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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孙犁对“文人从政”的心灵辩证

2022-03-17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孙犁小资从政

王 宁

(廊坊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作家纷纷从政,拥有了各种各样的头衔。周扬、茅盾、郭沫若、老舍、丁玲、曹禺等现代著名作家担任文化官员,挂职各种协会,主持会议与活动。孙犁在解放区的老朋友,如康濯、方纪、郭小川、李季,也逐渐做了主任、书记、局长、部长。相比之下,孙犁在《天津日报》任副刊科副科长,只是承担一项具体工作,算不得官职。他自己常借某领导的话“你这个人是当不了官的”自嘲,学界则素有孙犁“鄙视仕途”的说法。实际上,孙犁的疏离仕途既源于个性,又和风云际会中的一些事件及感遇有关。他不是简单地“鄙视仕途”,而是对文人是否适宜从政作为一个重要的问题,不断进行自我感悟、辩证思考。

一、志在著作,懒于从政

书画家王学仲曾撰联:“杨震辞金甘抱朴 孙犁著作懒为官”,称赞孙犁淡泊名利,抱朴怀素,并将他“懒为官”的原因归结为“著作”。刘宗武的《孙犁“懒为官”》则从史料出发阐明孙犁“懒为官”是要坚持写作。[1]因“著作”而“懒”于从政是孙犁自嘲“当不了官”的重要原因,具体来讲,还与历史时代、个人人生的遇合有关。

战争年代,孙犁是一名文艺战士。在“挂着墨水瓶到处打游击”的日子里,其具体工作是文艺宣传、刊物编辑和通讯指导。这个时期,尚无暇思考从政问题。但在抗战胜利后,孙犁开始受到“名”的困扰。在写给康濯的信中,他自嘲“咱在冀中也成了‘名流’”,感到在迎来送往中总有“欠妥”,为此感到苦恼、烦扰。[2]20孙犁淡泊名利,甚至把作品当作了卷烟纸,他是心无旁骛地在做一个文艺战士。《文艺学习》集中体现了孙犁早期的文学观念。他坚持文学事业需要“在政治的领导下有组织地进行、完成”[3]88,但同时认识到文艺战士的特殊性,“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要比平常的人站得高些,望得远些。他要具备更宽广的无私的对人民的爱。艰苦地加强人生的修养。”[3]92正是在“文艺”和“战士”的二重体认下,孙犁的创作既进行动员、支前、优属、土改等战时政策的宣传,又体现出高远的人性美追求,形成了隽永的风格。

1949年1月,天津解放,孙犁任《天津日报》副刊科副科长。这一年,他36岁,风华正茂。举国欢庆胜利之时也恰恰是孙犁要展开创作宏图之际。回望战争岁月,有故事要讲,有情感要抒发;面对新生活,有访问苏联要报告,有城市工人要赞颂。孙犁创作的愿望是强烈的,同时深深感到从政可能对创作造成困扰。他的社会活动寥寥,仅如与王林、方纪、鲁藜等筹备天津市文协等实质性工作。更是在致好友康濯、秦兆阳的信中反复叮嘱对方要写作,一个关键词就是“年纪”,“我们是已经到了应该集中精力的年纪了”[2]39。对朋友的真诚规劝袒露了他自己因“著作”排斥从政的真实心理:

如果单是从经验和认识讲,我希望你不要去做什么全国文协吧。我觉得离开文艺文化的圈子,才真正是文艺的天下,做实际工作,反能写文章,反有兴趣写,这已经是经验证明了的。有稿子交出去,比什么也好,何必站在文坛之上,陪侍鞠躬行礼如仪?[2]39

这段时间孙犁创作了数量可观的短篇小说、散文和评论,呕心沥血完成了《铁木前传》,鸿篇巨制《风云初记》也徐徐展开。

尽管有丁玲的邀约,有朋友的“关系”和“渠道”,“爬上去”似乎不是难事,他的年龄也适合大展宏图,但孙犁还是安守创作。这是他一生中真正堪称“著作懒为官”的阶段。概只有如此专注而冷静的创作精神,才能涵泳诗思,才能蕴蓄《铁木前传》《风云初记》那追怀童年般的浪漫情怀、咏叹中年般的深沉叹惋。

在经历风吹雨打、看尽宦海沉浮之后,孙犁自谓“九死余生”。对为文与从政的关系,议论更加精警。一反以往的“柔顺”,孙犁拆穿了“或以文沽名,而后从政,或政余弄文,以邀名声。因而文场芜杂,士林斑驳”[4]592的乱相。但是,他绝不认为文学与政治无关,而是谆谆告诫青年“作为一个作家,每时每刻都和祖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不管何种处境,他不能不和广大人民,休戚相关”[5]169。孙犁自不是“坐在家里想骂谁就骂谁”,而是“闭门谢客,面壁南窗,展吐余丝,织补过往”[6]239。很多“归来”的作家笼罩着文化英雄的光环,戴着更多、更重的“帽子”,在人事纷扰、功过荣辱中纠缠不清,写作成为难温的旧梦。例如,曹禺向巴金倾诉写作的愿望与精神的枯竭,实际上,他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这位天才的剧作家终未能实现自我超越。孙犁不然。在“劫”后的岁月中,无官无爵、“毁誉荣枯是不在意中”成就了他读书写作的又一个黄金期。如果说青春伴随战火,热情淬炼了隽永,那么“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则沉淀、磨砺了老辣与精警。

二、“小资情绪”难于从政

“小资”在中国的运用始自陈望道将《共产党宣言》中的“petty bourgeoisie”翻译成“小资本家”“小资产阶级”。毛泽东则把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列为“小资产阶级”的第一类,并指出其“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倾向”[7]642。在抗战的特殊环境下,为了使文艺成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8]848,毛泽东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讲话》提出文艺工作者“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8]857,并从立场问题、态度问题、工作对象问题、学习问题几个方面指出方向。无奈何,“小资”在之后获得了过于广阔的内涵,如热情与多愁善感、幻想与容易动摇、爱美与不吃苦耐劳、同情与怀疑,并在文学批评中动辄使用。孙犁的写作伴随着关于“小资情绪”的批评。是否愿意、能否做到克服“小资”心理和情绪表现,在他所在的时代有着重要的意义。

1945年6月4日,《荷花淀》发表十几天后,刊登在延安《解放日报》上的读者来信《我们需要文艺批评》提出疑问:《荷花淀》是写出了斗争中的新人物、新生活、新性格,充满健康乐观的情绪,还是“充满小资产阶级情绪”?并认为小说缺少敌后战斗的气氛。1946年6月30日,《碑》发表两个月后,《晋察冀日报》发表署名白桦的文章,批评作品“感到绝望的悲哀”,作者表现得冷静、缺乏同情,“没有敌忾”,有着小资情绪。1951年10月6日,《光明日报》以整版篇幅刊载了对孙犁小说创作倾向进行批评的文章,包括林志浩、张炳炎的《对孙犁创作的意见》和王文英的《对孙犁〈村歌〉的几点意见》等。林、张文具有代表性,认为孙犁的小说创作存在着一种“依据小资产阶级的观点、趣味,来观察生活、表现生活”的“不健康的倾向”,“他的作品,除了《荷花淀》等少数几篇以外,很多是把正面人物的情感庸俗化,甚至,是把农村妇女的性格强行分裂,写成了有着无产阶级革命行动和小资产阶级感情、趣味的人物。最露骨的表现是《钟》和《嘱咐》。近年所写的作品,如《村歌》《小胜儿》等,也还浓厚地存在这种倾向。因此有值得我们注意和讨论的必要”,并提升到“孙犁同志所犯的错误,正是毛主席所批评过的:不爱工农兵的感情,不爱工农兵的姿态”的高度。[9]如此等等。

实际上,从整风开始不久,孙犁就自觉到了“问题”。1943年,他在给田间的信中写道:“我也想藉此在政治上提高一步,并有意相机改行,学政治工作。”[2]3面对批评,孙犁似乎尝试过自我纠正,多次积极、主动地“深入生活”。也曾凝视“赵树理方向”,认为“确是一条道路”。或许正是在“方向”的指引下,孙犁叮嘱康濯《钟》“不发表为好”,尽管他“又”进行了修改,“小尼姑换成了一个流离失所寄居庙宇的妇女,徒弟改为女儿。此外删了一些伤感,剔除了一些‘怨女征夫’的味道”[2]26。踟蹰再三,在创作后三年多的1949年,《钟》才发表在《文艺劳动》第6期。

《钟》直接导致了上述1951年的批判。似乎是劫数难逃,却透露出孙犁实质上对“小资”情绪的态度。他最早把《钟》托张庚带给康濯,“自觉其中小资情绪浓厚,不过既然产生,也有珍惜之念”[2]17。“珍惜”导致改来改去,传世的还是“尼姑版”的《钟》。当《碑》受到批评,孙犁干脆认为没必要反批评,只是在给康濯的信中“说着玩玩”,逐条否定了“白桦”的批评。《碑》的故事原型是冀中七分区45区队三连和一连一部为保卫司令部进行的杨各庄突围,发生在距离孙犁的家五里路的地方。叙事深切体会了战士迫于绝路“感到悲哀”,孙犁向好友申明“并不是小资情绪”,并反问“要怎样描写?拍手叫好?还是大声号哭?”“这个批评我觉得不够实事求是……有时间多写一段创作也好”。[2]23可见,他“珍惜”“小资”情绪,并默默坚持着对生命的体察与文学化的表达方式。

对于删改他作品中的“不宜”之处,孙犁是愤怒的。《被删小记》中不客气地指责删改《荷花淀》“简单粗暴”“偷偷摸摸”“是何居心”[11]359。《〈读被删小记之余〉读后附记》中斥责删改者“请你不要这样体无完肤地改我的文章,也不要选我的作品”,并声明:“一九七八年版的《白洋淀纪事》,已不可据。”[6]206需要说明的是,他自知删改的原因之一是“也许以为有些小资产”[10]345。孙犁也拒绝加入修改旧作的潮流中,“有人也曾劝我把《白洋淀纪事》改一改,我几乎没加思考地拒绝了……去篡改抗日战争,那不只有背于历史,也有昧于天良。我宁可沉默”[4]234。

“小资”一度是作家的要害,如此“固执己见”“不识时务”,当个作家尚且形单影只,更不用说从政了。经历了一些风风雨雨,孙犁知晓其中要害,于病隐中度过了人生的盛年。也许“错过”了不少机会,但是孙犁的写作却葆有着对人性美的深切体察,留下了革命知识分子情绪的波澜起伏,以文学的方式记录着丰富与感性的人民生活的历史。

三、交友纯粹,反观从政

孙犁不善交往与经营,朋友间有“吝啬”的笑谈,后学中有“纸条催客”的传言。实际上,他待人是纯粹的。孙犁的故交从政者比比皆是,到天津看望过他的就有李之琏、吕正操、程子华、张根生等,孙犁没有因为他们职位高而曲意奉承,也没有刻意疏远。对于一些不闻名的朋友,如邢君(《老同学》)、哲生(《觅哲生》)、文会(《暑期杂记》),也在长情的追忆中寄予着点点滴滴的牵念。朋友地位高下有别,却与情谊无甚干系。虽然老友身居高位,还是当年“小同窗”(《小同窗》),即便老友晚境潦倒,亦念其精明处事、同甘共苦(《杨墨》《杨墨续篇》)。不过,对于文艺界的朋友,孙犁在纯粹的交情之余往往感慨良多,从他们的命运反观文人从政问题。

孙犁对多位文艺界朋友处理行政事务的能力、方式与态度是赞赏的,在回忆沙可夫、何其芳、郭小川、田间、李季、远千里、陈肇等的文章中都有体现。他认可朋友从政的能力,认为他们处理问题得体、会团结人,而且特别赞叹作为文人兼备这样的能力,如“小川是有作为、有能力的。一个诗人,担任这样一个协会的秘书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来得,我认为是很难的。小川却做得很好,很有人望”[4]542。他也赞赏朋友处理问题的方式,如沙可夫开会时“像慈悲的菩萨一样坐在那里”,作总结的时候却能够让人感到“这次会确实开得有收获,使持各种意见的同志都心平气和下来,走到团结的道路上去,正确执行着党在当时规定的政策”。[4]524不过,孙犁更热情地赞扬朋友的品质,说陈肇“从不伸手,更不邀功。知名知足,与世无争,身处繁华,如一老农。辛勤从政,默默一生”[4]605。尤其对友人兢兢业业做实际工作,孙犁是敬佩的。原因之一是,他认识到了做实际工作和创作之间的相反相成。关于茅盾的一段冥思莫若说是内心两种观念的辩驳:少参加一些实际工作,大概创作成果会多,但“实际的革命工作,是他从事革命文艺工作的坚实基础”[4]572。正因如此,孙犁一度想从事“实际工作”。1948年到深县挂职,即对康濯讲:“但我倒是想学做一些文章以外的实际工作,籍以锻炼自己一些能力。改变一下感情,脱离一个时期文墨生涯,对我日渐衰弱的身体,也有好处。”[2]29当然,孙犁也清醒地认识到一些友人从事行政工作的缺憾以及从政对创作的负面影响,大多坦率地指出来,即便是在纪念文章中。

尽管并非“鄙视仕途”,似乎朋友从政还有便利可借,孙犁还是对从政持慎而又慎的态度。从友人的命运中,他认识到文人气质与从政还是难以融合。“诗人气质不好改,有时还是容易感情用事。适时应变的才干,究竟有限”,更勿论陷入纷争,“愈卷愈脱不出身来”,甚或“尝到了行政的甜头,也就不愿再去从事那种耗费神经,煎熬心血,常常是费力不讨好的创作了”[4]568。更何况,孙犁对自身个性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自谓“自幼腼腆”,不善逢迎,自然是不适合从政的。他还是异常敏感而自尊的。比如,刊物经常换编委,孙犁随即感到“我是和什么人,争这个编委吗?仔细一想,真有点受到侮辱的感觉。以后,再有人约我,说什么也不干了”。自然,“社长后来当了市委书记,科长当了宣传部长。我依然如故,什么也不是”[4]511-512。

这些“仕途经济”的看法实际上是零零散散的,提取自孙犁纪念友人的文字中。原本,他的追怀与职位无关。在他写给繁峙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的信中,真诚地讲道:“人生的变化多大呀,万事又多么出乎意料?能不变的,能不褪色的,就只有战争年代结下的友情,以及关于它的回忆了。”[6]246他深情地回忆穷山恶水间一起行军,一件军大衣的温暖,异想天开的煮牛头盛宴,还有友人知我懂我,对我“孤僻个性”的照顾,对我健康的牵念……纯粹如同他们共同享有的淀上清风、山谷幽泉。这纯粹阅尽沧桑,非单纯可以比拟;坦率真挚,非老成世故可以比拟,只有对浮世的洞见,并不经意于官位与利益。孙犁晚年怀人散文之所以清澈、挚诚、犀利,根本上源于此。

四、青灯黄卷审思从政

孙犁晚年好读古书,摹写古诗,议论古人。如前所述,在勉力著作的年纪遭遇风雨而病隐,在多病的暮年目送老友一一离去,孙犁是孤寂的,何况性格本就敏感多思。他需要找到具体的事情来负载时光,安置灵魂。在“耕堂劫后十种”中,孙犁论及的古代文人有80位之多,观照他们宦海浮沉中的个人命运,在心灵深处辩证思考从政在文人生命中存在的方式与可能。

孙犁充分认识到从政在古代知识分子生命中的重要性。在他看来,古代知识分子从政是具有社会意义的。毕竟,“封建王朝,长期以文章取士”,“做官,利民、教民的机会更多一些”。[5]356但是,他认为做官、作文要“依据自己的才能”[5]356。孙犁论苏轼,“本非公卿之材”“恃才傲物,率意发言,自以为是”[5]419;论谢灵运,宦途最失败,“为性褊激,多愆礼度”[5]360;论元稹,引传记“稹性锋锐,见事风生”[5]382之语;论白居易,“出于忠心,好上书言事”,“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5]384论韩愈,引《旧唐书》“发言率真,无所畏避,操行坚正,拙于世务”[5]377之语……反倒是“称赞”“官做得最显赫的”沈约,“这人好像很有做官的才能,会弄点权术”。[5]359且不论苏轼等与沈约在历史上的政绩如何,对照孙犁对二者的评价,不难看出他所谓“做官的才能”为何。孙犁揭示出文人生命中一个致命的悖论:“文士的官才,和他们的文才,常常成反比”,然而“文士官才虽少,而官瘾甚大”。[5]390这是他守青灯黄卷,并在历史的漩涡中审思的结论。

当然,“做官的才能”只是仕途能否畅通的一个因素,孙犁还从际遇的角度体察了文人的命运。他认为“文士依附权贵,凶多吉少”[5]354,班固依附窦宪,“窦败免冠”;蔡伯喈依附董卓,“同恶受诛”。陈子昂也是一例。一旦遇到非常的时代,“做官和作文,都是很不容易的。正直的,自取灭亡,趋媚者,也常常得不到好下场”[5]376。面对历史浩渺的汪洋,观文人沉浮其中,旦夕祸福,孙犁慨叹:“一个人的幸与不幸,固有其个性的原因,但还有历史、环境、所遇,多种原因,也很难分清主次。”[5]355孙犁对古代文人与官场的检视或许有失客观,却恰恰鲜明地呈现了“主观”——自我心灵的生命观照。他的观点是清晰的,即文人往往没有做官的才能,又加之际遇难测,官场多令他们命运多舛。

接下来的问题是,官场失意后文人如何自处。孙犁谈到三种情况:一是如欧阳修者,“能坚持斗争,终于使真相大白于天下,恶人受到惩罚”[10]236,并且为文“自然、朴实”,因为“道德文章的统一,为人与为文的风格统一,才能成为一代文章的模范”[10]237。文人如此者,实在寥寥。二是“订下了庞大的写作计划,忽然官运亨通起来,就再也无聊不下去了,只好放下笔墨,先去赴任盖章”[5]387。三是遭际助长文学成就。对这一点,孙犁感慨良多。

孙犁认为刘禹锡接二连三地被贬给了他“接近群众、体验生活,从民间艺术吸取营养的机会”[5]380,柳宗元被贬永州后,“他的生活视野,思想深度,大大扩展加强了……他在这一时期的作品,登峰造极,辉煌地列入中国文学遗产的宝库”[10]224,白居易“诗歌自编,分送佛寺,保存得法,后人才能得到一部这样丰富多彩的《白氏长庆集》”[5]383,如此等等。显而易见,这位解放区走来的老作家对“深入生活”的文艺思想有着深切的认同。不过,孙犁也从个体生命的角度批评刘禹锡“失恕”,为柳宗元的脆弱、早逝而遗憾,“偶遇挫折,几乎一蹶不振,陷于绝望之境”[5]378。相比之下,他更赞赏白居易“忘怀处顺”“宦而隐”的态度。但是,孙犁反复论述、由衷激赏的是司马迁的发奋著史的作为。这位饱经风霜的作家深切体会到“辩而不华,质而不理,也是很难做到的”,并从人存于世的角度阐释了司马迁的价值:

至于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就更非一般文人所能做到。因为这常常涉及许多现实问题:作家的荣辱、贫富、显晦,甚至生死大事。所以这样的文章、著述,在历史上就一定成为凤毛麟角,百年或千年不遇的东西了。[5]392

归结起来,以文学书写历史、书写真实的感情是孙犁经历挫折与病痛而弥坚的理想。正是以此为绳墨,他赞赏司马迁、柳宗元、欧阳修的文字。值得一提的是,孙犁论杜甫的文字寥寥,却屡次用毛笔眷写他的诗文。有《杜鹃行》慨叹“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复何所无”,有《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句》直陈“富贵空回首,喧争懒着鞭”,显然是心灵相通借以倾吐。杜诗沉郁顿挫写民生疾苦,乃“诗史”。并且,孙犁一定对五六十年代“扬李贬杜”的微妙原因有着自己的态度。所以孙犁与杜甫的灵魂邂逅,恐怕是《杜子美还家》意义上的,并可以和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形成参照。

孙犁的写作一贯注重历史的真实、情感的真实。早年他作为文艺战士激励留下人民奋起的历史情绪,经历风霜后,其文字愈发笃实、峭拔。1954年,孙犁完成了历时四年之久的《风云初记》,在结尾咏叹:“历史,究竟是凭借什么东西,才能真实地、完整地保留下来,而传之久远?”[11]389并叮嘱青年作家文学所以能“为后人参考”,重在“感情之真,记事之确”[2]210,晚年固步“云斋”“耕堂”,却目光灼灼,下笔总在关要处。可见,与古代文人的生命历程相印证,孙犁进一步确证自己不宜从政,而以文学书写历史的担当意识更加强烈。

孙犁25岁参加革命,“人民性”和“战斗性”是他的文学信仰,他自然不是一位隐士。即使经历了风风雨雨,即使晚年闭门不出,孙犁依然深切关注着社会。他并不“鄙视仕途”,尤其对于“实际的工作”,他始终认为值得认真去做。这不仅是出于“深入生活”对写作有所助益的考虑,而是他认为,有能力的行政领导对社会和人民是有利的。这一点,从他对古代文人的评价和同时代朋友的追怀中都能够得到确证。但是,孙犁对“做官的才能”有着深刻的认识,认为这种才能往往不是文人所具备的。尤其是他自己,性格中的孤高与“陪侍”不相容。偏巧“做官”并不仅仅是“实际的工作”,而常常迎来送往。作为一个受儒家传统影响兼革命熔炉冶炼的人,他并不无视文人从政,毕竟这是生活中不容规避的存在与难以割断的文化意识。然而,作为“惊弓之鸟”凭吊友人,其实也是舔舐伤口和自我规诫。转而,他又在古书中一遍遍发见仕途于文人之不宜,无异于心灵的喃喃独语。关于文人从政,孙犁可以说是絮絮不止,这是个体生命与文化意识之间的辩驳,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论者往往从履历与人际关系的角度看,认为从政之于孙犁是“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将他之所以停留在了官场之外定论为“淡泊”。实际上,孙犁是“清醒”,对社会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又对自身性格因素有着深刻的体认。他认为自己适合通过“著作”去践行责任,甚至一度是焦灼的;陪侍、逢迎委实与个性相违,对此他一次次地进行自我确认。孙犁的“当不了官”,实在不含蔑视,也不源于孤高,确乎是“懒”,不愿意去学习“做官的才能”,或者说坚持赤子般的纯粹。

进一步讲,纯粹,成就了历史使命感与小资情绪相融合的创作风格。孙犁对于“历史”价值的追求是复杂的,既有解放区作家的战士情怀,又有中国古代文人的庙堂精神、士人风骨、铸剑为犁的落寞,兼映射出五四启蒙精神的烛照。他始终悄悄珍视的“小资”情绪,赋予了“历史”生命的、情感的维度与可感可触的温度。在“小资”情绪的投射下,孙犁用彩笔写“美的极致”,文字因而飞扬、流动,用“感情之真,记事之确”的意识书写人民生活的历史,留下了经得起岁月淘洗的厚重。因而,孙犁笔下的“历史”是斑驳的,难以整齐划一地汇入昂扬的大合唱,又在“个人化”写作与叙事实验的潮流下显得古板。然而,这是孙犁的价值,基于纯粹才可能建构起来的文学价值与历史价值。多少作家临摹“荷花淀”派的水韵,却无法超越孙犁。概只有一二人,读懂了他的寂寂孤行,笔下虽无“荷风”,却走向了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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