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俄罗斯文学对迟子建小说创作的影响
2022-03-17李慧军
李慧军
(齐齐哈尔大学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黑龙江齐齐哈尔161006)
由于地理、历史与政治的原因,20 世纪以来,俄罗斯文学参与了中国现代文学产生、发展的过程,参与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理论建构、文学思潮与流派的产生,在许多中国现当代作家身上打上了俄罗斯烙印。对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作家而言,这种烙印更为深刻,他们作品中总是或显或隐地带着俄罗斯文学影响的痕迹。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迟子建一直活跃于当代文坛,从最早的《北极村童话》到2020年的《烟火漫卷》,她的小说既展示出东北独有的地域文化风情,又有对人性与人生开掘的深度与广度,俄罗斯元素闪现在其创作中,成为其展现东北地域文化时不可或缺的内容,“俄罗斯文化对于迟子建的影响不仅仅表现在对于俄国人形象的书写,和大量渗透到生活中的俄罗斯式的生活方式和语言,更为内在和深刻的影响在于艺术思维、气质和风格情调的追求上”[1]61。俄罗斯文学影响了迟子建小说的人物刻画、主题表达以及艺术风格。迟子建在散文《那些不死的魂灵啊》里,表达了自己对俄罗斯文学大师的景仰。从屠格涅夫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帕斯捷尔纳克、艾特马托夫等,都对迟子建的小说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我景仰这些俄罗斯的文学大师们,他们的灵魂就是不死的。那些不死的魂灵啊,是从祭坛洒向这个龌龊的文学时代最纯净的露滴,是我在俄罗斯的森林中望见的能让我眼睛一湿的缕缕晨雾!”[2]225对于迟子建来说,俄罗斯文学触动了她的灵魂,成为一种潜移默化的内在驱动力,使她的小说不自觉地打上俄罗斯印记。
一、边地与城市的俄罗斯书写
与其他同时代的作家不同,迟子建对俄罗斯以及俄罗斯文学的接受不是对俄罗斯文学作品的阅读,而是敞开地面对面的直接交流。迟子建出生在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北极村,这里与俄罗斯的依格纳斯伊诺隔江相望,作为边境的两个城市,远离了各自文化的中心地带,边地频繁的文化交流、互动使迟子建直接拥抱与感受俄罗斯文化,进而对俄罗斯文学的接受与选择更去政治化、更自然,与俄罗斯文学的联系也更为紧密,俄罗斯书写成为她三十多年一以贯之的重要写作内容。从边地的俄罗斯风光描写到哈尔滨这座城市中俄罗斯风情的展示,从对边境中俄两国人民生活图景的描绘到城市中俄罗斯侨民与中俄混血的隐秘的精神世界,在当代文坛,没有哪一个作家如迟子建一样展示了政治动荡与历史命运对中俄两国人民的作用与影响。
在边地自然风光的描写上,俄罗斯作家对迟子建的影响,不是她简单地模仿与临摹,而是共同的地域环境中与俄罗斯作家相似的体验与共鸣。迟子建在谈自己的阅读感受时说:“屠格涅夫的作品宛如敲窗的春风,恬适而优美。”[2]221她对边地风光的描写带有明显的屠格涅夫风格,与屠格涅夫作品中的景物描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她同屠格涅夫一样,赋予自然以灵动的色彩,《额尔古纳河右岸》《逝川》中的带有灵性的自然风光与这里生活的人遥相呼应,书写着自然生命的绽放,找寻一种最原始的生命形态,力求回到生命的本真,以此去体现现代化进程中文明的失落。“俄罗斯的文学,根植于广袤的森林和草原,被细雨和飞雪萦绕,朴素、深层、静美”[2]224。边地自然风光的滋养形成了俄罗斯文学传统,也带给迟子建切实的生活体验,相近的自然环境不仅是俄罗斯作家写作灵感的源头,也一样成为迟子建写作的根基,她对俄罗斯文学的接受超出了文本阅读的层面,对俄罗斯文化与文学较之其他作家有更深入的体悟,进而在写作中自然地贴近俄罗斯作家。
迟子建的小说生动再现了边地中俄人民的生活图景。《换牛记》描写了两国人在边境偷偷进行物质交换的场景,语言的不通使交流的场面极富有喜剧色彩,而交换的成功或失败的原因又不是语言与沟通的问题,这种美好与伤怀并在的书写,勾勒出两国人民交往背后的政治与历史变迁。《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鄂温克人与俄罗斯人既有战争也有交流,“在我眼里,河流就是河流,不分什么左岸右岸”[3]78。迟子建小说写出了东北边地两国人民的互动、商品交换、通婚,展示出一幅极富有风情的边地生活图画。成年以后,迟子建生活的城市是被称为“东方莫斯科”的哈尔滨,其城市建筑的设计是由俄罗斯人完成的,中东铁路建成后,大量的俄罗斯移民的迁入使俄罗斯的服装、饮食、语言等迅速与东北文化融合,俄罗斯色彩成为哈尔滨的城市特色。迟子建在《白雪乌鸦》中描述了哈尔滨建城的历程。《烟火漫卷》随着黄娥的找寻,哈尔滨的俄罗斯情调在迟子建笔下徐徐展开,俄罗斯异域风情融入了哈尔滨城市的骨血,成为迟子建以哈尔滨为写作背景的小说重要的表现内容。
迟子建的深刻在于她没有停留在简单的俄罗斯风情描述上,她更注重刻画在两种文化的碰撞、交融中迁徙,以及两国各自的政治变革对生活其中的人的影响。俄罗斯侨民和中俄混血的身份认同成就了迟子建小说表现生活的广度。迟子建写了俄罗斯人在中国的生活,表现他们的生活处境、他们的遭遇、命运,以及他们的精神漂流史。从《北极村童话》起,俄罗斯人在中国的生活就成为迟子建小说的一个话题,小说中俄罗斯老人与迎灯成为忘年交,两个人之间的情感超越了国别、年龄和血缘,她抚慰了迎灯孤独的童年生活,用纯粹的情感共同抵御生活的凄苦和生命的荒凉。《白雪乌鸦》中谢尼科娃是王春申生活中的独特慰藉。“这种感情很像飞舞在天地间的雪花,看上去轰轰烈烈的,而又寂静无声”[4]48。小说以谢尼科娃死后,王春申流连于谢尼科娃生前居所留下眼泪为结束。在迟子建笔下,生活在中国的俄罗斯人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在迁徙中国后,他们或安于命运的安排,或者在两个国家的政治动荡中悄然消逝。迟子建能深入他们的内心深处,表现他们在苦难中漂泊,无处皈依的命运。
《起舞》中,美丽的女工齐如云与俄罗斯专家因为一舞而怀孕,一场人间悲喜的故事由此展开,齐如云为灯火熄灭这短暂的几分钟苦守一生,神秘的苏联专家仅仅是个幻影,但是他却留下了齐耶夫“黑眼珠,但是眼凹着,而且黄头发,白皮肤,高鼻梁”[5]160这样一个特殊年代的混血儿,他孤独、寂寞,在哈尔滨这座城市中找不到归属。因此他喜欢靠近与他血缘相近的人,仅仅是因为想找到一种精神的慰藉。他执着地在这个世界上找寻归属和认同,亲近与他同样血统的俄罗斯人,却总是找不到生命的归宿而陷入更深的痛苦。2020年蒋韵在《收获》上发表了《我们的娜塔莎》,小说记述与安同志结婚的娜塔莎来到中国生活,可是由于20 世纪60年代两国关系的交恶,娜塔莎的幸福生活戛然而止,小说中娜塔莎的儿子安向东与《起舞》中的齐耶夫一样,寻找归属和认同,但在表现上,《我们的娜塔莎》更重在拷问历史与人性,更重在反思,其情节安排的走向最终是安向东的毁灭,以及与娜塔莎中断友谊的杜若等人的忏悔与怀念。与蒋韵相比,迟子建更关注的是齐耶夫式的精神找寻,以及他们的孤独境遇,进而折射出两国文化交融的过程,他们的精神气质带有鲜明的俄罗斯文化因素,异乡的漂泊使他们总是带有浓重的俄罗斯式忧郁。“这些失去了根的人,在发出笑声的同时,眼睛里却流露着惆怅”[5]213。
二、俄罗斯式的人物与主题表现
综观迟子建的小说创作,她笔下的人物更多地集中在社会底层与边缘。“我们看迟子建这二十余年的写作,她也会有自己的忧伤和自闭,有所谓的文人腔,但更多的时候,迟子建都是选择和下层人,和弱者,和被侮辱被损害者站在一起”[6]93。这种对小说人物类别的选择,与俄罗斯文学有着密切的关系。
“小人物”是19世纪俄罗斯文学开掘出的重要人物类型。从普希金《驿站长》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再到高尔基的《在底层》,书写底层人民的不幸命运、生活困难与精神困境是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俄罗斯作家执着于表现底层人的苦难与不幸,探寻俄罗斯民族的新出路,形成俄罗斯19 世纪以后文学的重要特色。虽然迟子建没有具体地阐释她笔下的人物与俄罗斯文学人物的亲缘关系,但我们却总是在其小说人物上看到《驿站长》中维林、《罪与罚》中马美拉托夫的影子。与俄罗斯文学一样,迟子建在小说中表现着底层人的生存困苦与精神之痛。
迟子建的小说展现出社会变革中底层人物苦难的生活史。《额尔古纳河右岸》《伪满洲国》描写了战争带来的颠沛流离的生活;《白雪乌鸦》写了鼠疫带给哈尔滨人的死亡恐惧,以及在疾病与死亡中挣扎的小人物的运命;《原野上的羊群》描写了因生活而被迫将孩子交给于伟夫妇的牧羊人,最终失去了他的女儿;《亲亲土豆》描写了李爱杰带着中患肺癌的丈夫去城里看病又放弃治疗回家;《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描写了刘志飞与豆瓣父子的贫穷生活。迟子建写出了底层生活的苦难与不幸,正如评论家谢冕所说:“向后退,退到最底层的人群中去,退向背负悲剧的边缘者……然后从那发出倾诉并控诉,这大概是迟子建近年来写作的一种新高度。”
在揭示人的苦难生活的同时,迟子建更注重对底层人精神苦痛的表达。与俄罗斯文学相同,迟子建笔下人物的生活苦难与精神之痛总是相伴而行,其小说更注重去挖掘与展示人物的精神苦痛。《伪满洲国》中被迫许配给日本人的张秀花,本着“我嫁给你个小日本,绝不生下你的孩子”的心态,与中村正保共同生活,在生下儿子后,因为丈夫的日本人身份,她在母性与对侵略者憎恶之间徘徊,而后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迟子建关注的是张秀花在不幸生活中不断升级的精神痛苦,她深爱表哥梁力却被迫嫁给日本人中村正保,她不想给日本人生孩子却生下白胖的儿子,她“听着屋檐的滴水声,看着窗外愈来愈鲜亮的阳光,老是有一种哭泣的欲望。可无论怎样努力,眼泪却又流不下来”[7]717。杀子之后,出于愧疚,张秀花无法认同自己的行为,而强迫自己接受儿子的死仅仅是意外,并不断地折磨自己,最终发疯而死。迟子建极富逻辑性地展现出战争对女性心灵的戕害。对苦难精神世界层次分明的展示一方面源于迟子建对人物心灵世界细腻的女性体悟,另一方面就是俄罗斯文学的影响,无论是托尔斯泰,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刻画人物心理的大师,迟子建对人物心灵世界的体悟,很明显带有托尔斯泰“心灵辩证法”的色彩。
迟子建的女性书写也有极强的俄罗斯色彩,俄罗斯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是苦难与牺牲的化身。无论普希金的达吉亚娜,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索尼娅,俄罗斯文学中的女性形象总是承载了更多的生活苦难,她们在苦难中彰显出的高贵精神世界是俄罗斯文学中的女性形象魅力所在。迟子建小说写尽了女性生存的各种形态,特别是对女性生活苦痛的书写,女性格外不幸,因为性别,她们承载了更多的痛苦,有时代的、历史的、习俗偏见的,她们与俄罗斯文学中的女性形象一致,淡定、从容地接受苦难的洗礼,坦然地承受命运的安排,却又有着丰富的精神境界。《树下》中的七斗在漂泊的生活中,内心葆有着对鄂温克骑着白马少年的诗意想象;《白雪乌鸦》中于晴秀在疫情中失去了亲人、孩子,她没有哭泣,开着自己的点心铺子,做着点心,但是却在疫情之后的春天喝醉了,自己走出门外,走到榆树下,她晃动榆树,“别处下的是小雨,于晴秀在树下经历的却是暴雨”,此时她才放声大哭,“在失去亲人后,第一次敞开心扉地哭”[4]252。迟子建小说人物隐忍苦难的悲痛表达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索尼娅一样,当她第一卖淫回来,将出卖自己肉体挣来的钱放到桌子上,“她虽然看了她(继母)一眼,但一言不发,只是拿起我们的那条绿色细呢大头巾,蒙上头和脸,躺到床上,脸朝着墙,只见她那小小的肩膀和身子不住地啰嗦”[8]18。在女性痛苦的表现上,显然二者有着很大的相似度。
对于人的灵魂的拷问是俄罗斯文学作品的一个内倾化的主题。“我们要做的就是表达、揭示和忏悔,把那些在我们屁股底下的沙子里横行的罪恶一一揪出来,不管他们折磨的是我们的肉体还是神经”[9]56。这一主题影响了当代作家的写作,“在新时期东北文学的发展过程中,一些优秀的作家如洪峰、迟子建等人的作品中也表现出一种对生与死、罪与罚的宗教性道德追问”[10]124。在最近几年,迟子建的小说中罪与罚的灵魂拷问,以及由此而来的忏悔意识更为明显。这成为一种潜移默化的内在驱动力,使她的小说不自觉地打上俄罗斯印记。“三十岁之后,我重点读了契诃夫、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我开始迷恋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对人类灵魂拷问到极致的文学大师,使增加了一些阅历的我满怀敬畏,他的《罪与罚》《白痴》《卡拉玛佐夫兄弟》,无疑是十九世纪文学星空中最夺目的星星”[2]222。从《群山之巅》开始,到《晚安玫瑰》,再到新作《烟火漫卷》,忏悔与精神归宿的找寻成为迟子建小说的一个重要的主题。
在《群山之巅》后记中,迟子建说:“在群山之巅的龙盏镇,爱与痛的命运交响曲,罪恶与赎罪的灵魂独白,开始与我度过每个写作日的黑暗与黎明!对我来说,这既是一种无言幸福,也是一种身心的摧残。”[11]328她沉浸于小说人物灵魂罪与罚的纠结,唐眉由于妒嫉毒害室友陈媛,而后背负沉重的精神枷锁,尽管她没有进监狱,但是“我已经在监狱中了!四周的山对我来说就是高墙,雾气就是无形的铁丝网,这座木屋就是我的囚室,只要面对陈媛,我的刑期就永无终结”[11]216。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影响叠加到了迟子建的人物上,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式的探寻也在其小说中延续,《晚安玫瑰》中吉莲娜无法理解赵小娥弑父后的平静。“一个人不懂得忏悔,就看不到另一个世界的曙光。一个人只有消除了恨,才能触摸到天使的翅膀”[12]140。《烟火漫卷》中黄娥因为去看望心仪的男子,导致丈夫的死亡,她想在安顿好孩子以后,用自杀获得灵魂的解脱,她如同一个负罪的幽灵穿梭于哈尔滨的大街小巷,在对每一座教堂的流连中找寻。如果说在《群山之巅》中迟子建构筑起负罪人物的心灵牢狱,《晚安玫瑰》《烟火漫卷》则指向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出灵魂牢狱的最终归宿——心灵的解脱,迟子建无法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人物的心灵归宿指向宗教,她的拷问与探寻却沿袭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俄罗斯作家开创的心理现实主义传统。
三、抒情话语的俄罗斯溯源
迟子建生活环境中的俄罗斯元素与其对俄罗斯作品的接受,使得其抒情话语中带有强烈的俄罗斯底色。迟子建深受俄罗斯文学人道主义精神的影响,“他们以深切的人道关怀和批判精神,把所经历的时代的种种苦难和不平、把人性中的肮脏和残忍深刻地揭示出来,同时,他们还以忧愁的情怀抒发了对祖国的爱,对人性之美的追求和向往。这些品质,正是这个越来越物质化的时代的作家身上所欠缺的”[2]225。从迟子建对俄罗斯文学的评述中,可以知道她与俄罗斯文学的情感共鸣就在于人道主义的情怀。俄罗斯文学的抒情传统影响了迟子建的小说写作,因此在迟子建小说中更偏重于对人的个体命运的关注,时代裹挟下,身不由己的个人成为其主要表现的对象,由此而带来的个体生命体悟是迟子建抒情话语言说的重要内容。如果把迟子建小说书写的内容按时间排序的话,从民国时代开始,延续到当代社会,东北边地生活、城市变迁、少数民族文化、战争、疾病、现代化进程都是其小说的大背景,但是迟子建无意去勾勒与记录时代风云的大历史,而是着眼于小处,关注个人在时代变革中的命运。《伪满洲国》的纪年从1932年起到1945年止,小说中没有宏大的战争场景的刻画,其关注点始终在被卷入这场战争的普通人身上,“其实小人物才是历史真正的亲历者和书写者。人世间的风霜雨雪,大都被普通百姓所承受了”[7]938。迟子建执着于战争离乱中小人物的生存处境、爱恨情仇,对伪满洲国历史的记录不是目的,而战争对个人生活构成的精神压迫才是小说的主要内容。“迟子建以七十万字的言说,表现了伪满洲国人民生活的难以言说性。我以为,这是这部长篇小说最独特的价值所在”[13]50。这种难以言说的处境不同于这片地域之外的人们对于伪满洲国的想象,迟子建的“难以言说”是东北沦陷区普通人最真切的生活状态,是动荡岁月里身不由己的生命哀歌,迟子建对这种话语方式的选择与俄罗斯文学的影响密不可分。显然当代作家在战争书写上无法达到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以及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的高度与深度。个体命运的展示也无法超越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但迟子建却沿袭了俄罗斯文学中在动荡的年代里写普通人日常生活的传统,揭示个体生命在时代夹缝中的处境,关注普通人的生存处境,人道主义的思想根基与俄罗斯文学一脉相承,却又在大动荡时代中总是发出个人之声、个人之情,构成时代与个体生命的多重对话。
同样,《白雪乌鸦》《额尔古纳额右岸》《群山之巅》《烟火漫卷》无论是对疾病的书写,还是对民族危机、当代东北现代化、城市化进程的历史记录,其落脚点都是个体的人在历史变革中的处境表现。
19世纪俄罗斯文学传统的形成与俄罗斯地理位置、东正教、农奴制的社会形态有着密切关系。当19 世纪的英国作家狄更斯、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将批判的矛头指向社会的时候,俄罗斯作家却向内转,直逼人的内心世界,忏悔与原罪意识奠定了俄罗斯文学的基调,形成了俄罗斯文学独有的抒情风格。“当个我与外界相触动所产生之经验,经历反复内省,而赋予某种生活生命价值时,其感受以一定形式之媒介(例如文字、音声、色彩、线条、姿势)呈现,那就是抒情”[14]3。这是个体的心灵世界与现实的碰触与对话,抒情话语可以说是简单的情感宣泄,也可以说是复杂的自我言说。因为宗教、政治与历史的原因,俄罗斯文学的抒情话语更趋向复杂,呈现出的表述方式也各不相同,更多呈现出作家对时代变革的个人感受,或走向对生活意义的探寻,或走向对人性的深度开掘。迟子建抒情话语形成带有鲜明的俄罗斯文学抒情中的沉郁气韵,小说中总带着其个人对自身命运与时代的独特感受,即便是《候鸟的勇敢》这样表现人与自然关系的小说书写中也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迟子建将自身生活的遭际投射入作品中的人与鸟,义无反顾的爱情追求带有浓厚的个人伤怀色调。《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个人的独语式诉说,在女主人公的讲述中,始终带着落寞的感伤,不能停息的现代化进程让一个古老的民族淡出历史,这段历史中的人也将被历史遗忘。《群山之巅》结尾写道:“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古老的龙盏镇终归是要走完它的路,融入城市化进程的洪流,独语式的抒情话语融入迟子建强烈的个人感伤,为历史、为时代也为自己。
迟子建与俄罗斯文学血脉相通,俄罗斯文学的影响自在、自然又深入骨髓,它往往成为作家的下意识。迟子建在写作中并没有刻意去模仿哪位俄罗斯文学家,但是其接受的俄罗斯文化熏陶、文学影响与她独有的女性气质相融合,形成了独特的迟子建,也打开了迟子建与世界文学对话的大门。尽管后世作家很难超越俄罗斯文学大师的成就,因为“如何克服‘影响的焦虑’实现对传统的超越是评价一个作家创作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之一”[15]77,以此为标准,迟子建没有成为超越前辈的强者作家,但是在他们开创的文学表现的艺术路上走一步,再走一步,不是简单地机械模仿,而是在当下对人生意义、人性的一种永无止境的扣问,迟子建坚守着自己的文学理想与文学精神,与时代既有疏离也有互动,体现出一个作家的责任与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