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思维略论
2022-03-17孙少艾
孙 少 艾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江苏南京 210016)
一、情感的二重性
人的情感中有思维吗?如果有,为什么历来的哲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没有专门的论述?
众所周知,思维科学不仅包括逻辑思维(理论思维),还包括形象思维、灵感思维、情感思维、模仿性思维与创造性思维等。我国古代的思想家、医学家很重视人的“情志”。他们把“情”(情感)与“志”(思想、思维)联系在一起,对我们研究情感思维有所启迪。
以往有些人把情感排除在思维的大门之外,主要是因为情感有二重性。一方面,像弗洛伊德说的,人的情欲、情感基于人的性本能,它带有本能性、自发性、难以控制等特点;另一方面,人的情感是由低级向高级、由无序向有序、由个性的情感向高度概括的情感(如人民情感、爱国情感等)发展的。
人们常说的“冲动是魔鬼”,多半是指低级情感的本能的、自发的、无序的冲动。人类众多大大小小的错误、悲剧,往往与这“魔鬼”有关,而高级的情感本身伴随思维,并受其他理性因素的影响。它是一种健康的、美好的、散发出正能量的情感。
因此,我们在研究情感思维时,首先要了解情感的复杂性、情感的二重性,着重研究高级情感的特点和它形成的过程。
二、情感思维
由于情感带有本能性、自发性、难控制等特点,所以以往所有谈及思维的论著,很少提出情感中有思维的问题。格式塔心理学家、认知心理学家虽然论证了知觉中包含思维,但也未详谈情感中包含思维。那么,情感是否和知觉一样包含着思维呢?我们的回答是肯定的。
第一,情感的发生,是能激起情感的信息通过人的感觉器官(眼、耳、皮肤等),有选择地进入大脑的,某种信息反复多次输入大脑后,大脑会自动地对它进行加工(综合、概括),这就有了情感知觉。例如,婴儿是在多次吃妈妈的奶、被妈妈亲吻、拥抱后,产生了对妈妈的爱的感情。所以,婴儿在睡醒睁开眼第一声喊的就是“妈妈!”,往往每遇到一种困难或需求、惊恐时,都是叫“妈妈!”“母也天止!”在《诗经》中就已出现,这是把母爱与上天相比。一个人对妈妈的呼唤要持续一生。这“妈妈”的呼唤声,就是一个人综合概括过的对母亲的爱的感情。许多孩子都同样依偎妈妈,而许多妈妈都同样呵护、教育、尊重孩子,为孩子做出一切必要的牺牲。于是,母爱就有了更大的概括性。在孩子的整个成长过程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无私的爱,构成了伟大的母爱、爱的升华。这种爱是一种包含着更多思维的高级感情之一。母爱和纯真的爱情、友情以及对民族、对国家的爱,都经历了一个由低级向高级、由朦胧向自觉、由爱中的思维较少到思维较多的发展过程。这就是情感的自律性、情感思维的基础。
第二,人的情感不是孤立的存在。大脑两半球中间的胼胝体,使两半球中的理智与情感随时互相联系。脑细胞的1014突触,也把大脑中的各种神经联系起来,快速传递信息。因此大脑中的情感与理智总是互相联系、互相影响的。情感对理智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其一,人的理智活动往往受到兴趣、热情的驱使,健康的情感对理智活动起着积极的正面的影响;其二,不适当地表现情感对人的理智活动往往产生消极影响。例如,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前的预测,有三家智能系统都测定希拉里会赢得大选,唯独印度工程师桑贾夫·拉埃开发的“玛格拉”智能系统三次成功预测到了美国总统大选。其原因是前三个系统受到人的情绪的影响,而“玛格拉”不考虑用户在检索活动中的情绪倾向,只单纯检测热度[1]。
理智对情感的影响表现在:理智对情感有疏导、控制、调节作用。例如,当一个人大怒时举起手准备打人又突然放下;两人突然刀枪相向,又放下了刀枪;某人突然不顾一切冲向敌群,却又停下了脚步,等等,这都是因为理智有紧急快速控制情感的作用。正是这种控制,才使某些情绪冲动没有变成魔鬼。如果一个人情绪冲动时,一时想不起或不愿快速调动理智,而以立即发泄为快,那不是伤己就是伤人,甚至犯罪。理智从“外部”影响感情,这就是情感的他律性。情感的他律性,是情感思维存在的重要条件。
第三,在日常生活中,人的情感活动是随意的、无序的、杂乱的、无组织的,而在艺术创作中,情感是有组织的。小林多二喜说,作家“并不是只要把自己的感受和经验罗列起来,就可以成为小说;而是需要把感情和经验做一番整理、组织工作的”[2]383。
所谓“整理、组织”,是把生活中随意的、无序的感情活动,有序地(即有层次、步步深入地)表现出来。这样作家就必须对原来无序的感情活动,进行分析、归纳,使感情由低向高级发展,或者由高级向低级坠落。《欢乐颂》中的安迪与包奕凡的最初的接触,是毫无准备的性冲动,是她所说的“衣冠禽兽”行为。但是后来他们由互相爱慕、互相帮助建立了爱情,走进了婚姻殿堂。京剧《铡美案》中的陈世美与秦香莲原是结发夫妻,有爱情,生育二子。陈世美的地位变化后,由不愿承认发妻、赶走妻儿,到企图杀害妻儿。这种向下坠落的感情发展,也是有层次的。正因为作者有层次地、细腻地表现感情变化的“逻辑”,所以才感染人。
对复杂、变化多端的感情进行梳理、分析、归纳,找出并表现某种感情发展的自身“逻辑”,这不就是思维吗?艺术家在表现感情时若没有思维活动,并让这种思维渗透在艺术形象的情感发展中,那是不可思议的。
第四,心理学家高曼所提出的“情商”为大家所认同。“情商”即“情绪智力”。高曼把情绪与智力联系在一起,无疑确认了情感与思维不可分割的关系。他认为,情绪智力发育系数是由一个人的坚定目的性、能认识自己和他人的感情、自我激励、善于同别人沟通,以及很好地控制自己在人际交往中的情绪的能力所组成。一个人要能认识自己、控制自己,若没有思维参与是不可想象的。
第五,理论思维的信息输出,追求的是以正确、明晰、深刻的道理对人进行教导,而情感信息输出过程中的思维活动,往往是以模糊的、隐蔽的、含蓄的、包含很多“密码”的语言来感染人,使人感悟、感动、心领神会。这种使人感悟的情感中有没有思维呢?
王维的山水诗基本上是抒情诗。他在《酬张少府》中写道:“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他又在《过香积寺》中说:“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潭制毒龙。”从表面上看,这位“文章冠世,画绝古今”的大诗人、大画家对人世间的事“不关心”了,只醉心于过着“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的生活。可是那是因为他对政治上的纷争(主要是安史之乱以及由此造成的社会混乱)“自顾无长策“,毫无办法,最好的出路,只有按佛家说的”薄暮空潭曲,安潭制毒龙“,意即面对复杂、残酷的政治斗争,只能控制自己的一切欲念,安下心来,过隐居生活。在这里我们隐约看出了王维对时局的安危和自身进退的思考。他在诗中抒发的淡泊的感情和他的这种思考(思维)是交织在一起的。由此可见,即使是抒情作品,其中的情感与思维也往往是鱼水交融、难舍难分的。
郑板桥在他所画的各种《竹》中,寄托了强烈的感情。例如,“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竹石》)。这是两首抒情性题画诗。诗中所说的”疑是民间疾苦声“,是他在潍县任知县时,目睹连年灾情,对老百姓痛苦生活以及不能救百姓于水火的思考。他没有办法解决这个社会问题,只好“乌纱掷去不为官”“咬定青山”,坚持不欺压百姓、廉洁正直的人格。这是他对人生的思考。在他的画与题画诗中,情感与思考(思维)总是紧密交融在一起的。
从王维、郑板桥等诗人、画家的作品中,我们看到里普斯所说的“移情”,在中国已不是简单地把作者的感情转移到自然景物中去,而是经常地把作者对社会、对人生的思考与他的感情融合在一起。它与西方的静物画是不完全一样的。这是中国艺术家情感思维的一个特点。
第六,在我国的戏剧、书法、绘画以及抒情诗歌中,情感的抽象性、共性、总是通过其鲜明、活生生的个性表现出来。我国戏剧家把人的感情概括为喜、怒、哀、惊、诧、惧、爱、恨等数十种。这是感情的抽象性,共性。每一种感情的个性是千差万别的。好的演员总是以鲜明的个性来体现共性。例如,他们演“喜”的感情:“《美洞房》中的韩琦仲,先是误认詹小姐是他以前见过的那个丑女子,洞房之中,闷闷不乐;后来突然发现詹小姐原是一位美貌佳人,不禁心花怒放,喜得手舞足蹈起来。——艺人谓之‘狂喜’。又如《三难新郎》中的秦少游,燕尔新婚,才子配佳人,他在准备进洞房之时,也是喜形于色的。但秦少游是一位饱学的诗人,他的配偶苏小妹也是一位出众的才女,二人以才联姻,彼此倾慕。因而秦少游的喜,不同于韩琦仲的‘惊美’之喜,不须狂,更忌浮,所以要‘喜得自然,喜得稳重,喜得美’——艺人谓之‘神喜’。再如《红梅阁·游西湖》中,李慧娘见了裴禹,情之所钟,不觉称赞一声‘美哉少年!’裴禹当即答道:‘承赞哪承赞!’这也是一种喜。由于李慧娘是南宋末年权奸贾似道的姬妾,裴禹不过是一介书生,二人的身份、地位和所处环境的不同,裴禹对李慧娘的称赞,只能喜在心头,不宜过分露于形色。——艺人谓之‘默喜’。还有‘惊喜’‘闷喜’‘苦喜’等等。同是一‘喜’,各有表露不同。”[3]74
情感的抽象性、共性与鲜明、独特的个性的统一,是艺术中情感思维的普遍的、一般的特点。
三、情感思维研究的意义
我们从以上六个方面阐述了情感思维的普遍存在。但是,情感的参与在各个领域是不同的。在科学研究与保密工作、医务工作中,情感不宜直接参与,必须排除情感倾向的干扰。在审美活动中,在家庭中,在与亲友交往和某些公益社会活动中,情感总是直接参与的。在这些领域,情感思维尤为重要。深入研究情感思维,不仅对包括文艺创作在内的审美活动,而且对家庭中的亲人相处和社会上亲友相处以及一些社会活动等,都有重要意义。
艺术对人的作用,主要不在于理论性认识与教训,而在于审美的感悟、愉悦。艺术创作与欣赏,是人们审美活动的主要内容。
中国戏剧家说:“戏无情不感人,戏无理不服人”“演者不动情,观者不同情”“感人心者莫大乎情。”不仅是戏剧,其他如诗歌、音乐、美术、舞蹈、电影等,都是如此。
戏要有情在理。这个“理”,是上文中所说的情感自身发展所具有的理智因素,以及与这种因素相契合的外部的理智的影响。没有这些理智的因素,就只有低级的、本能的情欲而无情感思维。情感思维主要内容是审美的而不是认识的,因此它的方法,不是运用概念进行判断、推理,以得出众人能认同的一个正确结论,而是主要依赖情感的自律性,通过对富有个性的情感描绘出来。不是抽象的论证而是具体的描绘,这是艺术中情感思维的基本的方法。
用理论思维的方法来代替情感思维,其结果就是我国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文艺创作公式化、概念化、即从概念出发、图解概念。举一个真实的例子:“文化大革命”期间善画公鸡的陈大羽被“解放”后,仍想创作,于是拿起笔画出了一只他最拿手的大公鸡。这公鸡头高高昂起,似乎在对着旭日高唱;其尾羽也是高高翘起,显得生机勃勃。可是拿去给工宣队、造反派领导审查时,却挨了批,说是“公鸡昂头直视,是向党示威;尾羽高高翘起,是对‘文革’初期被批判不服气”。陈大羽一听吓了一跳,心想把它改了不就没事了。于是他把公鸡画在鸡笼出口处,头在外,低着看,尾羽画在鸡笼内。此画交给领导后又遭到更加严厉的批评:“你让公鸡低着头往前看,是窥测方向,以求一逞;把尾羽藏起来,是谋图不轨!”陈大羽没有泄气,心想咱不画公鸡,画母鸡。于是,又画了一只母鸡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可爱的小鸡。领导看后又批了:“这是污蔑文化大革命把人搞得妻离子散!”陈大羽听后,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别画画了!”这虽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在当时却是比较普遍的。所以当时否定文艺创作需要形象思维就不奇怪了,至于讨论情感思维更排不上号。而不讲形象思维、情感思维,就等于取消了文艺创作。
在家庭中,我们几乎天天遇到情感与情感思维问题。古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庭成员中的矛盾、纠纷,往往情与理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一位心理学家说:“家庭不是评理的地方,而是讲情的地方。家庭是幸福的港湾。”家庭问题以情为主导。讲情,在非原则问题上,不必斤斤计较,一些小事不必非要辩个是非不可。亲人之间,主要是要讲理解、沟通、尊重、宽容、忍让、关心、互助。家中的小孩、老人缺点多多,尤其需要忍耐。“忍受是爱”,一点不差。这些就是情中之理、情中之思维。忽视了这种情感中的特殊的理,家庭就不会有安定的日子。“家和万事兴”,“和”就是和谐。它既是情,又是理、思维。亲人之间的情感的高层次就是和。
家庭中情感的不和谐问题,很多出在对孩子的爱上。对孩子的爱,往往从两个方面偏离情感思维:一是打骂,二是过于溺爱。
有些“虎爸、狼妈”鼓吹“棍棒之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而心理学家认为,以打骂、体罚孩子来表示爱,是对爱的扭曲,是爱的变态、“跑调”、畸形发展——离开正确的思维。为什么这样说呢?
马斯洛指出,人类有包括“尊重的需要”在内的五种需要,“它们是人类真正的内在本质”[4]40。“尊重是最好的爱。”尊重包括自尊和来自他人的尊重。“自尊包括对获得信心、能力、本领、成就、独立和自由的愿望。”[4]44一旦孩子的本性所具有可贵的自尊被“不自尊”(打骂、体罚等)所瓦解之后,其心理后果是:有的顺从,而更多的是怨恨,甚至是报复,是脱离正确思维的情感的扭曲。包丰源在《孩子的问题都是父母的问题》一书中写了这样一段:“包老师在课堂中间做了一个互动,是关于打骂孩子的场景回放,让学员回忆自己儿时被父母打骂时心中的想法。
当学员在包老师的引领下一遍遍讲出了当时的心声‘妈妈,不要打了,我很难过,我好委屈’时,我顿时泪如雨下,儿时的痛苦经历一下子爆发出来——这也是我心底的痛呀!我曾经也是多么委屈,多么希望父母能够停下对我的责打啊!直至今日往事还历历在目啊。没想到这痛苦的‘种子’竟然埋藏得这么深,以至于我今天回想起来还是那么难受!
紧接着我又立即想到了,我居然是把同样的棍棒教育方式用在了女儿身上,曾经我也在气愤得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一个巴掌打得女儿流鼻血!当时女儿一声声地哀求‘妈妈,不要打了,妈妈,不要打了’,这样也完全没有阻止我疯狂的举动。我真悔恨啊!当时在课堂上我真想找个洞钻进去,委屈和愧疚之心难以形容!我儿时甚至还因为惧怕父母的打骂离家出走过!真的很感谢我的女儿没有将同样的行为报复实施在我的身上,现在想想真是后怕!
我决不能再将这样错误的教育方式用在我女儿身上,并延续到好的下一代!当时我就在心底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打女儿了!”[5]
打骂的结果是“痛苦”、怨恨。而“痛苦”、怨恨是会成为“种子”的。这“种子”一旦发芽,往往像脱缰的野马难以控制。姚峰在《犯罪心理学》中讲了这样的例子,45岁的王某在小时候“父亲管教的方式主要是打骂”。他与别的小孩打架时,“母亲不分青红皂白打自己”,因而“从小对父母的感情是委屈、怨恨和反抗”。后来他竟走上了犯罪的道路[6]277。
孩子是独立的个体,在人格上与大人是平等的。任何对孩子的打骂、侮辱、歧视以及拿孩子当出气筒,把孩子当作私有的附属品,都是非理智的低级感情在作祟。
我们对所有的亲友、邻居、同室、同事以及与自己相关的人,都不可像上述父母对孩子那样,一旦对对方不满,为了泄愤就拳脚相加、或动刀子、撞车、下毒。人们常说的“冲动是魔鬼”中的冲动,都是源于人的内心深处的本能的、自发的低级感情。人若一天不能控制这种低级的感情,不能发挥感情的自动控制调节系统的功能,不懂得感情的自律性,不了解感情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重要性,同时又排除感情的他律(即理智对感情的影响、约束),这样冲动的“魔鬼”就可能随时缠身而难以解脱。
纯真的感情是美好的、甜蜜的。人常常有两个灵魂当家,一个是感情,一个是理智。感情有情商,理智有智商。感情有低级与高级、粗俗与高尚、病态与健康、扭曲与正常之分。人们要管好感情这个灵魂,必须弄清楚情感思维的规律、情商的特点,并掌握好情感的自动控制调节系统,发挥情感的正能量,同时防止低级的、病态的、扭曲的感情伤人害己。
情与理,好比一个人的两条腿,二者能很好地协调互动,则可健步如飞,否则轻则跛行,重则瘫痪。为了生存,过好日子,我们天天要练技能的基本功、认识世界的基本功;为了审美,为了更好地做人,我们还必须注意练好情感思维的基本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