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家庭主义取代个体主义:个体未来出路的路径探讨
——兼评电影《我的姐姐》
2022-03-17崔应令
崔应令
(武汉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2)
一、个体的两难抉择:《我的姐姐》及女性模糊的出路
电影《我的姐姐》讲述了从小受到父母重男轻女伤害的姐姐安然在即将考研去北京读书之际遭遇父母因车祸双亡,而不得不回家直面可能要担负年幼弟弟的抚养和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的故事。影片揭示了女性个体自主面临的各种困境以及个人权利和亲情选择的两难处境。
影片首先给予了女性个体自主以肯定。其对女孩上大学予以赞赏,对姑妈的牺牲和奉献给予了讽刺——以女主之口,说出姑妈的牺牲根本没有成全谁,姑父是那个“偷看我洗澡”的人,表弟是那个“把我当沙包打”的人——即,无论是作为妻子还是母亲、姑姑乃至她自己,姑妈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姑妈为了弟弟读书和发展而主动放弃了自己上大学和到俄罗斯发展的机会,但这并没有换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弟弟的出息和感恩,这个被宠溺的男人,也就是女主安然的父亲,不过是那个为了再生一个儿子而毒打女儿的人。姑妈对自我权利的牺牲,显得可笑又可悲。
然而,女性是否完全只顾自己个体发展就能得到祝福和成全?并非如此。在影片中,姑妈这个一直在奉献和牺牲个体的人对不愿抚养弟弟的女主安然说:“你怎么那么自私?!”“你对得起你爸妈吗?”这个质问并不显得不可理喻,至少姑妈有足够的个人理由可以这样质问。影片以弟弟的无辜和可爱进一步让人看到如果安然选择无视这个弟弟,那么弟弟的人生也进入了不可见的黑洞里,其结局也许就是跟着其舅舅抽烟、打麻将而彻底荒废,进而让人看到女主只顾自己的选择背后面临的巨大人伦压力:亲情,还要吗?
此外,安然和男友的情感危机进一步揭示了这种围绕自己立场的选择最终也瓦解了爱情与可能的婚姻本身。安然期待男友给予理解与关爱,男友没有做到;安然期待男友有自己的主见并能担当,但也失望了。纯粹建立在自我感受基础上的爱情,也在各种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因为爱情的本质恰恰是关系,而不是个体。
因此,影片一边控诉放弃个体、牺牲自我的不值得,对个体自主、自由予以歌颂;另一方面也揭示了纯粹个体面临的挑战:亲情和爱情的难以为继以及个体面临的心灵煎熬。
那么,安然到底该怎么做?坚守完全个体的人生难以做到,选择守护弟弟以后,个人的人生又该如何前行?影片让安然选择带走了弟弟,但是没有告诉观众她的人生会怎样。这样的结局是否是一种“妥协性”的表现,真正的女性主义者是否就应该是“当男权维护者以亲情、伦理等绑架女性时,女性头也不回地离开吗?”[1]要对这个问题予以探索回答,我们首先要回到女性为何要“走出家庭”上来。
二、家庭的重负与女性“走出家庭”的历史渊源
女性走出家庭寻找个人的独立一直是近代以来女性解放运动的重要使命。
首先,这与家庭或家族成为笼罩在个体头上的枷锁有关,不关乎性别。近代以来的家庭革命是中国探寻现代性的重要内容,目的是要恢复个体的自主与自由。家族、家庭代表了阻碍现代进步的绊脚石,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家’成了‘万恶之源’,‘孝’成了人格丧失,‘家族’成了专制体制”[2]13-14,需要被打倒。傅斯年、顾颉刚等将传统文化中的“亲亲”“孝悌”“家庭”看作万恶之源,呼唤破礼教而得个人自由,陈独秀则要用“个体本位主义”完成对“家族本位主义”[3]的清扫。这些主张在当时有其重要意义,因为在传统中国社会,无论是家还是家族都是父权制的,父祖掌握家庭或家族的经济和宗教权,法律明确支撑父祖的统治权。子孙即使在成年以后也不能获得自主权”[4]6。婚姻只是宗族延续或祖先祭祀的手段,个体自主在其中完全被牺牲:“婚姻的目的只在于宗族的延续及祖先的祭祀。完全是以家族为中心的,不是个人的,也不是社会的。”[4]97相对现代意义上的个体权利、尊严、自主、自由,家庭代表了古老的枷锁,必须打破和走出。
对女性而言,走出家庭另有其重要的意义,这主要在于家庭对女性的束缚更为严苛。因为在人类社会的多数时候,是女性而非男性是婚姻交换关系的主角。这决定了在婚姻家庭的纷繁形态和变化中,女性的命运更多与婚姻家庭有关,家庭往往被认为是一个“隶属于女性或者适合女性的场所和领域”[5]。走出家庭对女性而言,解放意义不言而喻[6]。恩格斯对私有制下婚姻对女性的奴役予以揭示,他说,当财富逐渐归家庭私有,新的经济形态形成给以对偶婚和母权制为基础的社会以强力打击,“财富便一方面使丈夫在家庭中占据比妻子更重要的地位;另一方面,又产生了利用这个增强了的地位来废除传统的继承制度使之有利于子女的原动力”。母权制就此被推翻,这是女性“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对偶婚制在财富私有化过程中向专偶婚制迈进,也就是进入父权制社会了。在专偶制社会和父权社会中,“为了保证妻子的贞操,从而保证子女出生自一定的父亲,妻子便落在丈夫的绝对权力之下了;即使打死了她,那也不过是行使他的权利罢了”[7]54-55。建立在私有制经济基础上的专偶婚制就这样开始了对女性的奴役。专偶制家庭建立在丈夫的统治之上,婚姻关系非常牢固,而且只有丈夫能解除婚姻关系,这种新家庭形式在恩格斯看来显示了历史的“残酷性”,因为专偶实际上“只是对妇女而不是对男子的专偶制”[7]60-72。个体婚制在这个历史时期并不是男女自由恋爱与合好的表达,也不是男女两性更好关系的表现,恰恰相反,它是女性被男性奴役的标志,是男性对女性的压迫以及两性冲突的体现。为此,恩格斯明确提出,妇女的解放只有在真正走出家庭后才能实现,这也是马克思主义者持有的基本观点。
“走出家庭”是近代妇女解放运动的一部分。“当女性以个体脱离家庭伦理制度,抛弃那些诸如‘妻子’‘母亲’或‘姐姐’的角色只作为自己存在时,她们便创造出新的责任与义务关系。”[8]当然,这一运动很快让位于救亡运动,女性重新进入新集体之中。1949年后,国家力量推动妇女走出家庭,倡导女性通过参加社会劳动获得解放。“走出家庭”不单是国家意识形态的要求,也是政治任务,通过广泛参与社会生产,妇女的“半边天”地位在田间、车间真正实现,当然,集体时代形成的中国特有的“以生产为中心的公私相嵌型结构”[9]使得女性要兼顾生产和家庭,这是另外的话题。也就是说,女性走出家庭与个体的解放有关,在中国则和国家的现代化建设相关,这是其历史和理论渊源。
然而,从影片《我的姐姐》本身所揭示的事实来看,显然,即使在后革命时代,这场“走出家庭”的妇女解放运动也并没有真正完全实现。姑妈的命运如此,影片中那个已有两个女儿还要冒着生命危险生三胎的患者如此,安然也同样。
三、制约女性走出家庭的要素及个体主义的问题
既然走出家庭有其必要性,也是女性解放的重要内容,为何影片中的“我的姐姐”最终选择带上弟弟而不是甩手离开?诸多学人又为何要再三呼吁女性“回归家庭”?前者从当事人的感受出发也许不难回答,后者则更为复杂(1)“回归家庭”的提出和争论在20世纪80年代有三次集中体现:20世纪80年代初、90年代中期和2001年,其所关涉的争论主要是就业紧张和两性分工问题,最终因涉及女性劳动权等问题而遭遇反对后作罢。。鲁迅曾有惊人一问:“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答案是:不是回家就是沦为娼妓。他揭示的是女性自主在民国社会中的难以为继,以及离开家庭庇护的女性个体的艰难命运。然而,影片中的安然读过大学,有自己的工作,是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的,为什么影片仍然不能给予其完全的个体自由,让她潇洒离开?女性完全的个人化何以如此困难?
制约女性个体发展的首要因素仍然是家庭本身。电视剧《山海情》中的水花,同安然一样,最终都没有选择单纯只符合个人利益的道路。水花生在一个贫穷又传统的父权家庭中,她的婚事被父亲换成一口水窖、一头驴、两只羊、两笼鸡。逃婚即将成功的她,因知道父亲被打而选择回家,成全了这场买卖婚姻。水花逃跑后面对自己喜欢的人追上来,她问他:“你要把我带回去吗?”荧幕上热依扎眼角掉下的泪珠瞬时让无数观影人泪流满面。个体自由明明就在眼前,她却选择承受最黑暗的命运,为什么?
水花的悲剧看起来正是父亲造成的,是她的父亲卖了她。然而,显然,水花的悲剧也是家庭贫困及当地落后的性别文化传统所致。水花本可以逃走,选择自己个体的幸福,然而,她如果逃走,她的父亲会被打(已经被打了),家庭会崩溃(还彩礼)。剧作者没有让水花成为不顾父亲死活的个体,后来买她的丈夫瘫痪后,她也同样没有甩手而去,而是选择照顾他。而“我的姐姐”安然面临的具体压力不同,她的困境并非家庭的贫困,而是无人照料的弟弟,她最终也没有选择扔下弟弟不管。
真正制约她们的固然首先是眼前可见的家人,而背后却有更深的社会根源。家庭贫困与地方轻贱女性的传统惯习结合在一起,其结果就是水花的父亲把她作为物件来买卖,买者也认同了这一行为的正当性,在父亲接受了彩礼却不给予女儿的时候对其进行殴打。就《我的姐姐》而言,如果当地重男轻女的思想不这么严重,姑妈可能就不会被不断牺牲,安然的父母不会非要生儿子,而是好好待她,就不会有她与家庭的决裂,也不会有她长期待在姑妈家遭受屈辱的经历。《我的姐姐》对制约安然背后的结构性因素揭示有限,这某种意义上也是现代女性面对的实情:经济没有贫困到活不下去的地步,观念上也不会认同把女孩当作物品随意处置,女性可以自主行动的可能性已经很大。
让姐姐安然无法完全只顾自己、抛弃弟弟还有其他力量的制约。这就是人们对个体主义和自我主义的拒斥和警惕。这里涉及个体主义的消极面和自我主义在现实中的难以为继。我们追问一个问题:在电视剧《山海情》中,如果水花真的选择了逃跑而让父亲被打死,在电影《我的姐姐》中,安然真的选择拿了卖房的钱独自去北京读书了,是否所有人都觉得她做对了?答案一定是:并非。其原因是,纯粹的个体主义走向自我主义既不符合中国儒家文化传统对亲情、人伦的强调,也与现代意义上个体主义不单指权利和尊严,也包括自主、责任和个体间宽容[12]76的含义相背离。孙向晨曾说,个人“占有型”的“自我主义”(egoism)取代包括责任感和道德感的真正的个体主义在中国的流行,其消极后果不容小觑:“利己主义横行,相对主义弥漫,虚无主义蔓延。……‘个体本位’在局限于自我中心之后,就会发展出一系列消极后果:在精神层面带来心灵的孤独,在道德问题上导致自私自利,在价值取向上滑向虚无主义,在文化观念上流行相对主义,在群体认同上趋于消解凝聚力,从而对现代社会的平稳发展造成破坏性影响”[2]77。没有父母爱护的安然当然是不幸和痛苦的,而如果她选择漠视弟弟的苦难去追求纯粹的个人幸福,这样的安然也让人难以接受。
显然,个体主义所呈现的消极性已经为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在一些人骄傲于改革开放后个人越来越自由,实现个人幸福越来越有可能时,也有人看到自私自利、道德败坏、不顾人伦亲情的某些人的可悲和堕落。这种堕落让他们彻底异化,变得“我不是我”,自我成了“他性”,失去了个体对人生意义的坚守,只活在所谓的“当下”[10]。这种只见自己、不见他人的“自我主义”使得很多人开始怀念集体时代甚至更古老的传统社会,真正回到余英时先生所说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在集体与个体两级间不断循环往复的状态:从近代早期要打破家庭、家族束缚,争取个人自主,到放弃个人自主主动加入国家主义的束缚,到后来又再度要求个人自由[11]。显然,这一往复还没结束,在不断品尝到自我主义的消极后果后,人们对集体时代和传统时光的怀念,对家庭伦理丧失的悲痛,都揭示出完全的个体自利和权利的无限放大已开始被重新审视。
一个矛盾就此出现:我们虽然不希望姐姐安然像其姑妈一样一味地为家庭作出牺牲,却也并不希望安然扔下她年幼的弟弟只顾个人而活,那么剩下的问题正是:女性的出路到底在哪里?
四、家庭的意义和对孤独个人的拯救
在看完电影《我的姐姐》时,很多人会有一个假设:假如姑妈没有为了其弟弟读书而放弃自己读大学,姑妈的人生一定会不同;假如安然的父母没有一定要生儿子,安然没有受到伤害,安然的人生一定不会陷入纠结与痛苦之中,她能成长得更好。而对女性主义者,问题则是另外的:假如姑妈和父亲当初读书,是父亲作出了牺牲,而让姑妈去念书了,假如安然不是姐姐而是哥哥,父母就是想生一个妹妹或弟弟,两个人一起长大有个伴,那么所有的责难还在吗?在性别平等本身不是问题时,真正的问题是:家庭到底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兄弟姐妹对我们又意味着什么?这也正是电视剧《乔家的儿女》所探讨的,不同的是这一片子中是男性(哥哥)作出了牺牲。所以,这一追问不分男女。
家庭中的性别平等在当前中国多数地方已经不是问题,在原本就少子化的现实面前,过去的重男轻女只是少数人的执拗与偏执,多数人早已平等对待儿子和女儿,另有一些人则已经开始了重女轻男了。这也是《我的姐姐》某种意义上让很多人无法产生共鸣的原因,因为影片中姐姐遭遇的伤害真的已经远离我们的现实,有点像叙述古老往事了。真正需要我们思考和面对的是:父母跟子女应该是怎样的关系?我们是否需要兄弟姐妹,跟他们应该是怎样的关系?在成年以后,我们是否还需要婚姻家庭,家庭对我们又意味着什么?
在影片中,考上大学并与家庭几乎断绝联系的安然,看起来收获了爱情,事业也很快有了一个新台阶可上。但是她就此得到幸福了吗?在影片后面,安然哭着对天上的父母说:“我要的从来不是房子,而是你们”,她不断回忆父亲殴打自己时母亲对她的保护,不肯丢掉父亲的旧皮衣,也因自己没有及时接到父母电话可能导致了父母死亡而深深愧疚,这些都表露出安然对亲情的渴望和期待。而父母为了生二胎让她作假装瘸子被她主动揭露后对她的殴打是她一直以来的心理伤痕,她性格上的固执乃至很多偏执,一定程度上都是亲情缺失带来的伤害,这进一步说明父母亲情对个体的重要性。当然,理想的父母同子女的关系应是平等而非等级,有爱而非冷漠,是电影《你好,李焕英》里的那种母亲(父亲),不管儿女再怎么不好,在父母这里永远是最好的,在父母这里永远得到最好的信任和最真挚的爱,是他们口中永远的“我宝”。父母之于孩子,应是一生治愈伤口的良药,《你好,李焕英》得到的共鸣充分说明了大众对这种爱与亲情的肯定和期待。
那么兄弟姐妹又意味着什么呢?寻常人家的兄弟姐妹间绝非各种宫廷剧中那种为了皇位、权力而斗得你死我活的关系,而多半是电视剧《平凡的世界》中有陪伴、成全、支持的关系。理想中的兄弟姐妹是《大江大河》中宋运萍和宋运辉那种互相照应、互相理解,并都愿意为对方牺牲的关系。他们幼时相互陪伴,好东西共同分享,受到欺负时被保护,受伤时被照应。我们在看《大江大河》时,会为姐姐运萍放弃自己读大学的机会成全弟弟而伤怀,会加怒于当时阻碍他们读大学的政策和基层干部,但绝不会加怒于他们的父母,因为他们的父母并不重男轻女,当家庭因贫困只能供一个人读高中时,他们把这个机会给了姐姐。弟弟宋运辉也从来没有理所应当地认为姐姐就该为自己牺牲,他拒绝过,在无法改变这一选择后,他一生都对姐姐心怀愧疚并始终为姐姐的幸福生活而尽力。兄弟姐妹之于我们,可以是美好、支持、爱和奉献,是我们奋斗的力量源泉。
婚姻家庭则是另一种情形。《我的姐姐》中的婚姻看来都不是那么美好:姑姑一生贤良,但是姑父却“偷看我洗澡”,道德上有问题,最后还瘫痪在床需要姑姑照应;舅舅也是不成器的人,天天打牌、打麻将,最终舅妈离他而去,他最终也没有成长为一个负责任、有担当的男人;安然男友也抵挡不住各种观念的不和谐而在她最需要帮助时选择分手。幸福的婚姻家庭不见得相似,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过,即使在父权制社会里,在具体的家庭中,婚姻仍然可以是幸福的,女性的个体牺牲也并非总是换来负心男或不成器的男性。在电视剧《觉醒年代》中,李大钊和妻子赵纫兰就是代表。人们称李大钊为海归才俊,而赵纫兰是传统村妇,他们一个进行革命活动,一个支持革命活动,一个东奔西跑,一个在家相夫教子,谁又能算清他们各自在家庭中的地位和权力呢?可见,家庭并非天然就是女性的牢笼,不具有性别平等意识的人和制度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无论是父母亲情,还是兄弟姐妹的手足情,抑或是夫妇之情,对个人来说都是重要的。电影中,安然曾经受过的伤害固然是因为这些情感的缺失所致,但她最终选择了弟弟表示她对于亲情和手足情的重视,某种意义上,她在救弟弟的同时也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影片的争议在于为什么总是要让女性作出牺牲,而我们并不纠结,在一个家庭中,总需要一些人为家人奉献和牺牲。如果一切都归于计算得失,则如费孝通先生所说:“彻底为自己利益打算的,就得设法避免生殖”。然而,“个体的完整”并不能“超出时间的巨流,……生物免不了死亡,个体的完整只是暂时的,死亡也成了完整的威胁了。求得了还得失去”[12]。假如人类不需要婚姻,不需要孩子,人类终将在完全的个体主义中自我毁灭。
人类不应该如此。家庭,是人从纯粹个体走向相关他人的第一步,“就历史观之,家庭久为文化社会组织之中心,可无疑义”[13],即便“实践中的家庭内涵和边界常常是模糊的或不断被打破的”[14],家庭的重要性仍不言而喻。它不单是对整个社会和国家具有重要意义,对个人来说,家庭既是生命的根源和起点,也是个人迈向社会的起点。没有家人的呵护与爱,个人自然无法好好成长,而没有对家人同样的爱与呵护,个人又如何谈爱别人?我们需要一种新的家庭形态,这种家庭不是父权制的,也不是男权制的,而是平等、包容和温暖的。
五、重建一种新的家庭主义:个体及其可能的未来
既然个体的自主、尊严和权利是重要的,但个体本位和自我主义却绝非个人的出路,我们除了需要倡导一种个体权利之外的个体“自律”外,还需要一种“他律”,也就是需要找到个体与他人关系的平衡。家庭,是个人走向社会的第一个有“他律”的场合,也是“国家发展、民族进步、社会和谐的重要基点”[15],重新看到家庭的积极意义,并倡导一种新的家庭主义或是一种探索个体权利、个体自律与他律能平衡结合的有效路径。
对中国传统社会来说,家庭是我们古老文化传统的根之所在,“由‘亲亲’而积淀为德性之始的‘孝’,由‘孝’而支撑起‘家’,‘在家’的温暖是‘个体’在世界之中存在最基本的保障,而‘天下一家’更是人类生存最美好的愿景”[16]。当然,传统中国社会中的家庭、家族本位观正是近代以来要被“革命”的对象,其根源正如前文所说在于家对个体的钳制和制约以及家庭成员间权力的不平等。内部关系不平等、个体权利和自由被严重压抑的家庭形态并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需要探索一种新的家庭形态并重塑家庭主义在观念系统中的核心地位。
首先,新的家庭关系中,个体权利和自由需要得到相当程度的保障,这意味着家庭中的长幼、男女以及一切关系都是平等的,既不是从前的“长老为尊”,也不是当前一些地方出现的“药儿子”“水儿子”和“绳儿子”(2)当儿女不孝时,老人们常常被逼到喝农药、跳井、上吊,这三种自杀方式被称为三种儿子。参见刘燕舞的《农民自杀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将老人弃之如敝履,视儿子们为“儿皇帝”、小太保。夫妇关系也绝不是男主女次、男尊女卑,而是男女平等,夫妇共担家务和养育抚育重担。这样的家庭是一个氛围宽松、宽容,能给个人提供温暖和爱的所在,是个人在经历外面的风雨后愿意回归歇息的地方,是电影《你好,李焕英》中家的感觉,而不是《我的姐姐》中安然和姑妈所在的那种家庭。也即,这种新的家庭关系,既不是传统社会中长老为尊、男主女次的,也并非阎云翔所说的“代际亲密关系”和“下行式家庭主义”[2]3-4,即往第三代倾斜的家庭关系,而是真正代际平等、男女平等的家庭关系。只有在这种平等的家庭关系中,个人的权利和自由才能得到最大可能的保障。
其次,在新的家庭中,个体也应同样是能“自律”的道德个体。“个体的‘道德自律’,恰恰应该成为现代价值形态中的必要补充,它所针对的正是‘个体权利’的任意妄为”[2]89。个体拥有权利和自由并不意味着个体可以随意做任何事。在电视剧《平凡的世界》中,长子少安担负着整个家庭振兴的责任,他并没因为自己可以养活自己了就弃父母兄妹于不顾;在电视剧《大江大河》中,宋运萍和弟弟宋运辉是自律最好的榜样,前者表现为在无法读大学以后的自立自强,后者表现为一个人要把姐弟俩的书一起读了的刻苦和努力。他们对兄弟姐妹亲厚,对父母孝顺,真正实现了儒家“亲吾之父与亲吾之兄”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互敬的家庭德性”[2]91。这种浓烈的家庭意识表现为爱家和对家庭责任的担当,往外扩展开来就是“家国意识”,将个体与家庭和国家紧密相连,个体不再是为了纯粹的个人而活的“孤独”而“冷漠”的孤魂,而是身在家庭、国家之中,心中有家有国的文明的个体,家、国自在心中并成为一种自律的内动力。在电视剧《大江大河2》中,担当了东海厂领导的宋运辉在国家利益面前的选择就是这种高度自律和担当的表现;在《我的姐姐》中,姑妈也是牺牲个体利益并勇于担当的代表,女主最终选择了弟弟,也是这种担当的表现。正如前文所说,我们反对总是牺牲个体尤其是女性的权利和自由,但是在家庭中时,如果人人都只从个体权利出发,家庭就会溃散,因此需要家庭成员所有人都共同自律并帮助家人,责任分配上平等协商、讨论且合理分配。自律和责任担当是中国文化传统为人类贡献的智慧,在今天仍有积极意义。
再次,倡导一种新的家庭主义,其内涵还包括“他律”。其含义是双重的:一方面,要监督个人权利在其中是否得到保护,另一方面则要监督个人责任和担当是否在其中得到落实。当然,虽然法律对此有规定,但由于家庭领域长期被认为是一个非公共领域,真正有效的监督往往难以落实,因此,新家庭主义倡导将其同时延伸为一个道德约束问题,形成一个大家都普遍行动的社会氛围。当然,把一切家庭重担加诸个体也是有失公平的,社会或国家也应该担负部分责任,这是另外的议题。我们首先呼吁要做到的是家庭成员对家庭的责任,已经成年的家庭成员承担责任则意味着年幼的家庭成员的权利的被保护,反之亦然。
家庭第一层的意义是为了满足个体利益,包括个体的权利、自由等,因为没有家庭,就没有个体的一切。但这种对家庭的理解,看重的是家庭对个体的保全和维护作用,将家庭看作霍布斯意义上的国家[17],这是从实用价值上看待家庭。家庭的第二层意义是伦理上的,这是中国儒家传统的核心价值,比如“孝”在中国传统中,不仅是一种家庭内的代际关系,更是一种社会品德,正如《礼记》所言:“居住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用,非孝也”。从伦理本位出发,家庭并非一个计较权利和好处的地方,而是一个讲“代际共生”、男女共建、生命延续的地方。家庭的第三层意义是情感上的,家庭是讲爱的地方。《中庸》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亲亲,就是爱自己的亲人,这体现为一种情感关系:“‘亲亲’是发生在‘孩子’对于‘父母’的情感,是‘父母’对于‘孩子’的爱,更是‘孩子’对于‘父母’的爱,是人在成长中发生的最基本的情感要求。这一情感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占据着特殊的地位,它既左右着人一生的成长,也是各种德性与道德发生的微观机制”[2]237。家庭的这种情感关系在人类社会中具有普遍性,这也正是重新倡导家庭主义的意义所在。
新的家庭主义不同于传统中国社会的旧的家庭主义。首先,新的家庭主义是将个体权利、自由与尊严的实现放在家庭作用的首要位置,家庭如果不能保证个体的基本权利,这样的家庭一定不是新时代所需要的;其次,新的家庭主义应同时注意避免西方现代个体主义走向自我主义的消极面,要强调个体对家庭的责任、担当,个体的“道德自律”及行为的“他律”;最后,新的家庭主义也应强调家庭最终是一个情感归属之地,应以爱化解个体间的分歧和差异。新的家庭主义或许将不仅是“孤独的个体”的出路,也可能是备受争议的女性主义的出路,也就是当女权伸张逐渐变成同过去的男权主张一样只见女性不见他人之时,这种女利主义或女性本位主义必然和自由主义、个体主义的消极面一样将遭遇各种非议和抵抗,最终可能瓦解女性主义本身。
作为探讨女性出路的影片,《我的姐姐》虽然对揭示女性可能的出路并不充分,但却指出了女性个体面临的结构性制约(即便这种制约在当前已逐渐失去基础)以及个体主义面临的亲情、道义的压力,揭示了“传统的男尊女卑的性别秩序正在发生的深刻改变,一个现代化的男女人格平等的新秩序正在形成。影片通过一系列戏剧性冲突为我们揭示了这个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深刻变化”[18],为我们提出了很好的问题。影片未道出的女主安然如何解决既需要带弟弟又需要读书的矛盾也给我们提供了更多思考:在希望重建一种新的家庭主义之际,我们又该如何保证个体权利的尽可能实现?个体与家人以及他人之间的责任、权利边界又在哪里?这还需要学界进一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