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缘
2022-03-17王小梅
王小梅
曹小柏来布朗山已经两天了,采访工作陷入僵局,他索性到处走走看看,顺便把年假给请了,在此安心住下。这是五月,布朗山为期三个多月的雨季开始了。绵密的雨,催眠般落在草木植被、花卉丛林之上,随即被悄无声息地吸走。
曹小柏的采访对象是位七十一岁的老人,牙齿掉了大半,说话时嘴巴严重漏风,鼻孔里也是嗡嗡之声,听不太清。今年是本县普洱茶协会成立十周年,而他是保护茶山的大功臣,自五十年前上山,一直没有离开。从前,山上还挺热闹,有男人、女人,有运送茶叶的驴子和马;后来,汽车取代浩浩荡荡的马帮;再后来,茶厂干脆搬到另一个交通便捷的地方,人和汽车都不来了,他也退休了,但仍然留在茶山上。
唯一一次下山还在几年前,工资不再以现金的形式发放,他们要他去城里的银行开户头、办卡。外面世界变化太快,认识的人都不见了,熟悉的房子、店铺都拆了,耳边尽是汽车喇叭声。老人在旅店躺了一夜,天一亮便退了房,重新回到山上。此后,再也没有下来过。比他晚来的人都走了,他还没有走;茶厂都搬走了,他还留在那里。曹小柏想知道他为何留下。因为工作原因,曹小柏近距离接触过很多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也有这个知情权。
曹小柏来的那天,雨下得很大。汽车将他送至山脚下,便掉头回去了。山上世界,草木苍翠、水气氤氲,宛如置身虚无之城。那天,曹小柏在泥泞中徒步近一小时,远远看见一排深灰色砖瓦房,屋顶平直,几何式的方正感,不是本地村寨特有的建筑风格。老人坐在门前木椅上,嚼着槟榔,眯缝着眼,手中握着一只辨不出颜色的搪瓷茶杯。一把紫砂茶壶搁置在面前矮凳上,壶口磕破了,壶身积存着喝茶人留下的包浆,近乎黑褐色。
老人颤颤巍巍地起身,用苍老的嗓音招呼曹小柏喝茶。可能,他将曹小柏当成闯入茶山的背包客,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不得不说,那是曹小柏平生所喝过最温暖、最难忘的茶。茶水落肚,温热的液体瞬间流遍全身。
当晚,曹小柏宿在老人隔壁屋里,床铺主人是他已退休的同事,十几年前就飞奔下山,投靠女儿一家去了。大雨从白天毫无过渡地来到夜里,雨点繁密、急促,好像要把世上的小溪、湖泊、大海全部填满。雨声中,曹小柏的采访对象蜷缩在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里,唯一的家用电器是一台十七寸的彩色电视机,开机时会发出啪啪的响声,人像的脸是花的,模糊不堪。
作为一名报社记者兼摄影师,曹小柏采访过无数名人,从科学界翘楚到抗美援朝老兵、从县委书记到环卫工人,但没有见过这样“不合作”的“名人”。老人害怕照相,一旦曹小柏举起相机,他便以手遮脸,说什么也不让拍。
他惯于低头,用槟榔叶贴在脑门上,好像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他疼痛不已。除此之外,他还习惯性地皱眉;问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平时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多久有人来看他一次——他除了皱眉,就是摆手,好像这一切不值一提。只有当坐下喝茶时,他才放下所有拘谨,皱缩的表情完全舒展开,尽管仍旧一言不发。老人不怎么吃东西,除了米粥和茶汤,尤其是茶,那几乎是他的命根子。
这是一个废弃的茶厂。厂房周遭荒草连天,外墙爬满藤类植物,无目的地疯长。简陋的制茶车间里,至今还摆放着锈迹斑斑的揉茶机、烘茶机、切茶机等机器。有些已被拆成零部件,露出里面黄灿灿的铜丝,像灰烬里抽出的一点火星。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间里,曹小柏发现一台发报机,从那磨损的电键上,似乎还可聆听到“滴滴滴”的发报声;好像这里不是茶厂,而是某个秘密机构的大本营。
曹小柏点开手机地图,屏幕上一片云山雾罩,缥缈的云雾演绎成烟的轻柔舞蹈,透出丝丝缕缕的凉意。曹小柏发现群山之中有一个不断上涨的大湖,雨季时由天上之水将它填满,到了旱季,它蒸发的水气足以润泽周遭的山林与茶园。
那个雨夜,曹小柏似乎闻到屋角落、墙壁缝隙里散逸出的茶香,好像屋内有一口灼烫的大铁锅,不停地翻炒那些碧绿的大叶茶。制作茶叶时带出的声音及气味,让他的记忆变得恍惚。
曹小柏来自龙井之乡,家乡后山的坡地上种着一垄垄山茶树。每年清明前后,村中少妇、老妪包着湛蓝或深红的头巾,拎着竹篮子,聚集在茶园里头说说笑笑。那春天茶山上的一幕,至今仍留在他的记忆里。
曹小柏和伙伴们还喜欢在冬雪覆盖山林时上山玩打雪仗的游戏,将雪团击得漫天飞舞,将山地上捡来的茶籽,偷偷丢进家中瓷盆里,幻想长出一株碧绿浑圆的山茶树来。除了山茶籽,曹小柏还收集西瓜籽、鸡冠花籽、松籽、柏树籽……曹小柏总是对种子着迷,妄想那些籽粒能落地生根、茁壮成长,却没有一次如愿。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老人已经烧好早饭。南瓜小米粥、一小碟腌菜,还有花生米。桌上茶壶里灌着浓郁的茶汤。雨已经停了,天空亮堂许多。老人坐在门口,凝望对面坡地上的茶树林,莹绿的叶片上顶着小水珠,一闪一闪的。上山时,曹小柏特意数了数,茶树共有十六株。它们高矮不一,大的已经两米多高,小的还只齐膝。显然,它们是在不同年份栽下的。
看到曹小柏,老人嘿嘿一笑,说布朗山上的人只吃早饭和中饭,已经习惯了。原来,他在为昨晚让曹小柏饿了一夜而道歉。昨晚临睡前,曹小柏一直以为他会招呼他吃饭,看到厨房里一直没有动静,直到老人睡下,曹小柏才死了心。半夜饿极时,他偷偷摸摸爬起来,到处找吃的,除了半块发霉的玉米饼,什么也没找到。
曹小柏很快将桌上粥菜一扫而光,它们太美味了,尤其是南瓜小米粥,就像一些食品广告里说的,“入口即化”。吃完早饭,曹小柏在附近的山林里转悠。他知道不能走太远,雨说来就来,一片积雨云飘过,便是一阵瓢泼大雨。哗啦啦,子弹一样砸下来,能把人瞬间淋透。
雨季的山林给人青翠欲滴之感,大自然将绿色的浓度调整到最饱满、最丰厚的状态。灌木丛里悬垂着红色浆果,就是曹小柏童年时吃过的蔷薇科悬钩子属果实,有一个很复杂的学名,他总是记不住,没想到这里到处都是这种野果。
更让曹小柏惊奇的是,由临时雨水所积蓄的水潭里,还有鱼虾游弋,它们的身子极为细小,会使障眼法。小时候,夏天的黄昏,他去溪流里洗澡,细碎的沙砾上就游荡着类似的生灵。曹小柏和伙伴们用毛巾去捞它们,双手合并去接近它们,但无济于事。它们总是游着游着就不见了,似乎永远也不会长大,总是那副细瘦、伶仃模样。
已经多年未见它们了,没想到居然躲在这临时水塘里。曹小柏蹲下身,默然凝视着它们。某一刻,它们似乎定住了,一动不动,幻变成水草的颜色、沙砾的颜色、山林的倒影色,把自己藏起来了。待凝神再看,试图伸手掬水,只见水面微微一晃,涟漪荡开,所有一切乍然消失了。林子一片幽暗,曹小柏走走停停,常常忘了时间,忘了自己是在布朗山上。
中午回来,还是南瓜小米粥、腌菜和花生米,曹小柏照例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吃个精光。老人兴奋地告诉曹小柏,有人要来送干粮了。曹小柏算了下时间,应该快到了。谁会在这时候上山呢,难道是专门为了送粮食来的?如果实在没吃的,他倒可以去附近村里买一点儿,只是有点远,路也不好走。
老人反复强调,那人一定会来的,早就说好的。那么,来人该是他女儿喽?上山之前,曹小柏多少了解一些,知道老人有一个女儿,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要是在山下,曹小柏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哪怕那些问题会让采访对象感到难堪,他也在所不惜。这是职业习惯,也是曹小柏认为获取事情真相的唯一手段。如果一个记者连这个都做不到,还当什么记者?
来布朗山后,曹小柏发现山下的规矩统统失效了。布朗山上有另外的规矩。在这个云雾弥漫、对着一盏茶或一棵树就能坐上大半天的地方,沉默永远比聒噪有效。两天过去,曹小柏决定留下。同行们深入生活的做法总会在他心里激起某种波澜,只是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既没有去过煤矿,也没有到过传销窝点,总是轻轻松松就把工作完成了。
这一次,却没那么顺利。老人支支吾吾不肯尽说,曹小柏甚至怀疑这是他为了将他留下而使的小伎俩。也难怪,山上生活实在寂寞,很少有人来。正好,曹小柏也想多待几日,倒不仅仅是为了采访。曹小柏穿着老人的衣服,在布朗山上漫走,想象自己是个隐居山林的人,除了食物、眠床,并无可挂虑之事。
山上最多的是落叶,千百年来的腐叶化作尘泥,安静地堆积在脚下。人的脚步踩在上面,发出安静的窸窣声。即使再大的动静,在这深山老林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多少年了,曹小柏从没有如此随心所欲地行走过。深山里的睡眠熨平了积累多年的疲惫。山林焕发的鲜辣气息涌入体内,在各脏腑之间欢快地游走。曹小柏懒洋洋地穿行于山石荒草之间,或坐或躺、随走随歇,真是舒服极了。
兴致起时,曹小柏爬至山顶之上,对着远处群山环抱中的蓝绿色湖水引吭高歌。大山那边露出大湖暗沉的一角,像一块经年的翡翠,静定在那里。好几次,曹小柏以为自己已经靠近湖水,它就在山顶那边。但此地山脉好似会使摺叠术或迷幻术,根本无法触及。
曹小柏没能近距离地看见大湖,却看到采茶的人上山来了。布朗山上都是古茶树,长得高而茂密,女人们要站在高耸的枝桠上才能摘到绿叶。而树梢顶端的叶片根本采摘不到,那是大自然馈赠给上天的礼物,凡人无法轻易获得。
那天早上,天刚刚亮透,曹小柏从房间窗口望出去,一个布朗族妇女头戴鲜花做成的花环,穿着节日的衣服,赤脚踩在枝桠上。很快,他发现树丛中还有别的采摘者,也是同样的盛装出行。
快中午时,电视台的人来了。那些已经结束采摘工作的妇女重新背上竹篓,赤脚爬到茶树上,接受摄像机的扫视。待摄像组的人走后,她们才盘腿坐到大树底下,就着茶水,嚼食带来的干粮,说说笑笑。她们深黝的肤色、红润的嘴唇,牙齿很白。她们头上佩戴的鲜花更让曹小柏吃惊。一度,曹小柏以为那些花是塑料做的假花。可这山野里的人,怎么会佩戴假东西呢?更让曹小柏诧异的是,她们头上的鲜花到了午后,居然毫无枯萎的迹象,甚至更为美艳和润泽。这附近全是茶园,没见野花遍地开放,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要是在从前,曹小柏早就掏出相机,对着她们一阵猛拍,不断响起的快门声会带给他难以言喻的兴奋感。他还记得那种感觉,手指微微发怔,眼睛发酸,几乎停不下来。过去很多年里,曹小柏都是依赖这份激情来完成工作,几乎没遇到障碍。
作为人像摄影师,曹小柏的计算机里储存着无数陌生的脸孔,他们出现在镜头中相同的位置──相似的构图、切入角度,甚至曝光方式,曹小柏对他们一视同仁。他总是在对拍摄对象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的情况下,便完成了所有工作。
曾经,曹小柏遇见过一个拍摄对象,她给曹小柏一种很难了解的感觉,好似拍摄过程中,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调准焦距。她叫李琴美,是南方嘉木茶馆里的品茶师──说是茶馆,其实品茗为辅,售卖茶叶才是主业。
那里如同茶叶博物馆,珍贵茶品装在一个个枫香木抽斗里,应有尽有,让人想起同是植物界瑰宝的中草药。那个叫琴美的姑娘,像熟悉自己的指甲般,对每片茶叶的沉浮和品性如数家珍,什么武阳春雨、雁荡毛峰、庐山云雾、恩施玉露、前岗辉白、雪水云绿、蒙顶甘露、象园雾芽、舒城兰花等等。光听这些名字,就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但曹小柏对茶叶素无研究,平日为了提神,只喝浓茶和咖啡。
曹小柏是被茶馆老板谌先生邀来,为一袭白衣、坐于茶席之前的李琴美拍照,用于商业宣传。茶艺展示结束后,曹小柏留下喝茶。素净的茶室,幽兰馨香,竹制百叶窗若隐若现。品茶宛如操琴,姿态极美,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闭目回味。曹小柏的眼前恍如升起一阵烟雾,空气中有茶香浮动,藏匿在宽袍大袖、举手投足之间。这一幕有点像电视里的场景,美则美矣,总让他觉得隔着点什么。
这之后,他们算是认识了。渐渐熟悉后,她告诉曹小柏,她的舌头天生为喝茶而生。自小会吃饭时,便在喝茶了。进茶馆工作后,她更是将天南地北每一种茶叶都尝了个遍,并记得其中细微处的差别,从不会搞错。每一款新茶制作出来,他们都要请她喝过,才敢上市。
他们信赖她的舌头和常人不及的闻嗅能力,这属于典型的老天爷赏饭。她自己也很爱惜,从不敢乱吃东西,坏了口味。既然在吃上不能放纵自己,业余时间,她做得最多的便是各种观看。她看过很多电影,把豆瓣排行榜上的高分电影几乎都看了一遍。他们认识后,她也会发一些推荐给曹小柏。
那段时间,曹小柏陆续看了《海边的曼彻斯特》《寻访千利休》《海上钢琴师》《时空旅人之妻》等影片,都是她推荐的。他们之间,或许有过一些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东西,如雨后蘑菇,如天上云彩,被微信聊天、甚至被电影画面所催发,又无来由地黯淡下去,也在情理之中。他们甚至没有正儿八经地约会过,没有去过电影院,没有爬过山,更没有去过咖啡馆,两人很少见面,倒是经常在同一部电影里遇见。
那时候,曹小柏还和妻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尽管已是分居状态。十年婚姻生活,让他筋疲力尽,再没有余力去揣摩另一名女性的心思。与她的交往,让他轻松自在,没有负担。曹小柏不知道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早就存下了,被藏在某个深暗的角落里。当既定秩序被打破,她忽然退出他的生活,从大众视野里彻底消失……曹小柏才意识到那枚种子早已埋下。
那天傍晚,曹小柏离开昏暗的林子,与陪伴了一天的草木植物作别,内心充盈着久违的安宁与满足。回去睡一觉,明天一到,他又能见到它们了。只要他愿意,可以天天如此,不必返回山下的世界。
曹小柏忽然明白老人为什么不愿意下山生活,其实,这日复一日的发呆和闲逛,就是最好的生活。黄昏暮色中,曹小柏想东想西,竟然担心自己在这里住久了,会不想离开。
回到屋里,灯光下,老人已经摆开茶阵。曹小柏疑心,这整个下午,他都在喝茶──这山上的每一天,他都是如此度过。门前坡地上那片茶树林,每年、每季所萌发的新芽,大概都被他喝进肚子里去了吧。这样的日子,可真是惬意啊!
曹小柏犹豫着从老人手中接过茶盏。这熟悉的动作,让曹小柏想起那个人,模糊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这一回,曹小柏似乎看得清楚些了。一处凝碧的深潭边,一袭翠绿衣衫缓缓现身,映入眼帘;当定睛细看,眼前除了空无的暮色与沉默的对饮者,什么也没有。
老人不再将槟榔叶贴附在额上,脸上表情在暮色中也逐渐舒展开,就像茶叶在水中次第打开。淡绿的茶汤,鲜爽、醇厚宛如深山古树,缥缈散淡处又有云雾缭绕之姿。
那一晚,他们饮至深夜。茶叶渣子堆成小山似的。他们喝到头晕目眩,手脚颤抖不已,连茶杯都快握不住了。曹小柏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他们所说的“茶醉”,真没想到,茶如酒,也能将人灌醉。人生有此一醉,也算是值了。
来这里后,曹小柏总会想起那段往事,特别在夜深人静时。上山之前,曹小柏又托人去找她,依旧杳无音讯。最后一次,他给她发微信时,发现自己已被删除。无法忘记那一刻的震惊,在此之前,根本毫无征兆。
那次,曹小柏只想约她出来聊聊天。在那种情况下,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人聊聊。除了她,还能找谁呢?朋友很多,但真的要聊点什么,也是找不到人的。她的朋友圈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到了。曹小柏不死心,去QQ里给她留言。她的QQ空间也被删得一干二净,唯独剩下一张相片,拍的是一株古树,不断伸开的枝桠占据了整个画面,疏漏的枝条中露出被分割的天空,显得极为遥远,很不真实。
站在树底下的那人无疑就是她,深褐色上衣,也有可能是裙子──相片里只出现阴影浓重的上半身,辨不出表情。那株树实在太大,枝叶繁茂,将整个伞状树影一股脑儿投射在她脸上。她仰着脸,往树冠或天空里张望着什么。
后来,曹小柏才知道,她已经离开南方嘉木,把所有认识的人都删光了,社交空间里留下的痕迹也被抹得一干二净;那张古树下的照片,成了她遗留人间的唯一线索。来布朗山后,曹小柏才知道那是古茶树,或许还是一棵茶树王。
曹小柏承认在那段时间里,自己继续找人倾诉苦闷的心情,如果换作别的时间,倒未必会如此迫切。冲动之下,曹小柏把照片拿去给一个在园林局工作的朋友辨认,由于像素太低,离得又远,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有人说是香樟、有人说是乌桕,谁也不能确定。曹小柏甚至还问了南方嘉木的老板谌先生,对方气得想骂人,白白走丢这么一位优秀的品茶师。
后来,曹小柏无意中听一位熟知内情的人讲,茶馆里的人根本是拿她当摇钱树,遇到同行有新开发的产品,总是让她去品评。一天到晚除了喝茶还是喝茶,导致味觉失灵,什么也品不出来。一气之下,她不告而别。这些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听起来倒也算是一个出走理由。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曹小柏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不得不放下。某天深夜整理资料时,曹小柏翻到那些照片──那次茶艺展示的照片,第一次发现照片里的人有些拘谨,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隐秘的情绪,好似在抗拒什么,完全没有记忆中“行云流水”的感觉。回忆与照片事实带来的偏差,让他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那几年,曹小柏的生活开始出现变故。伴侣之间隐秘的缝隙逐渐增大,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原本交往密切的朋友越来越疏于联系;一贯强壮的身体也慢慢走下坡路,一旦超负荷运作,便倦怠不堪。
曹小柏远离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圈子,成功戒了烟酒,手机上的社交软件好几个月也不去瞅一眼。一切可有可无的交往都让他感到厌恶,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中年危机吧!但他实在有些享受这种状态。
安静下来,回顾过往岁月,人生已然过去大半。半途解体的婚姻、乏善可陈的人际交往、脆弱的亲情……曹小柏发现自己的生命中,并没有太多值得回忆的时光。就在那种情况下,一个荒唐的念头硬生生地长出来,怎么也无法拔除。曹小柏千百次地告诫自己,那是可笑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搞不好会把自己的人生毁掉。
那个念头唯一的内容就是:拍照,拍出满意的、牛逼的、金光灿灿的照片,成色十足、创意十足。从那以后,曹小柏像着了魔,发狂地看各种摄影大师的作品、纪录片,什么布列松、森山大道、荒木经惟、杉本博司,他把这些人的东西打印出来,贴满家里白墙。
曹小柏平生第一次感到拍照的艰难,手中快门宛如生了锈,很难轻易按下。他想要摄下的不仅是一些美妙的、难以言说的瞬间,应该还有别的东西、照片之外的东西,隐含着生命本身的孤独感和偶然性。这世上应该有一个这样的东西,能把所有照片连在一起,连成一个整体,而不是孤零零的一两张照片。曹小柏想要拍出那个能把一切都连在一起的东西。无论白天、黑夜,他都沉浸在这样的念想里。
这些念头的产生或许与那些电影有关。那时候,曹小柏经常想,如果她还在给他推荐电影,他就不会那么寂寞,就可以与她聊聊他脑子里发生的事情。曹小柏相信,她是他唯一可以交谈的人。当一个人把自己的人生全盘否定掉,重新来过,那分明是一场十二级以上的地震。
有时候,曹小柏从梦里醒来,分明感觉到她的存在。她知道他在做什么。曹小柏甚至想,就是她把他引到现在这条路上来,包括他这次来布朗山。
他们决定筹备一个摄影展,主题是展示各行各业涌现的佼佼者。对这些事情,曹小柏一向处于消极怠工状态。后来,有人提议曹小柏拍布朗山上的老茶人,名叫宋易安,至今仍生活在山上。其实,很久以前,曹小柏就看过他的资料,最后因采访对象距离太远而作罢。
三十二年前,这个默默无闻的老茶人就有过近乎勇猛的行为,以猎枪打死过一只进犯的猛虎,还从老虎嘴里救下缅寺里的僧人。此前,老虎已经吃掉一个大人、一名孩童,吃红了眼。
来布朗山后,曹小柏问起此事,老人草草描述了一遍事情经过,对早年的英雄事迹显得异常淡漠。曹小柏也无法将眼前颤颤巍巍的老人与那个打虎英雄联系在一起,遂按下不提。
在山上,曹小柏逐渐习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多年来的熬夜恶习不治而愈。天晴时,他在房子周边的山林转悠;下雨了,便坐在门厅前听雨、喝茶。有时,也陪老人看看电视,但图像质量实在太差,人脸都是花的,根本看不下去。曹小柏日子过得简单而安静,除了饥饿经常在深夜来袭,将他从睡梦中摇醒。
老人照例很少说话,总是眯着眼,身子微颤,间或望一眼那条上山的路。再也没有采茶的布朗族妇女和扛着摄像机的人从那里走来,期盼中的来人也迟迟未能现身。
无聊时,曹小柏在手机上查资料,意外获知布朗山上有一株茶树王,树龄在一千七百年以上,不知是否安在。曹小柏想去看看,但山林那么大,古树参天、藤蔓交错、昆虫乱飞,极有可能迷路。曹小柏在手机上下载了茶树王的照片,反复研究,也研究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天晚上,临睡前,曹小柏在房间里捡到一本满纸泛黄的小册子,随意翻看着。躺下后,他迷迷糊糊地做梦了,不仅梦见茶树王,还发现那个失踪已久的姑娘正站在树底下,仰望着高处的天空,与照片里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曹小柏近身上前大胆问她:这些天,你都去哪里了?为何要将他删除?可任曹小柏一再发问,她就是不说话。
梦醒后,曹小柏第一次将李琴美照片上的古树,与茶树联系在一起。他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局部放大后,所见更为模糊不堪,大致形态却是清晰的。没有一以贯之的主干,多的是弯曲生长的侧枝。无数的侧枝成为主干后,再选择新的主干,如此反复,与布朗山上的茶树很像。
那几天,曹小柏一直想向老人打听茶树王的下落,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布朗山,不停地发问并不会获得更多答案。曹小柏只好求助于手机,但网上信息鱼龙混杂,让人难以辨别。其中有一篇发布在论坛上的文章,引起他的注意。说的是,某年春天,一群驴友由向导带着进入布朗山,去寻找传说中的茶树王。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手绘地图,便兴冲冲地上路了。一入深山,他们彻底傻眼了,地图所标的村寨、蜂房、水电站,根本查无实物。即使有向导带着,他们还是在落叶密布、枝藤纠缠的山林里空转了一天一夜才找到出口。很多人吓晕了,发誓再也不敢旧地重游了。
文后,驴友还附录了几个匪夷所思的现象,供网友们探讨。一是进入密林深处后,手机上的指南针停止摆动,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住,根本无法确定方位;二是他们发现,自己始终绕着一片林子转圈,林子好似呈椭圆形分布,而他们走在同心圆长短不齐的周长之上;三是等出了山林,他们发现沿途所采摘的大叶茶,已发酵成红褐色,可直接丢进沸水中饮用。显然,这拨人在林子里遭遇了诡异的时间,被一股隐秘的力量所阻止,怎么也无法目睹茶树王的身影。
好几次,曹小柏动了寻找的念头,试图去林子深处探个究竟,但每次都不敢走太远。
林子虽好,在曹小柏心里,总有所忌惮,怕走不回来。他没想到自己临了还如此犹豫,实在不该啊!不能出门的日子,曹小柏就坐在屋里喝茶、发呆,感到茫然无措。
有一天,曹小柏忽然发现窗外坡地上的茶树有些特别,与别处不太一样。曹小柏承认只是一种直觉,没有任何佐证。老人睁开眯缝的双眼,淡淡说了句:都是茶树,能有什么不同啊?
曹小柏想了想,没有说话。可能,他在山上待久了,把树当人看了。以前在山下,曹小柏看人也很准,熟识的人,光瞅着背影就知道是谁。
曹小柏逐渐爱上那清澈、鲜亮、浅绿中略带微黄的茶汤,它们渗进他的身体肌肤,在蛛网般密布的血管里游走,将陈旧的、不安的事物清除出去。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曹小柏甚至感觉到一个杏黄、明亮的世界正在他体内驻扎下来。
几天之后,一个天色阴沉的午后,泥泞的山路那头走来三个穿深色风衣的男人,个头高矮近乎一致,迈着齐整的步伐,似乎为着一件明确而急迫的事情而来。他们是本地茶叶协会的秘书、茶厂厂长助理以及县文联的作家;后者要写一本关于普洱茶的书,特来拜谒古茶树王。他们请老人带路,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去往那里的路。
他们齐刷刷地站在小屋前的空地上,想马上出发,天黑前还要赶回城里。曹小柏感觉到老人犹豫的眼神,似乎担忧着什么。几分钟之后,他已经利索地从墙上摘下草帽,手里握着棍棒,走到他们前头去了。
那里离住处不过十几分钟,一条由腐殖土所堆积的小路上洒满落叶、花香和鸟鸣。茂林修竹,越往里走,越是丛林阴翳,暗无天日。
没有人去分辨所见为何树,曹小柏除了被即将见到茶树王的心情所激发,还有一种隐隐的担忧,不知前方除了茶树王,会不会有别的什么。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头顶之上是层叠、浓厚的绿色植被,天空在高邈的穹顶之上。前面走着的人忽然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装置,亮光叠映在翠绿植被上,局部呈现黏稠的深黑色。
有一刻,除了脚下树叶的窸窣声、灌木叶片被触及时发出的沙沙响,并无别的声响。曹小柏感到自己走在一条缄默的地下通道里,成为蝼蛄、鼹鼠、金龟子和蟋蟀的同伴,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跟随,生怕被抛下──只一眨眼工夫,前方之人已杳无踪迹。曹小柏以为他们要在阴翳中穿行很久,把个体的勇气和意志力磨灭殆尽,才能得见圣树,这世上的事情不都是如此考验人的吗?
但他们很快来至一处空敞的场地上,阴翳散去,光线穿过云层,从天而降。虽仍为阴天,但与刚才相比,恍如隔世。茶树王旁边站着一棵巨大的红毛树,两树互为依傍,枝柯交缠,难分难舍。茶树王脚下,铺陈着密集的落叶、腐殖土,不断有坠落的茶果隐身其间。
同行者颇为激动,拿出手机,对着古树一阵猛拍。曹小柏也按捺不住兴奋之情,一圈圈儿,绕着那大树行走。要知道这是周遭所有茶树的中心啊,搞不好是这片丛林里所有茶树的始祖,谁让它是王呢!
如今,这棵树王仍生机勃勃、开枝散叶。让曹小柏颇感诧异的是,视野所及并无别的茶树踪影,只有思茅松、栎树以及椿树杂陈其间。曹小柏想象那个地下世界,在泥土深处定然存在着一个绵延万里的地下世界,所有茶树的根系被紧密联结在一起,即使局部被截断,也很快得到复原和更新。
而所有生机的源头就在这株五六米之高的古树上,古树的精华凝聚在那些未被污染的鲜叶上。
可它们实在太高了,曹小柏无法摘取树梢顶上的叶片,只将靠近地面枝柯上的那簇新叶缓缓折下。叶缘呈锯齿状,叶脉对称分布,靠近末端时会出现分支,最终却形成完美的闭合式结构,宛如一首古老的乐府民歌。
回来后,曹小柏将从茶树王身上采摘的鲜片,摊放在竹筛子上晾晒。绿叶于缓慢蒸腾之中,香远益清,比新鲜的茶汤还要好闻。
曹小柏的心愿实现了,本应该高兴才是,却感到说不出的怅惘。是留是走,该是抉择的时候了,但还是很难下定决心。
那天中午,老人忽然提出,可以接受曹小柏的采访,条件是拍照时不要开闪光灯,他的眼睛不能接受强光照射。
在见过茶树王、心愿已了后,曹小柏本已放弃照相的打算,不想他却主动提出。大概是孤寂的生活让他难以忍受,还有等待之人久久未至……遂想留住身边的人,多留几日也好吧!曹小柏心里如此想着,不由生出愧意,先前想着要常来此地的念头遽然而逝。可见,真的留下还是难的,除非真的无路可走。即使他知道一旦留下,就有可能获得梦寐以求的安宁,人生至此不再奔波──但还是不可能呀。人就是这么奇怪,无论如何焦灼与压抑,还是要回到左冲右撞的生活里去,才能把路走下去。
老人说:一共有十六株,十六年里每年种下一株,你大概注意到了吧?
曹小柏点点头,这个他早就知道了。难道还有什么深意?为什么一年一植,何不一股脑儿种下,岂不省事?
从门厅望出去,就是那片茶林。曹小柏望见一个宛然存在的时间序列,略有些参差不齐,但过不了多久,这些差异都会被抹平。毕竟,在布朗山,老去的时间与新鲜的时间无处不在,连一千七百年前的生命都在。时间从混沌中发端,还会千秋万代地延续下去,无穷无尽。但属于个体生命的时间却是有限,这才让人感伤。
老人说,那些树都是他在妻子死后种下的,每年只种一棵。已经过去十六年了。如果实在记不起时间,就看看那些树,也该感到满足了。
说起妻子的去世,他并没有觉得如何悲伤,好像那个陪伴了他一辈子的亲人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化作茶树,站在窗前日复一日地望着他,将那些鲜叶奉送给他。有时,他还会看见她,总觉得她还在这里,和他在一起。老人口中的妻子属布朗族,而他是汉族。两个异族的男女,居然在这茶山上待了一辈子。一方在另一方死后,还想继续待下去,真是不可思议。
山上的天黑得早,雨季更是云雾茫茫,望不着边。他们坐在昏暗的门厅里,不知喝下多少茶水,说了多少话。曹小柏想起自己曾走马观花般,急匆匆地去占领一些人的生命,又迫不及待地退身而出。由于职业关系,认识的人不在少数,也与很多人建立过短暂的亲密关系,有些甚至还有肉体关系。但所有这些关系都极为脆弱,很快因各种原因分崩离析。
当在这深山老林里,不可抑制地想起这些──曹小柏的心里有种近乎抽象的哀伤。但他知道这种感觉就如山林上空的雾霭,不会持续太久。
你等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在一点点暗下来的夜色中,曹小柏到底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如果说老人的婚姻还有一两位子女留下,大概也是微不足道的吧!毕竟,他们都没能让他下山。果然,老人笑了笑,说:我在等我女儿。每个月,她都会来看我。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她还没来。我不知道路上发生了什么。
当年,他和布朗族妻子李枝清生下五个孩子,三男两女,最后只剩下这唯一的小女儿,其他孩子都夭折了。那些夭折的孩子,其实也没生什么大病。有些是不明原因的腹痛,没来得及救治;这里距山下的医院很远,交通工具又极端落后,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有时候,即使顺利送到乡医院,医生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好像这些生命注定要夭折,谁也挽救不了。
曹小柏问老人,那这个女孩现在人在哪里,或许他可以去打听打听。老人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找不到她的。她待的那个地方比这里还偏,很少有人去。说这些时,老人忍不住又用槟榔叶捂住头颅,露出眉间沟壑般的竖条纹。
这天夜里,曹小柏躺在床上,东想西想,久久未曾睡着。山里的夜太安静了,好像是人世之外的存在。但如此久了,总有些莫名的慌乱,不知下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好奇心顿起。明明知道,并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事。但真的该下山了,年假马上结束了。到时候,找人打听一下女孩的下落,能帮就帮一下。
如此想着,曹小柏如释重负,先前盘旋在脑海中的身影一一淡去。以后的日子,它们或许会以回忆的方式莅临他的生命,但不会留下太多痕迹。
那天早晨是雨季里罕见的晴好天气,曹小柏起得晚了些。老人一如往常,早早坐在门厅前了。这次,他没有摆开茶阵。
看样子,他在等他,或许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给他。曹小柏依他坐下后,心里却想着如何告别,感谢的话自然免不了说。另外,曹小柏还在心里默默做出一个决定,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便请人送粮食和日用品上山,尽量让他衣食无忧,也算尽自己的一份心意吧。
没想到,老人再次说到自己的女儿──她以前一直在城里上班,也不知道干的什么活儿。有一天忽然回家来,说要去村寨里的学校教书。那个学校很偏、很破,根本没人去;即使去了,也待不久、留不住。唯一的老师,也是学校校长,那个人教过她女儿,两人关系很好。大概就是那个人让她去的。学校离这里很远,到底有多远,他也不知道,只听人说要翻过两座大山,中间还要穿过热带雨林,沿途没有村庄和人家。她从不让他过去找她,说她自己会过来。半个月或一个月来一次,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学校里应该是有电话的,但他又没手机,记住那号码做什么,就没有问。现在想想有点后悔,不然可以打过去问一下。他就怕她已经上路了,这阵子天天下雨,山路不好走。他担心的就是这个。
曹小柏脑海里闪现出热带雨林里的场景,沼泽地、蚂蝗、见血封喉树、汹涌的蚁潮、毒虫和蛇,或许还有猛兽,同时伴随着男男女女的尖叫声。这些都是电影里的场景,通常是探险片或战争片里的。曹小柏无法想象现实生活中,有一个女孩要穿越两座热带雨林回家,沿途随时准备着与各种凶猛的力量搏斗,这是一场怎样的归家之旅?
曹小柏向老人询问学校和校长的情况,或许可以打电话问问。但老人什么也说不出来,或许是忘记了,或许根本就没有去记。
但他随即说了一件事,通往那所学校的路上长着一株古茶树,或许是这座山上真正的树王。它长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夹缝里,孤零零的一株,周遭没有别的树。那是他无意中发现的。那次,他迷路了,到了黄昏,还在雨林里转圈,怎么也找不到方向。
当他绝望的时候,看见了那棵树。黄昏的辉光打在树身上,通体发亮。那是他见过最古老的树,无数苔藓、藤蔓顺着树身往上爬,黄色的、绿色的,以及黄绿相杂的,给人一种毛茸茸的质感。它们将古树封存在时间的迷雾里,好似琥珀里的虫子,与周遭世界完全合二为一。所不同的是,这茶树还活着,枝上绿叶就是它微弱的呼吸。每每有风吹过,便有神秘声响在雨林里回荡,将树林撑得满满当当。
他既然发现了它,便每年去看它,捡一些茶籽回来。它们呈黑褐色,油润、饱满、富有弹性,就像一个个机敏的小球。他对那种茶果着了迷,反复摩挲、观看,甚至竖起耳朵聆听;似乎还能听到林间缓慢的雨声、树枝折断声、落叶的窸窣声。也有可能,那些声音只是他失神状态时的幻听。
他每年只选一颗最饱满、最光洁的种子,埋进土里,无一例外都存活了下来。那株树不在任何典籍资料的记录里,自然无人知晓。
有一次,布朗山上来了一位肤色深黝、戴着宽沿帽子的植物学家,一看就是遍访名山大川的人,询问他此地是否有珍稀物种。他吞吞吐吐地说起此树,好似诉说一个自己也无法相信的秘密。
植物学家大喜过望。那次,他们在林子里白白转了一天,大概是心情迫切、慌不择路,到了黄昏,连树王的影儿也没找着。
后来,还有一次,那个人是本地颇为知名的茶叶研究专家,也是他早年便熟识的。他实在没忍住,带着那人兴冲冲前往,找了大半天,好像那树凭空从这林子里消失了。究竟为何如此,实在匪夷所思。
从此之后,他断了与外人诉说此事的念头。妻子死后,他将捡来的茶籽丢进泥里,一年扔一颗,想着有一天要是老得走不动了,就近看看也好。
老人说:这便是那天他不愿带他们去的原因。他怕大家白跑一趟,什么也看不到。
曹小柏点了点头,想起论坛上那篇文章,觉得此事颇有些诡异,但也没有到荒诞不稽的地步。他不相信老人会撒谎,为了找到自己的女儿,故意说茶树王长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让他帮着去找她?即使他去了,也不一定能找见。八成是见不到的。
你说的那棵茶树王,你女儿应该也见过的吧?
我告诉过她,但没有带她去看过。那时候,我发现她对茶的痴迷不在我之下,就断了这个念头。
会不会是你自己太紧张了?
什么?
我的意思是,每次你带人去都找不到它,一旦自己去,就能找到。会不会压力大,太紧张,就迷失了方向。
老人摇了摇头,陷入沉思中。
曹小柏心里却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不然怎么解释那凭空消失的树,它又不会长脚,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另外,曹小柏心里早有推测,想要证实它的正确性,其实也容易,只要拿出那照片让老人辨认一下,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但曹小柏没这么做。
颇费了一番周折,老人女儿任职的学校还是被查到了。接电话的是一位男老师,或许就是那个学校的校长。
一个沙哑的男声在电话那头说,小宋老师去家访了。她的学生中有人辍学,她特地赶去孩子老家,都走好几天了。
那一刻,曹小柏或许很想问,那个小宋老师是不是曾在“南方嘉木”上过班,她是个品茶师,还有一个名字叫李琴美。但曹小柏犹豫了。当犹豫的刹那,他便知道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它已经不再迫切,甚至无关紧要。
曹小柏放下手机,平静地把消息转达给老人。老人喃喃自语,声音很轻,而曹小柏听明白了。他说的是,女儿在山上,他也在这山上。他们都在这山上。
但曹小柏知道这两地的海拔是不一样的,两者之间最起码相差三四百米。如果折成楼房高度,差不多有八十层楼高。曹小柏默然记下这个数字,每次想起总有些恍惚。
下山之前,曹小柏为老人拍了一张照片。快门摁下的刹那,他便知道,这会是一张好照片。这么多年过去,曹小柏终于拍下一张好照片。与其说,他拍的是茶人宋易安,不如说是某个时刻的自己。他终于学会拍照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自己。他曾在心里千百次地描述那张照片,但没有一次获得成功。唯有一点,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那就是,一个摄影师无法看见自己内心之外的东西。这句话其实不是他说的,而是一个叫乔治·泰斯的摄影家说的。曹小柏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那张照片被曹小柏放大后,挂在工作室墙上。他没有拿它去展览。很快,曹小柏就对各种展览失去兴趣。每次看见人像背后虚化的绿影,眼前总会浮现出布朗山的草树与云雾,他没有见过的茶树王似乎也侧身其中。有好几次,曹小柏确信自己看见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