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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头与书写:从文化记忆视角重探荷马史诗

2022-03-17卢永和

肇庆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荷马史诗荷马口头

卢永和

(肇庆学院 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引言

如何想象和重构共同的过去,是人类不同群体文明得以形成与延续的精神根基。但这种回忆过去的集体意识不会自动产生,而是需要有目的地建构,其所倚赖的文化形式与记忆载体,统称为文化记忆。当代德国文化记忆权威学者扬·阿斯曼(Jan Assmann)认为,“文化记忆”作为一个解释性概念,内含相互指涉的三层意义:“回忆、认同和文化的延续”[1]6。“回忆”是指对过去的回溯;“认同”是指回忆主体所萌生的身份意识与群体归属感;“文化的延续”即藉回忆过去而形成的文化传统。作为一套思想与价值传承体系,文化记忆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相连接,由此构成群体自我形象和集体认同的文化基础。

基于不同社会群体的历史、制度和文化等因素的差异,人类早期成熟的文明体,往往选择神话、史诗、图像和宗庙等不同的对象或方式构建自己的文化记忆传统。作为古希腊文化记忆的经典对象,荷马史诗经历了从口头传统到书面传统的演化过程。从文化记忆的视角重探荷马史诗,一方面能够彰显古希腊文化记忆独异于非西方文化记忆传统的文化个性;另一方面亦能藉此对西方荷马史诗研究由来已久的“语文学(philology)”派和“演述(performance)”派两大传统之争作出新的学术评断。

一、“想象的类概念”与英雄记忆:口头传统的荷马史诗

荷马史诗大约产生于公元前9-8世纪尚无文字的口头文化时代,其讲述的特洛伊战争距离荷马时代已遥隔数百年。对于特洛伊战争是否真实发生的问题,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均不置可否,现代考古学家们则倾向于认为,西亚赫梯帝国(Hittite empire)与希腊两大东西方帝国于公元前1200年左右在特洛伊地区发生过长期的战争。文化记忆中的故事叙述,不是还原过去的本来面目,而是一种精神意识建构。特洛伊战争成为古希腊人久远的文化记忆,是因为它被视为迈锡尼文明时期首次城邦国家联合行动,亦即古希腊乃至欧洲最早有文字记载的重大历史事件。迈锡尼文明影响整个地中海区域的希腊世界,对它的回忆能够让希腊人萌生一种民族自豪感和共同体意识。

吟唱歌手荷马们将特洛伊战争演绎为“史诗”(epic)并代代传唱。当代英国学者哈夫洛克(E.Havelock)探讨史诗在无文字社会的起源问题时指出,“当文化发展到想要将传统合并到可记忆的语言阶段时,它当然希望语言采取一种长语句的陈述形式”[2]35。由此看来,在无文字的口头文化时代,史诗本质上是一套人工发明的口头传统记忆的技术系统。

战争冲突与对抗,是口语社会最容易记住的故事,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战争围绕几个英雄人物展开。从史诗产生的历史背景来看,荷马时代是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而作为英雄的“黄金时代”——迈锡尼文明,激起古希腊人对它的渴慕与怀念。我们需要进一步探究的是,在无文字的口述传统时代,基于文化记忆的需要,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具有何种特殊的功能与意涵。

十八世纪意大利思想家维柯在其著述《新科学》中指出,人类最初的思维方式是一种“诗性思维”(Poetic Wisdow)。“诗性思维”即是将思维主体的感觉,类比于无感觉的事物,从而形成认识;换句话说,“诗性思维”是从感官出发,而不是从逻辑推理出发理解事物,其运思过程始终与强烈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相伴随。由此可见,“诗性思维”包含“诗歌”的核心要素——感觉、想象和激情。

诗性思维的典型表现,即是依赖“想象的类概念(Imaginative class concepts)”而形成对事物的认知。所谓“想象的类概念”,是指若干种类或个体所共有的一种属性,但这种属性依附于某个想象的个体,即把个体提升为共相,凭实体的想象建构事物的意象或观念。荷马史诗中的英雄由此可以理解为一个“想象的类概念”:“凡是英雄战士的事迹都归结到阿喀琉斯,凡是聪明人的谋略都归结到攸里塞斯”[3]498。阿喀琉斯这个人物同时也是古希腊“英雄”时代诸多观念的集合体:“这种法律恰恰就是阿喀琉斯的法律。阿喀琉斯是荷马看作英雄品质的典范来向希腊人歌颂的英雄。阿喀琉斯使武器成为是非的裁判者。这里就显示出决斗(duels)的起源”[3]24-25。在无文字的口头文化时代,古希腊人的习俗、法律和制度等观念,是通过对阿喀琉斯这类形象的记忆而传承于后世的:“在看到个别具体事物时必然浑身都是生动的感觉,用强烈的想象力去领会和放大那些事物,用尖锐的巧智把它们归到想象性的类概念中去,用坚强的记忆力把它们保存住。”[3]457

在无文字的口头文化社会,史诗中的英雄具有辅助人类记住传统智识经验的功能:“被保存言辞的口语飞地利用英雄和神明作为记忆的一部分辅助工具。他们存在的本质是,他们做的事和说的话比他们作为凡人做的事和说的话更容易被人记住”[2]59。古希腊人对荷马史诗英雄的言说和行动的记忆,即是对社会秩序与伦理正义的体认:“当英雄行动的后果对公共秩序产生影响,英雄就披上了神圣的外衣。于是,这样一种狭义上的行动,就获得了‘过人(more-than-human)’的意思,体现了神圣的秩序;荷马意义上的英雄,可以定义为这样一种人:过人的存在秩序正是在英雄的行动中体现出来的。”[4]在古希腊城邦世界,英雄是诠释秩序、是非、勇气、智慧和节制等德性观念的形象符号。

在文字未发明的口述传统时代,文化的创造与存储记忆属于人类智识活动的一体两面,无法单独分割。吟游诗人演述荷马史诗的活动,既是一种文化创造(演述中的创作),亦是一种文化储存行为:一方面储存于诗人自己的大脑,为下一次演述作准备;另一方面,亦以史诗传统的形式储存于受众。哈夫洛克认为,史诗的产生不是起源于艺术享乐,而是起源于人类文化记忆的需要:“它的产生不是对艺术的冲动而是对实用需要的一种回应。”[2]36如果说史诗是人工发明的一套口头储存记忆机制,那么英雄角色则非常契合口头文化记忆的需要。当代美国著名的媒介传播学者沃尔特·翁(Walter J.Ong)指出,“‘厚重’(heavy)的人物最有助于口头记忆,他们是纪念碑式的、值得纪念的人物,一般是公众人物。于是,他们的精神体系就产生高大的形象,即英雄人物的形象。英雄形象的产生不是出于浪漫,也不是出于自我教育,而是出于更加基本的需要:用一种永恒记忆的形式去组织经验。没有色彩的人物不可能在口头记忆中保存下来。”[5]

在口头文化时代,拥有超强记忆力的吟诵诗人荷马是史诗传承的关键。但古希腊是否真有荷马其人?荷马的真实身份如何?荷马生活于何时何地?这些“荷马问题”(Homeric problem)被认为是荷马史诗研究中难以破解的“千古之谜”。但从诗性思维的视角出发,则对“荷马”有另一种理解。维柯指出,“荷马纯粹是一位仅存于理想中的诗人,并不曾作为具体的个人在自然界存在过。”[3]471从荷马史诗对希腊口述时代的历史与文化记忆所承当的作用来看,荷马是一个“想象的类概念”式的“英雄”:“单就希腊人民在诗歌中叙述了他们的历史来说,荷马是希腊人民中的一个理想或英雄人物性格。”[3]471-472一方面,荷马被后人视为诗歌的开创者:“荷马成为一切崇高诗人的父亲和国王。”[3]458另一方面,他甚至被尊奉为历史家或文化导师的角色。譬如,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均视荷马为教师,并将他看作是维系希腊民族文化认同与记忆传承的文化巨人,如论者所言,“在一个主要依靠口述传统的社会里,诗人担负起传递意识形态、维持共同体的道德结构并使其永久化的责任”[6]。

荷马成为一位文化英雄,是古希腊人集体记忆的历史结晶;换句话说,荷马是在伴随史诗演述过程中,被后人想象和追忆为“原创”天才:“我们在这一进程中却重新获得了一位想象中的作者,他不仅仅只是一位作者,他是hómeros,希腊精神的文化英雄,所有希腊人最珍爱的一位老师,伴随着《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那每一次崭新的演述,他都会重新获得生命的活力。”[7]152可见,荷马活在希腊民族的口头和集体记忆之中,是文化记忆想象中的作者;或者说,荷马是荷马史诗吟诵人的共名。

由上可见,在口述传统时代,无论是荷马史诗中的英雄,还是荷马史诗的演创者——荷马,其形象本质是“诗性思维”的文化结晶,并具有“想象的类概念”的性质,其要旨是基于口头时代的文化记忆的内在需要。从文化记忆的视角来看,口头形态的荷马史诗进入识字与书写文化时代之后将面临怎样的遭遇?这需要结合口头文化转向书写文化的历史语境加以考察。

二、字母文字与书写文化:荷马史诗的文化记忆场域

文字的发明,使人在身体之外增加一个重要的记忆辅助工具,由此极大提升了人类整体的记忆能力。约公元前8世纪产生的希腊字母文字,是世界上最早记录单音节发音的文字符号,其典型特征即是能够将口语发音标识出来,由此最大限度地将口头语言直接转化为文字符号。对于希腊字母的表音性质及其符号意义,哈夫洛克认为,“字母表是可见的事物,是一连串符号,但它位于读者及其回忆口语的活动之间,成为思维的对象。因此,字母表就像电流,把口语词的声波回忆直接传导给大脑,结果,语义仿佛是在意识里震荡,它不必指涉字母的属性。”[8]68希腊字母文字与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和表意的汉字不同,其符号本身并无意义,而正是这种“无意义”的字母符号,使它能够更灵活地转写任何语言及其承载的独特意义,且最大限度消除歧义与误解,“同一字母表就可以表现两种以上的语言,这就大大加速了语言的互译。”[8]68这是希腊字母成为西方书面文化基础的深层原因。

伴随古希腊字母文字的发明与使用,荷马史诗在产生后的两百年左右时间(公元前6世纪左右)出现书面文本。哈夫洛克认为,“荷马史诗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把原来口头流传的文学作品完整地、不加删减地保存下来’”[1]282。与起源较早的苏美尔楔形文字、埃及象形文字和汉字等古老文字相比,古希腊字母文字的视觉审美性(书法艺术)不足,但更适合记录“口语文化”(oral literature),由此凸显出古希腊的文字文化特性。加拿大传播学派奠基人哈罗德·伊尼斯(Harold Innis)在探讨“口头传统与希腊文明”问题时指出,“字母表挣脱了圣书经文的局限,而使有效的表音功能保留下来,使希腊人能够保持丰富的口头传统,使之完好无损”[9]54。不仅如此,伊尼斯甚至认为,以荷马史诗为代表的希腊口述传统,对希腊字母的发明亦产生巨大影响:“这个强大的口头传统,修正了腓尼基人的辅音型字母表,使之适合希腊人自己的需要。……他们的书面语成为适应口头传统需要的工具。”[10]口述与书写的相互适应,使得荷马史诗能以书面文化形式继续发挥其口传的文化记忆功能。

希腊字母文字与口语的直接转换,为荷马史诗的记忆传承提供了一种“工具论”的解释范式,但文字文化的社会地位如何?文字书写权操控在谁手里?这些问题对于某个群体的文化记忆对象的选择更为重要。对此,扬·阿斯曼提出一个具有特殊意涵的概念——“书写文化”。在他看来,“在‘书写文化’(Schriftkultur)这一概念之下,我们关注的是与书写相关的机构和传统、文献的处理问题以及文字和文字材料在社会中的渗透情况。”[1]286

扬·阿斯曼的“书写文化”概念,其核心指向是早期不同文明视域下文字的权力与功能问题。在世界上起源较早的非西方文明体国家,文字首先是统治阶级进行社会管理的工具,文字的功能与政治、财政、巫术和宗教等活动有关。譬如,起源于公元前三千多年前的苏美尔楔形文字,最初是用来记账。其次,这些文明体的通文者皆为特权阶层。古埃及的抄书人是一个特殊的权力阶层,“这些有文化的人因为会读写能力而与众不同,他们是社会的精英,与准精英的书记员一起占据了几乎所有的行政职位。”[11]24而在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也许在公元前第三个千年,读写能力已成为达官显贵的特征之一”[11]14。

从文化地位来看,这些古老文明体的口头文化与书面文化虽然并行不悖,但书面文化的权威性高居口头文化之上,因为书面文化扮演着正统、神圣或精英文化的角色。埃及的象形文字称为“圣书体”文字,因为此种文字被认为由神所造,且书写技术复杂,仅有极少数文吏能熟练掌握。以色列的最早书写者被认为是上帝——上帝将“十条诫命”写在石板上,并在西奈山向摩西传授。作为书写文化典范的《圣经》,是至高权力的象征,文字由此在犹太人心目中获得了崇高的声望。总体而言,在埃及、巴比伦和以色列等古文明世界,文字意味着权力的专制,书写文本等同于权威的律令,它们的文明传统刻下了书面文化的烙印。

与上述非西方古老文明体相反,古希腊世界的文字并未获得尊崇的地位。柏拉图虽然排斥荷马等擅长的口语式思维,但对文字亦未有多大好感,他在《斐德若篇》(Phaedrus)中通过苏格拉底之口,表达了对文字的看法:其一,文字损害人的记忆力,使人变得健忘,因为学会了文字,人就信任书写符号,不再凭脑力进行记忆。其二,文字像图画一样,是死的,无法对请教者作出灵活有效地回应,故真理存在于口头交谈而不是文字之中,因为文字表达的只是真理的“影像”,无法正确地教人获得真理[12]。在西方古典文化传统中,文字的地位低于语音,如当代法国哲学家德里达所言,“为意义和语言行为提供基础的具有特权的直接统一体乃是通过语音将声音和意义结合起来的统一体。与这种统一体相比,文字始终是派生的、偶然的、特殊的、外在的,它是能指即语音的再现。”[13]由此看来,声音表达意义的内涵,而文字则是传达声音的工具,亦即文字扮演的是口语的“替身”或附庸的角色,此即西方传统的“语音中心主义”观。

此外,古希腊世界未形成一个统一的政权或宗教组织,故文字未被某个权力组织所垄断,书写文化也就不代表绝对的权威和神圣:“文字在希腊并没有促成一个神圣的空间,所以没有神圣的文献;……因为文字在希腊并没有开辟官方的空间,使用它无需特别的授权。”[1]288-289古希腊文字向所有人开放,同时也向哲学、艺术和娱乐等各文化领域开放。

古希腊文字的开放与全民共享性,也与它的简便性密切相关。与埃及的象形文字、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文字和中国的方块汉字等古老文字相比,古希腊字母是一套简化易学的文字符号系统。加拿大传播学者麦克卢汉在其著述《古登堡星汉璀璨》中援引英国语言学家戴维·迪林格(David Diringer)的观点指出:“正因为字母体系的简易性,文字才变得非常普遍;它不再是神职人员或其他特权阶级多多少少的专属领域,如在埃及、两河流域或中国。”[14]希腊字母文字是一种高度简化的文字,它让学习者能够耗费较少的精力去掌握读写的技能。希腊字母易学易懂,有利于知识文化的传播与普及,由此打破少数精英对高级文化的垄断。“口头传统的力量和相对简单的字母表,使高度专门化的书吏不可能形成”[9]63,这意味着构建希腊古典时代文化记忆的根基,是口头传统和简易字母表,而不是权力组织和文字垄断。

古希腊文字的全民共享性,使得书面文本的荷马史诗更容易在民众中传播。在政治上走向分化独立的希腊各族群,能够依赖一部荷马史诗而维系一种民族共同体意识。崇尚自由的希腊人需要团结一致时,通过书面阅读荷马史诗而回忆民族共同的过去,从而产生一种精神凝聚力,因为那是他们历史上第一次为抗击外部敌人而结成同盟。

总体而言,希腊字母文字对语音直接摹写的特点,让古希腊人在建构自己的文化记忆时,不是抛弃自己的口头文化传统,相反,而是尽量吸纳并发扬口头传统;由此,口头传统的荷马史诗,在最初进入书面文化时代时,并未受到书面文化的强烈排挤。相反,书面文本与口头传统并存,两者以等效的权威,共同实现荷马史诗文化的延续与传承。换句话说,口头的荷马史诗与书面的荷马史诗,只是文化形态之别,而没有地位高低之别。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以色列和希腊等文明体的文化传统均产生了经典文本,由此构筑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的基石,但经典文本产生的来源却不同:中国和以色列的经典文本是书写文化的结晶,其文本生成仰赖于权威的国家政治或宗教组织;而古希腊荷马史诗的书面文本,则是对口头文化进行文字加工的遗产,其文本经典的权威与文化生命力,源自于口述传统;从这个层面而言,荷马史诗作为古希腊文明的象征,倚重的是口述传统的力量,而不是文字的威力。正是基于口头传统对古希腊文明整体的强大影响力,加拿大著名历史哲学家与传播学家哈罗德·伊尼斯在其著述《传播的偏向》中,将古希腊文明视为“口头传播的偏向”的文明。诚然,在其后的书面文化逐渐占据强势地位的文化语境下,荷马史诗的文化记忆形态,自然会发生历史转向。

三、从口述传统走向文本经典:荷马史诗的文化记忆形态嬗变

文字的浸染,让人类的口述文明生态逐渐发生变化:“与书面文字这个天赐之物相随的是专制。作为一种自主变化的结果,识字的人丧失了口头记忆、口头文化和口头自由。作为一种人为的权威,书面文字把自己强加于每个识字人的身上。”[11]36古风时期的希腊文化教育和文艺活动仍以口述为主,但随着文字书写的逐步推广,至亚历山大时代,文化主导形态渐由口述变成书面阅读。书写的文字留存,说话的声音飞翔,此时期对书面文字的信赖逐渐超过口头文化。苏格拉底的口述智慧,倚赖其学生柏拉图以文字形式进行组织和保存;历史学家修昔底德撰史更信赖书面文献,而非口头传说。

关于荷马史诗的文本化(textualization)问题,据说雅典僭主庇西特拉图(Pisistratus)于公元前6世纪左右召集书吏,将零乱无章的荷马史诗整理成册,“庇西特拉图修订本”(Peisistratean recension)成为荷马史诗第一部规范文本。至于其修订缘由,有学者指出:“当君王在为雅典谋取希腊的政治地位的同时,也在为雅典人寻求一种赖以凝聚人心的精神理念,其最重要的来源,就是全民所认同的传统希腊史诗,尤其是《伊利亚特》,它讲述的是一个统一的希腊(Hellas)最早的联合行动。因此,统治者便不惜代价,盛情邀请荷马的后继者前来雅典,并让他们尽可能‘真实’地、完整地、出色地向雅典的抄书吏口述荷马的诗歌。”[15]庇西特拉图的本意是想借用荷马史诗在希腊民族中的影响力,以巩固他个人在雅典乃至希腊的统治地位。其“修订”荷马史诗的“故事”是否真实尚待进一步考证,但该故事激发了后人对荷马史诗文本生成的各种文化想象和探考兴趣。其后,约公元前3世纪,历经亚历山大语文学家(philologos)的编修,荷马史诗权威文本最终得以确立,荷马史诗的书面传统时期亦由此正式开启,阅读和阐释荷马史诗文本从此成为希腊古典语文学的重要内容。

此时期由于希腊从埃及大量进口莎草纸,使得一部作品能够有多个副本,荷马史诗也就能够以清晰易辨的文献形式,存储于公共图书馆或私人家庭。受此影响,标准的书面文本代替口述传统记忆,逐渐成为文化记忆的主要方式。据说亚历山大大帝无论走到哪,都随身携带《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书卷,因为看一遍荷马史诗文本,比聆听一次别人的吟诵,让他的记忆更深刻。

需要指出的是,书面的荷马史诗,并未立即将荷马史诗的口述活动挤出历史舞台;相反,它以文本的形式进一步稳固荷马史诗的口述传统。德国学者洪堡特指出,文字产生的时期与口头诗歌被文字记录的时期并不同步,用毫无生气的文字来记录诗歌,与伴歌吟诵的口头诗歌的艺术精神相悖。人们产生用文字记录诗歌的念头,需要两个前提,一是内省(Reflexion),二是人们需要区分不同类型的艺术活动[16]。内省是指文字阅读及其伴随的个体独立思考活动。从当时希腊的情况来看,一方面,民众的识字率颇低,莎草纸亦比较昂贵,手抄卷帙困难,书本并不易得,文本阅读只局限于少数贵族阶层,这些原因导致此时期希腊社会的口头文化活动仍然较为繁盛。另一方面,洪堡特所说的艺术活动的区分,主要指群体艺术活动与个人的艺术活动的分化。这种艺术分化现象在当时的希腊并不明显,此时的个体书写活动主要以公共利益和普遍知识为导向;易言之,文本呈现的知识与文化是让大众共享,而不是以表达个人智识为旨归。读者对阅读作品的选择亦偏重于公共文化产品,在数量有限的可选择的读物中,荷马史诗是读者酷爱的文学文本。

古希腊世界由于手抄文本非常昂贵稀缺,故其常见的文化接受方式,是大众聚集在公共场合“听读”,而不是一个人在封闭的空间中默读,故一本书的“听众”,远远多于“读者”。在口头传统与书写文化并行时期,口头文化与书面文本往往互相融合渗透,适合口头表达的书面文本,普遍受欢迎。只有俟15世纪以后机械印刷技术全面推广,印刷文本替代手抄文本,书面文本的优势才充分彰显出来。

以上是从口头与文字媒介转换的视角探讨荷马史诗的文化记忆转型问题。换一个角度,从口头文化自然演进的规律来看,即使没有文字的介入,荷马史诗作为一种影响广泛的口述传统,自身亦会有一个逐步稳定的结果。哈佛大学荷马研究权威学者纳吉(Gregory Nagy)将荷马史诗在演述过程中的创编和流布过程理解为“荷马传统‘演进’的模型”。在古希腊时代,荷马史诗的文化传播并非靠书写文本和案头阅读,而主要是通过希腊各地节日竞赛式的口头表演来实现。纳吉认为,在荷马史诗演述过程中,雅典的“泛雅典娜赛会”节日逐渐成为一个中心化的荷马史诗演述语境,并对其它地方的荷马史诗演述起到示范和聚合作用,由此渐趋形成一个表演传统。荷马史诗在这种节庆仪式活动过程中,其变异的可能性和程度越来越小,并逐渐进入稳定发展状态:“流布得越广,史诗再创编的机会也就越少,如此而来,最广阔的接受,从目的论讲,就必定会要求以严格的程度去恪守一个标准的和统一的版本”[7]52。

根据纳吉的观点,荷马史诗在文本定型之前,其口述表演活动已进入一个相当稳定的状态,即已形成一种“口头传统诗歌”(oral traditional poetry),其后的每一次演述创新都在传统范围之内。古风时期的一些图像资料所反映的荷马史诗口头叙事亦具有相对的稳定性[7]144-147。口述诗歌的稳定化,为文本的定型化提供了便利。以足球比赛为比喻,文本定型相当于完成口述传统的“临门一脚”。

另外,荷马史诗的文本定型,如同口述传统的定型,它是一个长期演进的过程,而不是一个单一的事件。各种关于荷马史诗文本生成的单一故事(如“庇西特拉图修订本”的故事),如同神话故事一样,是集体文化记忆的结晶:“一种诗歌传统的演成,随着时间缓缓地向前推移,直至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进而通过神话得到重新阐释,俨如它是一次单一事件的结果,一次‘创世大爆炸’,被描述为瞬间的复原,乃至是一个佚失了的文本、一个原型的再次生成。”[7]111将荷马史诗的历史生成过程,演绎为一个单一的事件(神话),是文化记忆的一个普遍规律,因为“事件化”的记忆,符合记忆的简明性要求。从大脑思维层面来看,“事件化”的记忆,也契合怀特海的“事件哲学”观——抽象观念与具体经验的历史统一。

四、重估“语文学”派与“演述”派之争:基于文化记忆视角

荷马史诗在西方“古典学”(the classics)研究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迄今学界对诸多“荷马问题”的解释仍然存在不少分歧,其分歧根源于“语文学”派与“演述”派两大研究传统之争。“语文学”派从古希腊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学者肇始,延及当代部分学者,这些学者专注于荷马史诗书面文本研究,将其视为一部完美而伟大的经典作品,并承认荷马是一个艺术才能卓越的独创者。其中有十九世纪德国的尼奇(Gregor Wilhelm Nitzsch)和美国的司各脱(John A.Scott)为代表的“统一派”(Unitarians)以及二十世纪美国的塞德里克·惠特曼(Cedric H.Whitman)等学者。无论其研究收获如何,“语文学”派始终未能确证其持论的前置条件——目前没有任何材料能够证明荷马已掌握高超的书写技术。十八世纪法国思想家卢梭在其著述《论语言的起源》中曾对荷马是否具有书写能力提出过疑问。

“演述”派侧重于研究荷马史诗的吟唱表演活动。以美国学者帕里(Millman Parry)及其学生洛德(Albert Bates Lord)为代表的“演述”派,从口传技术的视角解释荷马史诗文本生成的法则,由此形成一套系统的口头诗学理论(The Theory of Oral Composition)。口头诗学理论(亦称“帕里-洛德理论”)深化了对荷马史诗口述特征的理解,但其“套语”(cliches)、“程式”(formula)、“重复”(repetitions)等口头创作技法,难以解释荷马史诗所具有的整体统一的美学品格,由此对荷马史诗和荷马在西方的美誉形成一定的负面冲击。

如果从文化记忆的视角重新审视“语文学”派与“演述”派的基础观念,则可窥见两大研究传统的片面与偏狭。总体而言,“语文学”派割裂了荷马史诗由口头文化进入书面文化的发展过程,由此忽视荷马史诗在无文字社会中的文化传承与记忆的特殊意义。对于无文字社会的文化记忆和历史意识问题,比利时民族学家简·范西纳(Jan Vansina)提出一个解释性概念——“流动的缺口”(the floating gap)。所谓“流动的缺口”,是指在无文字的社会中,“历史意识只在两个层面上发挥作用:起源时期和晚近”[1]42。两个层面可以理解为历史的两端——起源和现在,两端中间的空白部分即是“流动的缺口”。在无文字的社会,“缺口”部分的历史与文化记忆实际上并未断裂,而是以神话、传说和史诗等口头文化形式呈现出来。

在口头文化的传承过程中,荷马史诗讲述的故事并非信而有征,而是供希腊人不断回忆的历史象征符号,藉此强化希腊民族的群体身份认同。而作为口头文化时代的吟游诗人,荷马相当于一个掌管族群历史记忆的专职人员。荷马为人所称颂的天赋,不是其独创能力,而是其超常的记忆力。盲人荷马的记忆天赋,表现为对所吟诵的上万行史诗,能够根据“人工记忆”的规律进行编排组织。荷马史诗内含的节奏、套语以及程式等吟诵技艺,是一种符合声学规律的语言组织,旨在辅助听觉记忆,因为“在无文字社会中,只有当音乐节奏和言辞之间有了密切的联系时,一种足以维持文化认同的传统才可以代代相传”[2]49。

荷马史诗形成口述文化传统之后,希腊人对它的记忆与传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靠吟诵竞赛活动,而不是靠书籍和阅读来实现。从文化记忆的长时段历史来看,荷马史诗经历了一个从口头文化到书面文化的演化过程,荷马史诗书面文本的形成,离不开悠久的口述传统,甚至其文化权威亦源自于口述传统。“语文学”派研究的症结集中表现为,在分析阐释荷马史诗书面文本时,未充分重视文本背后的口述特征及其特殊的文化价值,如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所言,“语文学考订有一个缺点,就是太拘泥于书面语言,忘却了活的语言”[17]。

从文化记忆的视角来看,“演述”派则忽视了文字及书面文本相比口述所具有的绝对优势。“演述”派学者充分肯定吟唱歌手荷马们在史诗记忆与传承中的作用,并将史诗吟诵视为“演述中的创编(composition-in-performance)”,即每一次吟诵表演都包含歌手的创新。但在文化记忆的稳定与接受效应方面,文字比口述更有优势。其一,文字与记忆有天然的亲和力,书面文本(文献)能够将人类的生活或文化记录下来,并成为历史或传统。当代英国文化研究学者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Henry Williams)在其著述《漫长的革命》中指出,“文化”有“理想的文化”“文献的文化”和“社会的文化”三种定义,其中“文献的文化”是指文字记录的思想性作品和想象性作品。在他看来,“文献性文化的重要意义在于:当活的见证人归于沉默时,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它更清晰地将那种生活直接呈现在我们眼前。”[18]其二,文字的表现力和修辞功能超过口语,由此大大强化文化记忆的接受效应。西方古典修辞学最初是服务于公共演讲或雄辩等口头艺术,但其研究的对象则是文字文本,因为只有用文本记录下的口头表演艺术,才有进一步研究的可能,否则,说出口的话随风而逝,不再可能被艺术加工。

书面文化与口头文化的历史碰撞,其结果是书面文化不断侵蚀口头文化的地盘,并逐渐成为主导性的文化形态。在此过渡期,一些书面文化作品仍保留某些口头文化特征,但其思想建构比口头文化更趋精密。柏拉图《对话录》的语言形式是口头对话,但其思想则是文字精心组织加工的结果。古罗马西塞罗的讲演录也是事后经过文字加工润色的写本。基于文字书写对于文化记忆的优势,早期文化语境中的“经典”(canon)一词,一般是指书面文本,其内含的标准与规范性,主要是针对后人的“写作”学习而言的。譬如,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开创了西方历史著作写作的典范;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被亚里斯多德称为悲剧创作的典范。在文字文化整体上占据优势的前提下,书面形态的荷马史诗出现之后,口头的荷马史诗渐趋消亡,也就成为历史的必然。

“演述派”注重荷马史诗的口头文化特征,但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荷马史诗定型文本产生之后,文本文献的甄别、整理和阐释,成为荷马史诗文化延存的主要方式。荷马史诗文化记忆的保存者不再是吟游歌手,而是语文学家。从语文学家到中世纪修道士再到文艺复兴之后的人文主义者,对荷马史诗书面文本的阐释,构成西方古典学的重要一脉;荷马史诗文化记忆的主流方式亦从口头传播转向书面阅读。

如果再简单比较世界几个古老文明体,书写文本对于文化记忆的重要性则更为明显。譬如,希腊、以色列和中国的古代文化一直延续至今,其原因之一,则是形成了自己伟大的书写文本,以此作为优秀的文化遗产流传于后世。譬如,古希腊在诗歌方面有荷马史诗,哲学方面有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的文献著述;以色列人有《圣经》;中国则有四书五经等文献古籍。这些古老文明体由于创造了具有文化奠基意义的典范文本,从而使其文明并没有随着古代世界的衰亡而断流。相比之下,古埃及和古巴比伦这两个古老文明体虽然较早创造了自己的文字书写系统,并且有远早于古希腊和以色列的书面历史记录,却未创作出用以保存自身文明传统的经典文本,从而无法构筑一道文化的“铜墙铁壁”来抵御外来文化的冲击,由此出现文明的断层。

五、结语

一个社会群体需要依赖自身文化系统中的文本、图像、景观、艺术、仪式以及地点等公共记忆载体,回忆并构建共同的过去,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一种共同体意识,这是文化记忆的核心内涵。文化记忆是一个具有集体一致性的意义象征和价值体系,其基本形式有两种,一是仪式实践,二是文本表征。古希腊世界的地理边界是模糊的,也不存在一个统一而持久的政治权力组织,而其群体认同观念不是依赖血缘与地缘,而是依赖文明统一体的意识而构建起来的。荷马史诗为希腊社会建构了一个共同的过去和共享的历史记忆,并由此扎牢希腊一体化意识的文化根基。在缺乏书写的“冷社会”,颂扬迈锡尼英雄的荷马史诗,借助于具有仪式实践性质的吟唱表演活动,连接了古希腊人的集体记忆传统;而进入文字书写的“热社会”,荷马史诗以经典阅读及其阐释的方式赓续希腊传统的文化记忆。从口述传统到书写文本,荷马史诗依赖于拼音文字的转写,藉由对集体历史的想象化重构,在古希腊民族树立“精神共同体”的意识,并以一种美学力量提升其情感认同效应。作为古希腊文化记忆的仓库,荷马史诗从活态的口头表演到文本的阅读,始终是以一种艺术自由而非宗教和政治掌控的形式,实现文明传统的延存与激活。这是希腊式文明建构区别于世界其他古老文明体的独异之处。与神庙(埃及)、圣经(基督教)和四书五经(中国)等政治与宗教文化遗产有别,政治离散的古希腊人以一部审美性的文学作品,丰富了人类古老文明和文化记忆的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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