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边缘人生的诗意表达
——论迟子建小说的哈尔滨书写
2022-03-17苏晓芳
苏晓芳
(厦门理工学院文化产业与旅游学院,福建厦门360014)
官方数据显示,2020年,我国的城镇化率已高达63.89%①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第七号),http://www.gov.cn/xinwen/2021-05/11/content_5605791.htm,城市逐渐成为大多数中国人生活的空间。随着人口从农村向城市的转移,以城市为书写背景或描述对象的文学作品也越来越多,而创作主体较为集中于70 后、80 后乃至更年轻的90 后作家,他们中不少人在城市中出生、成长,拥有较多的城市记忆与生活经验,也对城市有强烈的归属感。尽管创作主题、方法、风格各异,但城市的肌理与脉动已如基因般潜藏于这些作家的血脉之中,他们自身就是城市文化的传承者。不管作家对作品中的城市是褒是贬,这类城市书写大多是城中看城、写城,对所在城市的深度了解与熟悉,使作家对相应城市文化特色的书写更为驾轻就熟,表达也更为原汁原味,但也会因对所在城市的文化过度认同而缺乏反思意识。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另一些作家由城外走进城市,带着城外的眼光与文化记忆看城、写城,为当代都市书写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别样的思考,迟子建正是这样的作家。
有人以“四个记忆”,即“关于大兴安岭的乡土记忆、关于哈尔滨的都市记忆、关于鄂伦春人和鄂温克人的少数民族记忆和关于黑龙江山川草木的自然记忆”[1]来高度概括迟子建多年来的小说创作,若依时间顺序来说,“关于哈尔滨的都市记忆”是她近年来开拓的新领域。作为东北地区大都市,哈尔滨拥有独特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它因中东铁路的修建而兴起,可以说是中东铁路的修建催生了作为现代城市的哈尔滨。迟子建以外来者身份进入哈尔滨,用自己独特的视角观察这座北方城市,并用数部小说展开了她的文学想象。
一、边缘化的底层生活空间
翻开迟子建以哈尔滨为背景的小说,一定会被她笔下所描绘的这座百年老城的历史风貌所吸引。自中东铁路修建以来,这座带有异国情调的远东大都市以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冰雪之城的自然景观以及独特的城市建筑风格、人文风情成为中国城市版图上一道靓丽的风景。迟子建如同一个尽职的导游,在她的多部小说中都曾详细介绍哈尔滨的城市发展历史与空间布局。如小说《起舞》就以考据般的文字为读者绘制了一张城市地图,将道里、道外和南岗三个区的前世今生娓娓道来,并赋予其人格化特征:“南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道里、道外则是一对“孪生姐妹”,其中,“道里是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夫人”,而道外“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农妇”。此处的“男子汉”“贵夫人”与“农妇”的比喻同这几个区域的经济实力的强弱和在整个城市中的地位相吻合。在介绍这些情况时,作家一般都采用上帝视角俯瞰整座城市,作家与观察、书写对象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使这种观察带上了审视与反思的意味,这是城外看城的都市书写中常见的视角。
在哈尔滨的几个区中,作家尤其关注那些处于边缘地带的城市空间,比如傅家甸,即如同“穿着朴素的农妇”的道外,这里在哈尔滨城市发展之初是关内移民的聚集地,也是迟子建的小说《白雪乌鸦》中记述的百年前发生的那场惨绝人寰的鼠疫的重灾区。作家的目光还聚焦于那些在历史的变迁中逐渐变得颓败、破旧的城市街区,《起舞》中的老八杂是松花江的支流马家沟河畔的一个老棚户区,“雨天一街泥,晴天满街土”,春天的大风将各种垃圾吹得到处都是,冬天烧煤取暖喷出的煤烟呛得人直咳嗽,环境十分恶劣,还存在火灾隐患,老八杂已经成为“哈尔滨的一截糜烂的盲肠”[2]156,在周边高档住宅小区映衬下,如同一个怎么看都不顺眼的乞丐。老八杂中矗立着一栋米黄色的西式小楼,虽不能跟中央大街两侧的老建筑相提并论,但美观实用,有拱形晒台,有壁炉,更有三根漂亮的雕花廊柱,还有传说中栖居着青龙的能治病的地窖。这栋小楼过去曾是俄国商人开办的舞场,因解放前一场大火,曾经巍峨、整洁的小楼只剩下半边身子,因而得名半月楼,如今半月楼面临与其所在的整个棚户区老八杂一起被拆迁的命运。作家显然对这样的建筑、街区等城市地标和空间情有独钟。《黄鸡白酒》中的玉门街也地处政府规划的动迁改造区域,这里既有当年俄国人建的作为中东铁路管理局的米黄色老房子,也有20 世纪50年代建的红砖楼,还有私搭乱建的各式棚屋,这些房屋设施陈旧,历经多次改造,早已伤痕累累,破旧不堪。城市实施分户供暖工程的改造更让房屋的破败状况雪上加霜。长篇小说《烟火漫卷》中的榆樱院是作品中诸多人物的生活空间,里面的中华巴洛克建筑已有上百年历史,也可追溯至哈尔滨城市历史的源头中东铁路的修建。这些楼宇数易其主,留下许多口耳相传的无从证实的故事,可如今,楼房主体结构依然稳固,但外置木楼梯多已朽烂,榆樱院的周围也建起了各色高楼,“这个老院看上去像是时光的弃儿”[3]58。
不管是榆樱院,还是老八杂、玉门街,都是在城市高速发展中的弃儿,都面临被拆迁、改造或被时光遗弃的命运。生活于其中的是这个城市中最没有话语权的底层社会人群,老八杂的三十多座青砖平房和二层木屋中住着百余户人家,住户大多是引车卖浆之流,每天凌晨,他们穿着粗布衣服,打着呵欠出门开始一天的劳作;晚上,当炊烟在暮色中飘浮,他们又会带着一身的汗味,步态疲惫地回家。环境破败不堪,生活粗粝艰辛,但老八杂的居民仍不愿意接受拆迁。其中固然有对拆迁补偿细节上的精打细算,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对原有生活方式的难以割舍。老八杂的男人们经历了一天辛苦的劳作之后,喜欢在晚上喝上几口酒,然后放开喉咙,无所顾忌地歌唱,居民之间彼此熟悉,女人们仅从男人们的歌声中就能辨认出是谁回家了。这种带有乡土中国熟人社会的生活方式与人际关系让老八杂的人们安之若素地面对这堪称脏乱差的环境,清贫而知足地享受着逼仄杂乱的城市空间中的人间烟火。在这人间烟火面前,现代城市发展中不断地拆旧建新,建筑功能与居住体验上的升级换代都被置于次要的位置。也许作家本人也喜欢“烟火”二字吧,《黄鸡白酒》中有条街道被春婆婆取名为“烟火街”。在一口气列举了街道上的二十余种固定店铺和流动摊贩的名称与所卖物品之后,作家写道:“你若活腻烦了,走在烟火街上,也是厌世不起来的。那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宛如一缕缕拂动的银丝,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头到脚地罩着你啦。”[4]5
在《起舞》《烟火漫卷》等作品中也能看到作家对市井生活五行八作不厌其烦的罗列与描绘,对于那些在晨曦未至之时与晚炊时分为一饮一啄辛苦奔波的人们,作家毫不吝惜她的笔墨。作家笔下的市井生活也不乏情趣与美感,谁能想到哈尔滨规模最大的野餐会竟是在老八杂的丁香树下,舍不得花钱和时间去太阳岛野餐的老八杂人自得其乐地举办自己的野餐会,这是从市井烟火与尘埃中绽放的花朵,这是人间烟火中的诗意。很多评论者都注意到了作家的温情,也感动于作家的温情,然而,相对于都市边缘生活的艰辛与无助,温情只是一种善意的调和与抚慰。丢丢为了保住半月楼与老八杂不被拆迁,千方百计想从半月楼的历史中去找寻其必须被保留下来的理由,然而,那些湮没于历史烟尘中的与半月楼相关的人事却因缺乏说服力而没被专家采纳,半月楼仍不免被拆迁的命运,虽然在小说的结尾,丢丢拖着残疾的身躯走进新居,开始迎接新的生活,似乎意味着与现实的和解,但谁能忘记当坦克似的推土机轰隆隆驶向半月楼时,她那决绝的纵身一跃?
二、时间叙事中的变与不变
相比于对迟子建小说空间叙事的重视,评论界对她作品中独特的时间叙事显然关注不多,这是因为她的作品常常以空间来写时间,长篇小说适合时间叙事,在相当长度的时间内展开人物的命运,而中短篇小说则常常突出空间而淡化时间,多以若干时间的横断面来展现人物生活的场景或故事。迟子建长于写作中短篇小说,她在访谈中也曾坦言她喜欢写作中短篇,从事写作多年来,每年都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但在迟子建的哈尔滨书写中,无论是长篇还是中短篇,她都倾向于将历史感潜藏在相对凝固静止的空间画面中。
毋庸置疑,刚刚过去的一百年是中国社会变化最为急剧的一百年,沧海桑田、翻天覆地都不足以描述其变动之剧,从自然环境、物质生活到人们的思想观念、思维方式乃至情感模式,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迟子建的哈尔滨书写或直接聚焦于百年前的生死传奇,或以城市百年变迁作为人物活动的巨大的背景墙,均显现出一定的时间跨度。无论讲述现在的故事还是过去的故事,她都喜欢以学者般的严谨追根溯源,写人、写物,莫不如此。比如写榆樱院,她对院内三栋楼曾经的主人与当时房屋的用途一一道来,从凝固的古老建筑中展现城市流动的历史,这是城市中的不变之变。
但迟子建的时间叙事并不着意于书写这百年老城的沧桑巨变,而是聚焦于那些凝固在时光之中恒常不变的日常生活或被时光遗忘的人心人情。在迟子建笔下,“时光的弃儿”并不仅仅是《烟火漫卷》中的榆樱院。作家擅长体察急剧变化的生活中的不变。《烟火漫卷》分上下两部,均以时间命名,上部是“谁来署名的早晨”,下部为“谁来落幕的夜晚”,两部分的开头用细致绵密的文字分别描写哈尔滨的早晨与夜晚芸芸众生的奔波忙碌,这并非某一个特定的日子的早晨与夜晚,寒来暑往,岁月流转,在纷乱的生活节奏中,哈尔滨人永远在重复着同样的早晨与夜晚。这不正是变动不居的时代中的恒常吗?
除了普通人日常生活变动中的不变,迟子建还常常书写瞬间即永恒的爱情故事。《晚安玫瑰》中犹太人吉莲娜、《黄鸡白酒》中春婆婆、《起舞》中齐如云等人的爱情都定格在人生的某一个瞬间或时段。吉莲娜一生唯一的恋人是她年轻时遇到的一位已有家室的苏联外交官,此人比她大十多岁,高贵儒雅,两人在哈尔滨告别时,他请她去马迭尔吃饭,并送她一枚雪花形态的胸针,此后两人再也没有见面,且音信全无。此后,吉莲娜再去马迭尔吃饭,仍会梳着跟恋人告别时梳的辫子,别着那枚雪花胸针,在她死后,这枚胸针也随她一起火化。这段恋情对于吉莲娜来说,就像梅花开过,虽然凋谢了,但“在心底存了一辈子可以回味的香气”[5]140。吉莲娜孤独地活到八十多岁高龄,她的爱情却永远停留在与情人告别的那个瞬间,对于爱情而言,时间已经停滞了。
年过九十的春婆婆经历了哈尔滨近一个世纪的沧桑巨变,但这个人物却显得毫无沧桑感,不仅因为春婆婆性情上的通透豁达,还因她定格于中央大街面包石下的永远年轻的爱情。年轻时的春婆婆与在中央大街做铺路工的马奔一见钟情,有一天春婆婆送给马奔一双用彩纸裁剪的鞋样子,红纸的是马奔的,绿纸的是她自己的,马奔在铺路时悄悄地把鞋样埋在中央大街的面包石下,寓意他俩的脚,从此不会分开。后来,马奔死于日本细菌部队投放的鼠疫病毒,春婆婆独自将儿子抚养大。由于春婆婆是孤儿,并不知自己的生日,她每年将丈夫马奔的生日当作自己的生日过。每到这一天,她会来到中央大街,找到当年马奔埋鞋样的地方,她俯下身子,抚摸冰凉的面包石,如同抚摸马奔的脚,这让她感觉亲切而踏实。
齐如云的爱情是一个不愿言说的秘密,1956年的一个夏夜,她参加了一次与苏联专家联欢的舞会,然后,她怀孕了,生下一个黄头发、高鼻梁、白皮肤的男孩,没有人知道舞会上发生了什么,在丈夫、革命委员会的逼问下,齐如云给出过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答案,但她告诉儿子,她不会让一颗恶种在自己身体里发芽,显然,她深爱那个异国的男人,对于更多的真实,她始终守口如瓶。齐如云主动跟丈夫离婚后,独自带着儿子过了一辈子,她珍藏着舞会上穿过的那条蛋青色连衣裙,死后将之作为自己的寿衣。齐如云以孤独一生的代价珍藏着爱情的秘密,那个夏夜的起舞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她美得像一只蝴蝶,然而,她的爱情像昙花一般盛开之后,顷刻就凋零了,为了这瞬间的美,她枯守一生。
爱情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面貌,迟子建书写了很多以哈尔滨为背景的爱情故事,但这种以一生的代价换取瞬间绽放的爱情叙事是最具特色的一种,那满蕴着诗意与激情的爱情之花,定格于停滞的时间,惊艳了女人们孤寂、平淡、辛劳的人生。尽管迟子建笔下这种模式的哈尔滨爱情也有悲情的成分,但足以让读者相信,那刻骨铭心的一瞬带来的幸福感足以填补余生孤苦无依的空缺,就像哈尔滨短暂夏日的热情绽放之于寒冷死寂的漫漫长冬。
三、城市边缘“卑微的生灵”
《烟火漫卷》上下两卷开头两句话分别是:“无论冬夏,为哈尔滨这座城破晓的,不是日头,而是大地卑微的生灵”;[4]3“无论寒暑,伴哈尔滨这座城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尘中唱着夜曲的生灵”。[4]157迟子建书写哈尔滨,关注的焦点既不是这座城中无数的建筑、街道,也不是城市百年的历史变迁,而是生活于其中的人,尤其是处于城市边缘的人群,这些凡尘中的卑微的生灵,他们中有为求温饱而奔波劳碌的社会底层人群,有因为各种原因从异国他乡来到哈尔滨的外乡人,还有由于历史原因来到哈尔滨的外国人与中国人结合而诞生的混血儿。
迟子建善于塑造卑微的底层人形象,他们生活于城市边缘空间,社会地位、经济地位偏低,有小摊小贩,经营着小本买卖,有的甚至是都市生活中逐渐退隐消失的营生,比如磨刀匠、裁缝,还有失意的律师、曾经阔过的濒临破产者等。作为女作家,迟子建擅长写女性,尤其是身处性别秩序与经济秩序双重边缘的底层女性形象。《起舞》中的丢丢是半月楼的最后一位主人,在半月楼开着一爿小小的水果铺,在老八杂脏乱的环境中,她把水果铺打理得红红火火,深受老八杂居民的喜爱。身为一名生于市井却富有人生智慧的女性,丢丢很会做生意,这样的女性形象在当代作家笔下似乎也并不少见,池莉在小说《生活秀》中塑造的汉口吉庆街卖鸭脖的女老板来双扬也是这样的典型,丢丢跟来双扬一样性格豪爽,为人厚道,除了自己的水果铺开得有声有色,她还能出头帮街坊解决一些难题,比如拔刀相助为磨刀的王老汉讨回工钱;略施小计帮陈绣管教叛逆的孩子;遇到拆迁这样的大事,她就成了街坊们的主心骨,大家纷纷找她拿主意。不同于来双扬的是,丢丢有着更浪漫、充满诗意的内心世界,她用水果、鲜花自制既美观又美味的果酱;每年春末,丢丢为老八杂的人们主办野餐会,那是能媲美太阳岛的野餐会,每年丁香花快谢的时候,丢丢蹬着三轮车,去秋林公司买来大列巴、红肠,再准备啤酒和一些装在精致碗碟中的时令瓜果,老八杂人也会带上各自家里做的一些吃食,来参加哈尔滨规模最大的野餐会。
哈尔滨是一个移民城市,在其发展历程中,既有当年闯关东的大量关内移民,也有因中东铁路的开通顺势而来的各国流亡者,还有近年来从周边乡村进入城市的外地人。这些来自他乡的人,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某种意义上都是或主动或被动地做了故乡的弃儿,也成为哈尔滨这座城市中无根的漂泊者。《晚安玫瑰》中的赵小娥、吉莲娜,《烟火漫卷》中的黄娥,《黄鸡白酒》中做活鸡生意的郑二楞、小咸菜夫妇等都是这样的漂泊者。
现代人类从诞生之时起就开始了不断地迁徙,这种人口流动无数次地影响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和文化的传播,但就具体的移民个体而言,尤其是第一代移民,从故乡来到异乡,难免会产生程度不同的身份认同的危机。黄娥原本是黑龙江上游的支流青黛河畔七码头一家小酒馆的老板娘,野性、纯真,却意外气死了丈夫卢木头,因深感内疚而一心寻死,但她想在死之前安顿好儿子杂拌儿,于是从乡下来到了哈尔滨。在黄娥身上交织着来自生命本能的自然人性与文明社会的深刻矛盾,有评论者说:“现代的都市文化和古老的乡村文化在她身上不停拉扯,而正是这种矛盾的心理使得她产生了身份上的危机。”[6]笔者认为这里需要厘清的是,黄娥身上所带有的“古老的乡村文化”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传统宗法制社会中的乡村文化,而是来自人类童年的更为质朴自然的生命本能,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便是在七码头,黄娥也是一个外乡人。
如果说从乡下或周边地区来到城市的移民,他们终有安妥下来的一天,至少他们的后代会在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中成为理所当然的主人,唯有在填写各种表格中的籍贯一栏时才会提醒他们另有一个血缘上的故乡。但对于定居于此的俄国人、犹太人等异国、异族人来说,就不是如此简单了。他们自己的以及遗传给后代的体貌特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所有人,他们与他们的后代始终是外来者。迟子建塑造了好几位存在身份认同焦虑的混血后裔,如《起舞》中的中俄混血儿齐耶夫、尤里,《烟火漫卷》中的犹太混血儿于大卫。
齐耶夫是齐如云与20世纪50年代来到哈尔滨的苏联专家的孩子,由于母亲对其身世守口如瓶,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母亲独自将他抚养成人,作为一个被人称为“二毛子”的混血儿,他是人群中的异类,在被歧视与被欺侮中长大。而作为一个失去族群认同的个体,他从小就试图在父系民族留在这座城市的蛛丝马迹中去寻找自己与故乡的联系。他流连于从小母亲带他拜谒的那些教堂,在他眼里,教堂就是祖宗的坟墓,他能从教堂中隐约看到父亲的身影,以此来抚平他心中的创伤。成年后,齐耶夫喜欢结交与他有相同血缘的人,仿佛是寻根溯源,认祖追宗。他们聚集在一起,相互取暖,排遣自己作为流亡者后代的悲哀。其中,跟他关系最为密切的是公交车司机尤里,他俩像家人一样,一起度过每年的圣诞之夜,他俩一起喝酒,一起坐在松花江的冰面上,面对故乡的方向,在飞雪中痛哭。齐耶夫深爱自己的妻子,却曾出轨于俄罗斯姑娘罗琴科娃,因为这个俄罗斯姑娘的身体如同故乡的大地一样让他感觉踏实,能让他找到回家的感觉。当然,这并不是爱情,而是漂泊者带着与生俱来的永远的乡愁,对于故乡的执着而绝望的追寻。
四、迟子建城市边缘书写的意义
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精神故乡,从远的来说,就像马孔多小镇之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约克纳帕塔法之于福克纳;从近的而言,就像上海之于王安忆,武汉之于池莉,北流之于林白。但哈尔滨对于迟子建来说,则有些不同,迟子建出生于大兴安岭下的北极村,在书写哈尔滨之前,她最擅长描写故乡北极村生活和大兴安岭的自然人生。她的乡村书写,更接近于沈从文所开创的以对理想化的乡土自然文明的追慕来实现对现代文明的反思,追求“优美、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揭示各种现代都市文明病,这种思路的创作至《额尔古纳河右岸》臻于成熟,该作也因“表达了对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坚持信仰、爱憎分明等被现代人性所遮蔽的人类理想精神”(茅盾文学奖授奖词)而荣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迟子建带着北极村人的自然理念与文化记忆进入哈尔滨,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年之久,从“过客”到“与哈尔滨已经难解难分”[4]303,作家已经与哈尔滨产生了极深的情感羁绊,但她对哈尔滨的观照始终带有潜在的文化视野,她对城市总有一种基于乡土文明的审视批判态度,渴望用乡土文明的纯净来抵抗都市文明的浮华与纷扰。这种城乡二元对立的目光与立场普遍存在于中国现当代诸多由乡村走向城市的作家中,沈从文如是,贾平凹、阎连科、尤凤伟等亦如是。因此,不管迟子建与哈尔滨的羁绊是如何难解难分,她始终“在而不属于”哈尔滨。
然而,这并不妨碍作家为读者呈现一个独特的文学哈尔滨,这类城外看城的城市书写有其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迟子建哈尔滨书写的成功首先得益于她选取了独特的视角来观察、书写这座城市。读她的相关作品,会感觉她笔下的哈尔滨市井气强,而都市感弱,即便偶尔写到中央大街等哈尔滨的繁华处,也只见历史,而看不到其他年轻作家都市书写中常见的消费主义气息。王国维认为写景、写情有隔与不隔之别,隔是雾里看花,而不隔是“话语都在目前”(《人间词话》四十)。迟子建写市井,烟火气扑面而来,是不隔,而写都市繁华与现代景观,笔墨更多聚焦于索隐与考古,终有些隔。因此,我们看到迟子建的哈尔滨书写很少有对都市现代感的正面强攻,而是带着来自大兴安岭下北极村的眼光打量这座都市,以边缘化的社会视角来展开她的哈尔滨想象,这种边缘化视角既有空间上的选择,也有时间叙事上的独特表达,更显示出她所关注的那些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在精神上与她所熟悉和喜爱的乡土自然文明的相通之处。这种城外看城的方式所体现的作家的情感倾向与文化认同,不同于城中写城的作家,也是他们所无法取代的。迟子建的哈尔滨书写体现了整个社会的渐进式发展变化,从乡土中国到城镇化率逐渐提升的社会变迁不仅包含城市向乡村的空间延展,也包含从传统到现代的时代跃迁,更深藏着人们生活方式、精神观念的诸多变化。从城市边缘空间去体察底层人群的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是观察这些变化的最佳视角,城与乡、传统与现代在这里交汇,新旧更迭之际,人们对现代生活既期盼又抗拒,而对传统生活既留恋又诀别的矛盾心态在作家的笔下得到了真实地展现,这也是社会转型期中国人曾普遍感受到的焦灼与阵痛。
“文学是一种由语言构筑的独立的符号体系,也是交织着多种意义的结构”[7]。作家在小说中大量地“征用”了哈尔滨的地标与文化符号,如河流、街道、建筑,并以一种考据式的方式不厌其烦地来追溯这些地标与符号的历史渊源,介绍自中东铁路开通以来哈尔滨的城市发展史。在《白雪乌鸦》中,作家以纪实性的手法努力还原百年前的哈尔滨鼠疫事件;而在《烟火漫卷》《起舞》《晚安玫瑰》等现实题材小说中则将当代的故事放置在历史斑驳的布景中,为作品带上一些沧桑感,也增加故事本身的在地性。即便是普通的生活场景,她也力求作到实景还原。迟子建在《烟火漫卷》的后记中说:“凡是我作品涉及的地方,哪怕只是一笔带过,都要去触摸一下它的门,或是感受一下它的声音或气息。”[4]306由于作品中涉及的城市地标、生活场景都能在现实中找到真实对应,即便是专业读者,也常常迷失在作家的写实笔触中,而忽略小说这种文体的虚构性本质。迟子建选择的地标与建筑既有最具哈尔滨特色的教堂、街道,如中央大街、圣母大教堂等,即便是从未到过哈尔滨的读者都曾耳闻,也有深藏城市褶皱处的小街陋巷、贫民窟,这些构成真实的哈尔滨的不同侧面,如果对照阿成、梁晓声等人笔下的哈尔滨的话,或许我们还可以说,文学哈尔滨是复数形态的。此外,迟子建对于哈尔滨自然景观的精彩描摹更强化了作品的写实感。许多城市都有一条贯通全城的江或河,这条水系既供给了两岸人们的生活、生产用水,也是此地人们的交通要道,更为一座城增添了独特的气韵。这些江河频频出现在各地作家的作品中,成为地域文学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上海作家程乃珊曾说:“苏州河,上海故事从这里开始”,那么,对于哈尔滨来说,松花江也是其故事的源头与背景。在迟子建笔下,松花江是有生命的,她在《烟火漫卷》中对松花江开江的描写令人难忘,其“文开江”“武开江”的精准区分与诗意描摹更让外地读者大开眼界。小说将河流开江比作女人生孩子,顺产是“文开江”,逆生则为“武开江”。赋予山川、河流乃至城市以生命,将之人格化可谓迟子建写作的一大特色。在她的除了“城市记忆”之外的“乡土记忆”“少数民族记忆”和“自然记忆”的写作中就有此特色。迟子建对于哈尔滨这座北方都市的人文风貌与自然景观的书写具有文学地理学上的独特价值。
此外,迟子建城市边缘书写中的女性视角也值得关注。这不仅表现在作家塑造了一系列女性人物形象,关注各类女性尤其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性命运,在她的一部分作品中,将女性置于叙事的中心,把她们个人的历史与哈尔滨城市的历史相互叠映,巧妙地用herstory(女人的历史)置换history(男人的历史),并从中发掘与展现这些成长于市井民间的女性的人格魅力与人情之美;还表现在女性作家在观照笔下的人与事时所体现出的宽容与温情,而这种精神气质与哈尔滨这座移民城市本身的包容性有一种内在精神上的契合。哈尔滨作为现代都市的开埠史与百年前的外国入侵有关,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讲,历史上哈尔滨并不是殖民地,但俄属铁路附属区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类似租借地性质,因此,城市发展中的屈辱与荣光难免会相互纠结在一起。但哈尔滨城市文化却表现出强大的包容力,能将因历史原因留存下来的异国、异族的精神情趣与本土文化融合起来,并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比如吃西餐、喝啤酒等各种西式饮食习惯、春末夏初的野餐会等,逐渐成为哈尔滨人自己的新的传统与文化特色。这种豁达通融的气度既是文化自信的体现,也显示出哈尔滨城市文化精神的独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