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
2022-03-17斯·茨威格
[奥]斯·茨威格
“何必隐瞒呢:我那时看着他确实心神荡漾了,领受感谢是幸福喜悦,这般透澈的情意更是少见,柔腻的至情原是一种福惠,对于我这个素来拘谨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确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鲜感受。更加上在那当儿,自然景物也随着这个曾受摧残的人,经过隔夜一场暴雨蓦然复苏了。我们走出餐馆,满眼是灿烂辉煌,平静安谧的大海澄澄碧蓝展接天际,高空之中另是一派蔚蓝,仅有几只轻鸥往来翔掠,点缀出些许白影。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风貌您当然十分熟悉。这儿的美景永远动人,却又像画片似的芜远平旷,无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中,呈现出一种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态漠然地尽人抚视,永远婉顺柔从,极像东方美人。可也有的时候,虽说极难遇见,仍会出现那么几天,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美丽绚烂,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声召唤。忽然繁花吐艳,喜洋洋的五彩缤纷,忽然热焰腾腾,忽然炽情如焚。那一天也正是这样一个勃然振兴的日子。从风雨纵横的一夜混乱中脱然而出,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天宇碧蓝似靛,杂树青翠欲滴,万绿丛中百花争妍,星星点点,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凉皎晴的空气中显得像是齐从远地赶来,想要围得近些仔细窥探这座鲜亮光洁的小城。放眼四顾,只觉得大自然处处都在对人激励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顿开。我立刻提议说,‘我们雇一辆马车,沿着海边走走吧。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好像自从来到这儿,现在才第一次留意观赏风景。直到这时,他所见到的只是闷沉沉的赌场大厅,充满了蒸郁的汗气,挤满了恶俗可厌的人群,加上一个暴戾的、灰暗的、吼嚣的海面。可是现在,阳光如泻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畅。我们坐在缓缓前进的马车里(那时候还没有汽车),一路风光瑰丽,驶过许多别墅,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过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荫四覆的别墅,总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愿望一再出现不下百次: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与世隔绝!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更感幸福呢?我不记得曾经有过。我身边坐着这个年轻的人。昨天他还在死神的掌握里听凭命运摆布,现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采焕发,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陶醉在嬉戏中的美丽幼童,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满含敬畏。最使我欣慰的无过于他那种敏感清醒的细腻柔情:车子驶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快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的名字,或是指了指路边一朵什么花,他就急忙跑去采摘。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途径,正在十分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将它捉起来,细心爱护地送往青草丛中,不让马车驶过时碾碎了它。他一边做着这些,一边还兴冲冲地谈讲着许多非常可乐而又文雅的趣事:我相信,这种笑乐对于他是一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快乐,使他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或纵身猛跳了,也许还会做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慢慢驶上高坡,路过一处极小的村庄,半道里他忽然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识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他听到我的疑问微微有点脸红,连忙向我解釋,几乎很抱歉的样子告诉我:我们正从一座教堂前面走过,在波兰也像在所有教规严格的天主教国家里一样,人们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事物的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记起了他对我说到过的那个小十字架,便问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我向车夫喊了一声,立刻匆匆跳下马车。他跟在后边十分诧异:‘我们往哪儿去?我仅仅回答道:‘随我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砖砌的乡村小圣殿,里面的四壁粉刷着白垩,晦暗阴森,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强劲地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殿内烟气氤氲,朦胧中闪烁着两支神烛,像是罩在面纱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掉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立起身,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上前边去,我强迫他道,‘跪在一个祭坛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照着我要教给您的话立一回誓。他诧异地瞪着我,像是吃了一惊。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的话,立刻走到一座神龛前,画了个十字便柔顺地跪了下去。‘照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道,自己心情激动得全身战栗,‘照着我的话说:我立誓,——‘我立誓,他重复道,我继续往下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从此戒绝一切赌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
“他颤抖着重复了我的话,清楚、嘹亮,空荡的殿堂里震着回响。随后静寂了一霎,殿外风过树梢,叶声簌簌,清晰可闻。突然,他像一个悔罪者那样扑倒在地上,用一种我从来没听到过的狂热的声音念叨起来,急而且快,字句杂乱含混,说的是我所不懂的波兰语。想来他一定是在做着狂热的祈祷,一场感恩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种激动的忏悔使他一再低下头去,卑恭地碰击着经案,越来越昂奋地一再重复着那些外国话,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激烈情绪,越来越热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里听见过这样的祈祷:他祈祷时两手痉挛地紧抱着经案,同时仿佛心上掀起了一阵飓风,使得他全身震摇,不住地一会儿抬起头来,一会儿扑倒下去。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感觉到,像是整个儿置身在另一世界,像是在涤罪的净火里整个儿被焚化了,或者飞升到更高的天界去了。最后,他慢慢儿站起身,画了个十字,倦乏地转过脸来。他的两膝还在颤战,脸色苍白,像个精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见了我,他立刻两眼熠亮,脸上浮起一副纯洁的、真正虔诚的微笑,疲惫的面容忽然变得光灿夺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拿起了我的两手,十分崇敬地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上面:‘是上帝派您来救我的。我向上帝谢过恩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我这时真希望,这间摆着许多矮凳的教堂里会突然琴声大作,响彻一阵音乐,因为,我觉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经全部实现了:我已经将这个人完全挽救过来了。
“我们走出教堂,又回到了辉煌灿烂倾泻不尽的五月天的阳光下面:世界在我眼里从无这般美丽。我们坐上马车继续游逛了两小时,翻越高坡缓缓前进,沿途风光旖旎,山回路转处处美不胜收。可是,我们不再谈话了。经过那么一场感情泛滥,语言似乎微弱无力了。而且,我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相遇,总不得不感到羞涩地避开了他:审视自己创制的奇迹会使我受到太强烈的震动。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蒙特卡罗。那时候我必须去赴一处亲友的约会,要想设法推辞已是来不及了。而且,我自己身心里感到需要休息一会儿,舒散一下奔放得过于猛急了的心情。我觉得,这种炽热的、狂欢的心境,一生里还从来不曾有过,一定要歇息一会儿安静下来。因此我请求我的这位被保护人,要他到我的旅馆里来一趟,只耽搁一小会儿。到了我的房间里以后,我准备将旅费和赎取胸针的钱拿出来交给他。我们说好了:我去赴约会,他去买车票;晚上七点我们在车站上候车室里再见面,火车七点半离站,它将载送他穿过日内瓦平安抵家。当我拿出五张钞票正要递给他时,他突然嘴唇发白了:‘不……不要钱……我求您,不要给我钱!他咬紧了牙说,一边神经紧张地战栗着慢慢缩回了手指。‘不要钱……不要钱……我不能看到钱。他重说了一遍,仿佛满心厌恶周身不宁。
我设法减轻他的愧疚,我对他说:这笔钱只算是借给他的,如果他觉得不便接受,不妨写个借据给我。‘好吧……好吧……写一个借据。他避开我的眼睛喃喃地说,一边接过钞票,捏在手指间轻轻折拢,像是拿着什么黏腻污秽的东西,不看一眼便放进了衣袋,然后取过一张纸,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他写罢借据抬起眼来,额头上热汗涔涔:似乎他的身体里面有点什么在猛力向上冲涌。他刚将那张纸条递给了我,忽然全身一震,蓦地一下——我不禁吃惊地后退了一步——跪倒在我的面前,捧着我的衣裾连连亲吻。这种姿态真是难以描述:它以一种非常强烈的力量震撼着我,我的整个身子马上颤抖起来了。我满心惊骇十分惶惑,仅只能喃喃着说 :‘您这么感激,我很谢谢您。可是,请您现在就走吧!晚上七点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见面,那时我们再作告别。
“他凝望着我,神情激动,两眼润湿闪亮。有一霎我以为他还想要說什么,有一霎他像是想要走近我,可是,他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立刻走出了屋子。”
C太太又停止了叙述。她立起身来走到窗口,凝立在那儿向外注视了很久:我望着她的剪影似的后背,看出她正在轻轻战栗摇晃。她猛一下转过身来,态度很是坚决,一直安静无事的两只手突然间用力地左右甩开,像是要撕裂一点什么。接着,她坚定地——几乎可以说是勇敢地——抬眼盯着我,重又开口了:
“我答应过您,要做到完全坦率,我此刻感到这一诺言很有必要。因为现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节先后顺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经过,要找出明白清晰的语句,来说明当时那种纷杂紊乱的心情,今天我才清楚地得到了许多认识,是我当初所不知道的,也许,我当初只是不想知道罢了。因此我要十分坚决地向自己,也向您说出真实情况:当时,在那个年轻人走出屋子、剩下我孤零零独自一人的一秒钟里,我曾经——仿佛一阵晕厥沉沉地向我压来——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击,有点什么使我伤痛欲绝了。可是,我的被保护人对于我无限尊敬,他的这种态度那时还使我怦怦感动,怎的竟会忽然令我万分伤痛了,这却是我弄不明白的,——或许是我不愿意弄明白吧。
“可是现在,当我迫使自己回溯往事,要坚决而又有层次地从内心里吐出一切,只当全是别人的事,要对于您这位证人毫不隐藏,不在您的面前因为感到羞愧而怯懦地有所避讳,这时我才明白了:当初我万分伤痛,实在是出于失望……我感到失望,因为……因为那个年轻人竟那么驯顺地离开了我……竟那么地一次也不曾企图抓住我,要求留在我的身旁……我所失望的是,我只说出了一个愿望,要他转回家去,而他竟卑顺敬畏地立刻依从了我,却不曾……却不曾有过一次企图,将我拉近他的身边……我所失望的是,他尊敬我,只是因为将我认作了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位圣者……而没有……而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女人。
“这些正是当时我所失望的……这种失望,我当时和过后都不曾自己承认过,然而,一个女人的感觉是无所不知的,并不需要语言和意识。因为……我现在用不着再欺骗自己了——如果那位年轻人当时抓住了我,当时恳求过我,我定会跟着他去到天涯海角,我会听任自己和我的孩子们的姓氏蒙上羞辱……我会不顾别人的非议和自己的理智,随着他一起逃走,就像那位跟一个刚认识了一天的年轻的法国人一同私奔的亨丽哀太太一样……逃到哪儿去、一道生活多久,这些我都会一概不问,对于自己先前的生活,我决不会稍稍回顾一下……为了这个人,我会将我的钱、我的姓氏、我的财产、我的名誉全部牺牲,我会甘心沿路乞讨,只要是他领着我走,世界上好像没有一处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愿去的。一般人所谓的廉耻和顾虑,我可以完全抛在一边,他只需说一句话,只需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经企图抓牢我,我就会在那一秒钟里立刻将自己整个儿交给他。可是……我向您说过的……这个人当时如醉如痴地看着我,竟不再觉得我是女人了……我那时多么狂热地倾向着他、多么地甘愿委心相从啊,而只在剩下孤身一人时我方才自己感觉着了,我那一股激情被他的辉煌无比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引导着正在高涨,却突然坠跌下来,落回空虚凄凉的心胸之中,在里面翻腾不已。我勉强振作精神,出去赴约会,加倍感到非我所愿。我直觉得头上箍着一顶既重且紧的钢盔,压得我左摇右晃了。当我终于走向另一处旅馆,到我那位亲戚的寓所里去时,我的思绪纷歧散乱,正像我的脚步一样。我坐在那儿闷闷怏怏,听着别人谈得上劲,我一再地忽然吃惊,偶尔抬起眼来,见到的是一些呆板的脸孔,它们比起那张像是高空行云变幻无穷、阴晴不定无限生动的脸来,全部像些纸糊的或僵冻的脸孔。我仿佛坐在了死人堆里,这一次亲友聚会竟这么可怕地了无生趣;当我一边舀着糖放进茶里,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别人应答着时,那张唯一的脸不停地在我心上浮升,恰像是我心中的阵阵热血在推拥着它。观察那一张脸曾经成为我的无上欢乐,而现在——想想实在骇然!——再过一两小时我就只能最后一次重见它了。我一定是不自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或竟发出了呻吟,因为,我丈夫的表姊突然俯下身来问我怎么样了,是否很不舒适,说我脸色发白呼吸紧促了。她这么一问很是出我意外,马上使我毫不困难地找到一个借口,我急忙承认确是患了头痛病,请她允许我悄悄离开这儿,不让别人发觉。
“就这样,我得到了脱身之计,立刻不再迟延,匆匆赶回自己的旅馆。我走进屋子四顾寂寥,空虚凄凉的感觉重又袭上心头,我同时焦灼地感到迫不及待地只盼望再见到就要与我永别的那位年轻人。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枉费心力地打开橱柜,换了衣服和腰带,在镜子里仔细端详了一回,看看自己的装扮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意愿:一切在所不惜,只要不失掉他!在那万分急遽的一秒钟里,我这个意愿立刻变成决心。我飞奔下楼找到管门的人,告诉他我要搭乘当晚的火车离开这儿。必须赶快准备:我打铃唤来使女,让她帮我收拾行李——时间确是很紧迫了。我们像上阵似的慌慌忙忙,将衣裳杂物胡乱塞进皮箱,这当儿,我暗自梦想着怎样给他一场惊喜:我将他送上火车,等到最后,等到只剩下最后的一霎,当他伸出手来跟我握别,我就出其不意地跳上车去,这一夜就和他同在一起,以后夜夜——只要他愿意,都和他同在一起。我想着这些不禁心跳血涌,感到一阵欢快兴奋的晕眩,好几次一边拿着衣裳扔进皮箱,一边失声大笑,弄得那位使女完全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神经错乱了。脚夫进来搬取行李,我瞪眼望着,全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我心里激动得太厉害了,难以理解身外的一切。
“时间很紧迫,我估计已经是七点钟了,最多还剩二十分钟就要开车了。是的,我安慰着自己说,我现在不是去送行,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陪着他一同走,不论多久多远,完全听凭于他。脚夫搬出了行李,我匆匆去到账房结算账目。旅馆经理将钱找还给我,我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有一只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我受了一震。那是我的那位表姊,我刚才假称身体不爽,她放心不下,特意前来探望。我觉得眼前发黑了。我这时不需要她来看我,每一秒钟的耽搁都意味着无法弥补的损失,可是,又不得不顾及礼貌,至少得要站着跟她谈几句。‘你必须躺在床上,她劝我说,‘你准是发热了。倒也可能真是这样,因为,我的脉搏急促,两边太阳穴不住地跳動像是擂鼓,一阵阵只感到眼前青影乱晃,仿佛就要晕倒。可是,我竭力撑持着表示感谢,实际上每一句话都使我焦灼如焚,她的关心来得不是时候,我真想一脚踢开她。这位不速之客偏偏恋恋不舍一再纠缠,她掏出古龙香水,还硬要亲手替我抹揉太阳穴:我却在计算着每一分钟,急切地挂念着那个人,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好摆脱这种教人受罪的体贴。我越是焦急不宁,却越是使她担心,到后来她差不多想要将我拖进屋子逼上床去了。忽然——她还在左说右劝——我望了一眼前厅里的挂钟:只差两分钟就到七点半了,而七点三十五分火车就要开走。马上,我像是无意人世了,狠狠地用手一推,快而且猛地甩开了我的表姊:‘再见,我非走不可!我毫不理会她当时的惊愕,对那些大为诧异的旅馆侍役也不看一眼,一气冲出门外来到街上,径直赶往车站。脚夫还在车站外面守着行李等候,我远远望见他慌张地向我打着手势,便知道时间已经到了,我不顾命地奔向栅栏口,守栅栏的却不放我过去:我忘了买票。我竭力婉言央告,请求破例通融,不料,火车蠕蠕开动了:我全身抖索,隔着栅栏张望,只盼着还能从一个车窗口再见他一面,得到他的一瞥一视、一次挥手,可是,火车渐渐加快,我再也无法认出那张脸来了,一节节车厢飞驰而逝,一分钟后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冉冉浓烟,在我的一片昏黑的眼前缓缓升腾。
“我站在那儿大概已经全身僵化了,天知道站了多久,脚夫准是叫了几遍不见我答应,才大胆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我猛然惊醒。他问我要不要将行李运回旅馆。我想了一分钟:不,那是不行的,我走得那么仓猝、那么可笑,不能够再回去了,我也不愿意重回到那儿去,永远不再回去,我这时真是万般孤寂满心烦乱,只好命令脚夫,教他将行李送到保管处暂时寄存。后来,在车站的大厅里,在阵阵喧噪和往来不停的人群里,我才尽力思索,希望能清楚地考虑一番,找到一个解救的办法,脱出愤恨懊丧、苦痛失望的重压。因为——有什么不可承认的呢?——我那时自怨自艾,责怪自己失去了与他重聚的最后机会,这个想法像一柄灼热而锋利的尖刀,残酷地剜割着我的内心,我心上被剜割得那么凶猛炽烈,残酷的程度有增无减,令我伤痛至极直要高声号叫,只有从来不曾有过激情的人,才会在一生中可能出现的唯一瞬间,表现出这般雪山突崩、这般狂风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废置无用的生命力忽然倾泻出来,奔腾澎湃滚滚而下,一齐涌汇胸中。我从来,不论在这以前或以后,不曾像在这一秒钟里那样,感到万分骇愕满腔怨愤,茫然不知所措。我原已心坚意决,不惜鲁莽从事,准备将长久积聚的全部生命一次抛掷出去,却突然发现迎面堵着一道令人顿失知觉的墙壁,我被激情带着一头撞在了上面。
“我下一步所做的事只能说是完全失去知觉以后的举动,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那简直是发了痴,甚至是非常愚蠢,我几乎羞于叙述——可是,我对自己、对您曾经有过诺言,要做到无所隐瞒。我那时……重新开始寻找他……我寻索旧迹,想追回与他同处时的每一瞬间……我昨天与他一同逗留过的每一处所都在有力地吸引着我,我要去到临街的花园,看一看我将他从上面拖起来的那张长椅,我想去那初见他的赌馆,甚至也想上那个下等旅店去一次,只为了……只为了追怀往事。我还打算第二天早上雇一辆马车,沿着海岸再循旧路,重温一遍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动作——我真是神智昏乱了,竟这么无聊、这么幼稚。可是,您试想想,那许多事在我全是突如其来,简直疾如电闪——我来不及再有别的感觉,只能像是猛受重击昏迷不醒了。现在却又过于急遽地从昏迷中觉醒过来,我记忆犹新,还想一一重新追溯,再领略一遍正在消逝的新奇感受。我们称之为记忆的东西真是一种富有魔力的自我欺骗——的确:一切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我们是否理解。要想懂得其中的奥妙,也许必须有一颗燃烧的心吧。
“就这样,我首先去到赌馆,想看看他在那儿坐过的那张赌台,在许多只手里面想象出他的一双手来。我走了进去: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第二间屋子里靠左边的赌台旁。他的神态身影如在我的眼前,种种姿势历历可辨:我可以像个梦游人,闭着眼伸着手摸索到他所待过的地方。我就这样走了进去,一径穿过大厅。正在这时……当我从门口朝着纷乱的人群投了一瞥……我眼前出现了一件奇事……恰在我梦想着他所在的位置上,忽然见到——简直是发热病时的幻影一般!—— ……坐在那儿的真就是他……真是他……真是他……正是我刚才梦想着的模样……正是前一天的那般模样,两眼牢牢盯着转轮里的圆球,脸色亢奋苍白……是他……是他……明明是他……
“我惊骇无比,直要叫出声来,可是,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议了,我极力镇定,赶紧闭上眼睛。‘你神经错乱了……你做梦了……你发热了。我对自己连连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见着了幻影……半小时以前他已经离开这儿了。后来,我又睁开眼睛。可是,太可怕了:还像刚才那样,他坐在那儿,明明是他……在千百万只手里我也能认出来那是他的手……不,我没有做梦,确实是他。他并没有实践自己的誓言,还不曾离开这儿,这个疯狂了的人又坐上了赌台,他又有了钱,我拿给他叫他回家的钱,他又陷入这种激情完全忘掉自己了,又来大赌特赌了,而我还在痛苦绝望地整个心儿飞向他。
“我猛的一下冲上前去:一阵愤恨使我两眼模糊,我愤恨得眼睛发红了,这个背弃誓言的人这么无耻地欺骗了我,将我的信赖、我的情意、我的牺牲全都抛在脑后,我直想扼死他。”
“后来,我无所事事,又去到法国,住在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小镇上,因为,老有一个幻觉跟随着我,使我感到无论谁只要看看我的眼他便能识破我的终生耻辱,便能窥见我的心境变异。我竟是这么深深地感到自己不忠、不洁,连灵魂里最深处也不得安宁。常常,每当清晨醒来,我立刻惊惶恐惧不敢睁开眼睛。我马上又记起了那一夜醒来时的感觉,唯恐突然发现身旁有个半裸的陌生人,我顿时像那次一样,心上只有一个愿望:赶快死掉。
“然而,时间终是最有力量,年龄对于一切情感自有一种奇异的磨蚀作用。人若想到死期将至,死神的黑影已经罩上了人生的旅途,一切事物就会显得模糊黯淡,不再那么明锐地刺激感觉,它们那种摧伤心情的力量就会减少许多了。渐渐地,我已能心定神宁、无所惊悸了。又过了许多年,有一回我在一次宴会上遇着奥国公使馆的一位武官,一个年轻的波兰人,我向他问起了某个家族,他告诉我,这一家正是他的堂族,他们的儿子十年前在蒙特卡罗自杀死了——我听了这话不曾震栗一下。这事不再令我伤痛了,它也许——何必掩盖自私的心理呢?——还曾使我感到庆幸,因为,我一直担心会再遇到他,这点最后的恐惧现在完全消失了:我现在除了自己的回忆,再也没有什么不利于我的见证了。这以后我变得心神安谧了。人一上了年纪没有别的特征,只不过是对于过去不再感到不安罢了。
“您现在该可以了解,为什么我会突然要向您谈起自己的遭遇,您为亨丽哀太太辩护过,您热情地宣称,24小时的时间就可以决定一个女人的整个命运,我当时曾经这么想:我非常感激您,因为,我第一次觉着有人在替我申辩。我立刻暗暗忖量:将自己的内心倾吐一次,也许能解除心头的压抑,卸却长日的忆想;如果这样,我明天也许能够去往蒙特卡罗,再走进决定过我的命运的那间赌厅,对他对我都会不再有所怨尤了。如果这样,压住我灵魂的一盘巨石就会坠落,深深沉入过去,永远不再浮现,我能够将这些全部向您叙述,对我确有好处 :我此刻心上轻松得多了,差不多感到快乐了……我谢谢您。”
说到这儿,她突然站起身来,我知道,她的话已经说完了。我十分窘迫,想要说点什么才好。可是,她准是觉察到了我的窘态,连忙阻止我道:
“不,请您不必说什么……我不想让您回答我,也不需要您对我说什么……您听完了我的话,我非常感谢您,祝您一路平安。”
她站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来握别。我不由得向她脸上看了一眼,我深深感动了:这位老太太的脸色令人惊异,她神态慈祥地站在我的面前,却又同时微露羞赧,不知是往昔的激情回光映照,还是由于心情惶乱,她的两颊上忽然泛起一层霞晕。她那么站着真像是一位少女,往事的回忆使她惶惑,自己的供述令她羞惭,她像新嫁娘一样有些腼腆局促了。我看出了这一点。更感到应该说一句话,表达我心上对她的崇敬。然而,我喉管哽塞,说不出什么来了。于是,我弯下了腰,满怀敬意地吻了一下她枯萎的、秋葉般微微颤抖的手。
赏 析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是一部有着茨威格强烈个人风格的短篇小说。我们曾在《今声》栏目节选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与其相似的是,《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同样将人一生的激情澎湃浓缩在极短的时间内。茨威格的文笔并不华丽,但他能从发言者的视角出发,把细腻的人物心理活动写得跌宕起伏,好似一部交响曲,时而充满希望,时而陷入深渊。现代读者可能对他的文风和笔下感情的激烈程度有些不适,但在茨威格生活的年代,车马皆慢,礼教约束甚多,由距离和礼数铸造的面具下,隐藏着更为极致的感情和更加浓厚的宿命感。
文章的开头有些慢热,茨威格花了较长的篇幅描写“我”的见闻:一位太太与刚认识不过一天的年轻小伙子私奔了。由此引申出的故事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位举止高雅的六七十岁老太太到底有什么秘密要诉说?她丧夫后遇上了一个好赌的年轻人,而这人又与她有怎样剪不断、理还乱的羁绊?从此类复杂繁琐的长句和不断反复的唠叨中剥离出剧情十分累人,但文字背后所反映的感情亦是如此——有排山倒海之势,让人精疲力竭却又辗转反侧。
恐怕要看到文章的后半部分,读者才会发现,年轻人对女人的情谊与感激决然敌不过赌博对他的吸引力,而他们二人所有的回忆也不过是一夜共眠和一日相处。这次际遇对女人来说,是否充满了足以令人回味一生的细节并不重要,重要之处在于这是头一次、唯一一次她感受到了命运与爱情的召唤。她愿意为了这份激情抛弃一切,奔向一个陌生人。不论其合理性,这份感情的存在本身便是值得它被永生纪念的原因。故事的最后,失望透顶的女人独自前往法国,过上了孑然一身的生活,但年轻人的影子追随她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编辑/ Vic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