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最好的”:泰勒斯自然主义哲学的人民性*
2022-03-17李晓元
李 昂,李晓元
(1.辽宁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2.闽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初入文明时期的泰勒斯自然主义哲学,为人民确立了洞见人和世界本体、把握总体的大智慧,而这种大智慧也同样适用于现当代人。自然实体具有丰富的人性或人民性,并注定了自然主义哲学的人民性,由此,哲学研究就不能只把自然实体仅归结为一个抽象的物质概念,而要理解其生命意义;更不能用一句唯物主义哲学性质的归属就概括了泰勒斯的自然主义哲学,而要探究其丰富的人民性意蕴。
一、泰勒斯自然主义哲学人民性的理解逻辑
泰勒斯没有创作哲学书籍,只留下有关哲学思想的只言片语和几件被后人传颂的哲学家轶事,由此,要把握泰勒斯的哲学思想,应遵循独特的理解逻辑。
(一) 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主导的多重理解逻辑
第一,人民性与生活、生产相统一逻辑。哲学总是离不开人这个话题或主题,即使本体论哲学也是在为人探寻存在的根本,正如费尔巴哈所说:“真正的哲学不是创作书而是创作人。”[1]250而人总是以人民为主体的存在者,在此意义上,本文对泰勒斯哲学本体论的考察都是关涉哲学人民性的考察,且最后都落在人民性上。“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2]72哲学作为社会意识形态,是“人们的存在”即社会存在的意识,而人们的存在或社会存在是人们的“现实生活过程”即生活世界,生活世界“是一个持久的有效性的基础,一个不言而喻的一劳永逸的源泉,我们无论是作为实践的人还是作为科学家,都会不加考虑地需要这个源泉”[3]259。由此,哲学的人性或人民性就是人或人民的生活性。而生活是社会生活和自然生活的统一,哲学的人性或人民性一方面存在或表现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一方面存在或表现于人的社会关系,本文将主要立足这两种关系来探究泰勒斯自然主义哲学的人民性问题。哲学作为意识形态或精神生产,又是物质生产的“特殊形式”,由此,本文对泰勒斯哲学人民性的探究还要关涉一定的物质生产活动,特别是物质生产方式。
第二,文化与马克思主义哲学主导逻辑。哲学与文化都是相对而生,既有同源性又有差异性,这就要求对一种哲学及其人民性的理解,要采取比对、比较的方法,即理解一种哲学要同其他哲学以及宗教、神话、文学艺术等文化相比照,使它们互相映照、交相辉映、互通有无、互相理解。又由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以人民为本位的哲学,是科学和真理,且坚持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是我国一项根本制度,所以在采用多元哲学比较研究方法的同时,还要采用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主导的研究方法,即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及其人民性理论,评析泰勒斯哲学及其人民性问题。
第三,哲学功用逻辑。任何一种哲学都是有用的,都有它适用的时间和空间,或者此时此地有用,或者彼时彼地有用,或者对人民有用,或者对统治者有用,或者对个人有用,而这些功用不是截然分开或孤立存在的。哲学本质上是世界观和方法论,只要是哲学就有一定的普遍适用性,比如儒家思想是统治者的统治工具,但在仁爱、孝道、和而不同等思想层面,也是人民大众或个人的意识形态,而“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4]17,人民大众也是由个人组成的,对个人的有用性在“各个人”的意义上亦是对人民的有用性。从总体上来看,除了极少数的哲学形态,哲学都或多或少地具有一定的人民性,哲学史上的哲学能流传或承传至今便确证了这一点;即使某种哲学在总体上不具有人民性,但在某些或某个枝节和观念上也具有一定的人民性。由此,本文主要从哲学对人或人民的有用性即功能视角,来考察泰勒斯自然主义哲学的人民性问题。
(二) 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方法:历史生成逻辑
历史从哪里开始,逻辑就从哪里开始。上述理解逻辑都离不开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方法。古代哲学的人民性主要是在自然本体和精神实体的意义上为人民立世、立智、立德。泰勒斯自然主义哲学的人民性当属自然客体人民性,理解这一点,首先就要秉承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方法理解其历史生成逻辑。
第一,人或人类社会从诞生到进入文明时代的历史过程衍生了泰勒斯自然主义哲学思想。从文化人类学视角看,摩尔根认为,最早期的人类诞生在热带亚热带的果木林中,主要以棍棒为采集坚果的工具和对付野兽的武器,而“周围到处都是凶猛的野兽,那么,为了保障安全,他们很可能栖息在树上”[5]19。摩尔根认为,最早期的人类是极其幼稚的,这“幼稚”就意味着身心的发育处于十分低下的水平,这就使人类历史长时期处在以采集水果和坚果为生的蒙昧低级阶段;用火知识的获得使人类开始吃熟食,并沿着江河捕鱼过移居生活,进入中级蒙昧阶段;进而又发明弓箭过上狩猎和采集并行的生活,进入高级蒙昧阶段;进而又学会制造陶器进入野蛮低级阶段;学会饲养动物、种植农作物并开始定居进入野蛮中级阶段;而冶铁技术的发明和铁器的使用标志进入野蛮高级阶段;文字的使用标志进入文明时代[5]9-12。“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6]131,而劳动就是人的生成过程,“劳动创造了人本身”[7]373。人首先是身体和精神健全的人,劳动的过程即人的手脚、语言和大脑形成的过程,即人的健全的身体和精神意识的形成过程。劳动是人类诞生的基础,也是社会文明产生的基础,历史文明的产生过程表明,人类智力的不断提高推动“生存技术”的不断进步,进而促使人类走进文明社会。但是,人类从诞生到步入文明社会期间的生产力和生存技术极其落后,由于生活极大地依赖自然地理环境,人们看不到物质生产活动特别是生产方式对人类活动和社会历史的决定性作用,而作为贵族阶层的知识分子和哲学家,总是漠视甚至歧视人民大众的物质生产活动,这就注定了古代哲学的客体化旨趣,即将哲学指向客体本体,从而将人民性归于客体人民性,即主要在客体本体论意义上具有人民性意义。
第二,泰勒斯哲学的人民性源于原始宗教和神话的世界观。哲学世界观的初级形式是原始宗教或神话的世界观。原始宗教经历了从自然崇拜到拟人化的神灵崇拜再到超自然的一神崇拜过程。自然崇拜或图腾崇拜亦可视为原始神话,即最初的原始的神话和宗教是很难分开的,神话、宗教乃至哲学世界观都融合在一起,成为原始人的日常意识形态或精神生活。但是自然崇拜无论是作为神话世界观还是宗教世界观,其崇拜的实质都是对人的工作创造力的崇拜,而在观念上异化为对自然界、自然物的崇拜,即把人化的力量或文化的力量完全理解为自然物的力量,把文化世界、人化世界完全理解为自然造化的世界,这就把人类世界或生活世界以自然的形式客体化了,是自然客体化世界观。而当这种世界观从神话或宗教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哲学世界观后,这种多元的自然客体就被归结为某个或某几个具有本体意义的自然元素。由此可以说,原始宗教的初级阶段即自然崇拜阶段,也是原始神话阶段,这个阶段的宗教世界观或神话世界观是用自然力、自然物来构造世界,可视为泰勒斯自然主义世界观或唯物主义世界观初级形式。它虽然是对创造力的崇拜,但却把人的工作创造力异化为自然力,“水”就是泰勒斯哲学中无所不能的创造力或生成力。而原始宗教的一神教阶段超越了自然崇拜,神灵具有了无自然规定性的精神实体的意义,成为善或道德实体。这个阶段的宗教世界观可视为古代精神哲学或唯心主义世界观的初级形式,它把人类世界看作是超自然的精神实体的创造,其本质亦是对创造力的崇拜,但却把人的工作创造力异化为客体化的精神实体,从而把人类世界理解为精神实体造化的世界,是一种精神客体化世界观。
第三,泰勒斯哲学的人民性又有限度地超越了原始宗教和神话的世界观。泰勒斯哲学的人民性是自然主义哲学的自然客体人民性,即把人民性的意义归于自然客体的意义。泰勒斯的自然主义哲学亦可称为自然哲学或元素论——当然,自然哲学并不都是自然主义哲学,如马克思哲学有自然哲学思想但并不属于自然主义哲学,自然主义哲学是自然本体论意义上的自然哲学。古代自然主义哲学或元素论把人和世界理解为自然物质元素,把人归于自然存在物,把人与自然的关系看作是人归依自然的过程,认为水、火、土、气、原子等自然元素是人和世界的本体或最高存在,它的文化递进性在于崇尚自然,并用自然本体的意义规范、规定人和自然状态,这样就使人的自然获得了“逻各斯”的本质规定和人化的道德关系,超越了原始神话世界观的具体自然或本能的“原逻辑”以及原始宗教世界观虚幻的神灵本体,其局限性则是用自然客体消解了人或人民的主体性或主体化的实践意义。
二、泰勒斯自然主义哲学的本体意义
泰勒斯的世界观是以水为本体的客体化世界观,把水看作是人和世界万物的造化者。“水是最好的”“水是原质,其他一切都是由水造成的”“大地是浮在水上的”[8]31,这几句话是泰勒斯关于水本论的主要表述。话语虽然简约,但意义却厚重而深远,而这种意义要靠前述独特的理解逻辑才能抵达。
第一,泰勒斯水本论之水与诗歌之水在诗性意义上互相交融。泰勒斯的水本论是意象化的表达和建构,好像不是哲学思想而是诗句。古希腊哲学是充满诗性的哲学,因此要理解古希腊哲学,就不能单靠抽象化的概念逻辑,而必须唤醒与古代原逻辑相契合的诗性意识。对这种诗性哲学的诗化理解首先要借助诗歌。具有浓郁自然主义倾向的中国当代诗人海子在他的长诗《但是水、水》的后记中说:“我们在地上找水,建设家园,流浪,拖儿带女。我是说,我们不屑于在永恒面前停留。实体是有的,仍是这活命的土地与水!我们寻求相互庇护的灵魂。我仍然要在温暖的尘世建造自己就像建造一座房子。我是一个拖儿带女的东方人,手提水罐如诗稿,那么,永恒于我,又有什么价值。”[9]133这里,海子将“拖儿带女的东方人”、将生命诗化为律动的清纯的水,视其为生活最高的意义和价值,宁愿舍弃永恒而求一罐水——一罐如诗歌一样的纯粹的水。可见,海子对水的酷爱抵达了本体论的水,展现了东方人民在本体的意义上追求水的水文化。最美的风景、事物和人总是与水有关。如《诗经》里的《关雎》一诗:“关关之雎,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些诗句之所以能流传千古,从根本上说,亦在于其在生存论的意义上抵达了本体意义的水,即以“窈窕淑女”的形象和“君子好逑”的追寻描述和展现了劳动在水边、生活在水边、沐浴在水中的生命之爱、之美。大地、生命、植物都是被水滋养和灌溉的,正是在此意义上,海子又在诗歌中将水比喻为“少女”,“我所看见的少女,河流的少女,请你把手伸向麦地之中……”,这里,少女已不只是少女,更是水或律动的河流。
“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2]45主体的意义在于追寻水这种自然本体的意义,而水的意义无所不在。但是水后来却被遗忘,自然被精神遗忘,水被追求物质利益和经济效益的经济人所玷污。借助诗歌的力量,我们能深入到哲学和世界的深处,深入到“水”的深处和丰富性,能在一种原逻辑的方式上思索泰勒斯的水。同样,也只有借助哲学的力量特别是古希腊哲学的力量,借助元素论特别是泰勒斯的水本论,我们才能理解诗歌之水及水文化。而这两种意识形态最后都归于客体化的人性或民性之水。泰勒斯的水本论也是人本论,即认为人的本质是自然化或客体化的水。作为世界和人本的水是诗人和哲人共同崇尚的造化世界的“巨大元素”、共同追寻的世界之初和人的原本。
第二,泰勒斯水本论之水与其他哲学、宗教、神话之水在本体意义上互相映照。我们借助诗歌理解泰勒斯的水本论,使水这个本体更具有了诗性的审美意义和人性价值。我们再借助其他哲学之水来理解,就会进一步丰富它的意义,并感受到东西方文化的通约性。中国《易经》文化中的“五行说”把世界的本源、本质归结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认为这五种物质元素相生相克构造万物,五行之水同样具有本体的意义,而五行之本则避免了泰勒斯只推崇一个水本源的单一性;老子说“上善若水”,即认为最好的东西是水,这与泰勒斯所言“水是最好的”如出一辙。可见,推崇水的本体意义是古代东西方哲学的共鸣。哲学还与宗教和神话通融,我们再借助宗教和神话之水来理解泰勒斯的水本论。
从宗教文化看,《圣经》记载上帝初现时其灵魂漂在水上,上帝创造人类后,因不满人间的腐败邪恶,就发了一场洪水毁灭了人类,又指定善良的诺亚一家人打造“诺亚方舟”拯救了人类,这表明水在宗教文化里亦具有创世灭世的本源意义,当然这个本源是通过上帝的意志实现的,但上帝的意志也靠它实现,没有水,上帝就不能实现那种毁灭邪恶的意志,上帝实现他的意志总是要借助水、火等自然物质。再如妈祖教崇拜的海神妈祖,即海的化身,妈祖神明的扶危济困、惩恶扬善等主宰生命和创世灭世意义即水的本源意义。宗教不同于神话,但与神话亦有很多相通之处。神话之水也有创世灭世的本源意义,古希腊神话中关于大地母亲盖亚拯救人类的传说也是缘于一场洪水灭世。传说青铜时代以后,地上的人类变得愈来愈堕落,愤怒的天神为了保持世间的纯洁,也是发了一场洪水将人类灭绝,是大地母亲盖亚指使普罗米修斯的后裔丢卡立翁和他的妻子皮拉,用她自己泥土的血肉和石头的骨骼重新塑造了人类。文学、哲学、宗教、神话,这些意识形态文化都是历史和现实世界的反映、折射、回声或超越性的建构,水在意识形态中的本体意义不过是其历史和现实本体意义的回响。
第三,泰勒斯水本论之水与文明之水和生命之水在生存论意义上互相彰显。我们再借助历史文明之水和现实生命之水来理解泰勒斯的水本论。根据摩尔根的描述,用火知识的获得使人类开始吃熟食,并沿着江河捕鱼过移居生活,进而又发明弓箭过上狩猎和采集并行的生活,进而又学会制造陶器、饲养动物、种植农作物,开始过定居生活,冶铁技术和文字的发明使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从这个过程看,水和火对于人类历史的进步和文明的产生都起了一定的本体作用,没有用火知识,人类就不能吃熟食,就不能沿江河捕鱼并狩猎烧烤烹饪猎物,就不能烧制陶罐及发明弓箭和冶铁技术,就不能步入文明时代。而吃熟食是从沿江河捕鱼开始的,是从水开始的,即火的效用最初发生在河岸或江畔,发生在水边或水上,依水而居也是人类定居生活的最初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讲,没有水就没有人类文明的诞生,这一点也早已为考古学充分确证,即人类文明大多起源于江河水域,如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明,两河流域的巴比伦文明以及长江黄河流域的中华文明,早期城市一般都在水边建立,以解决灌溉、饮用和排污问题。而水对文明起源的本体意义即水对生命的本体意义,任何生命都是靠水滋养和灌溉的,没有水就没有生命的存在,而“水是原质,其他一切都是由水造成的”,水即自然,水滋养生命即自然造化生命,水或自然界“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
三、泰勒斯自然主义哲学的人民性智慧
“智慧是人类文明发展的结晶,也是社会实践深入扩展的必要手段,更是诸多人文学科研究的核心和宗旨……智慧是所有文明形态发展的主线,但不同文化传统中又发展出各自不同的智慧类型。”[10]亚里士多德认为智慧“是人类灵魂中最高的理智能力所能实现的最高德性”[11],作为智慧学的古希腊哲学,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等唯心主义者崇尚神性的抽象的德性智慧不同,泰勒斯自然主义哲学尊重自然的智慧即自然之道或自然规律,这是人性特别是人民性的现实生活智慧,它至少蕴含以下几个方面人民生存或生活的智慧。
第一,水本论启示人民遵循水本身的智慧。以水为本就要遵循水的智慧,这对于古代社会特别是文明初期的人类尤为重要,因为那时人类自身的智力还相对落后,更有必要向自然学习,依靠自然的力量和法则生存。水是充满智慧的存在,它以本体的姿态滋养万物、构造世界就是最大的智慧。孔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他把智者与水视为一体,也是对水的智慧的洞见。崇尚水就要崇尚水的智慧、自然的智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一切皆流,无无常住。”这些都是在说水的流变的智慧,教人民要不断地改变,改变自己,改变世界,不墨守陈规。“静水流深”说的是宁静的智慧,教人民不仅要善于改变,还要安于平静,以静制动,以静修身。“水滴石穿”是水的耐性、柔性的智慧,教人民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就必须有持久的耐力、耐性、柔性。“水是最好的”“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这是水的德性的智慧,教人民要积善行德,以德服人,以德立世,善行天下,如水之行,润物无声。“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水的凝聚或汇聚的智慧,让人民懂得团结凝聚就是力量,就能创世和灭世。
第二,水本论为人民确立了生存的根本和总体的智慧。水的流变性、宁静性、灵动性、凝聚性,水的耐性、善性、柔性,水的毁灭性与建构性等,如果说这些水本身的智慧是水本论的总体的智慧,那么以水为本则是水本论为人民确立的根本的生存智慧,而根本的生存智慧就是生存的大智慧。人要有大智慧,不要耍小聪明,或者更完整地说,人要有小聪明,更要有大智慧。所谓大智慧,首先是要选好人生的大方向,大方向不对,小聪明再多都是徒劳,甚至适得其反,而大方向就是本体论或世界观意义上的方向。以水为本就是以自然为本,尊崇自然和客观规律,而不是迷信神灵、抽象的理念或精神实体,这是一个无神论的人生路向,是本体论意义上的根本人生路向。而本体总是总体的本体,离开总体,本体就失去了在世界总体中作为本体的地位。“阐明世界的总体意义是哲学的中心任务。”[12]209泰勒斯就是用水这个本体将人、生活、自然、社会万物关联成一个世界的总体,由此,追寻本体的智慧亦是追寻世界总体的智慧,从此意义上说,泰勒斯的水本论亦为人民确立了追寻世界总体性的智慧,即做一个“整体的人”的智慧,尽管这是一个缺失社会性的自然主义的总体。当然,泰勒斯也讲过“磁石有灵魂”“万物有神”[8]31,但他说的灵魂或神都生于自然物,都是自然物,是把自然奉为神灵,而水是生成万物的万神之神。人要有生命的大智慧,还要有存在的大格局,那就是洞见人和世界的本体、把握总体的智慧,就是追寻本体和总体的生命存在意义。水本论的大智慧,还教会人们认识自己的自然本性,尊崇自然,以自然为自身,以自然为安身立命之所。它是“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一存在之谜的自然主义的解答,水的家园或自然的家园就是人类的存在之根和真实的故乡。
第三,水本论为人民确立了理想信念的心灵智慧。如果说生存之根的智慧主要是“做什么”的行为或实践智慧,那么理想信念的智慧就是“想什么”的心灵的智慧。以水为本即以自然为本,这就注定了心灵或精神追求的自然本性和本体深度,即心灵的智慧就是要确立对自然本体的理想信念,而不是沉迷于脚下的具体事务或眼前的世俗名利。泰勒斯的一件轶事或事迹预示了这一理想信念的心灵智慧。据记载,泰勒斯曾在一个夜晚仰望天空,不小心掉进了脚下的水坑里,并被仆人当做笑谈,嘲笑他脚下的事都没弄明白,还要管天上的事。嘲讽者因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躺在水坑里,甚至以为水坑就是最美最幸福的地方所以不会爬起来,抑或因为没有仰望星空,心中没有光的照耀即使想爬也爬不起来,抑或因为没有仰望星空,不知星光在哪里,即使爬起来了也不知如何走出水坑、走向何方,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仰望星空而缺失智慧之光造成的,在古希腊文化里,光和火都隐喻智慧。泰勒斯因为仰望星空追寻光明而掉进水坑,这是走在真理和光明途中的智者都要经受的磨难和挫折,真理的道路就是不平坦的,但这种不平坦和失败不会阻止他前进,因为仰望星空心中有光明的指引和智慧的力量,他必会从水坑里爬起来继续前行。从隐喻的意义看,泰勒斯仰望星空事件,就是他追求智慧、光明和真理的人生写照,它能成为一篇千古传诵的隐喻哲学的华章,就在于它能为人民立智,告诫人们不能目光短浅只顾眼前,要在黑暗、安逸或顺利时仰望星空,追求真理、光明和智慧,否则就会像泥鳅或猪猡一样躺在水坑或睡在水沟里,因为没有光或智慧而失却人之为人的意义。而水是泰勒斯的本体,从水坑里爬起来并走出去,也意味着主体对本体的超越,尽管他说“水是最好的”,但本体也是有缺陷的,比如污泥浊水会弄脏身体、玷污生命,这就又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智慧,那就是不迷信本体、超越污浊本体走向主体的智慧。这不失为一束闪耀在泰勒斯水本论中的主体性智慧的微光。
最后,水本论为人民确立了价值选择的智慧,就是教人民以追求本体的意义和真理的价值为根本价值取向。泰勒斯崇尚自然,认为水是最好的、最有价值的和最具有创造力的,因此他非常不屑于世俗的工作世界和工作创造。这从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学》中记载的泰勒斯的一个工作活动的故事可见一斑:“人们指责他的贫困,认为这就说明了哲学是无用的。据这个故事说,他由于精通天象,所以还在冬天的时候就知道来年的橄榄要有一场大丰收;于是他以他所有的一点钱作为租用丘斯和米利都的全部橄榄榨油器的押金,由于当时没有人跟他争价,他的租价是很低的。到了收获的时节,突然间需要许多榨油器,他就恣意地抬高价钱,于是赚了一大笔钱;这样他就向世界证明了只要哲学家们愿意,就很容易发财致富,但是他们的雄心却是属于另外的一种。”[8]31-32泰勒斯为人民确立的核心价值取向就是追寻自然本体的意义即追求自然真理,而不是盈利赚钱等世俗的名利价值,而能把握真理,认识自然规律就自然会获得世俗的名利或功利。
在水生万物的世界观里,泰勒斯的价值中心在水上或在水里,而不在钱财上。或者说他的中心在对世界之水、自然之水的“观看”上,而不在商务买卖和与人竞技的竞争上。这种观看在他看来正是最高层次的存在,它优于其他任何一种生活、工作或文化。而这种观看就是观看世界的沉思活动,就是“理论”,它与世无争,无害于他人,且戒除了商人的奸诈和竞争、竞技的残忍,并给人提供认知和理解世界的智慧,是造福世界的德行和真理。英国古典学家伯奈特指出了这种观看的世界观、价值观、道德观意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异乡人,身体就是灵魂的坟墓,然而我们决不可以自杀以求逃避;因为我们是上帝的所有物,上帝是我们的牧人,没有他的命令我们就没权利逃避。在现世生活里有三种人,正象到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来的也有三种人一样。那些来做买卖的人都属于最低的一等,比他们高一等的是那些来竞赛的人。然而,最高的一种乃是那些只是来观看的人们。因此,一切中最伟大的净化便是无所为而为的科学,唯有献身于这种事业的人,亦即真正的哲学家,才真能使自己摆脱‘生之巨轮’。”[8]40这里,“观看”不只是对存在之精神本质的探寻,也是对生活之自然本体的关照;是灵魂对商业、竞技、竞争等世俗文化的超越与狂欢;是灵魂从物欲的世俗的“异乡”向精神实体故乡的回归,也是从世俗生活的“异乡”向自然本体故乡的回归。
但是,泰勒斯自然化的理想信念或观看,将人性或人民性完全自然化,又具有消解主体性、创造性等人民性的倾向。泰勒斯不屑于做赚钱的生意,只是沉浸于对自然本体之水的观看,就是用水本论的自然客体遮蔽主体化的世俗生活特别是民众的工作世界意义。但所有关于世界本体的观看、理论、沉思、真理、德行乃至狂欢与沉迷,都是靠世俗的工作世界养育的,正如罗素指出:“君子可以定义为平等人的社会中的一分子,他们靠奴隶劳动而过活,或者至少也是依靠那些毫无疑问地位卑贱的劳动人民而过活。应该注意到在这个定义里也包括圣人与贤人,因为就是这些圣贤的生活而论,他们也是耽于沉思的而不是积极活动的。”[8]41-42作为观看者的君子和圣贤,都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而他们的沉思、真理亦源于人间烟火或生活世界的工作世界基础。自然客体的人民性要在社会实践或工作世界中实现,真正的人民性是一个主客体间性互为过程,主体要循着主客体的双重意义去理解、顺应、改变和造化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