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周颐《蕙风词》删编考论——兼论词学交游对其编词之影响
2022-03-17徐新武
徐新武
况周颐《蕙风词》删编考论——兼论词学交游对其编词之影响
徐新武
(浙江大学 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况周颐晚年将毕生所刻词集删定为《蕙风词》两卷,去取精审,仅存词123首。此举不单是选萃旧作之菁华,还包括对部分词作的删改修订,蕴含了一定的改词方法。其中况周颐词学思想的深化是促使其编选词集的内因,而与王鹏运、朱祖谋的词学交游,则是影响其作词、刻词、改词和选词的外因。在时间节点上,况周颐删编《蕙风词》与其构撰《蕙风词话》大致同步,反映了创作实践和词学理论的共生互融。
况周颐;《蕙风词》;《蕙风琴趣》;编选;词学交游
清代词人况周颐(1859-1926)一生沉顿于词,著述颇丰,所著五卷本《蕙风词话》对晚清词坛产生了重大影响。据统计,况周颐一生编订词集十几种,词作600多首,而晚年又将词作删编为《蕙风词》两卷,仅存词123首,其编选汰删之严苛实超乎一般之理解。已有的研究成果对况周颐《蕙风词》的版本研究与编选情况较少涉及。本文试探讨其编选《蕙风词》的原因,藉以洞察其前后期词学思想的变化。
一、三种“蕙风”词的版本承变
“蕙风”为况周颐的别号之一,赵尊岳《蕙风词史》曰:“取楚骚‘悲蕙风之摇落’也。”[1]况氏最早以此别号命名词集,即光绪二十一年(1895)所刻之《蕙风词》,此年况氏35岁,已编成词集多种,该编存词只有20首,只是况氏众多词别集之一种,后收入词集丛刊《第一生修梅花馆词》第四。是编存词如《蝶恋花》(西北云高连睥睨)《摸鱼儿·甲午中秋》《摸鱼儿·咏虫》《唐多令·甲午生日感赋》《水龙吟·二月十八日大雪中作》等感慨颇深,隐喻甲午战事,词笔矫健。这些寓意深沉之作,后来被收入自定词集《蕙风琴趣》,又收入晚年自定本《蕙风词》。
况周颐另一种以“蕙风”命名的词集为《蕙风琴趣》。赵尊岳《蕙风词跋》曰:“吾师临桂况先生自定词,曩与归安朱先生词合编为《鹜音集》者,名《蕙风琴趣》,前于丁巳夏秋间仿聚珍版印行。”[2]536由此可见,《蕙风琴趣》编成于民国七年(1918)夏秋间,为况周颐自定词集,与朱祖谋《彊村乐府》合刊为《鹜音集》一册。二人因纪念昔日与王鹏运樵歌互答、以词相酬唱之情谊,取王鹏运别字“鹜翁”题曰《鹜音集》,此年况氏58岁,是集选词101首。孙德谦《鹜音集序》云“近者侍郎(朱祖谋)删存若干阕,太守(况周颐)亦重加理董,严选楼之格,撷文苑之英”[3]1806-1807,故《鹜音集》是况、朱二人词集重新编选后的合集。就选源来看,《蕙风琴趣》基本上全从况氏已经刊刻的词别集中选萃而来,主要是以下九种词别集:《新莺词》(1892)、《玉梅词》(1892)、《锦钱词》(1892)、《蕙风词》(1895)、《菱景词》(1898)、《二云词》(1914)、《餐樱词》(1915)、《菊梦词》(1916)、《存悔词》(1892)。以上九种词集又被收入其词集丛刻《第一生修梅花馆词》(1925),其中早年所刻的《存悔词》只作为附录部分附于卷末,另外有一部分词作于各词别集互见。其中部分选入《蕙风琴趣》的词作已非初刻原貌。况周颐在编选时有意删改,包括订字定律、对词中小注的修改、字句的删改、词作顺序的调整、各词集入选词的比例等方面。这些删改词作反映了周颐词学思想的变化。
第三种则是况氏晚年自定本《蕙风词》。民国十四年(1925),由况氏自定,分为上下两卷,录词123首。此年况氏65岁,这是其晚年最后一次集中修订自刻词集,后由弟子赵尊岳刊刻于赵氏惜阴堂,赵氏为其校字并撰跋语。民国二十六年(1937)陈乃乾辑《清名家词》所收之《蕙风词》即依赵氏惜阴堂刻本。据《蕙风词跋》,由于前刻《蕙风琴趣》“印行仅二百本,未足以广其传”,故在赵氏校刻完《蕙风词话》以后,“亟请并刻自定词,纚属以行”,然而“视曩编琴趣(按指前刻《蕙风琴趣》),增益无多。吾师词可传者,宁止此数?盖从严格矜慎之至也”[2]536-537。删改本《蕙风词》增益无多,只在前刻《蕙风琴趣》的基础上,增加了22首词。实际上删改本《蕙风词》是在《蕙风琴趣》的基础上编撰而成的,仔细对校两本词集,发现《蕙风琴趣》所收的101首词作全部收入自定本《蕙风词》,而且编排顺序大体一致,自定本《蕙风词》中多出的22首词,有3首见收于《第一生修梅花馆词》第七之《餐樱词》,1首见收于1920年所刻的《秀道人修梅清课》(其中11首与《菊梦词》重复,已见收于《蕙风琴趣》),另外18首为况氏晚年新近所作的一些词,未收入相关词别集。虽然自定本《蕙风词》是在《蕙风琴趣》的基础上增订晚年新作而成,但这两个本子在编排上也有细微变化,比如词中自注、部分篇目的重新编排、审字定律等等一些问题。另外,还要注意到赵尊岳所说的“吾师词可传者,宁止此数”,或不仅因况氏编选“蕙风词”时“严格矜慎之至”,还关涉其治词路数和词学思想的变化。
二、自定本《蕙风词》的编选经过
从最初作为况周颐众多词别集之一种的《蕙风词》,到民国七年(1918)在各种词别集的基础上选录编订的《蕙风琴趣》,再到晚年况氏亲手厘定的二卷本《蕙风词》。“蕙风词”的编辑始终处于一种动态的变化之中,而删编的过程不仅仅伴随着词集版本形态的变化,也有词作的重新增入和反复修改,还涉及不同人生阶段选录作品的比重多寡、具体择选时的根据、理念和心态等问题。
以况氏晚年删改定型本《蕙风词》为基准,分析《蕙风词》的编选情况,包括选录时所据各前刻词集的版本来源、刊刻时间、选入比重等(表1)。
表1 删改本《蕙风词》编选情况
删改本《蕙风词》主要是在《蕙风琴趣》的基础上增入晚年“新作”。选入《蕙风琴趣》的词作主要来自九种词别集,即《第一生修梅花馆词》九种。按九种词别集刊刻的年份,大致可以1914年为界限将况氏创作划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所刻的六种词别集从《存悔词》到《菱景词》,收词总量比较少,入选《蕙风琴趣》的词作总共只有35首,只占入选词作的三分之一,而1898年撰成的《菱景词》只入选一首。这说明前期是况氏词作的初创期,尚需一定程度的词艺训练、师友切磋、词集校勘和阅历。以《存悔词》为例,表中所列之《存悔词》实际上已经过况氏的自定,1879年况氏就刊刻了《养清书屋存悔词》,收词达56首,但是这些“少作”基本上被“悔弃”。在1892年编订词集丛刊《第一生修梅花馆词》时,况氏就对前刻痛自删削,自此以后《存悔词》只作为“附录”的形式留存,到编选《蕙风琴趣》时,只选入6首,编排时依然放在末尾,并在《金缕曲》(秋也抛人去)题下自注“以下六首十五岁以前作,依元刻本附末”,实际上这个“元刻本”已经经过了删改,早非原刻模样。而后期所编的三种词别集《二云词》《餐樱词》《菊梦词》本身收词量较大,入选《蕙风琴趣》的词作高达64首,占据总数的三分之二。1915年编成的《餐樱词》收词最多,达28首,而1916年编成的《菊梦词》总共只收词30首,而入选则达21首。1914年左右是况氏的创作高峰期,作词颇丰,入选比例高。
实际上,随着阅历的增高、词友间的频繁切磋以及自身词学技艺的逐渐成熟,其后一时期的词作显然在体制和内容方面更加圆熟,故而选录较多。另外,《蕙风琴趣》从各词别集选定之词,基本全收于自定本《蕙风词》③,二者的编排顺序、版本形态也大体一致,后者增入的不过是新近写成的18首词作④。从1918到1925的八年时间,况周颐的治词路数与词学思想已渐趋稳定,对前刻删编之词比较满意,没有再作大幅删削,甚至连改动也很细微。实际上,况氏在编选《蕙风琴趣》时,就已经在思考和构撰较为系统的词学理论,甚而,许多具体的修词方法也是在此一编选过程中形成的。因而《蕙风词》的删改与《蕙风词话》的撰作大致同步,反映了词人创作实践与词学理论的交叉与互动。
三、《蕙风词》的删改类型与况周颐的改词方法
(一)《蕙风词》的删改类型
《蕙风词》的编选对大部分词作并未有明显的改动,基本保持了选入之前的原貌,一部分改动的词作,改定的类型并不一致,仔细对校以后,可以大致区分出以下六种改定类型:
1. 别字误字订正(不包含异体字)
如《摸鱼儿·甲午中秋》,将“莹澈”改作“澄澈”;《唐多令·甲午生日感赋》,将“须麋”改作“须眉”;《临江仙》(危坐促弦弦转急),将“子巂”改作“秭归”;另如《金人捧露盘·芙蓉》《花发沁园春·小春见梅》等,将“丰神”“丰格”之“丰”改成“风”。况氏好古,写词多用古字生僻字,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其作品在刊选时出现文字上的讹误。
2. 词牌词调的核检
如《锦钱词》所收之《思越人》(苦恨花枝照酒杯),经查与词调不合,在收入《蕙风琴趣》时就调改为《鹧鸪天》。另外词牌《浣溪沙》历来有齐言体和杂言体两种,况周颐在编选时,以杂言体《浣溪沙》为正体,齐言体《浣溪沙》改成《减字浣溪沙》。以《浣溪沙》(如水清凉沁碧衫)为例,《养清书屋存悔词》本作“浣溪沙”,到了删改本《存悔词》以后都改成了《减字浣溪沙》,这反映了况氏在词牌词调处理方面的严格统一。
3. 四声的处理
况氏编选词集时,严守四声,苦研词律,经常利用词中小注,对部分字词的声调作明确的注释。比如“拌”“作”“玉”“重”等字下注“去”,如《紫萸香慢·九日再赋》《多丽·秋雨》《倾杯·丙辰自寿》等。但还有一部分词作选入之前加了声调小注,选入之后作了删除,如“不”“落”“白”“望”等字,选入之前各字下注“作平”,选入之后统一删除。经考察,这部分删除的声调,多为况氏早年作品,而加注的原因在于这些字本来是仄声,为了符合词律的平仄要求才加以说明。而相反字下作“去”声的小注基本全部留存,且“蕙风词”所收的况氏晚年词作中,依然会在部分字下加“去”声。这表明况氏对审字订拍、四声平仄的谨严,特别是对词中去声字的讲究。另有一则逸事可以说明况氏在词律上的谨严,据张尔田《近代词人逸事》附录《词林新语》“临桂王右遐于蕙风为前辈,同直薇省,研讨词事。右遐每有所作,辄就蕙风订拍,蕙风谨严,屡作为之屡改,半塘或不耐,于稿尾大书‘奉旨不改了’”,况氏对审定他人词作都是如此细致,对己作想必更加苛刻要求[4]4370。
4. 词中自注和词序的删改
况氏填词,担心“吾词中之意,唯恐人不知,于是乎勾勒”[5]26,常利用词序或词中自注说明创作缘由、解释部分字句,但在编选《蕙风词》时,却对部分作品的词序和词中自注进行增删修改或集中处理。如《蝶恋花》(西北云高连睥睨),编入前词题序作“展重阳日,邃父招同幼遐登西爽阁,子美因病不至”而编入后改作“八月二十二日,邃父招同文石、幼遐登西爽阁,子美因病不至”,具体的日期和参与人数都交代清楚。另如《沁园春·绿樱花第三咏》《六州歌头·镜中见鬓丝有白者》编入前词后小注过长,编选时则予删除。
5. 词作顺序的调整
词作顺序的调整是指在编排时同一题旨或缘由下有多首作品,最终入选的只有某一首,且同一类同一组的作品放在一起,留下很明显的编选痕迹。如在《餐樱词》中多选入咏樱花词,其中《减字浣溪沙》九首、《戚氏》(倚珍丛)皆是。另如《风入松·宋徽宗琴名松风》总共写有四首,《蕙风琴趣》在编选时只选入前两首,而在自定本《蕙风词》里,况氏又把另外两首增入,并删去“前题,禁前调所用典”字样,从而构成一套完整的咏物词。
6. 词句的改定
编词过程中最常见的就是对具体字句的改定。经对勘,况周颐主要对其1914年以前所作即前期作品删改较多。改动部分主要是开头起句、收结尾句和上下阕换头部分,而这也往往是写好一首词的关键。如《金缕曲·院内秋海棠数株》前后三改,结句原作“思往事,千万缕”,再改为“悲锦瑟,唱金缕”,而收入定本《蕙风词》时又作“休为我,唱金缕”,词意层层加深。另如《花发沁园春·小春见梅》换头大改,《念奴娇·忆南湖旧游用朱小岑先生飘帛塘观荷韵》《莺啼序·苇湾之游》二词,起句、结句大改。删改是创作的一部分,也是词集编选的一部分,改词的过程是词人总结创作经验的过程,其中不乏一定的学理意义。
(二)况周颐的改词方法
删词、改词是锻炼词艺、提高词品的重要环节。在对“少作”进行删改时,况周颐并不是率性为之,而是对如何“改词”进行了一番思考,积累了十分丰富的经验,并上升到理论总结的高度,这在他的词话批评著作《蕙风词话》里可以参证。如《蕙风词话》卷一有多处提到改词之法:
佳词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词之法,如一句之中有两字未协,试改两字,仍不惬意,便须换意,通改全句。牵连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元来句意,愈改愈滞也。[5]34
改词须知挪移法。常有一两句语意未协,或嫌浅率,试将上下互易,便有韵致。或两意缩成一意,再添一意,更显厚。[5]34-35
常有一词作成,自己亦既惬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据律细勘,仅有某某数字,于四声未合,即姑置而过存之,亦孰为责备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松一字,循声以求,忽然得至隽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绝警之句。[5]29
以上谈“改词”的方法多为况周颐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反复涵泳、修改打磨后的甘苦之言。如《金缕曲》(秋也抛人去),前后三改,这还仅仅是体现在现存文献版本上的改动,况氏在写定及两次编选的过程中而不为人知的改动次数想必更多。至于“牵连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则更多,改动最多的如《莺啼序·苇湾之游》,为了“惬意”,“换意”达十句之多。另如《蝶恋花》(西北云高连睥睨),则体现了况氏的“改词须知挪移法”,此阕过拍本作“诗人大抵伤憔悴”,结句作“鬯好秋光图画里”,但整阕词显得“语意未协”,而改动之后上下互易,过拍作“秋光鬯好人憔悴”,结句作“满目烟芜残照里”,“鬯好秋光”与“满目烟芜”相对比,这样就更加突显词人的“憔悴”愁绪,词穷而后工,“便有韵致”,愈改愈浑成。另外,晚清词体声律之学大盛,况氏在守律订字方面亦很严谨,除前举订调注声外,因一字改数句处,细考当不胜枚举。而况氏能在改词甚至改一字之中发现“至乐之一境”,自得其乐,这种完全沉顿于词,精研词艺的“苦吟”精神,使其在创作实践中不断加深对填词作法、词学理论的理解和融通,也促使其词学思想的内涵不断得到补充和深化。
在“删改”词当中,况氏通经常改动的是词的起句、过拍、换头以及尾句。这几处是写好一首词的关键,如词的起句,况氏曾说“起处不宜泛写景,宜实不宜虚,便当笼罩全阕,它题便挪移不得”[5]36;对于过拍和换头处,则说“过拍只须结束上段,笔宜沉着。换头另意另起,笔宜挺劲”[5]44;至于尾句,况氏虽未明言,但从其主张词要有言外之意来看,结句一般要求“言有尽而意无穷”,轻灵婉约而出语自然。以《莺啼序·苇湾之游》的删改为例,起句原本作“城阴万丝瘦柳,倦寻芳意绪”,后改为“轻阴半湖翠掩,想临妆媚妩”,就整阕词来看,原作起句虽写景,但情实为主导,虚大于实;而改后之起句,景更加明丽,情在景中,自然出之。换头原作“风流自惜,也莫名花,被燕莺暗妒”,改后作“逢花最惜,见说为花,便有花暗妒”,以“花”写“花”,新颖别致,且与后段写“年年花好人暗老,望蓬山、肠断花知否”之“花”,前后相应,语意紧密承接,笔力“挺劲”,自然妙造。若沿用原来旧句,则起意较散,与后段接洽不合。另如尾句原作“宵来还梦湖边,障绿愁云,洗红怨雨”,改后作“蹋摇细桨声中,路入疏烟,似闻怨语”,很明显原作尾句把“愁怨”的情感坐实,若放在过拍,似还得当,放在结句便不轻灵,显得直露;而改后之结句,言近旨远,轻灵婉约,更胜一筹。
正是本于“精益求精,不肯放松一字”的苦“修”功夫,使得况氏在编选与删改词作的过程中总结出一套丰富而又实用的改词方法。况周颐对改词十分执着,对编选己作极其严苛,除其个人对词体声韵的重视以外,还受到清代词坛词集校勘风气的影响,校勘最重要的环节不是改正讹误,而是校律校韵,这种从校勘唐宋词集积累而来的经验也会被自觉运用到对个人词作的删改修订,故况周颐的改词方法具有一定的适用性,在学理上也有清代校勘学理论的支撑。但独学而无友,况周颐词学思想的成熟、词集编选和删改的背后也离不开与词坛大家的交游与对话。
四、词学交游对《蕙风词》删改之影响
词学交游是况周颐词学思想走向成熟的关键。考察《蕙风词》的删编,不能只看到况氏前后期词作和词风的变动,还要顾及促使况氏词艺进步和词学观念变化的原因。除了自身的天分学识和阅历积累外,词学交游也是况氏编选、删改《蕙风词》的重要因素。况氏多次在其词话笔记序跋中提到师友间互相酬唱、切磋词艺对其词作的巨大影响,《蕙风词话》卷一谈及“天分聪明人最宜学凝重一路,却最易趋轻倩一路。苦于不自知,又无师友指导之耳”[5]16-17,其中不乏对自己早年作词因“无师友指导”流于轻倩而感到惋惜。徐珂《近词词话》引况氏自述其填词经历曰:“余自同治壬申、癸酉间,即学填词,所作多性灵语,有今日万不能道者,而尖艳之讥,在所难免。光绪己丑,薄游京师,与半塘共晨夕,半塘词夙尚体格,于余词多所规诫。又以所刻宋元人词属为校雠,余自是得窥词学门径。所谓重拙大,所谓自然从追琢中出,积心领神会之,而体格为之一变。”[4]4227-4228况周颐将王鹏运看作其学词导师,正是与王氏的交游,他才得窥词学门径,甚至其词学思想的核心“重拙大”之说也来源于王氏的启发。况周颐《餐樱词自序》又谈到朱祖谋对其学词的帮助,尤其是声律方面,“其得力于沤尹,与得力于半唐同。人不可无良师友,不信然欤?大雅不作,同调甚稀。如吾半唐,如吾沤尹,宁可多得”[2]535。
王鹏运、朱祖谋等词友分别在词的体格和声律两个方面对况周颐作词产生了深远影响。况氏十二岁即学填词,虽然“所作多性灵语”,但“尖艳之讥,在所难免”。光绪十四年(1888)入都以后,与王鹏运晨夕酬唱,王半塘词讲求体格,对于况氏“多所规诫”,并叮嘱况氏在四印斋校勘宋金元词,自此以后,其词“体格为之一变”。况氏二十岁以前即刊刻《存悔词》,入都后与王鹏运、端木埰等酬唱,《新莺词》即其时所作,该集与王鹏运等人词集合刊为《薇省同声集》。但光绪十八年(1892)况氏在编订词集丛刊《第一生修梅花馆词》时,却对前刻《存悔词》《新莺词》作了大幅删削,《存悔词》只保留12首,《新莺词》删去与《存悔词》重复的5首,只留存21首,并且对部分词句进行修改完善,而少作《存悔词》更只作为附录留存。况氏在删改本《存悔词自序》中说:“余性耆倚声,是词为己卯以前作,固陋。无师友切磋,不自揣度,谬祸梨枣。戊子入都后,获睹古今名作,复就正子畴、鹤巢、幼遐三前辈,寝馈其间者五年始决。知前刻不足存,以少年微尚所寄,未忍概从弃置,择其稍能入格者十数阕,录附卷末。”[2]532可见王鹏运等人的规诫,师友之间的切磋和指点,使况氏“知前刻不足存”,故在删改本《蕙风词》中,这“不足存”的12首仅留存5首,附在卷末。
王鹏运在词学上对况周颐的提携和规诫,影响着其一生的治词历程。在四印斋,王鹏运不仅督促其校词,使其在校词的过程中加深对唐宋词佳构的理解,从而融入创作实践中,又对其具体词作予以规诫,帮其改词。徐珂《近词丛话》记载况周颐屡以词质之王鹏运,曰:“夔笙于词不轻作,恒以一字之工、一声之合,痛自刻绳,而因以绳幼遐。幼遐性虽懒,顾乐甚不为疲也。”[4]4228王鹏运虽然性懒,但在帮助和提携词学同道方面总是不遗余力。此外,王鹏运的词学观念无形中影响着况周颐的创作态度,从而使其对作词、改词以及编选词集采取十分审慎的态度,尤其是王鹏运“重拙大”的词学理念,经由况周颐融汇发挥,最终生发出一套较有体系的批评理论,成为近代词学中的重要范畴。况氏对少作删选严格,并屡有改动,与王鹏运的规劝紧密相关。光绪三十年(1904),况氏重游苏州,撰成《玉梅后词》,但王鹏运告诫“是词淫艳,不可刻也”,虽然况氏认为这是郑文焯从中蛊惑王鹏运而致,但王氏的意见无疑对其造成了重大影响,况氏“自是断手,间有所作,辄复弃去”[2]533。果然,《玉梅后词》存词20首,况氏选录《蕙风词》时竟一首不录。赵尊岳认为《玉梅后词》“有绝重绝拙绝大处,则非作艳词者所可望其肩背矣”[1]77,《玉梅后词》是况氏为悼念亡姬桐娟而作,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感情诚挚之作,是以侧艳写沉痛,确有“重拙”之处,就连况氏自己也无奈地说“吾刻吾词,亦道其常云尔”,但况氏编《蕙风词》时不予收录,只将其作为其《阮庵笔记五种》之附录而留存,可见王氏规劝对其影响之著。王鹏运于1904年谢世以后,况氏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未再编刻过相关词集,而逐渐沉浸于金石碑版之学,多与缪荃孙、端方等人来往,写词的主动性和积极性都大为减弱,几无词作留存。显然,此一时期是况氏创作的低谷期,直至1912年在沪上遇见朱祖谋,才又激发了其创作的热情。
况周颐《餐樱词自序》云:“夫声律与体格并重也,余词仅能平侧无误……未能一声一字剖析无遗,如方千里之和清真也,如是者廿余年。壬子已还,辟地沪上,与沤尹以词相切磨。沤尹守律綦严,余亦恍然向者之失,龂龂不敢自放。”[2]525在创作和词集编选方面,王鹏运的影响主要是在前期,也即1912年之前。此后,况氏来到上海,因住处与朱祖谋“衡宇相望”,遂“过从甚频,酬唱之乐,时复得之”[1]79。两人日渐以词切磋酬唱,重新燃起了况氏的创作欲望,朱氏向以“律博士”著称,其严格的词律意识定对况氏之创作起到模范和警示作用。况氏“龂龂不敢自放”,回首前作,恍然有向者之失,从而醒悟作词须“声律与体格并重”,并在此后的创作里严格按照“宋元旧谱,四声相依,一字不易”。况氏后期创作上对词声律的格外讲求,朱祖谋功莫大焉。
民国二年(1913),况氏才正式复归创作,至次年二月就已撰成《二云词》,该集收词44首,有15首入选自定本《蕙风词》。据《二云词》最后一首《紫玉箫》(流水凝眸)题下自序,“甲寅四月二十二日,晤沤尹苏州,商定近词”,又在词中写道“还商略,一字一声,按谱丝阑”[2]278,所谓“商定近词”,即是商定近一年写成的《二云词》,而“一字一声,按谱丝阑”,当指与朱祖谋商定字句声律、四声平仄。况氏积极向朱祖谋请教字声格律,在创作时“四声相依,一字不易”,如《二云词》第二首《绮寮怨·和沤尹赠素云》题下小序云:“阴阳平上去入声悉依清真,凡协宫律,先审清浊,阴平清声,阳平浊声,亦如上去不可通融也。”[2]215在《意难忘》(烟柳昏黄)词序中,况氏从弟子徐珂处看到黄侃、汪东所和清真词,“四声相依,一字不易”,但又叹其“于阴阳平声未尝措意”,故仿作一阕,“并阴阳平悉依清真”[2]268,又在该词末尾细审清真词韵,将词中每一处叶韵字辨阴阳、分上去,十分谨严。诚如赵尊岳在《蕙风词史》中所言“先生初以天才为词,虽节拍不乖,亦未尝一字一声,三探三讨。自辛亥来沪,与彊村侍郎游,同音切磋,益臻严谨……其和清真《意难忘》盖守律之作,树之规范者也,其于彊翁推挹情亲,辄托于词”[1]84,与朱祖谋在字音声调、格律宫调上的切磋探讨,自然使其在词的律法方面日臻谨严。
朱祖谋不仅在声律体制上给况氏以指导、模范,也积极帮助况氏校词刻词,这对况氏后期词的圆熟与刊选有深刻的影响。如况氏刻于1915年腊月的《餐樱词》,是在朱祖谋的参与和帮助下完成的,是集存词56首,最终选入《蕙风词》达31首,可想况氏对此集之重视。另外,《餐樱词》中与朱祖谋酬唱词最多,此外还有步和朱祖谋社课、题《彊村校词图》之作,大多选入自定本《蕙风词》,而交游之密、身世之感、言外之意与声律之协俱见其中。1916年,况氏撰成《菊梦词》,收词30首,而选入《蕙风词》高达21首,集中最后一首《金缕曲·积余为刻菊梦词赋谢》有“高情却负彊老”句,下自注“词未成卷,沤尹先有剞劂之约,俄复属之积余”,可知《菊梦词》乃徐乃昌为之刊刻,但朱祖谋早有“剞劂之约”在先,故况氏无奈“约明年、玉梅开后,为编新稿”,可见朱祖谋密切关注况周颐的创作情况,并答应为其刻词。自定本《蕙风琴趣》与朱祖谋《彊村乐府》合刻为《鹜音集》,由孙德谦四益宦刊印,或因二人有共刻词集之约。
综上,与王、朱二人的词学交游,对况氏的创作、词学思想及词集编选产生了巨大影响,王鹏运和朱祖谋,分别影响了其前后期的词作和词集编选。况氏词学之成就,诚如其所言“得力于沤尹,与得力于半唐同”。人不可无良师友,其信然哉!
五、余论
况周颐在编选和改定词作的过程中,不断总结填词、改词的方法,注意审字订调及词句间四声平仄的协畅,剔除无关宏旨的“咏物介祝”之作,所选之词大多言之有物,兼顾到词的声律、意旨和品格。当然,这些都离不开与诸师友间的持续切磋与商讨。除此而外,须注意从编选《蕙风琴趣》到删订《蕙风词》的七八年间,况氏很少再编刻相关词集,但这期间他并未停止创作,其中一部分词作发表于报刊杂志,一部分稿抄敝帚自珍,而最终编入《蕙风词》的词作只有18首,但这一期间,他陆续编写了许多词话、笔记,如为刘承干编写《历代词人考略》,写定《餐樱庑词话》(1920)、《天春楼琐语》(1920)、《玉栖述雅》(1921)、《天春楼漫笔》(1921)等,集中阐述他的词学思想,《蕙风词话》的酝酿和撰写当在此一期内完成。可以说,前期的创作、选词及改词的切实经历,是其将创作和改词经验提升为词学理论的关键。故《蕙风词》的删改反映了创作实践与理论总结的相互作用,一方面作词和选词的过程是词学观念逐步萌生的过程,另一方面,某一词学理论比如改词方法的成型又会作用于具体的创作,促进词艺的成熟。藉此可以看到清代词人删编词集与其词学思想生成互动的一般过程,从而还原一段生动鲜活的词史。
注释:
① 选入自定本《蕙风词》的31首词全部取自《餐樱词》,其中28首已见收于《蕙风琴趣》,另外3首为后来删订时,重新选入。
② 按《秀道人俢梅清课》,刻于民国九年(1920),收词53首。其中11首已被收入《菊梦词》,并且又被选入《蕙风琴趣》,去其重复,故在自定本《蕙风词》中只收入一首《戚氏·沤尹为畹华索赋此调走笔应之》。
③ 按《蕙风琴趣》中未见于其他各词别集中的只有两首,题作《水调歌头》(人世自桑海)、《绕佛阁·过教场头巷鹜翁故居》,当为况氏1918年前后最新词作而未及收入前刻各词别集,因而在选定《蕙风琴趣》时一并增入。这两首词后亦收入1925年自定本《蕙风词》。
④ 这18首词并不见收于况氏此前所刻词集,经查考,这些新增入1925年自定本《蕙风词》的词作大多作于1918至1924年期间,有的发表在当时的报刊杂志,是其晚年词作的代表。
[1] 赵尊岳. 蕙风词史[J]. 词学季刊, 1934(4): 68-105.
[2] 况周颐. 况周颐词集校注[M]. 秦玮鸿, 校注.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
[3] 冯乾. 清词序跋汇编: 第1册[M]. 南京: 凤凰出版社, 2013.
[4] 唐圭璋. 词话丛编[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6.
[5] 况周颐. 蕙风词话辑注[M]. 屈兴国, 辑注. 南昌: 江西人民出版社, 2000.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Editing of Huifeng Ci by Kuang Zhouyi and the Influence of CI Society’s Communication on the Compilation
XU Xin-wu
(College of Literature,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Kuang Zhouyi revised and finalized in his later years all his Ci poetries into second volumes of Huifeng Ci. Through his meticulous selection, only 123 Ci poetries were included. This was not only the preservation of elaborates, but also the reflection of editing idea. From this work, Kuang accumulated rich experience in poetry modification. Obviously, the internal motivation for Kuang’s Ci selection was the sophistication of his Ci poetry’s thought, while the external motivation for his Ci selection was out of his communication with Wang Pengyun and Zhu Zumou, which made a deep impact on him about the process of CI poetry’s learning, writing, modification and selection. Besides, the revision and finalization ofwas similar to, which indicated that Kuang Zhouyi’s creation was interrelated to the theory of Ci poetry.
Kuang Zhouyi,,, selection, CI society’s communication
I206.2
A
1001 - 5124(2022)02 - 0041 - 08
2020-12-19
徐新武(1990-),男,陕西咸阳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近代词学。E-mail: 510691173@qq.com
(责任编辑 夏登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