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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志与翻译研究的跨学科互鉴①

2022-03-17李华芳

延边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民族志人类学书写

李华芳

(北京工业大学 文法学部,北京 100124;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1.引言

1986 年,詹姆斯·克林富德(James Clifford)和乔治·E·马库斯(George E.Marcus)编辑的《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Writing Culture:The Poetics and Politics of Ethnography)一书的问世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它开辟了人类学思潮中的一个崭新时代。在这本论文集中虽然集结了对人类学诠释和反思的不同声音,但它以批判的眼光审视了民族志学家的写作问题,阐释了民族志文学转向的必然性,强调了文化表述的诗学与政治学对于民族志书写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时隔几年之后,1992 年苏珊·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和安德烈·勒弗维尔(AndréLefevere)编著了《翻译、历史和文化》(Translation,History and Culture)一书,它的诞生标志着翻译研究开始了文化转向,该书认为翻译是一种改写(Rewriting),它受到意识形态、诗学、赞助人、文化体系等方面的操纵,是一种文字的再创作。民族志“写文化”的兴起与翻译“改写”诞生有紧密的亲缘关系,他们都是在人类学的大背景下产生的,都烙印上了文学、文化、社会、历史的印记,都与修辞密不可分。“写文化”与“改写”理论表述各异但实质相同,就是将民族志和翻译引入目的语文化的语境中,这就为民族志与翻译研究的跨学科互鉴提供了可能。

2.两种困境:“戴着镣铐跳舞”与“满是术语的诗篇”

从文字书写的维度来看,翻译工作者和民族志书写者面临着同样的困境。英国“桂冠诗人”、文学批评家约翰·德莱顿(John Dryden)在其《奥维德书信之序》(Preface Concerning Ovid’s Epistles)曾经提出过翻译犹如“带着镣铐跳舞”这一观点,他认为受缚于“镣铐”跳舞者可以小心翼翼不至摔倒,但不能指望动作优美。这里的“镣铐”指原文本中的语言形式、诗学特征、文化内涵、意识形态、译者本体等多方面的束缚,翻译是完成从“源语言”到“目标”语转换的跨语言活动,“戴着镣铐跳舞”是对翻译本质的生动描述。翻译工作者面临的书写难题在于如何在不同语言甚至不同语系中找到“源语言”与“目的语”之间的最佳契合点与契合度,在译文的修辞表现上,“异化”太过,就会失去文采“如同嚼蜡”,而“归化”太甚,则如同“剜眼削鼻”难现原文的风姿。因而,翻译工作者孜孜以求的译文修辞的最高境界如同朱光潜在《诗论》中所提到的那样,“从心所欲,且不逾矩”。

同样地,作为新兴的跨学科现象的民族志的阐释者们,也面临着书写的困境,詹姆斯·克利福德、乔治·E·马库斯在他们编著的《写文化——民族志诗学与政治学》一书的前言部分曾经提到过,民族志的阐释者们犹如写一首“满是术语的诗篇”,“生动十足的叙述”在民族志的写作中难觅踪影,民族志的书写者正失去他们“如此珍视的全部诗才”。《写文化——民族志诗学与政治学》一书体现着人类学研究的文学转向,在“满是术语的诗篇”这一表达中,“术语”体现着民族志的书写科学性和客观性,而“诗篇”则凸显着民族志的文学性。带有科学范式的民族志还是带有文学性的民族志,是民族志书写者所面临的困境。《写文化》一书给予民族志修辞性以充分的尊重,将民族志“陈词滥调”的范式写作转向的写作的艺术和文学维度。

翻译工作者的“戴着镣铐跳舞”与民族志书写者的“满是术语的诗篇”具有高度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可以从五个方面进行论述。首先,它们的目标都是“去陌生性”。翻译者要解决两种语言之间的陌生性;民族志作者则要去除被阐释对象的陌生性,同时也要解释在阐释过程中被过滤掉的陌生性。其次,它们都是一种“权宜之计”,这可以从宏观和微观两个维度加以诠释。从宏观层面来看,翻译是在两种语言乃至两种文化的陌生性之间达到动态对等或平衡的“权宜之计”,而民族志则是在他者文化与自我语言之间达到某种妥协与平衡的“权宜之计”。从微观层面看,翻译在“镣铐”与“舞蹈”之间寻找“权宜”,民族志书写在“术语”和“诗篇”之中寻求“权宜之计”。第三,也是体现本质的一点,那它们都正在经历着某种“转向”。翻译研究正经历着“文化转向”,而民族志正经历着“文学转向”。以苏珊·巴斯奈特和安德烈·勒弗维尔为代表的文化学派认为翻译不仅要停留在语篇之上,而是应该把文化作为其翻译单位。这就要求译者不仅仅对原语文本进行“解码——重组”,更要关注源语言在目的语文化中的功能等值,并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尊重相应的原则和规范。民族志的“文学转向”出现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的民族志的“表述危机”之后,当时文学转向已经初现端倪,在《写文化》一书问世之后,民族志文本的写作问题受到了普遍的关注,民族志的“文学转向”认为民族志受历史、修辞、政治、语境等方面的影响,它是文化的创作,而非文化的表述,诗学和政治学是其有机的不可分割的部分。第四,它们都通过研究“他者”来反思“自我”。民族志与翻译都涉及语言层面和文化层面的转换。民族志书写者走出书斋,走向田野,通过田野作业法记录、理解、研究、并传播“他者”文化给“自我”文化的读者,又通过“他者”文化来反思“自我”文化。翻译是通过对“源语言”文本的解码与转化,将“源语言”文化传递给“目的语”文化。其外在表征是语言层面的转化,内在实质是“他者”与“自我”文化层面的交流,通过交流达到对“自我”更为全面的认识。民族志研究与翻译研究的诸多相似之处,为两种学科的跨学科交流、借鉴、融合提供了平台。第五,译者作为跨文化的书写者,与民族志书写者一样,都要通过移情进入他者的精神世界以完成对他者文化的阐释。也就是说,译者要首先从精神向度去理解作者、理解文本的内涵,在此基础上选择恰当的语言翻译文本;而民族志书写者,不是简单地书写“眼见为实”的表象,而是要通过田野作业深入研究对象之中,在对他者的精神实质充分理解的基础之上阐释他者文化。

3.跨学科互鉴:“民族志中的翻译”与“翻译中的民族志”

民族志是一个跨文化的活动,是对他者文化描述、阐释的过程。民族志的书写是一种双重阐释,第一个层面是真实地记叙文化,第二个层面是以读者的期待视野和文化反思为导向的再阐释。通过双重阐释挖掘文化表征下文化内涵的构建规律,从而达到对所研究的文化的深入理解和准确描述。而这一过程,需要翻译的介入。英国社会人类学家埃文斯·普里查德(Evans Pritchard)、美国人类学家戈弗雷·林哈特(Godfrey Lienhardt)、英国结构学派人类文化学家埃德蒙·利奇(Edmund Leech)都从不同的视角阐释过民族志与翻译的紧密关系,在他们看来,翻译是人类学的根本问题与核心任务,文化翻译是民族志的核心要务,因而,社会人类学家应该努力探究文化翻译的方法论。戈弗雷·林哈特是最早将翻译概念用于社会人类学中心任务描述的作家之一,他所指的并非是语言学和翻译学层面的“翻译”概念,而是超越语言学进入了思维模式研究的范畴。

民族志是一个将他者文化作为文本的翻译过程,它历经了从口头文本到文字文本的转换,对于民族志中的翻译研究来说,文化就是文本。民族志中的翻译,是把“他者”的整体文化看作是文本对象,依据文化心理和文化语境将口头文本“文字化”。在这一过程中,翻译不是一维的,而是多维度的。从整体上来说,民族志中的翻译涉及语言的解构、技术的建构、文化的重构三个层级。语言解构,是民族志工作者解构“他者”文化中的符号密码,它是建立在对“他者”文化充分理解的基础上的,又反过来促进对“他者”文化理解的深入。塔拉勒·阿萨德(Talal Asad)在《写文化》一书中的《英国社会人类学中的文化翻译概念》一文中提到民族志作者在将某种异域话语翻译成民族志之前,首先要对异域语言进行解构。这里的解构是指“处理世界、传递信息和组成经验等方式”的重构。[1]克里斯蒂安·J·丘吉尔(Christian J.Churchill)认为民族志中的翻译具有两种具体的形态:第一种翻译本质上是技术性的,侧重于将文本从一种语言精确地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第二种,文学翻译,它为民族志中心任务提供了一种范式,或者说是民族志工作者的诠释。[2]这里的技术形态和文学形态,就是民族志翻译中的第二、三层级,即“技术的建构”和“文化的诠释”。民族志中的翻译也面临着困境。民族志中的翻译往往是按照“自我”文化的思维方式和修辞习惯去重塑“他者”文化,它是单边、单向的文化和语言的归化,具有明显的隐喻性和寓言性,因而,会因缺乏文化翻译中的互动与交流而陷入主观上弱化“他者”文化与“自我”文化的差异性的困境。

翻译中的民族志主要指把民族志的研究方法论引入翻译研究上来,从而实现学科之间的交流与互鉴。在人类学视域下的翻译研究中,翻译工作者把民族志的“深描”或称“深度描写”(Thick Description)和阐释(Interpretation)等研究方法应用到翻译研究中来。以“深描”为例,“深描”是民族志研究的核心方法论之一。英国人类学家奈杰尔·拉波特(Nigel Rapport)和乔安娜·奥弗林(Joanna Overing)在《社会文化人类学的关键概念》(Social and Cultural Anthropology:the Key Concepts)一书中指出,“深描”是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借用英国哲学家吉尔伯特·赖尔(Gilbert Ryle)的概念,在格尔茨看来,深描是民族志的主要目标,即透过行为的表层,深入推理与暗示的堆积层,以及意义结构的层次……发掘符号意义的可理解框架。[3]微观层次的深描并非是“一叶蔽目”,而是“一叶知秋”“处一隅而观全局”,通过对微观层次的事实、细节的广泛抽象,将研究的结论与价值上升到宏观层次。“深描”与后殖民主义翻译研究中的某些主张产生共鸣,哲学家夸梅·安东尼·阿皮亚(Kwame Anthony Appiah)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深度翻译”(Thick Translation)的概念。深度翻译把翻译视为一个复杂的、多元杂糅的阐释过程,它利用分层解读的方法对翻译文本进行深度分析,包括利用修辞阐释学诠释翻译背后的文化现象及文化冲突,建构译文的解释性副文本,对前人的译本进行修订,对前翻译学中的术语、范式、规范、翻译预设进行反思等手段。除此之外,“深度描写”还被应用到描述性翻译研究中,用于审视描述性研究范式中自身的局限以及突破发展的桎梏。由此可见,民族志方法论应用于翻译研究,不仅仅为翻译研究带来了新的发展视角与趋向,更重要的是,它对翻译复杂关系的梳理和重构,让我们在翻译中更加注重异质文化语境与意义的重要性,让翻译在“文化转向”的路上更加深入。当然,深度翻译的理论建构还需要进一步细化完善,其实践案例需要在摸索中实现经典化的突破,人类学方法论应用于翻译研究大有深度可挖。

4.结语

翻译研究与民族志研究在诸多方面的相似性,这为从翻译学视域下开展民族志研究或者人类学视域下开展翻译研究提供了契机。对于民族志中的翻译研究来说,文化即文本,民族志中的翻译把“他者”的整体文化看作是文本对象,通过语言解构、技术建构、文化诠释三个层级,依据文化心理和文化语境将口头文本“文字化”。翻译中的民族志将民族志的经典研究方法论引入翻译研究上来,从“深度描述”走向“深度翻译”。当然,二者在交流与借鉴中还存在一定的发展局限和暂存的困境,跨学科的深度研究仍然大有可为。二者的有机结合和互相借鉴实现了学科优势互补,符合在全球语境下跨文化研究的大趋势,有利于扩展彼此研究领域的广度和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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