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为同龄人塑像

杨占平

蒋韵的长篇新作《你好，安娜》封底有这样一段话：“她们的诗和远方，是她们精神的家乡。她们对那个世界的热爱，远胜过热爱她们自己真实黯淡的人生。”我认为，这段话说得特别好，语句是富有诗意的，含义是富有哲理的，作用是对这部作品非常形象化的概括。

阅读《你好，安娜》是一次有些沉重却不痛苦的心灵旅行过程，让我对蒋韵的小说创作有了新的体验。总体感受是，蒋韵在坚守文学崇高品质的原则上，努力超越以往的艺术追求，尽力表现出属于她自己的个性来。她以独特的生活积累、独特的女性视角、独特的挖掘人物情感方式、独特的结构故事手法，描写出了几位不同性格女性人物的精神世界，达到了“隐秘盛开”的境界，写得酣畅淋漓，写得入木三分，写成了诗和远方。这些人物在小说中是个性鲜明的形象，有她们的精神家园，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有着普遍意义，尤其是关于女性精神世界的剖析，很有启示意义。几千年来，中国的女性一直试图要摆脱男人的掌控，要主宰自己的人生命运，要追求共同的幸福生活，她们尝试以各种方式奋斗、抗争，结果并不如愿，于是，就总是认为男性太强势，社会不公平。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女性自己的许多性格悲剧造成的。外在的因素固然是男性的强势、传统力量的重压，但女性自身内在的弱点也是不容忽视的。蒋韵的这部《你好，安娜》以及她之前的多数小说，正是站在女性的角度，以真挚的感情，讲述女性的悲情故事，分析她们的精神弱点，探讨导致她们的诗和远方总是最终输给了真实黯淡人生的原因，由此而让读者思考许多社会问题、爱情问题、婚姻问题和家庭问题。

为同龄人塑像

蒋韵是山西新时期以来女作家中最有成就最有影响最有榜样的代表人物，不是之一，就是唯一。1979年，她的处女作短篇小说《我的两个女儿》，带着明显的“伤痕文学”印迹与读者见面时，她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这篇作品产生了很大反响，曾经引得好多文学界内外人士津津乐道，也让蒋韵发现了自己具备的形象思维能力，坚定了走文学创作道路的信心，一直走到今天。

整整四十年来，蒋韵的文学写作，除了一些应约之作的散文随笔和创作谈外，都是小说，包括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已经有差不多五百万字的作品行世。主要有长篇小说《栎树的囚徒》《红殇》《我的内陆》《隐秘盛开》《闪烁在你的枝头》《人间》（与李锐合著）《行走的年代》《你好，安娜》，中短篇小说集《失传的游戏》《现场逃逸》《完美的旅行》《心爱的树》等等。蒋韵的作品是全国各类文学选刊重点转载目标，经常是原刊和选刊相隔不久面世，影响力广泛，并且有不少被翻译成英文、法文、日文、韩文在海外发表、出版。中篇小说《心爱的树》获得过中国作协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隐秘盛开》获得过山西省“2004—2006年度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还有许多国内重要文学奖项都榜上有名。应当说，蒋韵的文学创作之路，是伴随着中国新时期文学发展轨迹走过来的，她的作品从一个侧面佐证了四十年中国文学的历史进程，同时又深刻地烙上自己的显著特征。

蒋韵小说的特征，正如鲁迅文学奖评委会对《心爱的树》的评语：“16岁的你，收藏在我心里，走过40多年风雨……这就是儒雅君子大先生之爱，痴情的爱。爱情，亲情，凝结成这一篇诗的小说《心爱的树》。”而赵树理文学奖评委会对《隐秘盛开》的评语是：“蒋韵的《隐秘盛开》，是近年来在国内具有较大影响力的一部长篇小说。作品以女性作家独特的视角、细腻的笔触、韵味十足的语言，讲述了出身、文化背景和个人性格迥异的几位女性的人生历程，折射出改革开放以来纷繁变幻的社会生活，带给中国女性心灵的震荡与深刻变化，平凡的故事中蕴涵着深邃的思考，是反映女性生活不可多得的佳作。”蒋韵小说除了为同龄人塑像外，另有几部描写家族传奇故事的作品，代表性的《栎树的囚徒》和《红殇》，都是在浓浓的古典悲剧氛围中，讲述一个个性格各异女人们的梦想、辉煌、苦难和悲惨命运，发人深思。

在小说的具体书写上，蒋韵是个艺术至上的追求者，人物、故事、环境、场面、对话等等素材，往往都是她某种艺术观念的载体。当然，她并不是为艺术而艺术，脱离生活面貌去想像，她是能够把素材很好地体现到艺术追求上，同时，艺术追求又是对素材最恰当的展示方式。这样的写作境界，注定了蒋韵的小说很难成为大众阅读的选择目标，也无法成为电影、电视剧、戏剧等艺术形式改编的对象。所以，虽然蒋韵有数百万字的小说，有许多获奖作品，却至今还少有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戏剧等艺术形式的。从社会影响力和经济收益方面考量，蒋韵的小说可能有些吃亏；不过，蒋韵却不在乎这些，她认为，能够达到艺术的收益，就满足了。

以我对蒋韵《你好，安娜》之前作品的理解，她是通过形象化小说，为同龄人塑像。蒋韵是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前期的一茬人，她和她的同龄人，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社会大变革大动荡大调整，人生命运跌宕起伏；但从文学创作层面看，这些经历却给她提供了非常丰富的生活素材。因此，蒋韵的一些重要作品，譬如《少男少女》《紫微》《落日情节》《我的内陆》，特别是获鲁迅文学奖的《心爱的树》和获赵树理文学奖的《隐秘盛开》，以及她自己比较看重的《行走的年代》，都是以一个女性作家的敏锐洞察力与细腻的感觉，把这一茬人放在特定的大背景中描写，塑造了一个个她同龄人的文学形象。这样的选材在当代小说创作中，是有重要历史意义的。她笔下的那些人物和故事，在当今年轻一代人眼中，感觉比较遥远，可能就是传说，就是创作，很难让他们认同或接受；然而，那些人物和故事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过，承载着一代人的生命过程，构成了一代人的人生旅程中特别沉重的记忆。那一代人已经步入老年行列，并且终将要退出社会，而他们的经历会深深地镌刻在社会历史中，蒋韵的一系列小说，正是最好的文学呈现形式。

执着与虔诚地坚守

蒋韵刚开始文学创作时，正逢改革开放初期，思想解放大讨论，催生出文学创作的大繁荣，文学进入了黄金时代，人们把阅读文学作品当作精神生活的最主要方式，一部好的作品可以一夜走红，引发全民关注，由此而改变作家的人生命运和生活环境。这样的社会背景让蒋韵享受了文学的红利，但她也意识到千万不能把自己的创作依附于外在力量上，一定要走纯粹文学之路。进入九十年代，社会发展开始大转型，市场经济占据主流，人们关心的焦点成为如何赚钱改善生活，同时，文化活动形式也越来越丰富多彩，自然地，文学失去轰动效应，不再有一家独大的统治文化领域的局面。在这样的大形势下，一些没有思想准备的文学写作者，滋生了失望情绪，对写作的目的做了调整，有些人是将文学与市场融合起来，希望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有些人就是附庸风雅，用文学作标签，提高身价；甚至有的人把文学创作看成就是文字游戏。蒋韵是有准备的，所以，文学失去轰动效应对她的影响非常有限，她不为外在的社会转型左右，继续实实在在把她的生命和文学融为一体，对于文学写作，一直都看得特别重，特别神圣。

几十年过去了，跟蒋韵同时步入文坛、写过不少好作品的作家，大多数已经淡出文学创作行列，或者作品数量明显减少，而她却能以超强的毅力，妥善处理生活中像许多家庭一样遇到的种种问题和困难，坚持下来，每年都有新作问世，这不能不说是她对文学创作的执着与虔诚、专注与神圣的态度支撑着。她甘于寂寞，不断探求，宠辱不惊，远离庸俗，从不去刻意宣扬自己的作品，更不去文坛凑热闹；她总是认认真真地从生活体验中寻找最能表达自己感受的人物与故事，按照自己的艺术追求表现出来。

蒋韵在不少文学活动场合和创作谈中一直表示，既然选择了文学写作这条路，就要不停地走下去，尽管有时走得并不顺畅，甚至于艰难，但是，决不放弃，决不退缩。当她的成就没有获得应有的评价时，不去怨声载道，更不采取操作手段；当她跨入各种领奖者行列时，表现得十分淡定自如。她在鲁迅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感言是：“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亘古不变的。那养育君子、侠士、剑客和诗人的文化故土，对我而言，将是一个永恒的吸引，也是一个永恒的承担。”在赵树理文学奖颁奖仪式上，她的获奖感言中表达出的真情，感动了在场的所有听众，她说道：“写作是寂寞的，寂寞而尊严，需要我们付出一生的激情和爱意；写作又是无限幸福的，代表了最美状态中最富于创造性的生命。”

《你好，安娜》：书写女性的悲情

《你好，安娜》延续了蒋韵小说的题材走向：为同龄人画像；但是，由于母亲的逝世，让她对于女性的悲情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拓展并深化了这个主题，这也是她在全书最前面特别写的一句话“献给我的母亲”的意图。

小说讲述的故事时间跨越四十年，因而既有历史回眸，也有现实呈现。生活在北方一座贫穷落后省会城市的几位五十年代出生的女性安娜、素心、三美，一次旅行邂逅并相识了一个北京插队知青彭承畴。这位有着特殊家庭背景、外貌出众、言谈举止不俗的男人，搅动了她们的爱情波澜，都想与他相处相爱，可又不敢公开；然而，彭承畴却有自己刻骨铭心的爱人小微。同为北京插队知青的小微，为了纯洁的爱情，被野蛮人强暴后自杀，留给彭承畴无尽的思念与痛苦，他用心血把跟小微的交往与爱情及思念，写到一本羊皮笔记本上。这本羊皮笔记本到了安娜手里，让她视为彭承畴的珍重托付，也当作自己对彭承畴爱情的隐秘希望；为了防止母亲发现并毁坏，安娜交与好朋友素心保管，并让三美见证。素心同样地当作自己对彭承畴爱情的机会，不敢有闪失，时时带在身上；可她却在一次夜晚下班途中遇到了歹人抢劫，为了保住笔记本，付出了她女性身体最珍贵的第一次，并对所有人宣称笔记本让歹人抢走了，导致安娜因笔记本丢失而自杀。安娜的死让素心有了巨大的心理负担，决定一辈子不结婚恋爱。旁观知情者三美，从这件事感受到了朋友、爱情的沉重，同样终身不成家。四十年后，素心向三美公开了真相，却让她们的友情难以为继。彭承畴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可他与这三位女性基本上没有发生多少交集。这也就是蒋韵设置故事的独特之处，几个女性为了一个男人付出了生命、付出了爱情、付出了一生，而他却几乎一无所知。这个故事实在是女性的悲剧啊，可是，造成这场悲剧的原因，难道不是她们自己吗？

从这部《你好，安娜》，我们能够读出蒋韵小说所包含的大主题下细腻生活的质感，主要人物安娜、素心、三美，关键人物彭承畴，陪衬人物子美、丽莎及几个母亲，有序地从厚重的生活幕布中舒缓地显现出来。她们在流淌的时间进程中一个一个走进读者视线；她们在人生道路上不可预料地遇到曲折弯道时，一点一点地展示出心灵深处的隐秘存在；她们情感生活的轨迹，渗透到了四十年整个中国社会的转折与变化中；她们无力摆脱强大的传统观念与社会环境的制约，只能以悲情的结局表达自己的抗拒。

在波谲云诡的年代，政治、经济、文化的浪潮，都会直接或间接地冲击着人们的生活秩序，尤其是左右着青年人的情感归宿。《你好，安娜》中的多个细节和场景构筑成的故事，将安娜、素心、三美以及她们身边的人都想努力改变郁闷生活的情绪与行为层层深入地剥开，让她们的心理隐秘防线一次又一次地撕裂。围绕彭承畴和他的那本羊皮笔记本，三个女性无意中设置了一个隐藏的事实真相，于是，她们的生活规律发生了颠覆，人生后半程都走向未知，直到真相大白。可她们为此付出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阅读过程，让我对故事有了一种理性认识：这部小说的大部分情态是属于形而上的，低沉而悲壮，形成了蓝色的调子，让读者感受到人物与故事是凄美的，却又不是绝望的。小说中流露出的一个缝隙是理想主义，像那个年代的很多青年人一样，安娜、素心、三美，几个人难以避免理想主义的照拂，于是出现了生活中为了追求喜欢的男人彭承畴，不惜付出一切，最终把理想主义粉碎。

人文关怀与艺术品位

一部长篇小说能否经得起时间考验，能否成为经典，最重要的还是要靠作品的艺术价值。我相信，蒋韵在创作《你好，安娜》时，不希望作品只是满足一下当今人们的快餐阅读需求。她把故事发生的时间设置为跨越了四十年的时空，就是要体现出一种历史观来。隔着漫长的距离，为了那个笔记本，年轻的安娜结束了生命，素心和三美也从理想主义者变成现实主义者，这中间产生的问题却永远不会消失。蒋韵要讨论的问题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更是将来的，那就是：年轻女性为一个隐秘的念想或者说单一的爱情，付出一生到底值得不值得？这个问题是永恒的，普遍的，如何表达却是充分体现出了蒋韵小说的艺术追求和创作探索走向。

一是坚守人文关怀。人文关怀是并不新颖的话题，却是作家对人类心理深刻思考之后，提出一些根本问题引起社会舆论关注的内在品质。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作家首要的职责，就是能够以极大的勇气去直面人们自身心灵世界的问题，并且进一步表现出作家的思考与见解，蒋韵正是这样一位具有人文关怀的作家。以《你好，安娜》为例，主要人物安娜、素心、三美都是蒋韵的同时代人，她们为了一个不了解多少情况只是邂逅相遇过的男人彭承畴留下的纪录自己爱情的羊皮笔记本，付出了生命、付出了爱情、付出了一生，她们的心灵世界是隐秘的，也是复杂的，以此酿造出一个悲情故事，令人感叹不已。蒋韵以这样一种人文关怀，去真诚地、多角度地、深刻地刻画自己小说中的人物，所产生的艺术穿透力必然是强烈的，而且是可以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者更多年，人们的生活环境会发生变化，然而，女性的类似问题一定不会消失，再读这部小说仍然有启示意义。

二是艺术形象的冲击力。蒋韵个人在现实生活中面对问题往往是善意战胜勇敢，但她在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形象，却一定要有冲击力，以前的作品是这样，《你好，安娜》仍然是这样。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安娜、素心、三美，以及她们周边的几位母亲、安娜的姐姐丽莎等等，都突出地体现着蒋韵这种艺术追求，都有着某种刻骨铭心的精神追求。她们虽然在小说中有着不同的人生道路与性格特点，但她们的那种义无反顾的姿态，甚至不惜付出沉重的代价也要维护自己内心中的精神追求，却是人物形象共同的艺术冲击力。从这些人物身上，我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艺术形象的强烈冲击力，让大家的灵魂与她们的灵魂产生共鸣。

三是掌控故事的超强能力。从事小说写作的作家都明白一个道理：能否很好地掌控故事情节，对于一部小说的成败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在蒋韵的小说作品中，无论是短篇还是中篇、或者长篇，故事情节并没有多少神奇、怪诞或者超出人们想像之处，但是，每个故事都不是平面的，不是单向的，该详细描写的决不偷工减料，该简略带过的决不拖泥带水。这部《你好，安娜》，是一部大约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故事的时间跨度有四十年。如何把这四十多年间发生的事情浓缩为几个有代表性的故事情节，就显示出了蒋韵把握故事的高超能力。她选择了三个时间点，一为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二为九十年代末期，三是当今。主要人物安娜、素心、三美在这三个时间点既有独立活动，又有合理的交集，她们的命运在这三个时间点上，呈现出的是大起大落的变化，并不刻意设置的悬念和顺理成章的进展，吸引着读者阅读时欲罢不能，为故事中人物的命运牵挂。这样的故事，很好地体现了小说要表达的深刻主题。

四是简洁优雅的叙述语言。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这是一句老生常谈式的话题，然而，我却认为是小说写作中永恒不变、永不过时的经典观念。蒋韵小说语言所达到的高度，一般写作者是难以企及的，这是文学界不少作家、评论家和编辑家的共识。按我的阅读感受，蒋韵的叙述方式和语言风格，应以1990年为界。前期主要是传统的乐观主义氛围和表现形式，个性特征还不是特别突出；后期则充分显示出了她的独特品格，这部《你好，安娜》就是集中体现。蒋韵选择了怀旧型的叙述视角，尽可能地拉开与现实生活的距离，注重将生活感受转化为艺术感觉，追求一种朦胧、悠远的美学效应。语言则力争达到简洁爽快、鲜活优雅、明净坦诚、富有张力的境界，阅读蒋韵小说，其实是一种愉悦的艺术享受，有着超越现实的文字魅力感染着你。

蒋韵在《你好，安娜》的《后记》里最后一段话是这样的：“当然，我也同样不敢心存贪念，以为我的文字就一定比我的生命长久。我知道，一定不会有多少人看到它们，阅读它们。我只是在模仿我母亲，就像她疾病初起时所做的那样，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和各种招牌，大声地依恋地念出它们的名字，在终将失去它们之前拥抱它们，和它们告别。对它们说，谢谢你们给了我一个丰富的过往。”我在最后只说：谢谢你的作品满足了我们阅读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