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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本质就是创造”
——论《寻找张展》兼及孙惠芬的创作新变

2022-03-17李一鸣

关键词:作家小说创作

林 喦 李一鸣

(渤海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辽宁 锦州121013)

孙惠芬自发表处女作《静坐喜床》步入文坛以来,笔耕不辍近40载,用一部部氤氲辽南气息的作品,在文学地图上成功矗立起了“上塘”“歇马山庄”等文学地标,逐步确立了自己的文学疆域。随着《上塘书》《歇马山庄》《秉德女人》《吉宽的马车》等一系列长篇小说的发表,孙惠芬乡土作家代表人物的身份已成为学界共识。然而即使是最高明的评论家,也难以用某一个或几个标签来完全框定作家的创作范围,何况孙惠芬是一位有创作“野心”的作家,她并不满足于“由乡村到城市”“由城市到乡村”两条创作道路间的徘徊,而是主动寻求“自我突破”。

纵观其创作历程,不难发现孙惠芬的文学道路至少已经走过了三个时期,一是创作的童年期,以对故土的眷恋和对传统文化的承继为主要内容;二是创作的青年期,创作资源主要是其进城后的工作和生活经验;三是创作的中年期,在作品中更多地关注群体的情感与心理,成熟的写作技巧取代了青涩的稚嫩文笔,写作也由轻盈走向了厚重,由叩问乡土走向了更为广阔的社会思考,也许是由于上述作品带来的印象特别深刻,尽管作家本人并不愿意被人作如是观,孙惠芬的创作一直无法摆脱乡土文学的标签。诚然,无论是《歇马山庄》对辽南地域民风民俗的描摹,抑或对《吉宽的马车》中徘徊于城乡之间“被撕裂”状态的展现,孙惠芬的目光似乎从未远离过乡村。

发表于《人民文学》2016年第7 期的长篇小说《寻找张展》,甫一问世就让评论界为之眼前一亮,并成为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可视之为孙惠芬创作进入全新阶段的标志,正如作家本人在接受采访时所言:“写这部小说时我觉得自己才是作家”[1],这一论断虽有过谦之嫌,却也证明了《寻找张展》在孙惠芬心中的特殊地位。正是在这部作品中,孙惠芬彻底完成了其由乡入城人生经验的表达,在文学视角的转换中真正关注到了城市和城市里的人,特别是城市青年的精神困境,这部新作昭示了孙惠芬小说创作路径的多重指向。为了探寻“90 后”一代的精神困境,作为“60 后”作家的孙惠芬再次背起行囊出发了,最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寻找张展》无疑是一部沉甸甸的作品,它至少在人物形象、写作空间、表现题材、艺术手法等方面展现了孙惠芬积极求变的创作努力。

一、城市青年形象的新塑造

张展,作为孙惠芬文学形象谱系中的新人,有着以往所塑造的人物身上不具备的特征,他是一个地道的城市青年。细数孙惠芬文学世界中的各类人物形象,有在乡的村民、离乡的民工、普通的市民,她用温情与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讲述着一个又一个温暖的故事。孙惠芬塑造张展这一全新形象,并不意味着放弃对乡土的守护。在小说文本中,不难看出作家并未完全割裂张展与乡村的联系,甚至将张展获得救赎的场域设置在了乡村,这无疑体现了孙惠芬在坚守创作初心的同时,寻求创作变化的良苦用心和艰辛努力。

跳脱孙惠芬的文学世界,新时期的小说创作在青年形象塑造方面显得略有欠缺,孟繁华曾经指出:“当代文学的青春形象逐渐隐退以至面目模糊。青春文学的变异,是当下文学被关注程度不断跌落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当下文学逐渐丧失活力和生机的重要原因。”[2]作为建构青年形象主力军的青年作家,笔下虽然也不乏优秀作品,但青年“失败者”的形象充斥着我们的阅读体验也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是路内的《少年巴比伦》、石一枫的《世间已无陈金芳》,还是郑小驴的《去洞庭》,无疑都向我们展示了当代青年的“失败者之歌”。张展的出现,使我们真正看到了重拾青年荣光的希望。就作品的意义而言,《人民文学》卷首语的评价可谓切中肯綮:“《寻找张展》是近些年创作中的一个异数。在满地蝼蚁般的无力青年过剩的情形下,在密密麻麻零余者书写已成为一种‘纯文学’恶俗之时,小说将以最为罕见的饱满可感、真切可信的新人典型的书写,成为作家自己文学履历上的现象级力作;在真正具有内在力量感的青年形象已经缺席太久、遍寻无望之时,终于找到张展,这也许会是一个具有文学史意义的事件。”①引自《人民文学》卷首语,2016年第7期第4页。

《寻找张展》由“寻找”和“张展”两部分组成,就上下结构的命名而言,可能会给读者带来一种“上部建构故事框架、下部揭开谜底”的阅读期待。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寻找”不仅是寻找一个“理由”和布置悬念的过程,亦包含了对张展形象的建构。“我”的儿子申一申身在海外仍要寻找的张展是一个特立独行、才华横溢、乐于助人的优秀青年,是一个拯救他于情感纠葛中的“天使”,是特教学校的优秀教师,更是癌症晚期病人所期盼的志愿者。但随着“我”迈出寻找的步伐,得到的结论却判若云泥,交换妈妈耿丽华认为他“是一个没有荣辱观的孩子”,甚至在得知父亲空难的噩耗后仍然与发廊女斯琴“朝铺夜盖”,甚至不惜用“杂碎”“畜生”“社会渣滓”这样的词汇恶毒地咒骂;在父母的眼中,他又是一个从小逃课、试图辍学、离家出走的无法健康成长的“哭刘备”;张展的老师则毫无感情,简单地用“戴着个毛线帽,乌了巴涂的”就勾勒出了他的基本轮廓。正如卡西尔《人论》中的论述,“人类生存的基本要素正是矛盾”[3]。张展无疑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很难想象这些词汇是如何汇聚于一身,这种复杂性和割裂感推动着“寻找张展”这一动宾结构短语一步步接近终极,张展的本来面貌也逐渐趋于明晰。

出身于干部家庭的张展是一个地道的城市青年,从小被寄养在姥姥家的他,唯一与乡村的联系也被父母人为地割裂,原因是母亲厌恶农村亲戚身上的“穷滋味”。失去父母关爱的他,曾将情感寄托于青梅竹马的表妹梦梅身上,但梦梅的意外离世成为了张展平静生活的第一个转折点。身处基层的父母为自己的仕途,不惜在幼小的儿子面前用编造的谎言掩盖血腥的事实,叛逆的种子就在那一刻生根发芽。在寻找心灵慰藉的过程中,张展遇到了来自甘肃的流浪女孩月月,在漫无目的的流浪生活中,他体会到了自由、温暖和快乐,但现实击败了这种无所附丽的理想生活,月月逐渐走向了堕落的深渊,最终身染恶疾而终。而“拥政”小吃部的黑脸男孩则用香气扑鼻的土豆饼,深深地抚慰了张展的灵魂,导致他不惜逃课学习制作土豆饼,被舅舅们大闹一场的小吃部被迫停业,告别了张展的黑脸男孩最终走向了传销的魔窟。读者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两股势力正在将张展拉往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一边是循规蹈矩、冷漠麻木的“好孩子”,另一边则是无拘无束、自由洒脱的“问题少年”。在斯琴的鼓励和支持下,张展不顾父母和交换妈妈的反对,坚持走上了艺术道路,用手中的画笔寄托自己的理想,用旁人看似匪夷所思、离经叛道的行为诠释了内心的追寻与坚守,面对世俗和权力的浸染,用自己的温暖去破除冷漠坚冰,用爱和艺术呼唤温情的复归。

失去有时亦是得到,正是在不断地失去中,张展获得了自我成长。在父亲遭遇空难意外离世之后,他回到了陌生的乡村,在父亲曾经的生活痕迹中,找寻到了真正的父亲,也真正意识到了自己与乡村那无法割裂的内在联系。父亲热爱文学、勤劳、质朴,但为了家庭的生计,背负着全家走出贫穷的希望,毅然走向了“名利场”,以“小麻雀”之身冲击“展翅”高飞的目标,最终被不断膨胀的欲望所吞噬。此刻,张展真正地完成了“寻父”之旅,逐渐理解了父亲的无奈与辛酸,同时亦在不断地寻找中实现了自我超越。在画板上,父亲不再面目可憎,他的“眼中有一汪静谧的湖泊,里面飘摇着水草,自由地游着小鱼小虾”,张展逐渐达成了与生活和命运的和解,通过长期为癌症晚期患者按摩的志愿者行为,实现了对反抗和堕落的自我救赎。随着张展形象的逐渐丰满,作家也无限接近了“90 后”一代的精神特质。孙惠芬在创作谈中说:“感谢张展,因为是他,引我爬上一个高原,那里虽然空气稀薄,但他让我看到了平素看不到的人生风景。”[4]我们也感谢孙惠芬,在这个英雄退场、躲避崇高的时代,让我们看到了文学中青年形象和精神的复归。

二、社会问题小说的新范式

毋庸置疑,《寻找张展》是一部优秀的社会问题小说,孙惠芬借“我”这样一个作家之口,表达了对纷繁复杂的时代症候的看法和意见,这无疑体现了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感。正如贾平凹所言:“作为一个作家,做时代的记录者是我的使命。”[5]在孙惠芬的创作中,问题意识始终或显或隐地潜藏在创作肌理中,如果说在以往的创作中,孙惠芬主要是立足城市而站在乡村视角对城市进行审判,那么这部作品则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当城市青年张展最终悟出“我们这个时代的病症,权力和利益绑架了我们的父母,在他们欲望的羽翼下我们如何畸形成长”这一道理时,作家更加宽广的批判视野就自然地显露出来。

《寻找张展》表现了“官本位”下人的异化,“崇尚权力,是不可超越的人性”[6]。张展童年的不幸福,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以母亲林小放为代表的亲人们深受“官本位”文化荼毒,他们淡漠亲情,崇拜权力,甚至用亲人的生命来换取政治前途,已经达到了面目可憎的程度。这种扭曲思想一旦在子女的教育上付诸实践,悲剧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沉迷权力的父母不可能允许张展去学习绘画,“小子,你记住喽,我们家绝不允许出现一个画画的小混混”[6],似乎只有从政才是人生的坦途,为了避免儿子成为“臭流氓”,他们选择将张展送到千里之外的东北某滨海城市继续学业。在林小放的心中,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权力进行交换,哪怕是“妈妈”,为了监督儿子顺利走上他们规划好的“学而优则仕”的人生道路,将张展交给了以权力的私相授受为纽带的耿丽华代为管束。结果可想而知,毫无亲情关系的耿丽华只为完成任务,忽视张展的合理成长需求,使张展在叛逆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引人深思的是,在张展的父亲遭遇空难之后,林小放并没有丝毫的醒悟,仍沉沦在权力的迷梦中难以自拔。“她张着糊满粘液的嘴唇不断重复说,你爸托梦给我啦,他说水下挺好的,他在那里还是书记,领导飞机上全世界好几个国家的人,他还学会说英语,一点都不孤单”,[6]“后来,她把我拽到爸爸的遗像前,神经质地看着我,腮肌颤抖着说,你爸爸去联合国开会去了,他说用不上二十天就能回来”[6]。这种类似“范进中举”之后的荒唐呓语,令我们震惊之余也不禁扼腕叹息,如她一般被“官本位”文化异化的为人父母者绝非少数,又有多少个张展正在这种畸形的亲情中负重前行。就这个意义而言,孙惠芬确实以自己的创作守住了作为作家的初心。

《寻找张展》还向我们展示了价值观念的物化。“土豆饼”在小说中是一个重要的意象,从小吃部的黑脸男孩教会张展烙土豆饼之后,土豆饼的味道就一直在张展的记忆中挥之不去。一次偶然的机会,张展为了抵抗饥饿在家中烙起了土豆饼,这让张展的父母如临大敌。母亲认为这是张展与乡村之间的联系死灰复燃的表征,与张展的父亲为结婚亲手打造的传统家具被弃若敝履一样,土豆饼的香气也被视作是愚昧落后的“穷滋味”,仿佛唯有学着去吃西餐、融入西方文化才是追求“进步”“文明”的正途。不得不说,随着我国对外开放程度的不断扩大,浩浩荡荡的西方浪潮带来西方文明精华的同时,也夹带着大量“私货”,冲击着人们的价值观念。在这一过程中,乡村不自觉地被人推向了文明的反面,使崇洋媚外的心理不断滋长。同时,当下一些人对金钱的盲目崇拜已经积重难返,金钱被有意地强行赋予了成功的含义,当价格的高低成为衡量物品价值的唯一标尺,“商品拜物教”主宰人们的思维时,健康的审美观自然无从谈起。就其中蕴含的社会批判性而言,《寻找张展》不失为一部深刻的社会问题小说。在这部作品里,孙惠芬用她一贯温暖的文字无情地道中了社会问题的三昧,在这样一个健康质朴的人性受到压抑的环境中,“问题教育”和“问题少年”的出现自然有其必然性,扭转社会风气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思路。

《寻找张展》批判视角的选择也饶有趣味。小说中的叙述者“我”是一位弃官从文的知名作家,相信用知识分子这一身份来指称绝无不妥。这种知识分子作为故事参与者进行批判的模式,容易让人联想到李陀的小说《无名指》,其中的叙述主体杨博奇从某种程度而言,“显然是李陀最重要的分身,从杨博奇身上最有可能寻找到他的真身”[7],那么,“我”事实上也可以理解为作家孙惠芬本人。与杨博奇手握心理学理论对社会进行批判类似的是,孙惠芬借“我”之口,对“寻找张展”过程中发现的问题都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在滨城大学,作家惊奇地发现,大学远非想象中的象牙塔,身为教授的好友祝简对学生的学业和人生毫不关心,甚至对大学生规划学业路线的努力极尽嘲讽之能事,用“这一代孩子,太现实了,他们根本没有理想”的寥寥数语就草率地落下了审判锤,高校教育机制的僵化问题由此可见一斑。区别在于孙惠芬所坚持的知识分子立场与启蒙主义者不同,并不带有居高临下的意味,而更多地呈现为一种平等地对话交流关系,在批判他人的同时带有严格的自我审视和可贵的自我反思精神。张展书信中所描述的遭遇使她不自觉地联想到自己对儿子申一申的教育,身为作家的“我”亦未能免俗,醉心于官场时,“几乎每篇日记的开头都是市长大人你今天如何如何。那时县里还没有考核我,还没有指给我仕途的方向,可不知为什么,我们居然就把市长看成不平凡的人”。甚至以一条纱巾为代价换取儿子无力胜任的班干部职位,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表明了官本位文化的根深蒂固,知识分子也难逃陷落的命运。

“无尽关系”是孙惠芬认识世界的基本原则,卡尔维诺曾经说:“现代小说是一种百科全书,一种求知方法,尤其是世界上各种事体、人物和事物之间的一种关系网。”[8]73-74《寻找张展》亦是如此,通过编织一张以张展为中心,囊括社会生活中与他“斩不断理还乱”的各种关系中的各色人物,在人物逐渐丰满的建构过程中,体现作家对社会生活的价值选择和批判审视,这是孙惠芬对社会问题小说做出的独特贡献。

三、小说艺术技法的新探索

无须讳言,孙惠芬的小说创作呈现出一种显著的经验性特征。自步入文坛以来,孙惠芬在小说创作上主要以现实主义手法为主,面对新时期各种文学流派和思潮追“新”逐“后”的狂热,她不为所动,坚持耕耘在属于自己的辽南大地上。但深究其小说文本,能够清晰地看到孙惠芬主动识变和积极应变的强烈意识,批评家贺绍俊曾深刻地指出:“至少可看出孙惠芬内心有着一种‘变’的焦虑……《后上塘书》是她探寻焦虑之后的成果。”[9]从《后上塘书》开始,孙惠芬尝试走出“上塘”,走出抱朴守拙的创作困囿,积极尝试新的叙事方式和文体结构,这无疑向我们昭示了作家创作生命的野蛮生长,因此探究孙惠芬小说创作“不变”中的“变”就成为一个有意义的话题。

孙惠芬在《寻找张展》中采用了与以往不同的叙述方式,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这首先体现在叙述节奏上,作者似乎有意将两个组成部分的叙事节奏进行区分。上部“寻找”的叙事有条不紊、慢条斯理,给予读者以强烈的阅读期待,让人急切地想找到令人信服的“寻找”动机,急于跟随作家的步伐揭开张展的神秘面纱。随着作家“寻找”的深入,一张关系网逐渐张开,从“我”的儿子到祝简、张展的交换妈妈、大学辅导员、特教学校主任,在作家娓娓道来的叙述中,一个逐渐拼凑起来的张展形象经历了由建构到解构的过程,将悬念设置得十分到位。在下部中,通过张展的来信进行叙述,使张展表达自己内心感情的急切心理找到了抒发的倾泻口,张展的来信内容包括“我的童年、我的转学、我的绘画、我的无尽关系”等几个方面,一个真实的张展形象逐渐显现,所有的谜底瞬间被揭开,读者经历了一番跌宕起伏的情绪变化,被故事牢牢地抓住。这种叙事节奏的差异使得作品的可读性大大增强,有效地避免了读者因审美疲劳而过早退出阅读活动。可以说,在这部小说中前后节奏的跳跃性并非艺术缺陷,而是一种精妙的艺术设计,体现了作家求变的努力尝试。

叙事视角的选取也颇具新意。虽然上、下两部分均采取第一人称视角,但却呈现出不同的艺术效果。上部是作家“我”带领读者沿着既定轨道去完成儿子交给的任务,一步步地寻找张展模糊的背影。熟悉孙惠芬的读者可能会知道,这是她最常用也是运用得最熟练的叙述视角。比如小说《致无尽关系》也是以一个作家“我”的视角去讲述归乡过年过程中发生的一系列故事,作家似乎热衷也擅长将自己真实的人生经历和经验投射在小说叙述主体“我”的身上,这无疑会给人一种亲切感,在快速拉近与读者的距离的同时,更加体现了虚构作品小说的“非虚构性”。如果说在《生死十日谈》这样一部被认为是“非虚构”的作品中,作家是有意营造访谈这样一条叙事线索来营构阅读场域,给人以非虚构之感,那么在《寻找张展》中作家则将这一技巧运用得更加纯熟,透过她笔下轻松自然流淌出来的文字,我们可以看到孙惠芬在虚构中体现“非虚构”的艺术特质取得了成功。

在下部张展的自述中,书信体的运用代替了繁复的对话过程,使读者获得了更高的美学享受。作者并未直接与其对话,而是将对话隐于书信之中,在每段信件之间,夹叙夹议,既表达作者内心的想法,又采取类似评点的方式,引导读者进一步理解张展的形象,并在议论中将故事情节推向高潮。在《上塘书》中孙惠芬就曾使用过类似的写法,书信作为一种沟通方式不会显得杂乱,同时采用书面语言更加简洁、系统,有利于从更加宽广的角度理解张展的内心世界。作家曾表示,让自己以一个“90后”的口吻进行书写是一个难题,思来想去,觉得在语气上与其模仿得不像,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地写。正是这种天然去雕饰的写法,让《寻找张展》既得以延续孙氏小说一贯的审美旨趣,又平添了几分略带质朴的新意。

“生命的本质是创造,如同我们每一天里的创造”。文学是生命之树,文本中的符号是这棵树上的皱纹、脉络与肌理,符号之下的深层结构与意蕴受制于我们个人生命、记忆、情感、认知所融入这棵树的多少。[10]对于任何一位优秀的作家而言,他的创作都应该是以客观生活作为汲取创作素材的丰富土壤,同时也要展示作家主体的心灵自由,客观生活与主体心灵自由之间是相互对应、相互勾连的,二者之间不存在相互的隔离。事实上,作家对客观生活的理解与主体心灵自由相融汇后产生的意义,深刻且直接地影响着其文学创作的文学价值和作品质量。在这方面,孙惠芬曾经说过:“一个心灵臣服于秩序和程序的人是不会有任何创造力的。渴望自由的灵魂在程序和秩序的世界里不断冲撞,那神经受挫的部分、疼痛的部分,那流血的部分,会呈现精神生活的勃勃生机,从而见证人类精神生活的纷繁和丰富。所谓心灵里的矛盾、冲突、挣扎、抗争,都是自由精神在作祟,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很感谢童年以及青少年时期在乡村所经历的野草般的生活,那无序的旷野散漫的日子,使某种东西野草一样在我的身体里疯长,当然我更该感谢命运在我后来生活中设制的种种边界,种种障碍,是它们,使我身体里野草一样疯长的东西在受挫中一次次获得创作的灵感和饱足的激情。我经常回过头看我走过的路,那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灵道路,文学的理想和人生的理想麻团一样交织在一起,文学的困境时常伴随着人生的困境,有时写作成了我直接疏理麻团的工具,可以说是写作,使我不断地获得心灵的救赎。”[11]216应该说,孙惠芬创作《寻找张展》也是在表达作者的“救赎”之心。作为开启全新创作阶段的诚意之作,《寻找张展》不仅在青年形象的主体性建构和社会问题的独到审视方面做出了积极的表率,而且因小说艺术技巧方面的积极探索而体现了在美学境界上的精进,使读者获得了全新的阅读体验。对于这样一位文坛上锐意进取、不断创造的“老将”,我们有理由给予她更高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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