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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萧红文学创作中的风景书写

2022-03-17

关键词:萧红风景

王 采 妮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阜阳 236037)

近现代以来,文学风景不仅仅是“调节叙事张弛节奏的修饰性闲笔和审美主体心情变化的意象性陪衬”[1],它既作为单纯的审美对象、文本的结构成分而存在,也被赋予各种政治、情感和文化的内涵,从而具有自然的、历史的、社会的符号学意义。人文内涵的渗透和注入,使得风景成为有独立主体意义的话语空间,“具有空间架构、身份认同和国家想象等功能”[2]58。在萧红的文学创作中,风景是作品意义的发生地、叙事修辞的话语场,具有丰富的思想意蕴和审美功能。

一、女性立场上的风景凝视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谈及女性存在时提出“第二性”“他者”等概念,认为在强大的父权及男权统摄下,女性的存在本就是一个晦暗不明的事实,女性不是生成的,而是造就的。萧红作品里呼兰小城的民众,对着“身子高、力气大”的老爷泥像磕头的时候心中满怀敬畏,举止也是极虔诚的,而到了娘娘庙,虽然也为了心中所求而磕头跪拜,打心眼里确实觉得那娘娘是没什么特别之处的。男子在打骂女子时,说一句“娘娘还要挨老爷打呢”,好像如此一说,就为自己的暴力行径寻求到了合法合理性。“可见男人打女人是天理应该,神鬼齐一。怪不得那娘娘庙里的娘娘特别温顺,原来是常常挨打的缘故。可见温顺也不是怎么优良的天性,而是被打的结果。甚或是招打的原由。”[3]118在对女性生活图景的展现中,萧红并不回避对女性自身疴疾和病态的书写,在她看来,女性身上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是在长期无助的牺牲中养成的集体无意识状态,女性习惯于自我奴役、自我牺牲、自我安慰,在沉重的自我枷锁之下,不可避免地走向人生荒芜的悲剧结局。

《生死场》中,萧红以17个章节打造出大小各异的17个空间生存场所,以结构性整体风景呈现生与死交织的社会荒原。她写“刑罚的日子”,踏入女性的生存空间。“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大猪带着成群的小猪喳喳的跑过,也有的母猪肚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着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4]244待产的女人们在冰冷的泥板上呻吟,在鲜红的血泊里挣扎,甚至还要忍受丈夫的打骂,如此艰难的生产带来的婴儿的降生,后续等待着的仍旧不会是欢欣的充满希望的新的生活。“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4]246“年青的妈妈过了三天她到乱坟岗子去看孩子。但那能看到什么呢?被狗扯得什么也没有。”[4]256“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田的马一般。”[4]246风景描述以混乱破碎的语言形式来呈现,女性自然化、动物化,生存与自然同质,生育与动物同化,这就是千千万万女性所共同受着的命运。女性生育在萧红笔下,成为女性苦难来源的一部分,她对野蛮残忍的生育过程的描写,未尝不是在向男权社会发起挑战,进而对其全面解构。她指出女性担负的人类繁衍的使命与动物繁殖、四季轮回、草木荣枯一样不可避免不容拒绝,女性苦难也因此被赋予宿命般的奇幻色彩。

女性要如何走出苦难呢?“金枝又走向哪里去?她想出家庙庵早已空了!”“尼姑庵红砖房子就在山尾那端。她去开门没能开,成群的麻雀在院心啄食,石阶生满绿色的苔藓,她问一个邻妇,邻妇说:‘尼姑在事变以后,就不见,听说跟造房子的木匠跑走的。’从铁门栏看进去,房子还未上好窗子,一些长短的木条尚在院心,显然可以看在正房里,凄凉的小泥佛在坐着。”[4]290萧瑟凋敝景象中,孤寂彷徨顿生,尼姑庵无法安放凄苦无依的女性的肉体与灵魂。萧红自己本身也处于一次又一次的出逃之中,孤独行走是萧红生活的主旋律,在她对自己的处境加以审视的同时,何尝不是在对与自己同为女性的金枝们的生存状态加以反思,凌驾于女性之上的不单单是封建传统的压迫、帝国主义的侵略,还有男权社会的控制,女性的肉体和精神一再被欺压,生存空间始终被压缩。金枝愤愤而言:“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4]286而在这人吃人的世界里,“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5]73

萧红的《生死场》无意于突出某一典型个体的挣扎浮沉,作品中的女性有着王婆、王阿嫂这样模糊的乡间称谓,更能代表广大女性群体。作家在为拥有“这样简单而不变化的名字”的佣工阶级发声的同时,也为全体女性向时代与社会发出了诘问:女性该走向哪里?

二、儿童视角下的风景呈现

《当代叙事学》中,华莱士·马丁肯定了叙事视点的作用:“在绝大多数现代叙事作品中,正是叙事视点创造了兴趣、冲突、悬念乃至情节本身。”[6]159萧红笔下的许多风景都是以儿童视角来观照的,以儿童视角进行创作书写的作家并不少见,鲁迅、冰心、沈从文都善于刻画儿童形象,在儿童叙述中体现对童年记忆的深刻体验。迟子建曾坦言,“我喜欢采取童年视角叙述故事。童年视角使我觉得,清新、天真、朴素的文学气息能够像晨雾一样自如地弥漫,当太阳把它们照散的那一瞬间,它们已经自成气候”[7]。对萧红而言,自身的孩子气让她与自己的童年记忆始终有着无法割裂的联系,对童年经验的艺术再现让她笔下的文字充满灵动。儿童观看风景时,会出现事物生命化、自然陌生化、风景“去道德化”的独特认知,这提供了认识风景的新的视角,而在儿童主体对于风景的呈现中,也提供了人认识自身、认识生命的新的视角。

孩子对世界总是抱着好奇的目光,很容易被自以为新奇有趣的事物吸引,在现实生活中或者内心寻找自己的小天地,就如同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建造的“我”和祖父的后花园。对她而言,那是人和天地在一起的、宽广的自由的另一个世界。“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的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的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花园里边明皇皇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3]121还是稚嫩孩童的萧红,对她所看到的景象做出零散的罗列,自在飞舞的各种生物的活动在她看来都是富有生命力的。《呼兰河传》中,临着后园的磨房的窗子被黄瓜丝蔓遮掩得风雨不透,将后园和磨房隔绝成了两个世界,而“我”因为是一个对周边万物怀有好奇心的自由的孩童,视角具有直接性、随意性和无目的性,透过这扇窗进入冯歪嘴子的空间,窥见了他偏僻的人生。“我”看见冯歪嘴子喝酒睡觉、打梆子拉胡琴、唱唱本摇风车,“只要一扒到窗台,就什么都可以看见的”[3]227。最终也是“我”发现了冯歪嘴子的秘密,发现了他的妻子和新生的孩子。冯歪嘴子的生活图景写满了质朴和简单,充满了像攀爬生长的黄瓜藤一样的顽强的生命力,他努力生活也容易满足,在风霜欺压下只想扎下根过活,人的韧性在他的身上得到体现。由于儿童思维未经理性与世俗侵染,有着诗性浪漫的一面,在孩子感知下构筑的风景,最能呈现原生自觉的真实本质和审美特质。这园子里的一切都充满了自由,在花草树木间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这种日常生活中稀松平常却频繁发生的身体移动行为会演变成为“时空惯例”,孩童对地方的情感依附也由此生发而成。在萧红的书写中,乡土故园、小城旧宅的风景得以重现,成为她与呼兰地方建立亲密依恋与情感归属的纽带,影响其生命成长与自我认同。

茅盾说,开始读萧红的作品时有轻松之感,然而愈读下去,心头就会一点点沉重下去。随着儿童视角的深入,风景的内容也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充满鲜活的愉快,萧红对他人痛苦的极度敏感,让她在童年时就已经感知到了现实的复杂。只是在儿童视角下,在天真的口吻中,所呈现的风景的内涵意义会在阅读接受过程发生转换,表露出更加无奈更加残忍的意味。对于“我”很好奇的团圆媳妇,祖父说:“她有病。”“我”说:“她没有病,她好好的。”[3]192“我”与成人的目光是不同的,团圆媳妇在众人眼中的不正常在“我”这里是正常的,“我”还邀请同是小姑娘的她一同去草棵子里玩,而就在她拒绝了“我”的邀约之后没多久,以她为主角的惨剧在众目睽睽下发生了。团圆媳妇几乎被折磨了大半个冬天,“星星月亮,出满了一天,冰天雪地正是个冬天。雪扫着墙根,风刮着窗棂。鸡在架里边睡觉,狗在窝里边睡觉,猪在栏里边睡觉,全呼兰河都睡着了”[3]195。只有“来的很远”“已经是呼兰河城以外的事情了”的狗叫声传来,但也唤不醒这呼兰河城里黑洞洞的睡得沉实实的家家户户,这场名为拯救团圆媳妇实为残忍迫害生命的闹剧中,看客们的无情和冷漠远远超出了“我”这个孩子的想象程度,但这偏偏是真实的乡民群像,他们甘愿做蒙昧保守的传统思想的奴隶,冷漠麻木地过完一生。这座小城里的人性是复杂的,“我”可能也无法理解团圆媳妇的婆婆咬牙花钱、多请“名士”、遍寻偏方,左邻右舍纷纷献言献策,看似热心的帮助和救治最终害死了大模大样的笑呵呵的少女。“人们四季里,风、霜、雨、雪的过着,霜打了,雨淋了。……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3]97-98自然与人类之间呈现隔绝的状态,时间在这里是往前走的,可这座小城里的人们好像是停滞的,被历史的惯性、社会的冷漠和生活的残酷困在这个空间里,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命消耗里随意地过着。

萧红的童年是呼兰小城,是她和祖父的花园,无论她后半生如何漂泊流浪,那座小城自始至终牵绊着她的心。萧红的童年时代不可多得的温暖来源于她的祖父,在母亲早逝父亲新娶的小时候,她所看见的风景大多是和后花园的老主人——祖父共同建构和感受的。他们一同拥有的鲜活的有趣的风景,随着春夏更迭时空变换,也发生着转变甚至被颠覆,从儿童到成人的角色转变也预示着萧红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成长赋予的精神阵痛和情感创伤。在以儿童视角观照给出的风景呈现中,不难看出萧红透过文本形式与自我展开的交流对话,童年经验给予萧红创作灵感,也助推她成年人格的自我形塑。萧红借儿童之眼,“为不关痛痒的生活参与者,为永远的生活窥探者和反映者,找到了一种生存形式,也找到了反映这一生活,将它公之于众的特殊形式”[8]354。

三、异乡回望中的风景书写

萧红的文学创作,既忠于现实生活同时也超越现实生活。远离故土的萧红早已不是呼兰小城里在祖父跟前撒娇的小姑娘,漂泊无依的浮萍生涯让她在记忆里尽情书写着曾拥有过的温情与爱,在对故乡生活的回望中,过去的经验活动和生存状态得以再现。

在萧红看来,日本未入侵之前,“家”对于她就已经没有了。时时沉浸在无所归依的漂泊感中,萧红不知故乡在何处,也无法回到心中的故土。而“风景是和孤独的内心状态紧密连接在一起的……换言之,只有在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那里,风景才能得以发现。风景乃是被无视‘外部’的人发现的”[9]56。个人身世的飘零之感与时代环境的动荡氛围彼此呼应,在文学创作和记忆书写中寻求慰藉,萧红希望能够重现故土风景,以此纾缓面对异乡文化而产生的心理错位感和身份迷失感,寻求内心深处的精神“后花园”。萧红在独居日本时谈到自己因思虑故乡而难以入眠,“我想,也许就是故乡的思虑罢。……但我想我们那门前的蒿草,我想我们那后院里开着的紫色的小花,黄瓜爬上了架。而那清早,朝阳带着露珠一起来了!”[10]240-241感情失败,远在异乡,萧红借助对故土风景的回望来排解忧虑,以故乡给予的温暖记忆来抵御异乡侵袭身心的风霜。

萧红的短篇小说《黄河》,风景作为艺术再现的对象,成为中华民族一致对外的有力号召。作品里,远处的黄河漫卷着太阳、蓝天,凝视风景的视角由空中切换到地面,变换为沙尘和黄土;刻画风景的对象由静物转换至动物,这地带生长着的、死亡着的一切都被裹挟着。奔涌不息的黄河,象征着滚滚向前的历史进程和蓬勃坚强的生命活力。在抵抗侵略的战争背景下,黄河作为象征民族命运、国民精神的隐喻性意象,承载着创作者唤醒爱国热情、寻找民族出路的多重想象。

如果说萧红的《黄河》旨在进行家国叙事,希望建构民族身份认同,那么《北中国》则通过描写一棵生长一百多年的大树呈现家园记忆,抒写个体在时代变故中的浮沉。日本的侵略造成环境的毁灭,风景自身的稳定感被打破,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不可知的担忧和恐惧。“摧毁一个人身处的环境,对一个人来说可能就意味着从熟悉的环境所唤起的记忆中被流放并迷失方向。这是对人们丧失集体身份认同以及丧失他们身份认同稳定连续性的威胁。”[11]15风景以各种形态存在着,葱郁繁茂的森林是风景,遭人砍伐留下的树根也是风景。按照常人的思维理解,“树根”作为东北大地上日常可见的对象,缺乏内在的审美观感,但在萧红的笔下,它凝聚着中华民族儿女的家国情思,蕴含往下扎根、踏实生活的生命毅力,是一个具体的风景所在。萧红在对伐树过程展开的场景描写中,形、声、闻、味四感交织,这些风景中的感知要素会唤起关于树和北中国的记忆。因为外敌入侵不得不砍伐树木,失去了记忆的风景,如何固守家园?萧红给出了她的思考:“伐树容易,拔根难。”[12]50

总之,身心孤寂、充满苦难的“生死场”和自由生长、满是温暖的“后花园”,是萧红风景书写的主要文学空间,它既是“自然形态”存在的“具象空间”,也是“具有象征意味的抽象空间”[13]。萧红通过风景的发现与书写,以此叩问生命意义、探究生存现实、再现民族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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