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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冬野菜青青色

2022-03-17曾静平

福建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腊肉荠菜野菜

曾静平

时常会想,人与野菜的关系是很奇妙的,各色的野菜,认识的,不认识的,抑或还没来得及认识的,我们并不种植或者特别留意,但其实,很多人的心里,都有几篼的野菜,也总在一瞬,会特别觉得它们在心里纤枝藏碧,抽芽覆绿,与我们独有一份不可言明的默契。这默契有一种远意,不是道路漫漫,却年年春柳色。

如此而言,也许只是我自己对野菜存了桃花的心事,但有些事,我们想来,总是可以生出点点欢愉,在我看来,便都是桃花林里寻往昔。

而其实,在我们这个农耕民族,上古的先祖们本是没有野菜之说的。

各种野生菜蔬,在源头上都是人们重要的生存食源。我们的先祖们,在旷野上“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那时,社会很小,旷野很大,相对于野菜,园种蔬菜还在时间的彼岸,像后来的唐宋那样,专门有一个“挑菜节”挑野菜,把“采薇”作为一种采春的情趣,则更是在神话里都不可能出现的。

当然,我们的先祖们也更不会想到,他们采薇采薇,昨日因成今日果,我们的心里、血脉里,自此,亦有“薇”不止。

一年年采薇的简单生活,积累出了先祖们对各种野生菜蔬的了解,一些味道鲜美、易于栽种繁殖的品种被筛选出来,在开垦出的田畴培植。慢慢地,就有了分野,那些没有被选中的菜蔬,留在旷野,成为野菜。

纵然被特别对待,种植的菜蔬总归有限,自生自灭的野菜没有边界,它们在任何看似荒凉的地方繁盛不止,种子无处不在。采野菜,挑野菜,挖野菜,从古至今,都蜿蜒不尽牵动着人们的脚步。在历史上的很多荒年,野菜,更是人们活下去的救命食物。

到我小时候,唐宋的“挑菜节”已经消失了,“采春”,还仍然是村里深藏喜乐的风俗。

每年春来,各种野菜欲狂,挎一个竹篮子去挑野菜,曾经是我一脸阳光的经历,现在想来,既有细密的前尘往事,又是我俯身之间漫长无了期的乡愁。

记得汪曾祺先生说:“凡野菜,都有一种园种的蔬菜所缺少的清香。”我深以为是。也进一步以为,这份清香大概来自野菜在冬天的蛰伏。每年秋后,野菜的种子或者宿根,就在大地开始进入蛰伏。冬天对于所有野菜的震慑都是令人忧伤的,一些野菜就此凋零。但是,更多的野菜经受住了严寒,并在北风摧折的泥土下酝酿出了独特的品质,春雷一响,立刻惊眠起蛰,破土伸发。

这些野菜中,在我的故乡叫地米菜的荠菜,更是特别能逐春而发。

地米菜萌于深冬,旺于早春,纤纤小小大不过成年人的手掌,但是,乍暖还寒之时,它已在大地的各处长得葳蕤。田间地头,路旁,河滩上,直至墙根下,地米菜成对生出的齿叶披着一层细细的绒毛,大有一股覆盖原野的势头。

在文献古籍中,从《诗经》到唐诗宋词,荠菜也是一路展颜一路盛:“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菜勿忘归”“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这些随手翻开的诗句,不论时间过去多久,都是春风十里,温润着我们对荠菜的一份好情怀。

九里潭村的人们写不出这样的诗,但一代一代人,口口相传着一个风俗:“农历三月三,不忘地米菜煮鸡蛋。”这个风俗的来历,据我外婆的说法,源自古代神医华佗先生。据说还是三国时期,华佗在江汉平原一带采药,三月初三日,他在一户人家避雨,听说那家老人常常犯头痛和头昏,就开了一个地米菜煮鸡蛋的方子给老人家。老人的病症好了,方子也很快传开,三月三吃地米菜煮鸡蛋,逐渐在江汉平原成为风俗。

不过,我更爱吃地米菜摊鸡蛋。地米菜切得细细碎碎,放在打散的鸡蛋里搅匀,在铁锅里倒进一些外公榨的菜籽油,油烧热即刻入锅,翻炒几下就摊成一些随意的小块。每个小块中,星星点点的绿色在焦黄中铺展,炊成不减菜色美,碧油煎出嫩黄深。

而乡村经久的风俗,探究下来皆有历史,虽然在沿革中有演变,其中的实质内容,自有它的基础。

我大了读书,专门查阅资料,知道了荠菜在《本草纲目》中也叫护生草,它的根、叶、花,对人们都有保健或药用之效。

在古时,有一个始于周代的上巳节,这个节日在魏朝以后固定在农历三月三日。采荠菜花,是上巳节的重要风俗:“三月三日,取荠菜花铺灶上及坐卧处,可辟虫蚁。”“三月三日收荠菜花,置灯颈上,则飞蛾蚊虫不投。”“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

我读到各类古籍中关于荠菜花的记载,也再次为乡间民俗文化的逐渐消失深觉痛惜。在我小时候,一些民俗、风俗尚保留着,它们不仅是传承,也传播给了我一些生活的常识。这些常识也许不是科学,但在传承中带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积淀,有脚踏实地的贵重。

我小时候挑地米菜,就特别勤于采它的花儿,因为外婆跟我说,我妈妈常常头昏,用地米菜花炒鸡蛋给妈妈吃,妈妈就不会头昏了。

地米菜花非常纤小,朵朵白色的四瓣小花围绕花秆玲珑一簇。每株地米菜开花,也都有它的时日。采一篮子地米菜,不到半小时就可以完成,采一篮子地米菜花,整半天的时间也采不够。

我积积攒攒的,一两天也能采到炒几盘鸡蛋的量。不过,却一次也没能让妈妈吃到过。爸爸妈妈在距村一百多里的县城工作,那个年代,这个距离如同我们现在望洋兴叹。

给妈妈采地米菜花这件事儿,我后来也没跟妈妈提过,直至此刻,妈妈都不知道我一年年给她采过一把一把的地米菜花。但是,我记住了地米菜花对人的好,也理解了亲人之间该有的关爱,在人生的路上,能够只记欢喜不记愁。因为在心里知道,迢迢尘世里的人间温情,任何情况下都会春风几度来,照拂着梨花开了桃花开。

与地米菜在田间地头盎然铺展春事不同,野芹菜,则将它的碧色都融入水里,每年早春依水而生。

野芹菜有很多名字,民間叫它水芹、河芹。在《诗经》里,它被称为楚葵。在《吕氏春秋》中,它又叫“云梦之芹”。

野芹菜也并不是见水就生,它对水环境的要求很高,在清澈纯净的水中,才能看到它的身影。上古或者更远的时候,江汉平原还在云梦泽浩渺的水域孕育,那时的“云梦之芹”,我想,一定也是在云梦泽无际的碧波中长得欢天喜地的吧?

到我采野芹菜的时候,美景良辰已去,大面积生长的野芹很少能见到了。但是,所谓“春水生楚葵,弥望碧无际。泥融燕嘴香,根茁鹅管脆”,因为江汉平原的水基因深厚,村里各处水面,也很容易看到小片的野芹菜。

采野芹,我们一般是拿一把剪刀去剪。从根部剪下一棵完整的野芹,留下的宿根,不多日就会长出新的茎叶。

野芹的茎是中空的,叶子呈三角形,长尺余,嫩黄色带青时最适合食用,随意几棵,就可以炒一盘菜。

我们采野芹,也可以说主要是玩水。

野芹菜长在淺水滩里,水深没过我们的脚踝一点。早春的水还很凉,春阳却已是一床暖暖的被,我们推推搡搡,脱了鞋袜在水里试探,把水面荡得脆响,也把我们的倒影漾成一片水花。有小伙伴故意夸张地一声惊呼,引来我们好一阵笑闹。

那些时候,我们的快乐,就是这样简单又单纯,很容易就开心不止,像春日的桃花儿,开了一朵,就开而不绝。

水中招摇的野芹菜,有些也开着花儿,但开了花的野芹,我们总是会小心保护。这是我们天然朴实的某种心理,包含了乡间孩子对大地草木的一种情绪,大约是觉得,野芹菜远比地米菜数量少,在本能里,希望弱者有强大起来的机会吧。

况且,开了花的野芹已经老了,不适合食用,让它安身立命、花谢结种子,也代表了我们不经意流露的一些寄望,如同我们自己对来年的期许。

野芹菜的香味独特浓烈,怎么炒都是美味。清炒,或者炒鸡蛋、炒香干、炒腊肉,都回味无穷,百吃不厌。我最为难忘的,是野芹菜炒腊肉。

腊肉是外婆在旧年腊月腌制的。那些年,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养一两头猪,我们家就祖孙仨,年年养一头猪,我打猪草,外婆煮猪食,养到腊月初就宰杀了,切成小块做成腊肉。

这些腊肉的少部分,在大年三十做成卤菜过年。余下的腊肉,至少要吃多半年。

也因此,腌制腊肉,在那时是特别温馨又用心的事儿。我们把桂皮、八角、香叶等各种调料捣碎,混合在酱油和食盐中,细细匀匀抹在猪肉上,然后装在土烧的坛子里发酵。数日后拿出来,挂在太阳下一天天地晒,直到晒出暗红的色泽。

这种种工序制出的腊肉,本来就是色香味俱全,再混合野芹菜的清脆与烟香,任何时候,我的味蕾都无法抵挡。

在各种菜蔬中,韭菜是十分特殊的蔬菜。

韭菜的各部分,都有不同的名字,它的茎名韭白、根名韭黄、花名韭菁。从上古到明清,韭菜都是重要的祭祀用菜,历朝历代各类文献典籍,对韭菜的记载数不胜数。

野生韭菜人工种植的历史,也比不少菜蔬都要悠久。春秋时期的《夏小正》一书中就记载了“正月囿有韭”。囿,在古代是人工开垦划分的田畴,在这里可以理解为菜园子,正月的菜园子里种植有韭菜。

也就是说,园种韭菜,至少在春秋时期就开始了。

再到汉朝,从《汉书·循吏传·召信臣传》里可以看到,专供皇家膳食的太宫园里,竟是盖有廊屋,用日夜生火提高室温的办法,在冬天的温室里种植韭菜了。

园种韭菜历史悠久,野韭菜也是生生不息,遍及我国南北,甚至青藏高原。

在外观上,野韭菜比园种韭菜更高更壮实,完全成熟的野韭菜,可以长到半米左右,一株就是一大把,整株都可以入药。炒出菜品,野韭菜的辛香味儿,也比园种韭菜更浓烈。

不过,在我挎一个竹篮子挑野菜的年月,也不是打眼就能看见野韭菜,它们的数量比野芹菜更少些,零零星星的,在早春依依落绿,不仔细寻找,很容易一眼晃过。而我们采野韭菜,只采开春头茬长到半尺左右的菜,采一把不难,采一篮子,就不是常有的了。

很多时候,我们会直奔麦子地里寻野韭菜。

似乎,野韭菜特别喜欢与麦子伴生,一根一根的,在麦子地里长得沉稳又内敛。

几场春雨下过,麦子已经快高到我们腰部,在麦垄间穿行,每一阵风过,麦苗儿嫣然一阵弦起,携带着我们浅浅踏过的跫音,也仿佛有天籁的绮丽。

可以说,这样很有些诗意的采摘,对我们其实是一种陶冶,对土地的热爱,对植物和自然的钟情,不知不觉地,就与我们不可分割,成了我们血脉的一部分。

对于这份热爱,野韭菜似乎有灵犀,不时就慷慨地给予我们实在的鼓励。

一次,我随意走进村北头的一块麦子地,竟然看到连成一小片的野韭菜,白的茎,油绿的叶,在我眼前摇曳。

我兴奋地蹲在地上,左边剪一把,右边剪一把,一会工夫,就装了满满一篮子。

这是我采野韭菜的巅峰记录,穿过半个村庄回家的路上,我直白白地一路炫耀,村民淳朴,知道一个小孩子在讨要夸奖,笑着配合我。

也有村民故意逗我,说:“哎呀,篮子底下用棍子撑着的吧?”我知道他们逗我玩儿,还是自得其乐,搂起厚厚一叠的野韭菜,露出竹篮子的底部。大人们哈哈大笑,小孩儿们借机就从我的篮子里抓一把,我也不吝啬,由着他们。

村里人做菜不复杂,就是简单的家常菜。因为食材好,这些简单的菜,至今都让我念念不忘。在我吃过的南北各种菜肴中,认真一想,还是童年那些简单的家常菜最令我想念。

一把野韭菜,加上鸡窝里尚有余温的几个鸡蛋,小火煎成鸡蛋饼,劲爆的香味儿无比鲜活,袅袅地向着味觉沉潜,那种质感,现在我写来,舌尖上仍然感到又鲜又醇、又润又香。

野韭菜做成咸菜也特别好吃。洗净后稍微晾晒,几根几根地绕成一个个小团,码在一个瓦罐中,撒上盐,在罐口覆盖陈年的荷叶,用黄泥密封。几天后打开瓦罐,就是多汁咸香的咸菜了,切碎了拌上香油,配粥,或是拌米饭,十分开胃;其独特的咸香,也十分入味。

离开故乡后,就再没有吃到过野韭菜了,韭菜炒鸡蛋、腌韭菜,却不时就做。

后来,据说一些韭菜在种植时加了生长激素,很长时间里,我就连韭菜也不再吃了。

前几年,一位朋友想在家里阳台上种菜,我们一起去选菜苗,看到苗圃里有韭菜,我挖了一些,用花盆种了两盆,只用淘米水和残茶水种养。现在已是近四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两盆韭菜剪而复生,一年四季在阳台青翠兴旺。时不时地,我剪几根炒鸡蛋,也有点儿经冬野菜暗香来的感觉。

故乡的早春,还有很多的野菜遍布原野,苦菜、野蒿、马齿苋、车前草、灰灰菜,等等,它们年年在寒冷的冬天萌动,出落为报春的信使。这各种的野菜,它们也都各有个性、风姿或者传说,也都与我的童年有着各种的过往。

“经冬野菜青青色,未腊山梅树树花”,“试挑野菜炊香饭”,“春食野菜赛仙丹”。采野菜,挑野菜,挖野菜,带着岁月的知味、乡愁的沉香,一叶一茎,沉落在我的记忆中,曾经平平常常,现在,却让我的世界如此有生机。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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