之足,第古人意见精神,庶可一瞩而得,此亦为后学劳耳。”[16]6a《古文奇奇赏》凡例则更删去一切批点符号,“文字会心各各自领,圈点最为遏塞灵窍。原本间有之,亦不多及,今尽削去”[14]2a。然而更多的则是提请读者注意在用评点时不能死于句下。《古文鸿藻》凡例肯定评点家的“良工用心”,但“须会心人自得之耳”[13]257。既使用评点以方便读者,又注意引导其超越评点,会心自得,明代古文选本凡例对评点的认识富有辩证色彩。
四、商业属性
古文选本在明代中后期大量刊刻发行,与成熟的商业出版密不可分。市场是商业出版的导向,科举考试的辅导用书需求量巨大,成为主打出版品种[36]。“比岁以来,书坊非举业不刊,市肆非举业不售,士子非举业不览”[37]。李诩《戒庵老人随笔》说:“余少时学举子业,并无刊本窗稿。……今则满目皆坊刻矣。”[38]虽然所言是时文选本,但时文在明中后期越加重视写作技法,古文的参考价值被凸显出来,古文选本开始受到热捧。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想要获得丰厚利润,就要在行销策略上用心思。出版者在凡例中大打广告,吸引读者眼球,刺激读者购买欲望,从而凡例在基本功能以外增加了商业信息,古文选本带上商品色彩。
明代古文选本凡例中的广告,内容上有五种类型。一是说明书籍搜罗全备,价值极高,“一册可尽五车”,如《中原文献》《古今翰苑琼琚》凡例。二是交代选本由名家点评,利用名人效应吸引读者,如《名文捷录》凡例提到点评“皆出于名公的笔,非坊肆之雌黄”[31]凡例二,《秦汉文隽》标榜该书“出眉公先生手选评而圣俞先生尤严校阅”[39]。三是说明编排考虑之周到,一切从读者需要出发来设计,如《文选尤》凡例第一条:“是集独于脉络指陈处,细为分析,而隐微幽远之言,聊为解释,俾观者了然于心。”[28]401四是交代编辑过程艰辛,用心良苦,激起读者的认同,如《史汉文统》凡例第六条:“心力交穷,目光几瞀,一片苦心,盖期以羽翼六经,表章文治,庶读者与选者无负云。”[30]660五是预告,说明还将出版续集、后集及相关的系列书籍,吸引读者购买全套丛书,如《古文鸿藻》凡例提到还将出版《古文异藻》《诸子鸿藻》,《古文启秀》凡例预告了《明文启秀》的发行。由于竞争激烈,商家纷纷盗版翻刻,伪劣书籍充斥图书市场,古文选本亦不例外。有凡例对盗版行为大加批判,“翻刻为迩来极恶之举”,“其忍不啻于杀人,其恨何殊于发冢”,并认为翻刻是“为有尽之利博无穷之害”[13]262,强烈抵制市场上的盗版翻刻行为。商业出版的竞争,使凡例在基本功能以外增加了商业属性。
市场导向的选本完全服从士子需要。中晚明以来,八股文不宗程朱,日趋奇诡,引用诸子成为风尚,“剽窃庄老,掇拾秦汉,甚且旁剿释氏空门者之影响,以相夸诩”[40]。诸子在晚明大受追捧,“迩之哆口者,非子不谈;射利者,非子不售。而诸子百家,搜刻迨尽”[41]。到晚明已是“天下子书横流”[42]。古文选本大多选进诸子,不顾其叛道的思想。《举业天衢》凡例的广告辞浮夸,深谙举子心理。如第一条:
近时治举子业者有二病,一曰博溺心,一曰约局见。盖病不在博,病在博而不轨于正;病不在约,病在约而未得其宗。兹编集诸子百家而分之为十卷,卷卷属举子真诠,总宏纲钜,领而列之,为二十类,类类为艺林要论,似博而实约,似约而实博,庶轨于正,或可免承学临岐之悲,颇得其宗,宁复起经生测海之叹。[43]
凡例不立即介绍全书体例,而是首先指出士子攻读举业的两大弊端,以此切入对全书内容的说明,标举该书既“轨于正”又“得其宗”,针对性很强。行文极尽藻饰:“非敢曰沧海之内无遗珠,或可云花苑之间皆异蕊。”“大都法门备于举子,句调切于文坛。得其解者,庶可备左指右挥之资;鉴其典者,亦或免附赘悬疣之诮。”[43]凡例二这些广告言辞讲究华彩,煽动读者的购买欲,文以载道、世教人伦等宏大话语隐退,读者的需求成为唯一的考量,商业消费的特点异常明显。
凡例的广告体现出古文选本在明代的一个重要转向,即考虑读者需求。读者需在短时间内了解古文以备考,出版商多在文章去取以及如何方便阅读上用思,使选本最大限度囊括古文经典而又不至卷帙浩繁,引导读者快速掌握古文。选本在编辑形态与体例安排上无不为之精心考虑。这种读者转向,具有重大意义。因为在此之前,宋元古文选本基本都是有关道德修身、政治世风的教材,是掌握文化话语权的上层知识精英对一般读书人进行意识形态统治的工具。南宋真德秀《文章正宗》以“明义理切世用”为编辑意图,选文标准是“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3]5。这是上对下的单向式灌输,重在考虑对象“应该”读什么以及最终达到的目的,而读者自身的阅读需求、接受能力甚至审美倾向等个人化的因素则是被忽略、被压制的,他们只能被动地、无条件地学习,个体性的因素无法彰显。明代不一样了,商业出版逃不出市场这只无形的巨手,古文选本不得不站在读者角度来编辑,姿态也从上对下的教化转而与读者平等,甚至千方百计来服务读者,选本也就从原来的教材转变成了具有服务性质的商品。古文从执行教化的神圣地位,变而为供举子选择的应试工具,其政教功能逐渐淡化、消解,指导写作用途却越加突出,促进了明代文章学的兴盛。凡例作为对选本内容、体例的说明,它附加的广告功能成为观察明代古文选本从教材转变到商品的极佳窗口。
五、结语
明代古文选本的凡例,篇幅长短自由,形式既有分条说明的科排体,也有保留序文特征的叙述体,有的选本再版时还会新加入凡例。通过凡例可以考察编选意图与文学批评观念。选本的编选意图主要有指导科举、道德教化与审美追求,或兼有其二,或三者共存,多元兼容使选本对辞赋等文体的收录十分灵活。凡例的文学批评常有文学史梳理,明人借以品评历代文章,努力构建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凡例对评点方便读者阅读与有可能妨碍整体认知的正负作用都有发明。此外,凡例被植入广告,新增商业性功能,使古文选本由教材转变为商品,这一变化对古文及古文选本意义深远。当然,凡例的深入研究还需结合选本的选文、正文的点评进行,同时凡例本身也存在反复抄袭的弊病(4)这主要出现在商品化程度较高的三苏选本中。如明末出版的《静观室三苏文选》《合诸名家评注三苏文选》《文济堂三苏经世书》《嘉乐斋三苏文范》四种三苏选本的凡例,除了个别地方人名改动外,基本是相互抄袭的。。不过,对这一副文本的探究,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明代古文选本,其价值不可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