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论哲学视角下的认知语言学与中医学之比较
2022-03-17刘臻
刘 臻
(济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一、引言
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学科,没有可比较之处,但从哲学角度来讲,事物之间总有可比性,因为世界上最相似的事物之间也有差异性,没有完全一样的事物;差异最大的事物之间也有相似性,最起码它们具备共同的物质属性,且在差异性越大的事物之间找到的相似处越多,越有利于人类认知的发展。
王寅[1]指出,当今很多学者基于认知语言学的基本原理论述了词汇、词法、句法和语篇等方面的成因,尽管这些研究已经比较深入,但尚未将认知语言学上升到人类一切活动和人类文明这个更广的范围和更高的高度来论述。为此,他尝试将《易经》与认知语言学的语言体验观进行比较,发现语言具有体验性这一特征不仅是西方学者的专利,我国古代哲人也早就意识到了语言与体验之间的关系。王寅呼吁我国外语界的学者不要将眼光仅盯在西方学者身上,还必须研读我国的本土典籍。
在语言科学和医学科学的发展过程中,最有争议的恐怕就是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了,这两种学科甚至被一些人称为伪科学。被质疑的理由无非是:虽然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对语言和生理病理的解释力较强,但无法证伪;不符合现代科学的逻辑实证主义精神,不能采取还原论的研究方法去证实。从认识论哲学角度来讲,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的哲学基础和研究方法有很多相同之处。通过比较研究它们的相同之处,可以对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的科学性有更加明确的认识,并且架通用认知语言学理论研究中医语言和中医思维的桥梁。
对认知语言学的不足之处,李福印撰文指出概念隐喻理论存在的12个问题,如方法论、映射的量化标准和经验基础、心理真实性、跨语言验证等[2]。周榕对隐喻认知基础的心理现实性进行了实证[3]。胡茹在《致方舟子先生》一文中阐述了中医的理论基础、哲学精神,并通过对中西医的比较研究证明了中医的科学性[4];黄欣荣将中医学定位为21世纪的复杂性科学,总结了中医学的复杂性科学的思维与方法[5];陈薇[6]、孙学刚、贾钰华、庞启雨[7]等学者则从科学哲学的角度、中医学阴阳五行论的解释框架、科学重建划界问题的多元标准等方面证明了中医学的科学性。在研究方法的科学性方面,张菊生和鲁传华[8]、李梢和王永炎[9]、丁峻[10]等学者分别从系统论和还原论对比的角度证明了中医学的先进性和科学性。
综上所述,虽然这些研究对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的质疑和科学性都进行了剖析和研究,但都局限于各自的学科领域。事实上,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存在一定的相似性,本文尝试对两者的哲学基础和研究方法进行对比研究,并找到学科相通之处以证明它们的科学性。
二、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的认识论哲学基础比较
任何学科都要以一定的哲学思想和方法手段作为指导。中医学是建立在经验哲学和体验哲学基础之上的。在收集信息资料上,中医学主要运用整体观察和自我领悟的方法。
中医学是经验科学,由中华民族长期医学经验的点滴积累而成,借助长期对人体生理、病理现象的观察结果总结而成。中国古代有“伏羲制九针”“神农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等传说,就是上古时期中华民族的祖先在生活和生产实践中努力探索医学的真实写照。中医学的针灸和推拿起源于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的经验积累。
认知语言学建立在体验哲学基础之上,体验哲学的三大原则之一就是思维具有隐喻性。认知语言学根据人类认知心理的特点发展出了概念隐喻理论、转喻理论、概念整合理论等。中医学十分重视比喻的重要性,“无比喻,不中医”,中医的表述和思维方式很多都是隐喻。认知语言学也是经验科学,从语言现象中总结出语言规律,而不是采取逻辑演绎的唯理主义方法。两者饱受诟病的所谓“不可证伪”有一定的时间局限,在一定时间范围内不能被证伪不代表永远不能被证伪,如“月球的背面”曾被认为不能够被证伪,但现在的科学技术已经让人类和飞行器有能力到达月球背面。
可见,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都受到经验主义和体验哲学的影响。赵丽梅博士指出,“体验哲学成为连接《黄帝内经》与认知语言学的桥梁”[11]20。
三、认识论哲学指导下的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的研究方法比较
(一)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目前都采用“黑箱法”研究方法
黑箱法,学术上也称为整体论。中医通过“望、 闻、 问、 切”四诊法来观察病人病情的“输出”——疾病的表现,结合病人病情的“输入”——起居、饮食等情况来判断病情。在中医学的研究过程中,由于医疗观测仪器的限制再加上中医原则上不主张对病人进行外科手术(中医学认为外科手术会使病人元气流失),所以长期以来中医理论和中医实践主要还是采取整体综合的研究方法,有生命的人体就是中医研究的“黑箱”。
认知语言学也研究输入和输出。在认知语言学中,输入主要指的是客观世界,输出则指语言符号。认知语言学不像传统语言观那样认为语言是对客观世界的镜像反映,而是认为客观世界要经过人的认知系统的概念加工,形成概念化,最终才能形成语言。人的概念加工的主要场所是大脑,目前脑神经科学虽然取得了长足发展,但大脑对人类来讲还只能称为是“黑箱”。“由于目前科学技术和仪器设备还没有发展到能直接观测和说明人的大脑思维和语言活动,认知语言学只能通过有规律的观测和调查的方法来间接研究人的认知和语言。”[12]14
中医学和认知语言学由于采取系统论的整体研究方法,在功能解释上比较有说服力,但是弱点是都伴随着科学哲学上的所谓“解释空缺”。如虽然近几十年来运用了大量的现代科技手段研究中药,已能够用现代药理学解释一些中药药理方面的问题,但还不能完全彻底地破解中药和复方之谜[13]15。认知语言学的输入和输出虽然能解释语言产生的机制,却解释不了神经生理产生意识的过程,存在着解释的空缺:只能解释“伴随”,不能解释如何产生。某些人抵触认知语言学家的论断是因为这些学者没有充分解释他们做语言分析时采用的方法,如尽管认知语言学现已可以采用ERP研究方法,但这种技术还只是停留在描述的层面上,也即描述语言习得、语音产生等和大脑皮层区域的关系,并不能解释语言形成的机制和原因。
(二)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都注重从功能的角度进行各自领域的研究
当今语言学流派大致可分为功能主义(functionalism)和形式主义(formalism)两大阵营。认知语言学家代表人物的理论共同点的核心似乎是他们基本上都持功能主义态度。认知语言学具有认知取向、解释取向、语义取向和共性取向。形式语言学走到了一定的极端,完全抛弃了语义研究;认知语言学则认为语言是人脑功能的一部分,是人脑认知的结果,并力求用较少的规则去解释众多表面不相关的语言现象。认知语言学还认为语义结构对词法和句法具有促动作用;语言的共性在于人的认知心理,而不在语言形式上。
中医学受中国哲学影响至深,对中国哲学具有深远影响的是道家思想。道家主张宇宙万物产生于“道”,而不是由本来就存在的“宇宙之砖”构成。宇宙的本源是“无”,天地万物都是由这个“无”逐步化生而成,最终达到和谐平衡。人们着重探讨的是事物的功能与变化、事物间的关联以及如何在对立统一中达到和谐平衡,而较少注意构成万物的元素及其结构形式[14]。
中医学的“五行学说”“相乘相侮”理论就是通过功能关系对病理现象作出的很好的解释。“五行学说”把基本物质归纳为金、木、水、火、土“五材”,“五材”有其独特的生克制化规律,其运动可解释一切事物的发展变化,其关系被用来阐释事物间的相互联系,认为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静止的,而是在不断地相生相克中维持着协调平衡。中医在长期实践中证实了“木曰曲直、火曰炎上、土曰稼穑、金曰从革、水曰润下”[15]136,具体来说就是肝如树木喜欢调达;心脏如火一样推动气血运行;脾给人体提供营养物质,就像大地一样供养万物;肾主水道;肺主气的宣发和肃降,与五行中金的肃杀相对应。中医学之所以有如此多形象的比喻,与其强调对象的整体功能是分不开的,这一点与重结构分析的西方实证医学不同。五行之间存在着相生相克、相乘相侮的关系,这些功能关系形象地以比喻的形式解释了人体的生理功能和病理机制。五行学说的这种错综复杂的联系,说明万事万物都受到整体的调节。
由上可见,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都擅长解释。认知语言学的概念隐喻理论、整合理论等对语言中的系统隐喻、新奇隐喻的产生等有很好的解释力;中医学的精气神学说、阴阳五行理论和藏象理论等对疾病的产生和治疗、人体生理活动等有较好的解释力。
(三)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的研究方法均体现了整体论和系统论的认识观
认知语言学主要研究语言概念形成中的认知以及语言使用和理解的认知过程。首先,认知语言学研究方法的整体论认识观受到1912年在德国出现的完形心理学的影响。完形心理学中的相似原则和顺接原则就是隐喻的认知原则,接近原则和突显原则则是转喻的认知原则。其次,完形心理学派Pomerantz和Potts的实验进一步证明了整体或完型知觉大于部分之和[16],也被称为格式塔(Gestalt)心理学,二者整体论和系统论的认识观都是对还原论的反动。完形心理学家做过实验,用公认的比较漂亮的演员的五官拼凑出来的脸型并不漂亮。认知语言学在很大程度上与人们的认知心理活动相关,所以在进行研究量化时也存在着一定的难度,只好常常采取整体和系统的方法进行研究。再者,完形心理学认为大脑的组织形式倾向于尽可能地完满和连贯,即简单、有规律和对称。于是,认知语言学研究的图式阅读理论就根据完形心理学的观点设计阅读理解题,利用被测试者的完型心理,让他们对题目中缺少的单词和短语进行补充,从而衡量被测试者的语言水平。另外,张敏(2020)等提出复杂适应系统理论可以且应该用于认知语言学研究,“在复杂适应系统理论看来,语言是一个典型的由认知、文化和使用三者交互作用而形成的CAS,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同时又得不断适应语用环境的动态过程”[17]。他们以认知隐喻研究为例,认为“复杂适应系统理论也将推动认知隐喻研究实现革命性的变革”[17]。
中医学从诞生始就采取系统论、整体论的认知思维方式对生命进行研究。中医学主张“天人合一”思想,认为人体像宇宙那样是和谐统一的有机整体,可以通过藏象理论从人体的外在表现推知内部变化。西医学采取还原论方法,把人体分成呼吸、消化、排泄、生殖、循环、内分泌、运动、神经等八大系统,各个系统可以独立实现自己的功能,和别的系统似乎关系不大,这种还原论把人当成了可以解剖和分析的机器。中医学则主张普遍联系的系统论观点。中医学的五脏是指五种功能系统,和西医学的五脏不是一个概念。中医学提出如“肺与大肠相表里”“心与小肠相表里”“舌为心之苗”“眼为肝之窍”等观点,把西医学认为关系不大的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消化系统和循环系统等有机地关联了起来。李约瑟说:“欧洲的哲学倾向于在物质中发现实在,而中国的哲学则倾向于在关系中发现实在。”[18]23虽然西医学以分析还原的方式认识生命,能够更多地进行学科量化,但是毕竟医学在很大程度上与人的主观感受和精神心理活动相关,西医学对此就不能全部进行准确的量化处理。
可见,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都没有采用科学还原论的方法。还原论的研究方法的确对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起到了巨大推动作用,但还原论也有其固有弱点,如以华生为代表的行为主义心理学把心理简单地还原为有机体的肌肉收缩和腺体分泌,最终导致将心理等同于身体变化的心身同一论,被讥笑为“没有头脑的心理学”。20世纪科学范式的复杂性转向,更证明了近代西方科学不是科学的唯一标准,这就更有利于确立中医学在科学中的历史地位。20世纪30年代,奥地利学者贝塔朗菲比较全面地从科学层面对机械自然观和还原方法论进行深入清算,提出了具有革命性的一般系统论,以应对生物世界的自主性、适应性和多样性等生物特征[5]。
四、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的跨学科之处
认知语言学是语言学发展的新领域,一度成为语言学界的“显学”。认知语言学的研究成果被用来解释大量的语言现象和人类的思维认知规律。同样,认知语言学的研究成果也可以用来解释中医学的语言现象,如可以利用认知语言学的理想认知模型(ICM)理论对阴阳五行学说进行解释。所谓ICM是指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中说话人对某领域中的经验和知识所作的抽象的、较为完整的、理想化的理解,这是建立在许多认知模型(CM)之上的复杂、整合的完形结构,是一种具有格式塔性质的认知模型[19]。ICM表现为四个子模型:命题模型、意象图式模型、隐喻模型和转喻模型[20]。中医基础理论中的阴阳五行学说就是中医的理想认知模型(ICM)。阴阳和五行学说分别构建了两个庞大的隐喻系统。隐喻的形成不仅可以通过外在的相似,还可以通过心理的相似性来构建。阴阳可以比喻人体的健康状况,可以比喻人体的物质(阴精)和功能(阳气),可以比喻人体的五脏和经脉。五行可以比喻心肝脾肺肾等五脏的机能,可以比喻和人体健康密切相关的五音、五味、五色、五种体质等。
另外,还可以用认知语言学的概念整合理论对中医诊断进行解释,如“四诊合参”就是认知语言学所讲的概念整合。四诊合参的内容“善诊者,察色按脉,先别阴阳,审清浊,而知部分;视喘息,听音声,而知所苦;观权衡规矩,而知病所主;按尺寸,观浮沉滑涩,而知病所生。以治无过,以诊则不失矣”[21]23,和概念整合异曲同工。
从2008年至今,在语言学领域有数篇博士和硕士论文结合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进行研究,如赵丽梅[11]对《黄帝内经》中的一词多义现象进行语言认知的研究,刘臻[22]对中医术语的理据进行认知语言学领域的研究,张兴华[23]研究了中医术语中的隐喻现象。中医学界的贾春华[24]、谢菁[25]、马子密[26-27]、谷浩荣[28]、杨晓媛[29]、权五赫[30]、刘惠金[31]、邸彪[32]等代表学者则从另一个方向将语言学引入中医学的研究领域,从语言认知的角度对中医学中的“痰饮”“六淫”“五脏生克”“金”“土”“火”“风邪”“寒邪”等术语进行研究,并用认知语言学的诠释方法作出了相关且有价值的论文。这些跨学科研究产出的成果,让人耳目一新。
五、结语
综上所述,可以看到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都以体验哲学和经验主义为基础观察、研究自己的研究对象。认知语言学研究的不是孤立静止的语言,不是形式上的语言;中医学研究的不是解剖室的人体,而是有生命的人,是生命的形式和功能。两者都是采取整体研究法,而非还原论研究法。科学的认知形式、科学知识体系的形态、科学的标准和科学的模式也应当是多形式的,而非单一的。科学之中蕴含着不科学的成分,很多曾被认为科学的东西后来却被证伪;不科学之中也蕴含着科学的成分,如古代的炼丹术促进了化学的发展。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都与人类的认知息息相关。隐喻理论、转喻理论和概念整合理论是认知语言学研究的重点;中医语言处处充满了隐喻和转喻,中医的诊断方法是概念整合的体现。在哲学和科学的发展史上,各种理论、方法层出不穷,如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经验论和唯理论、整体法和还原法、逻辑实证主义和证伪主义,具体到每个学科则会出现从不同角度、以不同方法研究同一目标的学科,如医学中的中医和西医,语言学中的结构主义语言学、语用学、社会语言学、认知语言学等,它们从不同角度对研究对象进行观测,自然会得出不同结论,这是由于世界的神秘莫测和人类的认知能力有限所造成的。如果能客观公正地对待这些研究结果并进行科学合理的整合,我们会在求真的路上越走越远。因此,说认知语言学和中医学是伪科学有失偏颇,它们也是哲学指导下的科学,值得进一步研究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