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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精神”的历史演变*
——基于人类社会形态变迁的视角

2022-03-17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工匠精神技艺工匠

宋 晶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技术与职业教育研究所,广东 深圳 518055)

察考工匠精神的产生和形成,我们须得将其置于一个宏观定位之下,放眼在人类生产劳动的发展历史中,去思索工匠精神如何绵延至今并影响着今天的生活。在整个人类文明发展演进的历史长河中,技艺发展的每个时期都涌现出许多卓越工匠,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优良气质不断浸润着人类栖息的大地,在一代又一代劳动者的实践中不断地传承、发明的每一次进步和跨越都离不开工匠精神的助推,劳动者投入智力、物力、体力,挖掘人类意识的潜能、唤醒蕴藏在人体中的无限本能,进而形成了丰富多彩、光辉灿烂的世界文明。在遥远的古代,精益求精、道技合一、忠于职业操守被认为是工匠群体优良的精神品质。发展至现代,工匠精神被看作是在设计、实施和整个生产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创新思维、精益求精的职业伦理与工作态度。严格来讲,当代工匠精神承继了传统工匠精神的核心要旨,同时并不拘泥于传统,而是在此基础上融入了现代性的元素[1]。

1 “工匠精神”的原始形态:素朴切磋、圣人造物

1)素朴切磋,勇于尝试。为了在自然条件严酷、优胜劣汰的竞生环境下得以存活并繁衍下去,改变和创造的观念逐渐演化成原初人类的群体意识,因为只有这样,人类才得以自我保护、追求本能生存和更高效的产出。早在七八千年前的原始社会晚期,木、石、骨等材料被聪慧的先民们发现可以用于制成器具进行狩猎、采集、伐木、采渔和耕种,这比先前“简单地使用石块、木棍高效得多”[4]。美国学者亨廷顿指出“原始人打制合用的石块时,就是手工业的萌芽”[5]。随着剩余产品的增多,手工技艺及其代际传承的方法形成了,创造工具的生存思维开始从潜意识状态正式进入人类的普遍视野。旧石器时代接近尾声,劳动工具的制造和使用促使最初的手工业萌发。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漫长的手工业占有着极其重要的位置。传统手工技艺的发展为工匠精神的产生和形成奠定了基础,其生发脉络与人类的存续与否密不可分。远古时代劳动的成果跨时空地向我们展现着手工匠人的劳作智慧。初民们脑手并用以达到生存目的,彰显出一种极其质朴的精神,或者说,出现了工匠精神的最开始的模糊的状态。从“打制”石器的不规则、粗糙状态发展到匀称、精细趁手的“磨制”石器;从最初角器、石器、骨器、木器的简陋到工艺制作复杂的制陶、纺织、舟车、房屋建造等原始手工业,无不体现出早期匠艺所追求的完整与朴素。这一时期的原始工匠精神首先表现为勇于尝试,敢于体验新事物、新方式。

古代中国的工匠传统源远流长,在东方文化中最具代表性。厚重悠久的文明历史和丰富的考古资料向世人展现了最原始的工匠技艺和工匠精神。在仰韶文化出土的耕犁农具、射刺猎具、精巧的捕渔工具和大量的原始陶具就是证明。在六七千年人类已经掌握了烧制陶器的技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彩陶人面鱼纹盆,其蕴含的技艺和情感迄今令世人惊叹。在河姆渡遗址、红山遗址……所发掘出的大量出土物打磨十分精细光滑,富有神采的石骨制品,象牙制品,这些远古手工制品,简约朴素,在国内外均引起强烈反响,见证了原始手工业文化的精髓之处,给现代人提供珍贵的智慧启迪,使我们不能不叹服原始初民的独到见解和别具匠心。有关工匠精神最早的文字记载可追溯到4300多年前。据载,舜“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6],这些文字就在赞美当时的器物做工精良、巧夺天工、别具匠心。查阅史料,自舜帝直至夏朝奚仲,然后至商朝傅说,在册能工巧匠所展现的精神风貌遍及社会各领域。此外,中国古代《诗经·卫风·淇奥》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佳句赞美匠人在对象牙、骨料、玉器进行切料-糙锉-细刻-抛光时所表现出一丝不苟、巧夺天工的状态。先祖的才智聪明蕴含其中,是中华民族卓越匠艺的真实见证。

2)匠人崇敬,业分百工。远古的传说中充满了对工匠的神秘崇敬,如燧人氏钻木取火、伏羲氏作宫室,嫘祖始教民育蚕,治丝茧以供衣服……[7],皆彰显“圣人创物”观念,这些“匠人”都被奉为“圣人”。黄帝就是一位伟大的工匠,作为文明始祖的开创者,相传他发明了建房屋、制衣裳、造车、造船、奏乐的技艺和战斗的阵法等等。另一位始祖炎帝则发明了医药、以耒耜栽种五谷和制陶技术等等。人们因圣人的发现和发明得以定居聚集下来,技术和生产能力变得日趋复杂和强大,有效推动了当时社会的进步。社会分化逐渐催生了樵子、牧人、农人、手工业者、商人等职业,能工巧匠、农牧和水利技术各方面的工匠逐渐出现。远古时代《考工记》是手工业技术规范的汇总,其间记载:“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烁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作车以行陆,作舟以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8]“圣人”的创造开启了人有别与兽类的生活方式,极大地丰富了人类的生存空间。于是,人们将这些创造型的能工巧匠奉为匠心之作的“济世圣人”。这些原始文化的遗址和史料残篇见证了原初人类智慧的结晶,他们认真的态度、独运的匠心流传到今日丝毫没有褪色。

3)圣人教化,繁衍生息。“圣人”亦是“导师”。“燧人之世,天下多水,故教民以渔。”“伏羲氏之世,天下多兽,故教民以猎。”[9]“至于神农,人民众多,禽兽不足,于是神农因天之时,分地之利,制耒耜,教民农耕”[10]。在恶劣的环境中为生命找到生存的空间,依靠集体的力量顽强地生存,圣人教化的技能授受被证明是最强有力的工具。教习生存本领的“导师”受到尊崇和神化,原初民在“圣人”的教习下,不断探索精益求精,使得工具制作从打制石器转变成为磨制时期,从“未有麻丝,衣其羽皮”[11]到将天然物产制造成越来越趁手好用的生产生活用具。在这一过程中,手艺的传承主要通过部落中的前辈向后辈示范必需技能和经验,授受的内容通常包括制作工具和工具的使用方法。原始初民们这种基本生存技能为主的经验传授是最早的人类教育形式,它可以被认为是教育的前身。原始技能教育活动保证了人类的繁衍与发展。

2 “工匠精神”的发展阶段:精艺崇德、师徒承继

人类社会经历了第一次社会大分工之后,最初的手工业开始从农耕经济中分离出来。社会的重大变革催生出一个新的职业群体——专门从事手工劳动的生产者,即手艺人或工匠。随着技术文化的不断进步,工匠种类变得日益繁多,工匠精神的内涵从简单朴实演绎得愈加丰富和深刻。特别是在青铜器产生之后,工具制造技术得到了里程碑式的发展,掌握冶炼铸造技术的匠人们更被视为不可替代的职业群体。《增广贤文》记载:“良田千顷,不如薄艺在身”,《商君书》也记载“技艺之士资在于手”。在手工业鼎盛的时期,工匠们通过练就一项过硬本领得以安身立命,通过精湛技艺获得他人的认可和社会的尊重。由于工匠造物的过程伴随着自我价值的实现过程,工匠精神甚至一度被社会高举为道德精神。尽管东方与西方存在地域、文化、历史情境的差异,但是基于技术进步之上的工匠精神却体现出诸多异曲同工之处。

1)纯粹目的,君子之德。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工匠精神被标榜为正人君子所秉持的道德“风骨”和高尚修养。如《诗经·卫风·淇奥》记载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刻画了工匠全情投入,反复琢磨象牙、玉石、木器制品的工作情景。儒家学者将其高举,发扬为修身治学精神,如《大学》载:“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大儒朱熹解释为“言治骨角者,既切之而复磨之;治玉石者,既琢之而复磨之,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12]。此后,“精益求精”一词由此产生,演化成中国人共同的精神追求和工作态度。在西方历史文化中,工匠精神早在古希腊-罗马时期就萌生了最初形态,在当时表现为一种“德艺兼修”的职业信仰[1]。柏拉图指出,工匠的工作目的已经超越了单纯获取报酬,追求作品本身的完美与极致才是制作的目的,技艺赋予了超越世俗追求高尚的道德目标。“医术产生健康,而挣钱之术产生了报酬,其他各行各业莫不如此——每一种技艺尽其本职,使受照管的对象得到利益”[13]。工匠的职责是造物,技艺是造物的前提,技艺是工匠存在的第一要素[14]。亚里士多德进一步将工匠精神标榜为一种纯粹的“非利唯艺”精神。他指出,“对于一个吹笛手、一个木匠或任何一个匠师,总而言之,对任何一个某种活动或实践的人来说,他们的善或出色就在于那种活动的完善”非唯利的纯粹精神,以技艺精湛为本,“止于至善”的价值追求。而且,亚里士多德认为“精益求精”的源泉和动力在于对一种纯粹的“目的善”的追求。他说:“制作活动本身不是目的,而是属于其他某个事物。而完成的器物则自身是一个目的,因为做得好的东西是一个目的,是欲求的对象”[15]。

2)享受过程,道技合一。享受制造过程,达到超越意义上的人生臻境。对技艺和作品精益求精的追求并不是那些高明工匠们的真正目的,是在高超技艺实施中领悟到“道”的真谛、“道技合一”的人生境界。锻造娴熟的技巧,是每一位工匠寻求真“道”的必由之路。《庄子·养生主》记载:“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梁惠王称赞庖丁解牛的技艺精湛,庖丁回答道:“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16]。庄子笔下记录了出神入化、脍炙人口的超然技艺,“轮扁斫轮”“运斤成风”“佝偻承蜩”“津人操舟”“大马捶钩”等等,正是通过登峰造极的技艺操练,由“游于艺”的行动,抵达“心合于道”的境界。《国语·周语》记载:“以恪守业则不懈。”[17]抛弃名利之心,敬畏并执着职业,保持谨慎而恭敬态度,抱朴守拙保有远离尘世的内心净土,这些都是成为一代卓越工匠的必要条件。在西方社会,宗教改革运动开启了工匠群体技艺劳动的救赎大门。工匠精神被赋予了天国的神圣,“神召”之下属世的工作马虎不得,因为每一项工作终将对上帝交差。“基督教从一开始就是手工业者的宗教,这是它的突出特征”。[18]马克思·韦伯曾开宗明义地宣告了工匠群体的地位,他们也因此被赋予了伟大的精神力量。上帝为每一个人安排了适合的岗位,认真负责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是灵魂净化的过程,更是在完成上帝赐予的世俗任务。工匠精神承载着岁月时光的沉淀,累积成一个民族文化的符号。每一个工匠默默坚持的身影,所成就的是民族文化及其深植于风土民情所内含的生活智慧及工匠巧思。在宗教改革的推进下,手工业行会制度的建立,工匠的工作拥有了制度化保障,工业行业标准、工艺流程的确立进一步促进了工匠精神的发展,工匠群体逐渐养成了以质取胜、至善尽美的制造精神。

3)师徒授受,情感交融。古代师徒制度确立,为工匠技艺及其精神的代际相承带来保障。无论中国艺徒制度和西方行会的学徒制,采取的都是一种“心传身授”的默会教学方式,学徒都是在实践中不断磨炼技艺,体验并形成精雕细琢、严谨专注、精益求精的职业精神。公元2100年前的《巴比伦法典》,根据师徒制有关的最早记载,将以往私人的、按风俗惯例师徒关系确定为成文的法律规定。“手艺可以自由地招收养子,教他技艺,其他人不可以干涉”。但是,“如养父不传授手艺给养子,养父没有权利再留下这个孩子,应将其送其父母。”此法典是师徒制度的最早文献。可以看出,师徒制是带有社会性质的,师徒双方缔结了一种公共教育规定和权利义务关系。通常,师傅以养父身份出现,师傅有责任培养徒弟的技艺,将手艺和绝活、秘方等倾囊传授,让祖传的技艺世代绵延发扬光大。而徒弟方的义务则是继承和延续师傅的祖传事业,为师傅养老送终、偿还师傅欠下的债务。按照习俗,手艺人通常会将得意的徒弟招为上门女婿,培养他传承衣钵、光耀门楣[19]。师傅除了将毕生真传给了徒弟,也会将做人的道理、职业操守倾囊相授,其中所承载的情感外人难以体会。“父生之,师教之”,师傅的角色既是导师又是父亲,“一日为师,终身是父”。徒弟对师傅的态度影响着他所学的技艺,尊重师傅才有可能精于技艺。作为导师和父亲,师傅在传授精湛技艺的同时会给予徒弟对儿子一样的爱。生产过程同时也是师徒经常情感沟通的过程,师傅的角色则如同父亲和老师,身为父亲,师傅会给徒弟对儿子一样无私的爱,教导其如何做人处事,指导其职业发展,磨炼其意志,创新创造,产出更大的效益。迄今为止,师徒制仍然被认为是一种以“爱”为基础,承载着情感交流的教育模式。工匠精神在尊师重教的师徒制度中得到一代代传承与发扬。

3 “工匠精神”的衰弱阶段:工业藩篱、技艺割裂

工业革命之后,现代科技催动数千年的手工业生产结束,人类进入到了机械化大生产时代。生产方式被彻底颠覆,技术的发展与革新释放了巨大的生产力,生产效率获得了极大提升,人们的物质需求空前释放。如马克思所说“资本主义100年所创造的物质财富超过了以往一切时代的总和。”[20]大机器生产方式迎合人的需要的同时也导致职业伦理精神的悄然转变,传统手工行业中带有职业信仰、宗教奉献的理念受到现代工业浪潮的极大冲击,工匠和工匠精神开始走向衰弱,出现了被边缘化的现象。追求效率和利益的大工业生产是应人类满足物质和精神的需要而生,但是,当人类全面地进入工业化社会之后,似乎又猛然地察觉到这种生活方式并不如当初期待的那样美好。

1)物质富足,精神衰落。新兴资本家阶级出现,作坊式的产业模式在与批量工场模式的角逐中渐呈劣势,手工业生产开始向机械大工业转变。工匠迫于生计,被动进入工场谋生,曾经技艺精湛的工匠成为车间流水线上的计时计件工人。人不再从事综合性劳动,不需再为产品的整体负责,只重复地做好某一个生产环节,经验不再像工匠生产那么重要,产品质量自有质检人员把关,劳动者一旦站在生产线旁边,所有的创新必须冻结[1]。因而不断地有学者站出来讨论人的异化问题。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写到:“随着人类劳动分工的细化,依靠劳动为生的人中的大部分职业,就局限在了少数非常单纯的操作上……如果一个人把全部生命都耗费在了少数几个简单的操作上…他自然就会丢掉努力发奋的习惯,让自己变得蠢笨而愚眛。”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和马尔库塞的“技术理性”深入探讨了“机器到底是人类友好的工具,还是代替人手的仇敌”[21]的问题,继而批判了机械化、自动化大工业生产的诸多不符合人性之处。马克思指出人的发展本质上“就是不在某个特殊方面再生产人,而是要生产完整的人。”“完整的人”是个人拥有表达和支配自我的高度的自觉与自由,是人各方面素质与才能的全面发展,是人物质与精神生活的丰富和多样性,也是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高度的和谐统一。卢卡奇则从社会大生产的角度指出:人类文明始终存在两种张力,一种是以弘扬人的主体性为特征的人本主义,一种是可计算化可定量的科学精神。科学精神与经济的结合在现代社会里,演变成了建立在被精细计算基础上的经济理性与技术理性。这两种力量始终处于激烈的冲突之中[22]。在工业社会,经济理性主义精神成为社会的驱动力量和主流观念,替代了人本主义。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始终是工商业发展最核心的内在驱动力,当此种理念被无限扩展为一切制造、生产、服务活动的最终目的是实现经济利益的最大化时,代表人本主义的工匠精神的存在空间就被经济理性无限地压缩。

2)师徒消逝、教育异化。在福特主义盛行之后,原来师傅和徒弟的关系也渐渐消逝。“师徒如父子”的亲密关系为老板和雇工的剥削关系所替代。工厂里开展的学徒培训本质上是技能训练,教学过程亦不再关注完整过程而被肢解成一个个生产片段,人成为片段上的一个环节,机器起主导作用,“人性面临着割裂”。同时,学校形态的职业教育兴起,传统工匠式的培养方式因学校教育的兴盛而被边缘化。有学者指出,工业化大生产催生了学校形态的职业教育。标准化生产线对劳动力数量需求越来越多,而学校教育推进了教育的民主化进程,使平民大众得到受教育的机会。与此同时,也有学者在激烈批评学校职业教育的弊端,认为它正是按照社会的特征在模塑人。在工业化初期,职业教育旨在培养大批适应机器大生产的职业劳动者,开始实用化和职业化,但工匠式的技艺教育却被逐渐边缘化,被学校教育取代。现代职业学校教育正是脱胎于工业革命和“工具理性原则”,桎梏于“纯粹经济理性人”[23]的人格理想追求,学习者职业意识及其精神培养自然游离于工匠精神之外。该时期的教育学家如洛克、斯宾塞、卢梭、裴斯泰洛齐、福禄贝尔等均强烈呼吁,要面向未来,为新时代培养新人。工业化的确带给人很多便利和福祉,但也同时产生了一些严重的现实社会问题,学校形态教育的问题也随之暴露出来。异化问题凸显出来,法兰克福提出“工业统治意识形态”造成“单向度的人”问题,在《寂静的春天》当中,雷切尔·卡逊惊醒人们对工业化的狂热要降温要清醒,甚至一些学者认识到只有消除掉工业化的这些威胁才能保障“社会的生存”。同时,人的消费观念发生改变,由原来的低消费变为高消费,产品更新的周期越来越短,过度浪费成为工业化社会的必然。工业意识形态和进化论思想当道,人们不再尊重“慢工出细活”的工匠和工匠精神,更不用说以工匠作为毕生的职业选择。职业院校里常常鄙视传统工艺,将其视为落后的生产生活方式,跟不上大工业发展的脚步。通过职业和劳动得以救赎的宗教观念不再具有社会约束力,鄙视劳动和劳动者匠人的价值观开始作祟。所以,在工业化席卷全球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工业化发展到哪里,哪里的传统手工行业就开始消亡。

3)环境污染,工业藩篱。工业模式固有的弊端也带来了生态环境污染和全球资源浪费、物种灭绝,种种生态危机逼迫人类反思生产行为背后的价值理念。“技术—经济—社会—生态”之间的良性关系被打破,造成了生态、经济、社会的发展变得不可持续。尽管工业化一直催动经济迅猛增长,但是生态问题日益严峻,人类生存环境出现危机,直接影响到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时候,人们不得不重新进行反思。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问题成为人们深刻反省的热点问题,“生态正义”也作为专门的伦理范畴进入理论研究和生产实践的视域。1986年世界环境委员会首次深刻反省了这个问题:“现在人们对著名的工业革命的巨大成就提出了疑问,主要是因为当时未能考虑环境的问题。过去人们认为:天空如此巨大和清澈,不可能有什么能使它改变颜色;河流如此宽广和浩荡,人类活动不可能改变其质量;树木和自然森林如此之多,我们永远不会使他们消失。毕竟,他们还要生长。今天,我们应当知道更多些。地球表面失去覆盖的自然植被的惊人速度似乎表明,世界或许不久就会因为人类发展造成的砍伐而变得没有树木。”[24]人们开始觉醒和反思全球生态危机的严峻性,各个国家相继表态将致力于维护“人—自然”的和谐关系,构建起超越工业文明的生态文明社会。与此同时,人们开始怀念千百年来人与自然合一的生产方式,传统工匠时代集“天时、地气、材美、工巧”的系统生产观。《髹饰录》中“凡工人之作为器物,犹天地之造化。”[25]其中蕴含着“道法自然”“天工开物”“天时、地气、材美、工巧”的系统生态观和产品设计观。工业文明带来了快餐式的消费与享乐,手工劳作时代田园诗般的工作生活被完全废弃,人们进入一种高节奏的运转之中,以“快”和“忙”自诩个人的存在价值。在以商业与资本为核心的社会,诗意的栖息地被污染了,人的情感被放逐了。

4 “工匠精神”的复兴阶段:推陈出新、精益求精

自20世纪50年代始,全球范围第三次工业浪潮兴起,全球发展的主导趋势由工业化社会向信息化、知识化社会发展,工匠精神正是在此背景下受到空前重视并得以实现复兴。二战以后,特别是进入70年代之后,新技术革命爆发,人工智能引导的信息化社会全面来临,人的生活以及经济社会都在发生巨大变化,整个人类社会正藉由“智能革命”而步入一个以数字经济、智能科技、信息社会为表征的崭新时代,以云计算、大数据、物联网、人机协作等新一代信息技术形态与现代制造业、服务业进行融合创新,打造新的产业增长点。世界各国深刻反省人的精神价值之于工业生产的宝贵并先后采取策略积极践行。有学者指出,工业化是现代社会的驱动力量,但工业社会还不是完全的现代社会,只有高度发达的工业社会形态才是现代社会[26]。职业是现代人的社会角色,人生价值实现主要是通过职场的表现来达成的。教育的目标依据信息化的来临做出调整,增进人们适应变化的能力,不断学习新事物、新知识的能力,对多样和复杂的变化进行选择的能力以及创造的能力。2016年李克强总理首次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了“工匠精神”,明确指出要以工匠精神创中国品牌。可以说,新工业对人才的要求与精益求精、精雕细琢的理念不谋而合,传统工匠精神在世界各国相继重新建立,被时代潮流推动到更加至关重要的位置。作为一个兼具历史性和时代性特征的概念,“工匠精神”的内涵随着时空的迭代在一直在不断地发展变化。新时代的工匠精神穿越远古隧道而来,被新工业浪潮赋予了鲜活的时代内涵。

1)空前凸显“人”之价值。根据美国著名社会学家桑内特对西方匠人地位、劳动生活状况以及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进行的历史性考察,在他《匠人》一书中得出结论:“在高新技术主导工业生产的今天,工匠精神显得尤为宝贵,而且科技越是发达,工匠精神越发重要。工匠和简单的体力劳动者不同,他们具有创造性和开拓性,往往面向特定的消费对象,提供个性化、定制化的服务。”[27]日本的大前研一在《专业主义》一书中指出:“个人之间、企业之间、国家之间的竞争已经跨越国界,胜利者与失败者的区分变得更为清晰,唯有专业技能和职业素质兼备的劳动者,才能在全球化经济社会站稳脚跟。”[28]马修·劳伦特在其《摩托车修理店——让工匠精神回归》谈到人们对工作干劲的变化以及对质量的情感依赖问题。亚克力·福奇《工匠精神——缔造伟大传奇的重要力量》探讨了美国工匠精神培养的本质问题。我国付守永的《工匠精神——向价值型员工进化》针对时弊,呼吁“工作不等于钱”,工匠精神是工作中的人格魅力。上述普遍批评工业时代职业教育的问题是“强调集中统一和缺乏个性”,现代社会要求职业教育发展每一个人的潜在才干和能力。如著名的《贝尔格莱德宪章》指出“价值观、责任感、职业态度和职业技能同等重要,要以新的模式培养人。”即具有创造性、高技术技能、人文精神的个性化的人,具有生态意识和生产能力的人,能够理解多元文化的国际化的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有文件都在宣告:教育的核心问题就是要关注人的潜能的发挥、素质的提高,要关注人生活的问题。我国政府也顺应时代潮流,高度重视新时期优秀人才的培养,我国教育部文件多次指出职业教育要培养“适应生产、建设、管理、服务第一线需要的全面发展技术技能型人才。”

2)创新者思维成必备素养。创新者思维成为后工业时代各国“工匠”的必备素养。随着技术快速发展,人工智能时代的“工匠”需要具有认知、适应和协作的能力,对当下和未来有较清晰的认识,不断地推陈出新。查理·芒格认为:“成年人学习的目的,应该是追求更好的思维模式,而不仅是获得知识。”人工智能的时代是一个思想加技术的时代,这要求现代人不仅积累一定的知识量,更重要的是有不断获取知识的能力。在智能社会里,带有创新价值的劳动将成为主要劳动形态,而非过去工业社会初期的思维模式里信息量增加和简单重复的劳动。各行各业的从业者都需要给自己重新定位,不仅是制造者,同时要成为一名创造者,因为在将来的社会里只有创造者才能拥有未来。从这个意义上讲,新时代的工匠的思维就是鲜活的创造者思维,创造成为事业有所成就的关键。

3)安静守拙,方得始终。不同于工业化初期生产方式所表现出的速度和浮躁,工匠精神难得于静“心”、守“拙”。在科技飞速发展、智能化浪潮席卷人类社会的今天,各个领域站立得住的专家将是对从事的职业有“信念”,能够摒弃世界浮躁与嘈杂安静下来的人。做事心无旁骛,可以动容无数人;一生致力于用心做一件事,这件事上已经无人能及了;如若认真对待每一件事,都最求做到极致,世界亦为之变得更美丽。卸下生命中那些不能承受之重,删减不必要的欲望,多给自己留些空间,记得来时的路,记得从业之初那颗美好的初心,做一个有信仰、执着、脚踏实地的进取者。“人的最佳效能的发挥会促进幸福的生活与职业的贡献,带来个体和社会的成功。在这一过程中,性情和习惯是决定性因素,远比能力、机遇、环境等因素重要。”[29]在人工智能时代,由于技术技能的大幅提高,“人”的价值被最大程度地凸显,人劳动的获得感和成就感比以往任何时代更加受到重视。

4)现代学徒制度兴起。现代学徒制兴起,在继承传统学徒制度优点的同时展开学校制度下的校企协同育人模式,将工匠精神理念融入技术技能型人才培养的全过程。静默了很久的学徒制度被人们重新提起,那些古老而光辉的元素如“创新”“合作”“责任”,在跨世纪之后再度成为职业人的精神向度。越来越多的国家对学徒制度重新定位,在继承传统之上增加现代诉求,关注人如何适应变化,对这个瞬息万变世界的适应力以及认识自我、对自身创造潜能开发的能力,不断学习新事物、新知识的能力,对多样和复杂的变化进行选择的能力以及创造的能力。至20世纪末期,卢森堡、法国、丹麦、希腊、葡萄牙、爱尔兰、荷兰、西班牙等国纷纷开始对现代学徒制度立法,其后英国1993年启动现代学徒项目、1996年澳洲启动学徒制项目等。而德国双元制风靡了全世界,使人们对学徒制的期待和热情再度达到一个顶峰。基于对工匠精神回归的渴求,现代学徒制度已经在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地区馨香绽放。

现代职业教育理应培养具有“创新意识、合作精神、生产责任”的职业人,要为正在来临的新社会培养“能工巧匠”。美国总统杰斐逊正式提出,要改善这个社会,“教育是主要手段。”社会进步不能满足于整齐划一的集体式、工场式的以学习书本知识为主的教育,开始把目光转向了教育个体——或者说教育的主体——人。此后,“进步教育”“新教育”运动开始,其核心精神是培养“有进取心、敢想敢做,有冒险精神、动手能力强的事业的开拓者”。正是在新社会工业浪潮的呼唤下,工匠精神得以归附,并且在人类技术演进的历史中扮演着愈来愈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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