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家庭:变革、争议与启示
2022-03-17吴小英
吴小英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32)
女性主义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最具影响力的思潮之一,它从性别这一私人议题出发,一路走向对主流男性公共话语体系的挑战,不仅改变了人们看待日常生活的方式,也对西方的整个文化甚至政治生态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而家庭作为传统私人领域的代表,从一开始就是女性主义性别批判和知识建构的一个切入点和发源地。考察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家庭,无论是对于追溯女性主义自身的理论发展和思想脉络,还是对于理解过去半个多世纪以来全球范围内的家庭变迁,都是至关重要的。
然而女性主义并非一个固定、单一的名称或范畴,其流派众多、思想源流复杂多元,并且始终处在不断的变化更新之中,以至于其许多思想或学说难以被明确归类或简单地贴上某个标签,因为女性主义思想本身也有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不同标签只是意味着它们在方法、视角和框架上的多样性[1]1-2。在婚姻家庭问题上女性主义者同样呈现出多样化的立场、差异甚至分歧,从未形成一致的结论。因此有学者指出,在现代这个复杂的世界中,无论是对女性主义还是对家庭都很难给出一个简单的定义,同样也不可能将家庭在女性生活中的角色归结于任何一种单一的女性主义解释[2]。正因如此,本文并不想涵盖女性主义所有大大小小支流的涌动,而是试图就20世纪70~8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浪潮波及学术和思想领域之后,围绕着家庭及其相关问题展开的反思和讨论作一简单梳理,包括几个重要议题上的变革以及至今尚未尘埃落定的争论,并在此基础上探讨女性主义的家庭思考对于理解当今中国家庭变迁中的一些热点问题可能带来的启示。
一、家庭的界定:爱之庇护所还是父权制的压迫场所?
20世纪90年代,美国女性主义社会学家巴里·索恩(Barrie Thorne)曾将女性主义在家庭领域的反思归纳为五个方面的核心主题:(1)对“单一家庭”(the monolithic family)意识形态的挑战,这种意识形态主张由一个养家的丈夫和一个作为母亲的全职主妇所组成的核心家庭才是唯一合法的家庭形式。女性主义试图永久地消除这样一种信念,即认为任何特定的家庭安排都是自然的、符合生理特质的,或者功能上是实用的。(2)女性主义强调与其将“正统家庭”作为分析单位,不如聚焦那些与家庭相关的性别、代际、种族、阶级等基础性的结构。主张以社会性别作为基本的分析范畴,并将其放置在其他社会分工和不平等路线的情境中来理解家庭。(3)对于核心家庭、母职和作为爱之庇护所的家庭的赞颂,遮蔽了因性别、代际、种族和阶级结构的不同所导致的家庭生活经验的广泛差异。女性主义将这些被遮蔽和否认的经验表达出来,包括家庭内外普遍存在的男性支配和女性屈从、差异化的母职体验、不公正的劳动分工,以及家庭内部的冲突甚至暴力等等。(4)女性主义还提出了家庭的边界问题,指出孤立的家庭某种程度上是虚幻的,因为内在的家庭生活与外在的公共制度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联。通过挑战私人与公共、家庭与社会这种传统的两分法,女性主义重置了社会理论的核心,并让一些隐藏的议题浮出水面。(5)公共/私人的两分法与根植于女性主义的内在矛盾性紧密相连,这种矛盾性体现在个体主义和平等的价值理念与养育和共同体的价值理念之间的两难选择,二者之间的张力构成了最基本的家庭变迁政治,而后者已成为一些女性主义者用来推动更广泛意义上的社会变革的基础[3]。
上述五个核心主题展现了女性主义在家庭问题上的几个基本判断:
首先,女性主义批判了主流社会学中以功能主义为基础的家庭现代化理论,这种理论主张以特定的劳动性别分工为基础的现代核心家庭是既符合工业社会节奏也符合男女性别气质,继而有利于婚姻稳定性的一种最合理也最值得拥有的家庭模式,这种由一家之主的丈夫、微笑迷人的妻子和她细致照料下的孩子所组成的家庭,被视为“标准的、自然的和不可避免的”家庭形式[4]109,以至于成为一种永恒不变的“正统家庭”想象。女性主义认为,这样的性别分工归根到底是一种意识形态建构和社会文化安排,因为性别本质上并非是一种生理特质,而是社会文化建构的产物。有关单一正统家庭的意识形态不仅将多样化的家庭模式排斥在外,压缩或否认了其他模式的生存空间与可能,而且规定了女性在家庭中作为全职主妇和母亲的“合适位置”(proper place),将她们限定为家庭领域的生育和照料者这些无酬劳动的角色,使她们丧失了获得有价值的资源并进入公共社会的机会,成为经济上依附于丈夫、屈从于男性的群体。
其次,女性主义进一步将这种劳动的性别分工追溯到私人与公共、家庭与社会这种文化和认识论上的两分法,指出二者的界限在生活世界中并不能被清晰划分,它们彼此之间存在相互影响和嵌入的过程。家庭从来不是纯粹私人的真空地带,而是渗透了社会上的各种结构性不平等因素,因而在爱的旗帜下饱含着权力关系甚至冲突。而且,家庭内部的分工模式还常常延伸到劳动力市场,女性被认为适合家务劳动和养育照料的偏见,加剧了就业市场上的职业性别隔离,使得进入职场的她们从事的往往也都是与家庭主妇角色相似的服务型、照料型、秘书型的低薪工作。如同女性在家庭中长期以来被严重低估的无酬家务劳动,她们在市场上的照料劳动也被视为不同于一般劳动而被严重低估[2],甚至照料者的情感和道德责任也被合理化为低薪酬的依据。照料劳动因其高度的私人性、关系性、情感性和身体性而往往被视为基于利他主义的“爱之劳动”(a labor of love),从而使照料者陷入一种“爱的囚徒”的困境[5]。从这种意义上说,单一正统的家庭意识形态加剧了对女性的经济剥削,而公共/私人领域的两分法成为支撑男性对女性的支配和控制关系的运行机制,从而使得家庭成为父权制的首要制度和压迫场所。
再次,女性主义强调家庭经验的差异性和多样性,认为已有的家庭研究常常抹杀了这些差异和分化。主流社会学中那些包罗万象的、同质化的分析单位如“家户”(household)、家庭等概念的运用,以及将女性等同于家庭身份,男性等同于独立个体身份,并从男性经验出发理解家庭的做法,都掩盖了女性独有的经验,无法对日常家庭生活的细节给出充分且有说服力的解释。与此同时,主流家庭研究还塑造了关于母职的意识形态、家庭作为个人庇护所的观念以及强调爱与一致是家庭成员关系的唯一基础的神话。女性主义试图打破这些神话,发掘了变化多样的母职体验,重新发现和评估了家务劳动的价值,并揭示了家庭成员之间的亲密关系是爱与支配的相互纠缠的悖论[3]。除此之外,这些差异和分化还体现在阶级、种族和文化的不同所带来的多样化的亲密关系和家庭模式,由此也呈现出女性主义不同流派在家庭问题上的立场分歧。
从上述的基本判断可以看出,女性主义在家庭问题上的一个核心要义,就是掀起家庭的神秘面纱,将个体从中剥离出来,破除长期以来将家庭作为一个和谐整体、对其内部的权力关系不闻不问的含糊假设。这种假设始于工业化以来工作场所与家庭的普遍分离以及男性离家上班、女性留守家中负责家务和抚育孩子的分工安排。家在这种社会情境下被视为冰冷世界中的一个港湾或者世外桃源,而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女性则被要求成为它的护卫天使。女性主义认为,这种把家庭生活浪漫化为用爱和利他主义编织而成的港湾的文化,维系了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分离状态以及将前者分配给男性、后者分配给女性的传统[2]。事实上,家庭在西方主流思想叙事中一向被排斥在正义之外,并被视为由爱和共同利益联结而成的、源自自然本性的更高美德。正是对家庭的这种“非政治性”的批判构成了女性主义挑战公私二元论的核心,因为在女性主义者看来,家庭本身也是政治的[6],它是让父权制得以代代相传和复制的重要场所。
然而,不同流派的女性主义的关注点存在极大差异,例如自由女性主义很少提及女性和男性在家庭中的责任,并没有从根本上挑战现有的家庭结构及其性别分工,而是只关注女性是否可以走出家门进入公共领域、具有与男性同样的受教育和就业的平等机会;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则竭力倡导传统家庭责任的社会化,让女性得以从家庭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以投身公共领域;只有激进女性主义将目光转向家庭内部的性别分工以及女性的身体自主,强调“个人的是政治的”,因为其相信父权制不仅植根于等级制的政治和法律结构,而且植根于社会文化和制度当中,必须连根拔起。但是不同流派的女性主义者却在家庭究竟是女性受压迫的根源还是解放的手段这一问题上争论不休[1]2-5[2]。
二、母职的神话:批判与重塑
如前所述,并非所有女性主义者都赞同家庭是女性受压迫的场所之说。其中支持者认为,传统家庭结构通过两种核心方式实现了对女性的压迫:一是通过男性对女性的家务和儿童照料的无酬劳动剥削,二是通过男性对女性的性和生育的控制。父权制家庭正是这种压迫得以延续的动力,因为性别主义(sexism)作为最古老、最流行的社会歧视形式,是人们在父权制家庭中自出生就习得的。一些女性主义者认为,男性在家庭中的权力垄断,其根源就在于女性作为生产和养育者的母亲角色,以及在性方面女性作为男性满足欲望的服务提供者的文化建构。正是男性和女性在性和生育方面的这种角色安排,导致了他们在家庭和社会中最基本的劳动分工和权力分化。因此在他们看来,重新获得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对于女性解放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而反对者则认为,女性在家庭中的生育和照料者角色,以及她们被排除在个体主义的政治和经济体系之外的境况,使得她们更加具备合作、关怀、保护等在家庭私人领域学到的优秀品质,这些美德提供了抵制男性主导文化的一种解药[2]。因此,女性权力的来源恰恰依赖于她们可以孕育新生命的能力,如果放弃了这一权力,就等于扔掉了女性自身的“王牌”,成为男性权力下两手空空的真正脆弱群体[1]71-72。如此一来,身体、性和生育在女性主义的解释中既可以成为女性受压迫的来源,也可以成为女性赋权的途径和手段。
女性主义关于家庭意义的不同解读和立场,集中反映在他们对于“母职”(motherhood)这一概念的不同理解和评判上。“母职”一词本身就是女性主义从日常用语中发掘出来并重新阐发的概念,用来指代一种古老的意识形态,它赞美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天然联结,并将抚育和忘我的品性定义为母性的和女人的特质。女性不仅首先被定义为孩子的养育者,而且被描绘成作为道德和家庭改良基础的理想化的母职形象。主流的西方女性主义对这种母职意识形态提出了挑战和批判,认为当母职被视为神话时,就演变成了一种压迫工具。而妇女运动长期以来就是致力于让女性具有可以不做母亲,或者在何种条件下做母亲的选择权,并且为争取女性的生育控制权和堕胎权而努力;同时女性主义强调无论做母亲与否,所有女性都具有在母职之外参与公共活动的权利[3]。
然而女性主义也发现,如果单纯依靠将女性推向公共领域和职场,而不将男性带回到家庭领域分担家务和照料责任,则女性受压迫的境况依然难以得到改善。事实上,进入职场的工作女性面临着更加沉重的双重压力和负担,在结束白天的带薪工作之后,回到家中的她们不得不接着上家务劳动和照料孩子的“第二轮班”(second shift)。这种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和情绪的无休止的“密集母职”(intensive mothering)使得家庭对于女性来说从来不是休闲的庇护所。阿莉·霍克希尔德(Arlie Hochschild)在对美国中产双薪家庭的研究中发现,如同职场中的男女劳动力之间往往存在着薪资的差距一样,女性与男性之间在家里也存在巨大的“休闲差距”(leisure gap),这不仅体现在大部分妻子投入家务劳动的时间要比丈夫多出至少“每年额外的一个月”,而且更在于困扰这些职场妈妈们的“第二轮班”是无法推卸的,因为即使丈夫愿意分担,女性依然发现自己对家里负有更大的责任,她们成为这个时代工作和家庭加速运转所引发的家庭震荡的第一受害者[7]。因此女性主义将家务劳动和照料工作上升为家庭研究中的重要议题,如安·奥克利(Ann Oakley)专门以家务劳动为主题进行的“家务社会学”(sociology of housework)的研究,通过对全职家庭主妇的访谈了解她们对家务的感受和对家庭主妇角色的定位,在此基础上发掘家务劳动价值被低估以及女性在家庭内的工作“不被看见”的原因,并探讨女性解放的策略[8]。南希·福布尔(Nancy Folbre)则提出了“母职惩罚”(motherhood penalty)和“家庭照料惩罚”(domestic caring penalty)的概念,即女性由于怀孕、生产和抚育孩子以及家庭照料等过程中的时间和精力投入而导致的低就业率、低薪资水平以及职业生涯中断或升迁受阻等经济和个人发展机会上遭受的损失和负面结果,进而倡导公共照料服务的介入以及规范机制的建立[9]。
早期女性主义的母职研究主要集中在批判传统母职的迷思和它的被压迫面向,之后越来越多的女性主义者开始转向各种各样母职经验的分享和探究,由此呈现了多样化的观点和差异化的立场。甚至有研究者从正面强调母职经验对女性认同的重要性,以及母性特质对女性的赋权作用,并试图发展出新的母职概念和理论[10]。一些女性主义者认为,女性受压迫的来源并非母职本身,而是父权制,只有在父权社会中的母职实践才是压迫性的。因此他们并不主张女性放弃生育和抚育,认为终结女性受压迫的解决之道,绝不是放弃母职,而是给母职赋权。为此女性主义认为有必要在母职的生育能力和社会角色之间作出区分,有学者将之划分为生物性母职(biological motherhood)和社会性母职(social motherhood),认为母职本身也是一种社会建构和历史概念。生育和养育孩子被视为女性的天职和首要认同,是经由工业革命后中产阶级的传播才构建成为一种新的家庭生活和女人味理念,从而形塑了有关女性以及母职实践的当代思维[1]80[4]123-124。
阿德里安·里奇(Adrienne Rich)将母职的这种区分表述为经验和制度两种形式:其中前者是指女性与她们的生育权力之间的潜在关系,后者是指通过它使得父权制对女性的控制得以实施的方式。她指出,父权制社会中的男性正是通过异性恋的婚姻和母职的建构来实现对女性生育权力的控制,这些控制包括将生育医疗化,以及扮演关于如何正确养育孩子的权威等。而男性之所以恐惧女性的生育权力,就在于女性一旦掌握了它,就既可以选择要孩子,也可以选择不要。这个社会一直试图说服女性,没有当妈妈的女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完整女人。这种关于母职的制度观念不但限制了女性走向公共世界实现自身发展愿景的可能,也阻碍了女性以她们自己想要的方式抚育孩子。因此,里奇认为,在一个父权社会中,想要消除女性的生育和养育之痛,不能依靠替代性的现代生育技术,而是要让女性夺回对身体的驾驭和控制权;想要解决这一过程的不公问题,不是放弃生育,而是以女性主义的价值观养育自己的孩子[1]83-85[2]。因此后来的女性主义更多地将母职(motherhood)的讨论转向母职实践(mothering)的过程和经验的分析,并进一步强调了这一概念的主体性和社会建构性。女性和母亲们通过自己的日常生活,也在不断重新定义着母职形象。她们并不仅仅是理想化的完美母亲的被动接受者,同时也是母职形塑的积极参与者[10]。
另一些女性主义者提供了更加正面地看待母职实践的社会价值的视角。如简·埃尔斯坦(Jean Elshtain)认为,女性作为母亲的经验赋予了她们可用于治理社会的道德优势,包括责任、义务、爱与专注等。家庭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唯一不以利润为底线的地方,是人们可以感受到爱与自在的唯一场所,因而也是个体习得同情、责任和伦理的地方。这些品质可以通过好的母职实践得以传授并延展到社会领域,促使最基本的社会规则体系发生改变,这一过程可称之为“社会母职实践”(social mothering),它将扭转现有的个体权利优先于共同体义务的价值体系。埃尔斯坦的社会母职实践理论驳斥了公共领域优于私人领域、男性优于女性的成见,指出公共/私人二分的意识形态在将女性限制在私人家庭的同时,也养成了她们更加优秀的品质,而对社会来说,那种基于家庭和母职实践的同情心和责任感发展而来的人类关系形式,远比强调个体权利和独立性的关系形式更加实用和美好[2]。但这种观点也因把家庭生活和母职实践过于理想化而遭到批评。
除此之外,母职经验的差异性和立场分歧还与女性所处的阶层和种族有关。黑人女性主义者帕特里夏·柯林斯(Patricia Collins)指出,主流的女性主义母职理论都是基于白人中产阶级和上层女性的经验,对她们来说,家庭常常被视为女性受压迫的根源。然而对于社会底层的劳工阶级和黑人、少数族裔女性来说,家庭却是抵御资本主义和种族主义压迫的地方。她认为,所谓私与公、家庭与社会的两分法,对于美国黑人和劳工阶层的女性而言并不成立,因为底层的穷人家庭并非男性养家、女性照料那种典型的核心家庭结构,女主人从一开始就要和丈夫一样外出工作,孩子被迫从小和父母分开,交给扩展家庭的亲戚或者社区网络的“他人母亲”(othermothers)来抚养,因此在黑人社区中,生物母亲或血缘母亲(bloodmother)与负责照料她们孩子的“他人母亲”之间有着流动而变化的边界。这类社区的人们通常会认为让一个人全职待在家里负责照料孩子是不明智和不可能的,因而帮助分担抚育责任的“他人母亲”反而成为传统黑人母职制度的核心。柯林斯指出,这种以女性为中心的扩展家庭网络母职反映了在种族和性别压迫的境遇下非洲文化价值与功能适应的叠加[11]。也就是说,母职在这个种族和阶层中更常表现为母亲的工作,因为对她们来说,工作和家庭总是纠缠在一起,因而探讨母职经验必须考虑到性别与阶级、种族等因素的交叉性影响。
尽管不同女性主义流派在对家庭和母职的解读上可能众说纷纭,尤其对于母职之于女性的意义究竟是压迫还是赋权的问题上不乏争议,然而这些研究和争议也揭示了母职内在的张力和悖论,展现了母职实践的主体性、多样性和变动性的一面[12]。因此女性主义不仅拓展和开辟了家庭相关领域更多议题的讨论与可能性,也推进了社会文化和制度方面的家庭变革新思路。
三、照料革命:性别框架下的家庭政策反思
女性主义家庭研究在社会政策方面最为直接和广泛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对福利体系中家庭政策的反思以及有关照料政策的讨论上。作为几乎与西方福利国家同步出现的思潮,女性主义的政策关注点经历了从一开始试图将性别因素纳入现代福利体系,聚焦女性在其中的位置以及制度或政策对于改善女性不平等处境的意义和影响,到后来批判西方福利思想中的性别盲视,以及强调性别视角下的福利体系重构的转变。女性主义者相信仅仅追求增加与扩大女性在公共领域中的机会,是对女性生命中最关键部分的忽略和视而不见,因为私人生活和家庭也是政治的,包括关于家务劳动和照料角色的性别分工及其社会期待[13];同时他们相信社会福利本身是包含着性别属性的,一方面性别关系深刻地塑造了社会福利的特征和倾向,另一方面福利制度也强化了固有的性别分工和家庭模式[14]。
女性主义对艾斯平-安德森(Esping-Anderson)所描述的以劳动力的“去商品化”为核心的西方福利体系主流框架提出了批评,认为这种框架建立在传统的男性养家模式基础上,没有充分考虑到女性作为家庭照料者未能进入公共劳动力市场的特定需求,因而从总体上来说是性别和家庭缺位的。尽管后来安德森提出了“去家庭化”(de-familiazation)的概念作为衡量女性自主于家庭以及实现劳动力商品化转移的指标,但家庭政策仍然被“男人挣钱养家、女人照料家务”这样一种固有模式和意识形态观念所主导,未能注意到平衡工作与家庭的关系,进而对女性为生育和养育付出的高昂代价作出补偿。同时,照料工作在既有的福利框架和社会政策体系中仍被视为私人问题而边缘化,家庭政策未能为儿童养育以及作为照料者的母亲提供充分的支持性服务。也就是说,修正后的福利理论虽然关注了女性的“去家庭化”,但是对于男性的“再家庭化”以及福利体制的性别化后果依然缺乏关注。因此女性主义在此基础上进行了重新修正,强调照料在社会生活和社会再生产中的核心重要性,建构了基于不同家庭照料模式的性别化的福利体制框架[13,15]。
可以看出,对于照料及其在社会政策中的意义的重新阐释,构成了女性主义政策反思的基础。女性主义的照料研究首先打破了作为传统私人领域的“爱之劳动”常常被迫道德化的局限,讨论了照料劳动作为一种“情感劳动”的社会价值及其在关系性、情感性的互动情境下面临的复杂性;其次,女性主义的照料研究并不仅仅停留于对传统照料话语的迷思以及照料实践中的权力关系的分析和批判,而是在将照料劳动从私人领域推向公共视角的同时,进一步延伸至对“照料体制”(care regime)的探讨[5],即在国家、市场、家庭、社区之间建立一种关于照料或者再生产的分配与协商机制的可能性。尽管女性主义不同流派之间在福利思想和社会政策的理念方面存在鲜明的差异,但在对待福利国家的态度上却也具有相似性,有学者将之概括为“既爱又恨的矛盾性”特点:即一方面认为各类支持家庭的政策可能会给女性带来丰厚的福利津贴,得以让更多女性有机会进入公共领域;另一方面又担心这些政策会进一步巩固和强化女性的家庭照料者角色,使她们更具依赖性,只不过是从一种个人式的家庭性依赖转化为国家性的依赖。与此同时,由于对家庭的支持将不可避免地成为对占主导地位家庭形式的支持,从而导致不同类型的少数家庭形式的边缘化,因此家庭支持政策的意图究竟是为了支持家庭本身,还是仅仅出于对女性家庭照料责任弱化的担心和对政府所该承担的家庭责任的逃避,是女性主义特别关切的议题[13]。
女性主义最重要的贡献,就在于主张个人和私人生活对塑造女性在公共领域中机会的重要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其认为照料应该成为分析现代社会的起点而不是终点[13]。由此看来,女性主义的照料革命不仅体现在将照料这种传统意义上私人化、隐性化、女性化的家庭活动纳入公共的、可见的福利体系和社会政策框架,从而构建一种以照料为核心的新的福利话语,还在于提供了另一种跨越私人和公共领域边界的、分析现代社会的新的视角和方法论。例如南茜·弗雷泽(Nancy Fraser)在讨论女性在资本主义福利体系中的弱势地位时指出,女性的无酬家务劳动和养育照料工作的被遮蔽和贬低,是福利体系上性别不公的一个重要体现。她认为,无论是通过国家照顾服务机构的支持来促进女性公共参与的“普遍性家计负担者模式”,还是由国家给照顾者提供津贴以弥补无偿付出的“照顾者平等模式”,都未能给予女性的家务和照料实践足够的重视,也未能要求男性作出改变参与其中,没有认识到仅仅通过经济独立并不能使女性真正摆脱性别不平等的事实。为此她提出了综合二者优势的第三种模式,即“普遍性照顾者模式”,主张通过男女共同承担育儿和养家责任,来消除性别化的男女隔离以及生产与再生产之间的分离和对立,并且认为这一模式将重新建构一个能够整合养家和照料、社会参与和私人闲暇的公民生活世界,实现男女共担的真正性别平等[16]。可以看到,在弗雷泽的这一思想实验中,照顾模式的选择不仅仅是针对家庭内外照料危机及其解决之道的政策思考,而且也成为建构理想社会和亲密关系模式的重要途径和基石。因为在女性主义看来,如果照料是人类的普遍需要,那么它就必须处在政策制定的核心位置,让所有成年人都有机会参与其中,包括男性和女性;而且既然提高照料劳动的报酬是如此艰难,那么减少无酬照料上的不平等分工、推进男女共同参与就成为实现性别正义的关键[17]。
四、余论:女性主义视角对于当下中国家庭热点问题的启示
女性主义在家庭领域的反思工作涉猎广泛并卓有成效,本文所展现的远非全貌,而仅仅梳理和探讨了女性主义就主流异性恋核心家庭模式及其母职问题的相关批判、争议及其性别视角下的家庭政策反思。可以看到,这些问题在不同流派的女性主义框架中都具有重要意义,然而在阐释立场和应对策略上却呈现出明显的差异和分化。尽管如此,他们之间依然存在一些基本共识:承认现有的主流核心家庭以及性别分工模式内含着支配和等级,对于女性来说是不公和不利的;试图打破所谓家是“爱的共同体”的神话,揭示其内在的权力关系及其构成原因;让以往被忽略、被遮蔽、被贬低的家庭内部“隐形”的人和事“被看见”,重新审视和评估家务劳动、生育和养育的母职实践以及家庭主妇这个群体的价值,并探索女性如何不为家庭所困、获得真正解放的路径与制度变革机制。
女性主义对家庭的反思与其政治主张密切相关,因此寻找女性受压迫的根源及其解决之道,也是他们在家庭问题上贯穿始终的思考。于是父权制和家庭之间的关系,就成为他们分歧的焦点:如果承认父权制始于家庭、家庭是父权制的首要场所和体现,那么就会认为家庭包括母职是女性受压迫的来源,打碎甚至放弃家庭才能使父权制的复制链条断裂,终结女性的受压迫境况;如果承认家庭始于父权制,父权制只是塑造家庭的因素之一,那么就会承认家庭包括母职也可以成为击破父权制的阵地,是女性获得赋权并走向解放的出发点。女性主义从运动到研究都以性别平等和女性解放为终极目标,但在有关平等与解放的路径选择上从未逃脱平等与差异的悖论,表现在家庭问题上亦是如此。受困于家庭的女性似乎只有两条解放路径:一是走出家庭投身公共领域获得与男性同等的机会和权利,同时将男性拉回家中共同分担家务和照料责任,然而这条平等之路并不能彻底解决“双重负担”和“密集母职”带来的危机从而让女性获得想象中的解放。二是重新评估女性在家庭和家务中的价值和贡献,从女性传统的生育和养育的母职经验中发掘自身的主体性,使之成为建构女性自我认同、重建家庭和社会秩序的赋权力量,然而这条解放之路最终仍依赖于公共世界中的性别关系及其意识形态的改变。
问题在于,这两条解放路径之间存在着彼此相悖的价值预设:前者鼓励女性与家庭解绑,认为“给‘爱’和‘母性’赋予象征性的价值并将其推向神坛,实际上是长久以来榨取女性劳动的意识形态机制”[18];而后者主张重建家庭及母职的价值,因而女性不仅不需要与家庭解绑,而且可以通过将源自家庭和母职的独特品质社会化,建设一个富于同情、责任和关怀的更加温暖的世界。这种两难在女性主义对家庭主妇这一群体的纠结态度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虽然不同流派的女性主义都高度肯定家务劳动的社会价值和家庭主妇的贡献,甚至竭力主张家务劳动的有偿化,为家庭主妇鸣不平,然而在倡导女性自主选择权的同时,回归家庭和母职向来并不被大多数女性主义者所看好。甚至常常有家庭主妇会感受到来自女性主义者的某种“怜悯”或“瞧不起”,反之,女性主义者也同样会感受到来自家庭主妇这个群体的某种“消极”甚至“敌意”态度。奥克利在20世纪70年代完成的《看不见的女人》一书的结论章节曾专门探讨了这个问题,指出女性解放之说在家庭主妇这个群体中“不具备吸引力或者吸引力不足”。她惊讶地发现被访的家庭主妇对于自我角色的认同感普遍不低,而她认为这种所谓女性“内化自身的压迫”现象需要通过女性主义的意识觉醒来改变[8]281-293。
几十年之后,奥克利所期待的女性主义意识觉醒已不再停留在想象中,越来越多的女性获得了走向公共领域和职场的机会。然而有学者发现,西方社会的中产全职主妇并没有消失,而是出现了一些新的特征,她们当中涌现出一批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曾经叱咤职场、崇尚通过“向前一步”的努力来兼顾事业和家庭的“超级女人”。这些有过律师、医生、金融管理者、教师、工程师、记者等体面职业的高级白领女性,为何会在21世纪的全球资本主义时代选择放弃成功的职业生涯重返家庭?莎尼·奥尔加(Shani Orgad)在对伦敦数位从职场回归家庭的全职妈妈进行深度访谈后发现,这一代曾经受到“女孩力量”(girl power)的流行文化鼓舞、相信自己可以“拥有一切”、在职场精英和完美母亲之间无缝连接的女性,终究在工作—生活平衡的压力中因难以达到却又无法无视社会期待而选择了离职回家。然而与半个世纪前的家庭主妇对传统女性气质的内化认同不同,如今的全职妈妈是在西方文化景观中女性主义日益显性化的氛围下成长起来的,她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选择与当代主流文化理念对于女性气质的定义是不一致的,这导致了她们对于自己的全职主妇身份时常充满了矛盾和纠结[19]1-10。也就是说,这些离开既有的带薪工作和职业女性轨道、回归家庭的全职妈妈,她们的选择从来不是自由的或私人的,甚至不是个人可以完全决定的。社会和文化对今日的理想女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她们被期待能够恰到好处地实现工作与家庭的平衡,被要求无论在经济生产的公共领域还是在社会再生产的私人领域都能出彩。奥尔加指出,这种新自由主义的文化想象和关于理想女性的新话语,深刻地影响了女性关于未来的设想和选择。它将结构性问题诉诸个体主义的解决方式,否认女性走向公共世界的愿望与阻碍其实现的力量之间存在的内在冲突,将女性的成功和选择等都归于个体化和私人化的因素,因而女性的所谓失败也被残酷地解读为个体的问题。当一个人的价值和社会地位依然主要源自职业和经济上的独立,再生产和照料工作的价值依然被严重低估的背景下,这些全职妈妈面临着认同的缺失和自我意义的消遁。作为掌管家庭的CEO和妈妈企业家,她们的选择远非那么自由、满足和有弹性,而是充满着矛盾且难以反抗[19]193-200。
上述研究和讨论对于理解当今中国家庭变迁中的一些热点问题也颇具启发意义。中国主流社会一直以来倡导男女平等,鼓励妇女撑起半边天,但在改革开放以来的四十多年中,随着就业市场竞争的加剧,以及家庭养育和照料孩子压力的剧增,女性整体的就业率呈现出下降趋势,女性回归家庭当全职主妇的比例有所上升,全社会对“男主外、女主内”分工模式的赞许度有所回潮。这对于一个有着“劳动即解放”传统的社会主义国家来说可谓遇到了新的挑战。究竟如何看待转型期日益增多的“全职太太”“全职妈妈”现象?女性回归家庭担任“全职”角色究竟反映了女性选择自主权的上升,还是女性境遇和地位的下滑?网络上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一直没有平息过,尤其是2020年电视剧《三十而已》热播之后,有关“全职太太算不算独立女性”的问题冲上了网络热搜榜,引起极大的关注和争论。支持者大多认为,只要是女性自主选择“全职”在家并且没有丧失自我,就算独立女性,与经济是否独立无关;而反对者大多强调经济独立作为女性独立前提的不可或缺性,关注“全职”在家的风险。这些争议与上述女性主义的讨论有诸多相通之处,深入分析可以发现:首先,问题本身就预设了全职太太与独立女性的对立,以及独立女性在价值上的至上位置。其次,问题本身把女性的身份本质化了,固定在“全职”在家与否的二元分类中。而在现实中这种身份并非静止不变,而是灵活的和弹性的,即使独立女性和全职太太这两个概念本身,在不同时空情境下也具有不同的含义。再次,问题本身带有明显的“新中产”白领意味,忽略了不同阶层、代际、城乡和文化之间的差异性和丰富性。即便如此,这一话题还是带动了许多男性参与讨论,使更多人关注到女性的生存境况和全职主妇这个群体,并由此延伸到相关公共政策和社会服务的探讨,其意义不可小觑。
女性主义关于家庭的思考还有一个值得借鉴之处,就是他们自始至终在方法上重视来自女性的日常生活经验,这也是女性主义研究和知识建构一直强调的出发点和基础。在有关母职的研究中,他们将作为意识形态的母职制度与作为女性主体经验的母职实践区分开来,使得家庭研究走出在父权制文化的死胡同里兜圈子的迷失状态,走向中产视野之外更加丰富的可能性,并将阶级、种族、年龄、性别等多重结构性因素交织起来讨论。家庭在这种意义上已回归为一种基本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生育和母职对女性来说并非简单地归于诅咒或者福音这种对立两极,而是依不同情境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然而这种个体主义立场的引入,在解构男性中心的家庭主义意识形态时,不可避免地导致精英化和碎片化的结果。因而21世纪以来,面对全球化带来的新的结构性不平等,西方女性主义之中的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着手将政治经济学的概念和框架引入性别分析,提出了社会再生产(social reproduction)理论。根据这一理论,长期以来由女性所承担的、家庭内部常常被忽视和低估的家务劳动和生育、照料等活动,不仅属于劳动力的代际再生产,而且还是宏观意义上的社会再生产的一部分。因而在这个意义上,母职不再是私人领域的、无报酬的角色,而是具有公共属性和责任的。将社会再生产纳入家庭事务来管理,才迫使女性成为全能型的“超级女人”,这是资本对家庭和女性的压榨与盘剥。中国在市场化转型时期也出现了儿童的生育、养育以及家庭照料功能日益退回到家庭私人领域的趋势。而在人口流动愈加频繁、私人化照料越来越难以支撑的背景下,再生产劳动的商品化和市场化难以避免,由此也解释了为何中国社会如今会出现一种不同于东亚日韩等国的“主妇化”倾向——更多女性主动或被迫选择回归家庭担任“全职太太”或“全职妈妈”,这其实是在以私人化的方式背负起公共的社会再生产重任。正如有学者所言,公私分离的生产生活安排、制度的缺席和市场的畸形,加上性别和阶层偏见,导致了中国社会普遍的“母职焦虑”[20]。因此女性主义提出重回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努力,某种程度上解决了将母职归结于个体和家庭的私人选择所导致的纠结立场,这一理论也将为理解中国当下的家庭变迁以及相应的政策转向提供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