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2022-03-17Jiaojiao
Jiaojiao
Q发来微信:“我最近好丧,考试又没过,做别的事情也不顺,心情突然就变沮丧了。”
我回:“别这样,能活着就很好了。”
她发了个笑脸过来:“照你这么一说,什么事和生死一比较,确实是鸡毛蒜皮。”
我抬起手腕,看见一道褐色的疤痕,它提醒着我父母曾经遭遇的那场大难。20多年过去,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是每当母亲回忆起那件事,声音变得哽咽直至难以出声的场景,足以让我联想到当时他们是多么痛苦——跪趴在地上求医生救我,心吊得很高很紧,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看到我牙关紧闭,医生束手无策,只觉得坠入万丈深渊。
那时我还没上学,被寄放在外婆家。表姐和我要好,喊我去房里吃东西,却没想到那是她妈妈买回来忘记藏起来的老鼠药。于是我俩倒了大霉。当然我更加倒霉。表姐因为吃了午饭把毒药呕吐出来了。我的胃里空空如也,催吐也没用。幸好大姨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幸好那天有人开了车来找她谈事情。他们先是把我送到乡镇,救不了。后来送到二院,拒绝接诊,说是救不活了。
父母心如刀绞,不肯放弃哪怕万一的希望,继续去下一家医院,求说即使死了也不找麻烦,终于被接收。听说医生用力掰开我的牙齿插胃管,我在无意识状态下把他的手指都快咬断了。好歹是放了进去,成功了一半。手背的血管细看不见,只能从手腕插留置针,吊了很多瓶水,所以手腕上留下了疤痕。
住院住了一个月。说实话,我对那次住院已经了无记忆,只记得父母带着我去感谢医生,我躲在母亲身后怎么也不肯开口。周围的亲戚都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也就带着这样的信心长大。
朋友们都说喜欢看我吃东西,因为吃得多却不发胖。只有我知道是为什么。我的胃从小就被伤害了。我并不因为这种事感到骄傲,相反,我很同情自己的胃。我知道能活下来已经实属不易,知道我对于父母来说是无价的珍宝,所以我自己更加要珍惜。相当于,这已经是我的第二次生命了啊。我重生了。这当中的幸运是天大的,要感恩。我锻炼身体,跑步能跑出第二名。我调整心态,不过度计较得失。远离医院。
但是上个月我又住院进行了一场手术。推我进手术室的男医生让我别紧张。我说我已经紧张了一晚上了,现在只想快点做完。做手术的是个漂亮的女医生,她坐在手术室门口看着助手们忙碌地准备器具。麻醉师也是个很年轻的女生。我想我的麻药应该很好打,因为我的背部脊椎线条明显。她果真没有犹豫就在中间位置涂好了药水。但是如此迅速又让我心生一丝紧张。她推针进来时我没什么感觉,但是推麻药的时候会酸痛,所以我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没过一会儿,麻药开始发挥作用了。麻醉師在我头顶说:“给你打的是半麻。”似乎没有给我选择的权利。她问我 :“现在还能动吗?”我动了动我的右腿,说:“还能动。”她掐了掐我腰上的肉问:“痛吗?”我说:“痛。”她很惊讶地说:“你不可能还痛啊。有感觉是正常的,但这不是痛。”她又掐了掐我的手臂,说:“你对比下这两种痛,是不是不一样。”我说 :“我觉得是一样的,都是刺痛。”她说 :“腰上是刺痛就对了,都会刺痛的,但这和平时的痛绝对是不一样的。刺痛是正常的啊,忍忍就好了。”我毕竟没做过大手术,之前的对话好像凸显了我的无知,于是我“哦”了一声作为回复。既然别人都是这样的,那就是这样的吧。主刀医生走过来按了下我的肚子,我笑了两声。麻醉师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觉得她按得我好痒。”麻醉师又说:“不可能还痒啊。”可是她没有下一步动作。然后我就感觉到手术刀在我肚皮上滑动,可以清晰地感觉肚皮被切了一个小口子,然后医生用手指把那个口子撑开,撑到一定程度,继续划开下一个口子,继续撑开。我握紧双拳,竭力忍耐。想着大家都是这样的,我要忍住。可是当划开第三道口子时,我感觉到剧痛,忍不住叫了出来。主刀医生语气急切:“怎么了,很痛吗?”我的上半身开始发抖,说:“很痛。”她继续道:“我的刀子拿开了,是不是还痛?”我停顿了一会儿,感知到疼痛在继续放大,而我的手已经控制不住地大幅抖动。我张开嘴,声音也在颤抖 :“痛。”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去。我看到她眼神严厉地看向一边,语气严肃:“加麻醉。”然后我就人事不知地睡过去了。睡过去的这段时间我似乎做了个美梦,当麻醉师叫醒我的时候我还挺不情愿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头顶的无影灯照得整个手术室发白,看起来一片圣洁。主刀医生正在缝线。我重新恢复了知觉,痛感再次袭来,我开始没出息地哭泣,哭到岔气。为什么麻醉师不相信我还有痛感,一开始不肯给我多加点麻醉呢?我觉得委屈极了,但是思绪混乱说不出口,只能用最原始的表达方式——哭。麻醉师很奇怪地问我 :“哎,你怎么还哭了?”我一直哭,没有回答她。从手术室被推出来,一路上经过护士台,经过很多人,我都在哭。一直到回到病房,我还在哭。因为我真的太痛了。被生剖的痛,永远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人们都说术后下地走动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术后排泄也是剧痛无比。可是我下地的时候心里只感到不屑:“就这?”这种程度的痛比不上我手术时经历的万分之一啊!朋友们让我投诉麻醉师。麻醉师可能只比我大了几岁。想起自己在职场上曾经遭遇的不顺心,我觉得还是算了。我只想问问她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还痛。后来,她到我病房来道歉,说不知道我是第一次手术,说全麻对身体不好云云。我还觉得不好意思,怕耽误医务人员的时间,赶紧握了握手表示理解。
身体留下了丑陋的疤痕,这是我得到的生活的勋章。手术时脑海里也闪过可怕的念头,如今也都走过来了。立秋以后,城市里下过几场暴雨。锅盖一样的乌云笼罩在密集的建筑物上方,哗啦啦下了一阵白雨。雨后,阳光从乌云缝隙中露出来,大地重回光明。
这也是重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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