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匠
2022-03-17张小泱
张小泱
春庄一座房子着了火,火里有个孩子,两只小手穿过门缝惊恐地挣扎。房子是临街铺面房,店主是卖布的春柱,两口子出门进货未归,门上落着把大铁锁。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弱。
有人捡起石头砸锁,没砸开,石头却崩坏了。有人用身体撞门,却于事无补。又有人叫嚷着到处找榔头。
这时,春九斤的身影出现了。
乱哄哄的人群让出一条道儿。
春九斤,春庄一个锁匠。
春九斤之所以是锁匠,倒不是因为他爹也是锁匠,而是他自娘胎出来就是锁匠,用有些人的说法叫“祖师爷赏饭吃”。抓周时,他一把就从满桌子笔墨纸砚凿刨斧锯中拣出一只老辈传下来的铜锁,锁上镌着凤凰祥云,是他爹的心爱之物;四岁那年,他爹为富户春老成的百宝箱做锁,他就在边上玩耍,爹的活未完,他就用根铁丝把身边所有的锁都给捅开了。
“你小子!是个锁匠!”
他爹很高兴,因为开锁也是锁匠必备技能。
春九斤子承父业,成为远近最有名的锁匠。
而此时,春九斤站在门前,有些气喘,那是一路快跑的结果。他从一个女人头上拔下竹簪,在锁上掠过,铺门随即洞开。
面对春庄女人们的夸赞,春九斤说:“天下就没有我打不开的锁。”
多年前一个中午,春九斤被他爹带到三大爷的铺面前。三大爷是卖糕点的。六岁的他脸上荡漾出层层笑容。糕点这玩意儿买了也是走亲戚,不过大人总会多买一两块儿给孩子杀馋虫。
当他看到铺门上挂着锁时,笑容顿时消失了。
他爹问:“想吃不?”
春九斤说:“想!”
他爹说:“自己想办法。”
办法是现成的。春九斤从地上拣起一根细槐树枝,捅进三大爷铺面门上的大锁,鼓捣两下,一声脆响,开了。
他把门一推,铺子里油、糖、面、火混合而成的香甜气息扑面而来,他抓起两个糖稀果子就往嘴里塞。
他爹看他的眼睛像冰冷的锁眼儿。
春九斤被他爹吊在房梁上打,一鞭比一鞭响亮,但还是压不住春九斤的惨叫声。他爹打儿子时神情专注,像是在做锁。他娘只是背过身子垂泪。
吃晚饭时,桌上半截蜡烛灯光摇曳,春九斤站在地上吭吭哧哧,暗黄色的光跑进他眼睛里,让屋里又多两盏灯,忽明忽灭。
他爹说了两点:第一,锁匠必须能做锁能开锁;第二,锁匠不是贼,不能拿手艺干坏事儿。
这两点他牢牢记住了,直至今日。
所谓“今日”,是民国十四年。八百里外的北平城飘着五族共和旗,街上到处是西装革履的文明人,电影院门口挤满了穿大开叉旗袍的摩登女郎,电车惊得鸽子无处落脚,邮局里传出的“嗒嗒”声是发往英吉利国的简明电报……而春庄的女人还在给闺女裹小脚,男人脑后还拖着枯黄发臭的辫子,春九斤还在用他爹传给他的古老工艺造锁。
春庄是个呆板的小村落,三百年前和三百年后几乎没有区别,即便一百年后的今天,走在那些鸡肠子一样的胡同里,依旧能感觉到它那股以不变应万变的倔强。
除了倔强,它还偏远,基本不与外界沟通。天下太平时,官府还会留心这个小村落,战乱时节,根本没人意识到它的存在。正因如此,春庄人能在清朝灭亡后十四年不缴皇粮,以至于他们在民国十四年还在念叨皇帝老爷的好。
就像二百年前满清官兵在惊奇中发现这个还穿明朝服饰的村庄时一样,在大清皇帝被赶出紫禁城的第十四个年头,它的宁静再次被打破。
那天早晨,家家大门洞开,女人打扫院子喂鸡,男人扛着镢头下地,村里仅有的几家商铺:春老成杂货铺、三大爷糕点铺、春柱棉布铺,还有春九斤锁铺,陆续开了门。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不一样是从中午开始的。窝头和高粱饭的香气在街巷中缭绕时,一百來个人,就像放了一天回圈的羊,乱哄哄地闯进村子。他们都穿着瓦灰色衣裳,疲塌塌地拖着条火枪。
屁大点事都能引起村民围观,何况这事儿比屁大多了,他们端着饭碗出来看热闹,却不知道,这群人是军阀韩复榘的部下,是照西洋练兵法训出来的新军,带头儿的叫齐子修。
齐子修扯住围观村民春老成那条灰白辫子叫道:“这玩意儿怎么还撅搭着?”
这时村民们才发现,这群人脑袋后边干净得像收了秋的地,光秃秃的,就都吓坏了。
春老成问:“老爷打哪儿来?”
齐子修说:“京城!”
“来做啥的?”
“我们是兵!”
“换行头了?”
“早就换了!”
春老成说自己曾去过京城,人们不信,此时他有意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就问齐子修:“皇上他老人家还旺相?”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像在问候他二大爷。
齐子修说:“大清早完蛋了!”
春老成差点哭出来:“啥时的事?”
“十来年了!”
“新皇上是哪个?”
“皇上滚蛋了!没了!”
“那还不乱套了?”
“民主共和了,不兴皇上,兴大总统了!”
“大总统还供老天爷?”
“大总统供三民主义!”
“这是哪儿的神仙?”
“不是神仙,没神仙了!”
“没神仙大总统归谁管?”
“个老百姓瞎操啥心!”
“大总统让爷来俺村干啥?”
“收皇粮!”
让春庄人糟心的不是大清亡了,而是齐子修把队伍驻扎在村里,不但以大总统的名义收皇粮,而且还要补收过去几年的粮。他亲自带兵走街串巷,像叫驴一样踹开大门,吓得女人抱着孩子往里屋炕上钻,遇到抗命的户主就朝天连放两枪,听着像二踢脚。
春九斤打开铺门,伸出脑袋往大街上看,齐子修和他的兵正从隔壁拖粮出门,吓得赶紧关铺门,可门还没上锁就被踹开了。他娘吓一跳,碗里的窝头差点掉地上。
四个兵立在门口,齐子修大摇大摆进屋,手里拿个砖头大小的匣子。
春九斤他娘端着碗打招呼:“大爷,吃窝头,吃窝头!”
齐子修一边摇手说“刚吃过刚吃过”,一边把屋里看个遍,发现不是锁就是做锁的家伙。
齐子修问:“都你做的?”
春九斤说:“啊。”
齐子修说:“手巧。”
春九斤说:“嗐。”
齐子修把桌上的锁和工具一扫,哗啦一地,把自己的匣子小心翼翼地放桌上。匣子很精致,有牡丹花纹,上着把明晃晃的铜锁。
齐子修说:“打开。”
春九斤面露难色。
齐子修说:“你们村春老成的。我抢的。”
春九斤不动。
齐子修说:“快点!”
春九斤说:“我不行。”
齐子修问:“你不是说天下没你打不开的锁吗?”
春九斤说:“我爹不让。”
齐子修问:“你爹呢?”
春九斤说:“死了。”
齐子修说:“死人的话听他干啥!”
春九斤说:“我是锁匠,不是贼。”
齐子修扬手一枪把子打在春九斤头上。春九斤满眼金星。他娘尖叫,饭碗直打战。兵把春九斤叉起来按墙上。
春九斤还是说:“我是锁匠不是贼……”
齐子修殴打春九斤,先拳后脚,接着是拳脚。春九斤吐了口血。
齐子修问:“咋样?”
春九斤摇头。
齐子修咧嘴一笑,转身把枪顶住他娘脑门。
春九斤愣了,可从来没人给他出这种难题。
齐子修拿枪的食指在动,像条吓人的豆虫。
春九斤只好说:“我开。”
兵把春九斤拖到桌子前。春九斤拿了一根针,啪嗒,百宝箱开了,里面满是贵重之物:绞金丝的玉镯子、缀翡翠的金簪子、金线串的项链子……
齐子修喜欢疯了,一件件捋着看,然后收好,抱起盒子,边走边说:“支持革命,皇粮免了。”
下午,春九斤刚一出门,一摊狗屎烀身上了。
春老成手拿粪勺,脚边是粪桶,瞪着他。
春九斤心虚:“干啥?”
春老成说:“你知道!”
春九斤缩回去了。
这天晚上吃饭时,春九斤觉得该让家里添人口了:娶媳妇添一口,生个儿子添两口,再生个儿子添三口,人丁兴旺就不受气。他在脑海里把春庄的姑娘过一遍,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他觉得她们都配不上他,虽然都是农民,可他是有手艺的。
他看他娘,他娘在吃窝头。他知道,娘看上了东街的春花,心说:也就是为了娘!这委屈我受了,去提亲,娶春花。
去提亲的春九斤被春花爹揍出来了,老头儿说锁匠配不上俺家闺女。春花躲在门里,看到地上的春九斤,一脸嘲笑。春九斤一拍屁股往家走,比任何时候都丢脸。他记住春花了。
一队穿灰军装的兵进了春庄,步子整整齐齐。他们的旗跟齐子修不一样:大红底上贴着天青补子,补子上是个太阳。齐子修垂头丧气,带着他的兵站在村十字路口,眼睁睁看着五族共和旗撤下,青天白日旗上天。一个二十郎当岁的俊后生大声跟村民们说:“北洋政府下台,现在当家的是国民政府。”
他说他是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是个营长,叫陈骏。村民管他叫陈营长。
几天后,村子四周起来几座筒子炮楼,黑洞洞的窟窿里探出一截黑亮黑亮的机枪。
几天后一个早晨,齐子修又精神煥发了,穿着和陈营长一样的灰军装,身后的兵扛着青天白日旗。
他来到春九斤的铺子,说:“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国民革命军副营长!”而后一个兵把个铁箱子放在桌上。
齐子修说:“保险箱!洋人造的物件,结实,炸也炸不开,这锁跟咱的不一样。”
春九斤问:“咋不一样?”
齐子修说:“不用钥匙,叫密码锁,看见上面这些数字没?只要都对上号,锁就能打开。”
春九斤转着看它。
齐子修说:“打开。”
春九斤说:“你不是说有码吗?”
齐子修说:“码丢了。”
春九斤问:“咋丢了?”
齐子修掏出手枪顶在春九斤脑门儿上:“知道码的人被它走火打死了。”
春九斤轻轻推开齐子修的枪,弯下腰打量保险箱,眉心拧出几道沟。
齐子修收起手枪说:“好好干。”
春九斤说:“可能要多费点功夫……我看见,你的队伍是带着白面来的?”
齐子修很痛快:“说,几袋?”
春九斤伸出一个手指头。
齐子修说:“我给你两袋。”
春九斤开始敲敲打打,研究密码锁。
齐子修拍下手,两个兵抬着张行军床进来,后面还有一个兵抱着被褥,他们把东西摆在本来就不宽敞的屋里,一下子把屋子变成了蛐蛐罐。
春九斤问:“干啥?”
齐子修说:“打开箱子之前,我就住你家了。”
春九斤问:“你怕我偷箱子里的东西?”
齐子修说:“我是为了你的安全。”
齐子修笑嘻嘻地指挥手下安置床铺。
春九斤撇了一下嘴,继续忙活。他用根铁签子在保险箱上敲敲打打,听听回响;他的手落在刻着数字的锁盘上,轻轻转动,里面的机括发出悦耳的虫鸣,好像住着一只油葫芦。一开始,他毫无头绪,但当他听到这声音后就找到了门路。
终于,在第三天晚上,春九斤搞成了,保险箱被打开,一声响。
齐子修一头扎进去,再出来时,脸上乐开了花。出门离开之前,他跟春九斤说:“给你三袋面!”
新来的陈营长老来铺子。他总是进来先打招呼,叫声大哥,然后就自己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对那些锁和做锁的东西很感兴趣,还给现钱,让春九斤打了把银锁。他说自己从小就喜欢捣鼓钟表、锁具之类,弄坏不少东西,没少挨母亲的打。
春九斤好几次偷偷看他,发现他手指细长,斯斯文文,不像带兵打仗的,倒像读书识字的,于是忍不住说出了他的疑问。
陈营长说:“你看得没错,我以前是学生,在日本念的大学。”
春九斤问:“日本?在哪儿?”
陈营长一指东方:“东边,过了海就是。”
春九斤问:“那为啥又成了带兵打仗的?”
陈营长说:“我们国家需要军人,外国人总骑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英国人、法国人、俄国人,还有日本人。”
春九斤说:“日本人不是你老师吗?”
陈营长说:“老师是老师,敌人是敌人。日本人抢了我们的东北,三千万同胞成了亡国奴。他们杀人放火。”
春九斤问:“你们怎么没在东北?”
陈营长说:“我们还有别的事。”
春九斤问:“你们打仗是效忠大总统吗?”
陈营长说:“我们是为国而战。”
春九斤又问:“日本人在东北,女人和孩子也杀吗?”
陈营长点头,面色沉重。
春九斤壮着胆子说:“我也想为国而战。”
陳营长笑笑说:“老百姓不懂国家大事,交给我们就行了。”
春九斤脸红了,觉得他说得对。
几天后,陈营长忽然来锁匠铺跟春九斤告别,春九斤问他去干吗,他说上头有令要去剿匪,还让春九斤多加小心。后来,通过齐子修手下的兵得知,他们要剿是共产党。
听说有匪,村民们都吓坏了,从此天还没黑就严门闭户熄灯睡觉。
一个夜晚,唯有锁匠铺亮着灯,春九斤在赶一批铁锁。近来世风日下,简直是春庄数百年未见之变局,人人都怕自家门户不严,于是又大又牢固的铁锁就走了俏。
细微的叮叮咚咚声在房间回荡,春九斤他娘也就着油灯纳鞋底。
一阵急促而小心的敲门声响起,把娘儿俩吓得汗毛耸立。
“谁?”春九斤问。
回答他的是叩门声。
春九斤来到门口,透过门缝一看,月光包裹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确认只有她一人后,他把门打开了。在灯光和月光的双重作用下,娘儿俩看到姑娘耷拉着一条胳膊,很明显是受了伤,于是让她进了屋。
姑娘说:“大娘,大哥,麻烦你们了!”她说话像百灵鸟,春九斤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口音。
春九斤拿来一大块青白色的龙骨石,用菜刀把药粉刮到纸上,递给他娘。他娘让姑娘挽起袖子,说龙骨止血最好。
姑娘乖乖挽起袖子,说:“大娘,走夜路不小心,让树枝刮了。”
他娘一边给她撒药粉,一边咂舌说:“看这大口子伤得可不轻,这么好的衣裳也破了!”
撒好药粉,他娘又用干净粗布一圈一圈给姑娘包好了。
姑娘说:“谢谢大娘!”
他娘慈眉善目地问:“闺女哪里人?”
姑娘说:“省城。来找个远房亲戚。”
他娘问:“哪村?”
姑娘说:“夏村。”
他娘说:“离这儿不远,那是夏村,我们是春庄。”
春九斤看她的样子不像乡下人,说话好听,皮肤又白又干净,笑起来又很大方,让他都不好意思抬头看她,没点乡下人的味儿。
姑娘说:“大娘,要是方便的话,给我弄点吃的吧,我吃了饭就去亲戚家。我给您钱。”
他娘说着“不用不用”,去生火烧水热窝头。
春九斤回到油灯下继续埋头做锁。姑娘好奇地在锁匠铺里转了一圈,来到春九斤跟前,坐在他对面,看他忙活。
姑娘说:“大哥。”
春九斤嗯一声。
姑娘问:“这些都是你做的?”
春九斤嗯一声。
姑娘惊叹:“你手可真巧!”
春九斤把头埋得更低了。
姑娘说:“哥你这样会把眼睛用坏的。”
春九斤不说话,低着头,然而越做越做不下去,干脆站起来往院里躲。姑娘问他去干啥,他说上茅房。
他娘弄好饭端上来,看着姑娘吃窝头,笑盈盈地问,姑娘定亲了没?姑娘说,定了。他娘有些失望,接着又问姑娘有姊妹没有。姑娘说有,又说还有两个姐姐在家做姑娘没定亲呢。于是,他娘又高兴起来,连声让姑娘吃窝头。
吃完,姑娘要走,他娘不放心,让春九斤去送,姑娘不同意。春九斤说:“你还是小心点,外面有叫共产党的匪,那个什么委员长正剿着呢。”
姑娘说:“哥,共产党不是匪,他们都是好人,打日本鬼子。”
春九斤说:“公家的陈营长说了,他们祸害老百姓。”
姑娘说:“共产党也是从老百姓里出来的,他们就是老百姓。”
春九斤说:“老百姓跟着去打什么日本鬼子?又不是公家人!”
姑娘说:“咱这个国家也是老百姓的。坏人来了,谁也别想好好活,谁也不能干闲着。一起打坏人,就是同志!”
春九斤咂摸一下,说:“你说的跟陈营长说的不一样,我也听不懂。”
姑娘露出一个笑:“没关系,慢慢会懂的!”
说完,姑娘悄无声息转身,消失在夜里。
春九斤娘儿俩怅然若失,回到屋里,发现桌上多了块明晃晃的银元。
他娘说:“哎哟!这孩子,这可不行——”
他娘让春九斤去追姑娘还钱,春九斤没动。也不知道为啥,他总觉得还能跟她再见面。
一声惊雷,全村人都醒了。
一开始人们以为要下雨,后来一寻思不对啊,寒冬腊月哪儿来的雷?第二天一早,他们远远看到炮楼上的旗都换了,于是吓坏了,认为是陈营长剿匪失力,把匪剿到他们村来了。
这时,齐子修出现在大街上,扛着新旗,又换了身黄绿色衣服。他举着白铁皮做的喇叭,扯着嗓子告知村民:“大日本帝国皇军已经接管春庄,乡亲们要做顺民,好处大大的有。”
昨晚那雷是日本人的迫击炮,安藤队长原准备用十发炮弹结束战斗,结果第一枚炮弹还没落地,齐子修就晃起了床单扯的白旗,太阳还没升起来,他就用红墨水在白旗上涂了大红药丸,正式当了汉奸。
一听是日本人,春九斤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陈营长说的日本人在东北干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于是每次在街上看到日本兵都远远地绕道走。
大多数春庄人眼中的日本兵,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除了说话听不懂,没啥毛病,比齐子修和他的兵强多了。
一次,一个房子那么大的铁家伙轰隆隆叫唤着闯进来,停在了村中央,还从里面吐出来一个日本兵,吓得村民连连后退。齐子修跟在安藤队长身后,大声说这是大卡车。
安藤队长让日本兵把车上的白面卸下来每户分一袋。白面一袋袋发下去,没一会儿,欣喜的惊叹声就此起彼伏,几百年来一直吃粗粮杂面的春庄人,从没见過那么白、那么细、那么香的白面。
安藤队长在村里找了处宽敞院子住下,春老成的房,据说给的不少,除了几袋子白面,还有现大洋,高兴得春老成咧嘴笑个不停。给院子换锁的时候,春九斤的麻利劲儿让安藤记住了这个锁匠,于是就经常去他的锁匠铺子看他做锁。
因为语言不通,这个日本军官基本啥也不说,慢条斯理地进来,鞠一躬,自己找地方坐下,摘下白得反光的手套,默默看着锁匠做锁的每个步骤和动作。一次,他相中一把小铜锁,给了春九斤三块大洋。
然而,日本人的白面发了三次的时候,出事了。
一天,几个日本兵喝了点酒,在村里街上逛荡,遇到了去地里给爹和哥哥们送饭的春花。春花根本没防备,被他们拉进一个废院子,轮流糟蹋了一下午。她家人寻了一晚上不见人,第二天早上才看到一身血污的春花往家爬。
春花爹和五个哥哥拿上锄头去找日本兵,先是骂骂咧咧,接着推推搡搡,最后打成一团。春花的三哥夺下一个日本兵手里的枪,扯掉上面的膏药旗,丢在地上踩了好几脚。
安藤来了,鸣枪制止了混乱。他让所有参与斗殴的日本兵站成一排,拿鞭子挨个儿抽,在每个日本兵脸上都留下一道血红的印子。
接着,他用日本话下命令,将春花的父兄开枪击伤,打得半死不活,再把他们全家男女老少十七口绑起来,一个个扔进村西头旱井,最后用绳子吊起个大石磙,一下接一下地砸,直到石磙沾满肉酱。
围观的春庄人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家的。
春九斤忘不了春花被日本兵从家里扯出来时的情形,她五岁的侄子春虎儿追着她喊姑姑,被日本兵朝后脑勺一枪托捣在地上。春花看了他一眼,又四下里看乡亲们。没人站出来。
春九斤觉得自己对不住春花,觉得自己不是人,他跟他娘偷偷给春花全家烧纸钱,一边烧一边不住地淌眼泪。
春庄的第一场战斗是在一个早晨打响的。陈营长回来了,据说是他们又不剿匪了,也要打日本人,跟共产党又成统一战线了。陈营长带兵进攻炮楼,结果被安藤和齐子修包围,全军覆没。陈营长本人被捕,被日本兵吊在一棵枣树上用刺刀戳,在这后生最后的两个多钟头里,他一直大骂小日本和狗汉奸。
几天后,大卡车又来了,卸下一袋袋白面,齐子修通知村民去领。春庄人一个挨一个紧紧地排着队,一点声也不敢出。安藤一出来,大家都低头看脚面。有小孩吓哭了。
春九斤闷在家里没去领。
有人敲门。
春九斤开门,是安藤,他身后是齐子修和翻译,还有个扛白面的日本兵。他们每说一句,翻译都翻译给安藤听。
春九斤说:“你们回去吧,我不要。”
齐子修说:“你是不要面啊,还是不要命啊?”
“我吃不惯。”
“咋吃不惯?”
“拉不下来。”
“你找死啊!”
春九斤要关门,被安藤一把推开,他叽里呱啦了几句,齐子修、翻译和日本兵一起拳脚相加,把春九斤暴打一顿按在墙上,安藤从口袋里抓起一把白面,捂在他嘴上。
接着,这个日本人说了句中国话:“敬酒不吃吃罚酒!”
日本人和汉奸走后,春九斤跪在地上咳嗽,然后“呸呸”吐唾沫。
半个月后,齐子修忽然闯进锁匠铺,拖起春九斤往安藤住的院子去。路上他一再嘱咐:“你给我记住,配合安藤,让你干啥就干啥,把握机会,争取在皇军那里立功!”
春九斤问:“到底咋回事?”
齐子修说:“逮到个共产党。”
春九斤问:“逮共产党叫我干啥?”
齐子修说:“这个共产党手里有个密码箱,里边有我们要的东西。”
春九斤说:“那你们打开不就行了。”
齐子修说:“能打开还找你?这种机密文件,他们宁可销毁也不敢落到我们手里,就弄了个小机关,在里面放颗炸弹,要是强行开锁就爆炸。对那个共产党,辣椒水、老虎凳、带尖儿的、带刃儿的,皇军用了个遍,人都没样儿了,就是吐不出密码!”
一进院子,他就看到院中央桌上的密码箱。
齐子修说:“打开它。”
春九斤犹犹豫豫。
齐子修催促:“你小子快点!”
春九斤说:“我想看看共产党。”
齐子修说:“那么多要求,你找死啊!”
春九斤说:“杀了我,找别人开锁吧。”
于是,齐子修去向安藤请示,结果得到允许。安藤说,要让中国人知道跟他们作对的下场。
走进牛圈,春九斤首先看到的,是个张开嘴的带锯齿的铁家伙,地上和墙上是喷溅的血迹,血污的气味让他差点吐出来。
墙上吊着个血肉模糊的人,他仔细看了看,确定是个女人。
忽然,他觉得头发半掩的那张脸很面熟。
他凑近了。是她。竟然是她。早该猜到她就是她口中的“同志”呀!他鼻子一抽,几乎哭出来。
春九斤蹲在姑娘身边,姑娘睁开眼,冲他微微一笑。
春九斤说:“你是共产党?”
姑娘点头。
春九斤说:“要杀头的。”
姑娘笑著。
春九斤问:“姑娘家为啥干这掉脑袋的事?”
姑娘说:“不干,乡亲们还得受苦……”
春九斤问:“有用吗?”
姑娘说:“多个人多份力……”
他们相视,同时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春九斤说:“我听说,你们在箱子里放了炸弹?”
姑娘点头。
春九斤说:“我还从没见过炸弹呢。”
姑娘说:“拉弦,一拉弦,就炸了。”
姑娘望着春九斤,眼睛里满是泪花。
姑娘低声喊了他一声:“锁匠同志——”
春九斤站起来,冲齐子修大声说:“这人真是有病!”
齐子修说:“就是,没少给皇军添麻烦!”
春九斤望着血泊中的姑娘,说:“这人真是有病!”
春九斤要给日本人开锁的事传遍全村,大家都来看,把院子堵得水泄不通。他们眼睛里满是对春九斤的鄙夷,他们当中许多人也偷偷给春花一家烧过纸。齐子修想赶他们走,但安藤觉得让他们围观更合适,一会儿开了锁,他还要当着他们的面嘉奖春九斤,让他们知道为大日本帝国效忠的好处。
春九斤在保险箱前敲敲打打,忙活了半个钟头,咔嗒,开了。
一直坐在堂屋门口的安藤站起来。
春九斤一脸失望,冲安藤说:“费这么大劲儿,只有一堆废纸!”安藤迫不及待地跑过去,要得到箱子里的文件。春九斤忽然把手搭在安藤的肩上。安藤察觉不对,但为时已晚,春九斤勒住他的脖子,拉下炸弹引线的同时大叫:“狗日的小日本儿!”
一声响,一股烟,两个人都没样儿了,箱子炸得稀烂。
春庄人开始骚动。
日本兵开始骚动。
有种东西在弥漫。
也不知多久以后,也许一天,也许一个月,也许更久一些吧,春庄的农民们拿起锄头和镰刀,像打进村偷羊的狼一样扑向日本鬼子。他们也知道鬼子的机枪突突得快,但还是前赴后继。这些同志们啊,没给子孙后代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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