苋麻河谷
2022-03-17季栋梁
季栋梁
榷场
进入腊月,活计就是起粪、撒粪、拉粪、压粪。所谓的粪只是些粪沫子和平日垫进去让羊、牲口的尿和稀屎渗透后的土灰,粪蛋蛋都扫回去做了燃料。粪土从羊圈、牲口圈挖起来,撂得像麦堆一样,粪土疙瘩滚下来,用榔头打碎,一遍一遍直到细如面,粪土也就掺和匀了。这叫撒粪。粪撒好后,拉到地里扒在老农踏出的一个个粪底子上,铲土将粪堆压埋,不然能把老墙头的墙皮揭下来的冬风,刮一场就会把粪堆吹得灰飞烟灭。来年开春,翻地种庄稼时攉开粪堆散进地里。
粪的活计做完,也就腊八了,生产队就放年假了。
腊八半坡人不喝腊八粥,而吃腊八饭。有很大区别。腊八饭以米(半坡只有黄米,没有白米)为主,掺上麦、豆、荞、谷,五谷得全。煮一阵,盛出一老碗,给骡马猪羊鸡拌料时掺点儿,再加入猪肉臊子、葱花、胡萝卜丁儿和调料,还要和面捏些“巧儿(麻雀)头”同煮,寓意消灭巧儿。腊八饭要半夜起来做,五更时吃,在巧儿醒来前吃毕,寓意巧儿醒来时人们已把粮食收藏起来。
腊八饭熟了先要“泼散”。上香、升表后,往房顶扔点,敬天;在院心放点,敬地;在灶台板上放点,敬神;在祖先牌位前放点,敬祖。然后屋门、院门、石磨、鸡埘及各种农具、骡马猪羊圈等都要抹到。吃腊八饭每碗都不能吃光,碗底要留点,用筷子刨成小麦摞,寓意年收年丰。吃腊八饭不能吃菜,寓意来年杂草少,不欺庄稼。半坡所有的讲究都有成熟的系列。张文魁做这一切细致而虔诚。
我下放到苋麻河谷的第一顿腊八饭是在张文魁家吃的。
吃过腊八饭,睡个回笼觉,醒来太阳从门洞里照进窑洞。我起身去支书家,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再说一个人的年过和不过有啥区别?我想出门好好走走,这地方的古建筑物实在是太多了。尽管我就是个社员,支书说不用请假,不用给他喘一声,可啥事都给他喘上一声,看得出他还是挺受活的。刚一出门,支书来了,说:“你要出门?”
我说:“想去跟支书请个假,想出门走走。”
他应了一声。
进了窑洞,我架旺火盆,开始捣罐罐茶。
“你先嫑出门。”
我应了一声,看看他。他说:“明儿大家都跟个集,后儿个开始就都出(宰)肉猪哩,出肉猪都要请吃饭,一直能吃到年二十七八,这二十多天好好把身体补补。”
肉猪也叫年猪。腊八过了就是年,家家户户就开始出年猪——出就是杀,过年图吉利,不说杀、宰——捉小猪,喂到来年腊月长二三百斤肉,宰了能腌一缸,细水长流地解一年馋。
我说:“我……”
他说:“你听我的,出去走走的日子多着哩,不出正月都是年,一直到二月二龙抬头动庄耧,地里才有活儿干,你等初七过了,初七是人日,不能出门,得待在家里等魂魂归来,不然一年都没魂魂,初八就可以出门了,过了二月二再回来。”
又说:“不好意思?你别不好意思,半坡都有家,就你没家,宰猪叫着吃饭,家家都去人,這是习俗嘛,多少年了,你没吃上都心里惦记哩,吃宰猪饭多你一个啥都不会多花销,就是添双筷子的事,你没吃上还得单独叫你吃个饭,你说心里泼烦不?”
我点点头。他又说:“明儿咱们去榷场跟个集吧。”
“榷场?是哪两个字?”
他迟疑一下说:“考我?”
我笑了。他说:“两个字难写哩,榷字不常见。”
尚老师进来。支书说:“来来来,写榷场两个字。”
“能考住下放?”尚老师说。
“人家考我哩。”
我忙说:“我是说要是我知道的那个榷场,有典故哩。”说着我写出了“榷场”,支书看看说:“就是这,就是这,典故有哩,榷场就是集,西夏时那里就是集。”
西夏、宋、金之间的贸易,被称为榷场贸易,边界有大榷场,村寨周边有小榷场,也称为“和市”。当然,宋是利用榷场贸易对西夏进行牵制。《宋史》记载:“西夏自景德四年,始于保安军地置榷场,以缯帛、罗绮等易驼马、牛羊、玉等,以香药、姜桂等易蜜蜡、毛褐、羚角、柴胡、红花、翎毛等。”“天圣中,及元昊反,即诏令陕西、河东等绝其互市,罢保安军榷场;后又禁令陕西并边主兵官与属羌交易。久之,元昊请称臣,数遣使求复互市。”可见榷场贸易在当时的重要性。
榷场在一个山弯,依附一个村庄,叫榷庄,山上有一堡,叫榷堡。逢老历三六九为集。
“你买些核桃枣儿花生水果糖,初一娃娃进门入户磕头拜年,得散一散打发他们。”
“也给我磕头拜年?”
“拜,半坡的风俗,过年不论有无亲戚,娃娃挨着门磕头拜年,也是挣糖果哩。”
第二天,我和支书一人骑一头驴。出了村,才发现赶集的人真多,一条条毛细血管般的小路上索索不断,汇入大路。骑驴的,更多的则套着驴车,步行的少。“吃饭靠糜子,穿衣靠皮子,出门靠驴子。”有的是举家出洞。年集嘛。一驴车拉五六个人,多是孩子和老人。到榷场还有三里多地,堵车了,驴车走不动。我们拉着驴往里走。
集市在一道山弯摆开,摊点夹道,卖什么的都有,大大小小的摊点,有抱着一只鸡卖的,有提着两只兔子卖的,有人竟然提着一吊子猪肉在卖。
货郎子不少,货郎子担一字排开。“平时走庄串户的,也到年集上扎堆哩。”支书说。
走过几个摊点,支书说:“看上的东西不一定今天买,扫集时再买。”
“扫集?”
“靠近年关的最后一集,集上东西贱葬(大减价),给个价就卖,不是扫集?”
“让咧,让咧。”
我以为上喊着让路,往边上躲躲,看看,没有人马经过,却是一个摆摊的在喊“让咧”。
支书笑了说:“让咧,意思是便宜咧,让给你咧。”
我拿了个陶罐看,货主说:“买吧,贱葬咧。”
我笑笑,放下,卖主说:“看你也是一身子躺进公家怀里的人,嫑把钱看得太重咧!”
我们走开了,卖主说:“金牙上了锈,皮鞋倒了后,喝酒酒也臭,做饭锅也漏。”
卖东西各有各的招,有唱的,捶一鼓,有说的,敲梆子,都上口押韵:
“家有老,可是宝,孝敬父母要趁早,买个东,买个西,养育之恩报到老。”
“半坡的,王洼的,陈儿山和李岔的,莫乱走,往这看,我已等你整一年。”
一个摊点,三个一模一样的小伙,你一句我一句吆喝着说:
“走一走,转一转,买不买你看一看,
看了不上你的税,不买不要你的钱,
不要你的钱。”
“浪一浪,逛一逛,买不买你望一望,
望了眼睛不吃亏,保证给你眼欢喜,
给你眼欢喜。”
他们就像是文艺演出中的表演唱,可他们没有任何化妆。
“这三个都长这么大了,一肚子生了三个,引得方方圆圆都撵来看,想想就像是夜儿个的事,”支书说,“下放,城里还有一肚子生四个的,是不?”
我说:“听说过。”
榷场有个信用社,我说:“我去换点零钱,到时候给娃们散压岁钱吧。”
“钱你散不起,娃娃多哩,买点核桃枣子柿饼洋糖散散就行了。”
“第一年嘛。”
“规矩拉下了,就是年年的事了。”
“一人五毛。”
“啧啧啧,一人五毛,不过日子了?钱你得留着应急,你这日子谁知道过到哪天?你家是资本家,偷偷藏下钱咧?”
我摇摇头说:“那两毛吧。”
“一毛钱八个洋糖,能把他们高兴得上天哩,货郎子担的不太甜的豆豆糖,一毛钱十二个哩。”支书嘿嘿一笑说,“曹俩就像做买卖搞价哩。”
换钱的时候,服务员问要不要换十块的新钱,支书换了一张。只换一张,有些奇怪,农村人重男轻女,可他也不是只一个男孙。
支书说:“换一张新钱,给老先人印压岁钱老先人也高兴。”
半坡给老先人烧的纸讲究要自己印,买别人印好的烧纸烧了自己先人得不上,谁印的谁先人得了。自己印很简单,买大白纸裁好,拿面额最大的十块钱一正一反拍过,就算印了。十月一烧纸时我搞懂学会了。
榷场不是公社,却有个供销社,三门砖瓦房很突出,门前排起长队。
我说:“供销社卖啥哩,排这么长的队?”
“除了赊销布还能有啥,赊销布不要布票,有些人头天就排队哩。”
“这要进去等买上东西怕都快天黑了。”
“唉,能赊销多少?还有从后门走的,排这么长的队几个人能买上?一阵就没了,曹们也不进去,核桃枣儿花生水果糖块柿饼,摊摊子上摆着买,便宜,东西还好。”
支书跟几个人打过招呼,继续往前走,说:“有的人啥都不买,买也买不起,就是进去看看,供销社里稀罕东西多嘛,图个眼欢喜。”
核桃枣儿花生水果糖块柿饼各样买了些。支书说:“买得多了,散的时候一个娃抓半把就够多了。”
经过一个小卖部,支书说:“你买上几包纸烟吧,过年哩,都会吃几包纸烟的,百节年为首嘛。”又说,“阿干那达怕没了,纸烟一月多少有指标,过年买的人多。”
我们和支书各买了一条纸烟,看到小卖部有卖香、表、纸的,反正要用,就准备买,支书附在耳朵上说:“香、表、纸回去在阿干小卖店里买,照顾照顾阿干生意。”
我看上一个大号的曲曲罐。我那里越来越热闹,来的人多,曲曲罐小,捣一罐罐喝不了几个人。我看上一种大曲曲罐,陶的,样子挺古,有刻画,价格不便宜。支书说:“罐罐来,罐罐去(qi),后頭剩下个罐罐系。曲曲罐买个便宜结实的,贵的打了就是钱,你看上的那是个样子活儿,那是你们文化人坐在房里喝茶的,不耐摔拌。”
来到一个卖白边大黑碗的摊前,支书选了一个说:“买这个。”
我拿上看看,与建盏有些相似,手感极沉,只不过没有那么精致讲究,而且样子也很不同,建盏多是口大底小,有的形如漏斗,这曲曲罐罐恰恰相反,口小底大。
买了曲曲罐,买了些云南砖茶,当然得买枣子。捣罐罐枣子是与茶叶一样不可或缺的原料。枣子抗旱,因此这里枣子比较多,有狗头枣、同心圆枣、灵武长枣、北山小枣等十几种。枣有鸡蛋大的,有指头蛋子大的。我想买桂圆大小的圆枣,支书说:“捣罐罐是喝茶,不是吃枣子,枣子就是个味儿,买北山小枣,味尖,耐熬。”
北山小枣指头蛋大小,干得枣肉皮都贴在胡胡上。
晌午了,“老陕泡馍馆”还开着。我说:“咥碗羊肉泡馍。”
“算咧算咧,嘴是好忍的,石头是难啃的。明儿起开始出年猪了,天天有肉吃,一直吃到过年,腊月是最肥的哩。话要想着说,福要匀着享。”
往里看看,我说:“吃的也人不少哩。”
支书说:“一家几口要一碗,多掺几碗汤,泡自己带的馍馍。这掌柜的会做生意得很。”
继续往前走着,支书就说起老受来。他说:“老受那么大的家业,跟集从不下馆子,但每次跟集都进馆子,一进馆子问一斤牛肉多少钱,一斤羊肉多少钱,一只鸡多少钱,问个过,然后问面汤多少钱,掌柜说面汤不要钱,老受就说,来两碗。面汤端上来,他就从褡裢里拿出馍掰着泡了吃。馆子里掌柜伙计都认下他了,他一进门,伙计就说,面汤不要钱,来两碗。掌柜的说,你麻烦不麻烦,问个遍才要面汤,直接说来两碗面汤就行了嘛。老受说,不问咋知道啥是啥价格,咋掌握行情,卖东西不吃亏了。唉,老受真是从牙缝里省出了个地主。”
两边摆的摊点夹出的集市老长,走到头又回过头来,又到了“老陕泡馍馆”前。支书说:“走不过去咧,唉,人谁管得住自己的嘴。走,咥一碗,日子长拖拖的,哪点还省不出来这一碗。”
我说:“就是,就是。”
“老陕泡馍馆”三间房子大,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吸溜呼噜声如潮水。
我们一进门,掌柜的迎上来,嘿嘿一笑说:“过来过去走了三四趟,我心里还说这日能得,把嘴给管住咧?”
支书一笑说:“你个老财迷,腊八都过了,听不着猪叫唤?还不关门回老家过年,偏要挣人这一碗钱,钻钱眼里咧?不怕成了老受?”
一张桌子空出来,我和支书坐下,掌柜的拿了蓝边老碗,里面放着一个馍。馍要自己掰,掰得越碎越好。每块掰碎的馍馍疙瘩上面都带点馍馍皮,才是最高水平。
我们掰着馍,进来一汉子,站在我旁边。我往里挤挤,给他让出座位。他要了一碗羊肉泡馍。掌柜的取来蓝边老碗和馍,一放到桌上,汉子抓起馍就掰。三下五除二一个馍掰在碗里,把碗递给掌柜。我们才掰了不到半个馍。
羊肉泡馍谁的馍先掰好谁的先做。羊肉泡馍端上桌,汉子就呼噜呼噜吃起来,不时大张着嘴哈气。支书悄声说:“日急慌忙的,馍疙瘩有指头蛋子大。”
我们的馍才掰完,他已经吃光了。起身走时,我们都看着他。他看看我们说:“咋咧?”
“没咋。”
“没咋是咋咧?日怪不?!”
汉子腾腾腾走了。
支书说:“把他家的,这是吃羊肉泡馍?呼噜呼噜地像扒粪。”
又说:“一碗羊肉泡馍,吃了才多大一会儿。”
又说:“能有多大的事?日急慌忙的。”
“就是嘛,好东西要个好吃手哩。”掌柜的说,“像这号吃手,就是皇上的饭也吃不出个好来。”
掌柜的给我们一人敬一支烟,支书别在耳后,我也别在耳后。
泡馍端了出来,我们开始吃泡馍。我学着支书从碗边吹着小口吃,掌柜的说:“看你不像个会吃的。”
“就你会吃?人家吃过的你怕都没听过。”
“来改造的?”
“下放劳动的,别见个外人就说是劳动改造的
我笑笑,掌柜的说:“细皮嫩肉的,一看这皮肉就不是咱们这里的皮肉。”
支书说:“不回家过年?几百里路哩,一场雪就挡住了。”
掌柜的说:“老天不挡过光阴人的路,过了十五再回家。年得回家过啊,父母在世,年纪大了。”
偏方偏
一抬头,看到去疼片蹴在崖头,就像一只秃鹫。真的很像!
“下放,你今兒干啥去?”他问。
“不干啥。”我说。
“那上山走。”
“上山干啥?”
“今儿个六月六嘛,抓蛇泡蛇蛋墨,圈疮,效果好得很。”
我背了背篼跟他上山。
五月单五,我就和他捉癞蛤蟆,泡蛤蟆墨。他说癞蛤蟆躲五月单五,单五这天的癞蛤蟆质量最好。按民间的说法癞蛤蟆有剧毒,五种最毒的东西里面就有它,而它却也是最能清热解毒的,特别是端午这天捉到的蛤蟆毒性最大,能捉上真是最好的药。毒虫都是“神虫”,端午这天的癞蛤蟆特别难捉,得要有命。捉住后把蛤蟆毒汁挤出拌入面粉搓成长条,或把锭墨塞进癞蛤蟆嘴里,将它挂在墙壁上,风干后就成了中药,也可以直接将蛤蟆泡入墨汁中。人身上出了毒疽,用此墨画一圈,毒疽就会收缩。他说每年我都能捉上几只,知道为什么?我说,为什么。他说我是大夫啊,这辈子人做啥,都是上天安排命中注定的,大夫是来治病救人的,癞蛤蟆能治病,五月单五的最好,上天就得让我捉到它们。我见过去疼片给老冯圈疮,他用那泡着蛇身的黏稠墨汁,画一个比疮大点的圈,用那黏稠的汁液将圈涂满。三天后,那疮收缩,渐渐干了,几天后竟然好了。
去疼片手里有一本偏方抄本,竟然是羊皮的,说是他父亲传给他的。他父亲曾经是驼队的随队郎中。偏方上有些字他不认识,常来找我。他胆子很大,偏方敢大量付诸实用。他说,你别看这偏方偏,有些偏方比西药都顶事。我说,偏方你都敢用?他说,有啥不敢用,偏方,偏方,正方不都是偏方转正的,哪些正方是一开始就有的?我说,可你是赤脚医生……他说,你是说我是公家人?那有啥,县医院现在的院长以前就是个乡郎中,给人看病就用偏方,现在名气老大的,省上都调哩。我说,偏方治病可是有危险哩。他说,不危险能叫偏方?我说,你不怕用偏方把人治死治残?他说,没那么玄乎,啥让你们这些人一说说得就很严重,一般能传下来的偏方都没那么危险,再说在你对病的把握上、下药有轻重上说话。
我们往坡上爬。我说:“蛇,我见了骨酥。”
他嘿嘿一笑说:“越怕越出事,越不怕越不出事。”
我摇头说:“恰恰相反。”
“你害怕蛇,我问你,蛇钻到嘴里怎么办?”
“蛇咋会钻进嘴里?”
“你在山野里睡着了呢?蛇最爱钻窟窿。”
“往出拽。”
他摇头说:“蛇钻进嘴里,你拉断都拉不出来,可拿火烧蛇尾巴,一烧,蛇刷地就退出来。”
“真的?”
“哄你做啥,还有就是用针扎尾巴,蛇也刷地就退出来。”
“所以男人帽壳郎里一圈帽檐下面总是别着针,盘着一圈线?”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帽壳郎别针盘线主要是为了缭裤裆。”
我一笑说:“缭裤裆?”
“就是缭裤裆呀,别处烂了不要紧,裤裆扯了呢,不像你们城里人还穿个裤衩衩兜着,可不全露出来。”
我给他竖个大拇指。
我们在一片草地上停下脚步。他说:“还有,蛇缠在腿上胳膊上脖子里咋办?”
“你说得怪吓人的,往开散啊。”
“你别看曹们这一带的蛇多只有擀杖粗,箍上了劲可大了,把你的皮都能缠得捋下一层哩,你想散开是很难的。”
“那该咋办?”
“还得用火烧用针扎。所以记着,出门一定要带火,不光是长虫,所有野东西都怕火。”
野东西指狼、豺、野猪,还有豹子,那时候苋麻河谷野东西还是很多的。
他猛然往前一扑,一脚踩去,我看到了一条麻蛇,一尺多长。他一只手捏住蛇尾巴,别看蛇软得就像没有骨头,去疼片抬起脚来,那蛇头竟然就凭空直直地竖立起来,就像盘着一根无形的竹竿树枝。去疼片提着蛇的尾巴抡着转圈,蛇就垂了下去,像一根皮条了。
“你这么抡着转圈,蛇的腰节骨就松散了,再也竖立不起来。”
他掏出一块白手巾,在蛇头前一绕,蛇咬住手巾一角,他一手捏住蛇头,猛一拉手巾,蛇的两颗牙就给拉掉了,血在白手巾上洇开,像梅花绽开。他说:“蛇毒人主要是靠毒牙把毒液注射到人体内,蛇毒牙不拔,它乱咬就把毒液糟蹋了,毒牙拔了,它就给咬住的东西注射不了毒液咧,你想咋耍就咋耍,可凉了。”说着,他两手捉蛇在眼睛上拉来拉去,“蛇一年四季都是冰凉的,来,你拿着在眼睛上拉拉,对眼睛好得很。”
我往后跳了几步。
“集市、榷场那些耍蛇的,都把毒牙拔了的,你当他们不怕蛇咬。”
他嘿嘿笑着,把蛇缠在脖子里,蛇就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你怕啥,蛇可是好东西哩。”他竟然亲了蛇的嘴。
去疼片给周全发治病就用蛇。周全发不知得了啥病,只是个瘦,几个月瘦了一半,人说是骨头吃肉,这种病难治。去疼片就抓了一条毒蛇,又抱来一只乌鸡,一刀一刀把蛇剁成寸截,扔给乌鸡吃。乌鸡啄吃下一条蛇,只一会儿就肿得像受了惊吓的刺猬,毛全奓起来了。一个对时(一天一夜),把乌鸡宰了,煮给周全发吃,不放任何调料,就放了点黄芪、甘草、当归。周全发又吃了一只喂了蛇的乌鸡,尽管人也肿胀得没了眼睛,但病回头了。后来又吃了三只喂了蛇的乌鸡,病竟然好了。
这个方子,同样用在牛身上。半坡大队有几个生产队养牛,尤其是回民养牛的多。老埂坪的一只牛拉来,几乎都立不住筒子(站不住了)咧。去疼片让把牛拉到坡上,又去抓蛇,抓住蛇从牛鼻子往里塞,蛇钻入牛鼻,牛打了几个喷嚏,半截蛇尾打得喷出来。牛后来竟然也被治好了。
他把蛇装进竹篓里,我们又走了几处,等了半天,再没等到一条蛇。
我指着沟对面一片古庄子说:“古庄子里肯定蛇多。”
他说:“没错,你去過古庄子咧?”
“还没去过,咱们去吧。”
“那庄子你少去,全庄子人都死在里面,就地埋咧。”
“胡说。”
“你没听说,我给讲讲,还当你听过咧。”
“那庄子叫杀风口,这名字凶不?那庄子前面有一道口子,就像刀口,风得从那口子里过,不然就得翻山越岭。风从那口子过,就像是人挨刀的号叫声。不管你啥时候去,都听到风的号叫哩。”
他停顿了一下,手从腰里摸出个虱子,两个大拇指指甲一对,“噼”的一声,说:“唉,把你也饿着了,噼——”冲我一笑继续说:“杀风口原来有个大户,姓魏。那年四少爷娶了媳妇,媳妇叫啥名字不晓得,反正传下来的是魏家屋里的,她把事弄大了,也没有正规的名字,一提还是魏家屋里的。婚宴摆了,有一习俗,就是新媳妇要‘站对月,从摆宴席那天算起,新媳妇在婆家待够一个月,回娘家再待一个月。站满一月,女婿去接回来。魏家屋里的回娘家‘站对月满了,四少爷去接,回来的路上出了事,遇上三个土匪,就把魏家屋里的给轮奸了。三个土匪事干完,那个土匪头儿还对四少爷说你要感谢你媳妇,多亏了你媳妇,要不然明年今儿就是你娃的忌日,老子就多了一条命债,记着,一辈子都要感谢你媳妇。回到家,他们也就扣的扣了,盖的盖了,给谁都没说。四少爷对媳妇也挺好挺感激的。
“可这日子总是像水一样要流走的噻,时间一长,四少爷心怀的感激渐渐就淡了,而魏家的光阴越来越大了,在县城里开了一个大货场,皮毛生意做得红火。财大气就粗,四少爷就对媳妇有了意见,说老子的女人怎么能让别的男人干,你为啥不跳崖保贞节?你失了身为啥还不撞死?四少爷就像是报仇,一次娶了姊妹俩,姊妹俩合起来欺负魏家屋里的,四少爷又把事情给姊妹说了。这一说杀风口的人都知道了,调盐加醋地就传开了,不少人竟说什么是她私通,不守妇道。魏家屋里的就待不下去了,她几次寻死都没死成,反而更惹大家的闲话。好在她也没娃,她跟四少爷说她要走了。四少爷说,我给你写休书。她说,写不写无所谓,我认已说过的话,死是魏家的鬼。四少爷说,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我写不写是我的事,你认什么话是你的事。等四少爷写出来,魏家屋里的已经走咧。他心想,也好,休书放着,你娘家来人闹事时拿出来堵嘴。魏家屋里的并没有回娘家,而是钻进山找土匪去了。她凭自己是女人和女人戮闲话捣是非的本能,让几个土匪头子互相残杀,然后自己成了这股土匪的老大,把那三个土匪点了天灯。魏家屋里的带着土匪进了杀风口,魏家人吓得全部跪街,可她没杀一人。
“再后来魏家屋里的这股土匪越来越大,就起义咧,声势闹得好厉害,占了几个县衙,把县官都杀了。后来朝廷出军队打了几年,才给灭了。开始清算,魏家屋里的名号就牵扯到了杀风口的魏家,四少爷拿出了休书,官府说,休书怎么在你手里?四少爷说,她不要。官府说,休书在你家就说明还是你魏家人。又有人举报说魏家屋里的带着土匪进了杀风口,未杀魏家一人,未抢魏家一粒米。朝廷把魏家灭门了,上百口人杀了,推倒房屋,炸塌窑洞,推进井里掩埋,庄子一把火烧了……”
我说:“哪个朝代的事?”
他说:“不晓得,都这么传说哩。”
我后来查了所有能找到的史志书籍,没找到这个传说。
多年后半坡这一带搞旅游开发,草花的儿子当了县长,他打电话让我过来,格外交代说:“叔,你把杀风口这故事也整理出来,咱们这里也有过农民起义。”
我说:“这不能胡说,农民起义那可是要真实史料的。”
他说:“哎呀,唐宋元明清你随便说一个,让像你这样的再去考证嘛,不是更有影响力了。”
胜新婚
这天晚上只来了史大忠一个人。
他一进门带来一股腥膻味儿,从衣兜里掏出几个黑乎乎的蛋,说:“羊蛋,快吃,還热着,趁热吃了。”
羊蛋就是羊睾丸,腥膻味儿重,但特别好吃,尤其烧烤的,皮脆里嫩。
我说:“谢谢,都吃了你多少个蛋了。”
他嘿嘿一笑说:“咋能是我的蛋,你越来越能抬杠了。”
我也笑了。
“你每次吃了有反应吗?”
我笑笑。他说:“你三十来岁吧,闲着不吃也有反应。唉,你这日子,你得有个人啊,荒到啥时候去。不如碰上一个,唉,人最歪的就这二十来年,错过就光剩下后悔了。”
史大忠是个劁骟匠,猪羊牛驴都能劁骟。有这门手艺,史大忠就成了队上搞副业的,背一个油乎乎的帆布包,走村串户。因为他不做农活,衣着就干净一点,人也显得清爽,倒像个公家人。倘若不是像打快板那样对敲骟劁的两个骟刀片,你不会想到他是一个劁匠。不用吆喝,别看骟刀片儿小,对敲时发出极清脆的响声。当然,还有一个标志,那就是包系绾一绺红绸子,迎风醒目。
猪娃羊羔长到四十天到两个月就会发情了,发情会影响成长,倘若不留公、母,就骟劁了。牛驴一类的大牲口公的半岁就要骟了,母的则不需要劁,它们既要干活,又要繁育。“别看简单,一碗饭的时间就骟了劁了,刀口也就一两寸,撒上消炎粉,两三针就缝合了,有的都不必缝针。是个手气活哩,有人就是不行。”他看看我,有些得意,“我弟就想跟着爹干这行,干这行永远有肉吃,可就是不行。他手气不好,劁猪死猪,骟羊死羊。”
以前半坡人主要是养羊,割资本主义尾巴,羊不让多养,养猪倒不限。毛主席“大养特养其猪”的语录写在墙上,养猪的就多了。以前家家养一头肉猪,过年时一宰,腌一缸,吃一年。现在家家养两三头,过年宰一头,余下的就赶到集上去卖。养母猪的也多了,卖猪娃子。牛羊猪,三年五,就是三年五窝,母猪一窝能下十二个左右。就有人家养公猪,专门为母猪配种。半坡人把公猪叫牙猪(公狗叫牙狗),把配种叫打圈。这都是古语:清《谈征·名部下·牙猪》:“牙猪,牙即豭之转音也。”《醒世姻缘传·第三六回》:“再有那一样歪拉邪货,心里边即与那打圈的猪、走草的狗、起驹的驴马一样,口里说着王道的假言。”打圈有拿粮食的,也有用工分顶的,也是不错的收入,给钱的也有。
史大忠的营生忙起来了,因此晚上很少来我这儿扪虱片椽。匠人的钱在路上,翻山过沟的,累啊。然而,最近他却是天天来,晚上都来,而且就睡在我这儿,因为他出了点事。
史大忠上了炕,装了锅子烟吃着说:“你这人怪,以前来的都爱看个书,你一晚上不看书?忘了带书?孤不?”
“不是忘了带书,是我在戒书。”
“戒书?”
“戒书!”
“书还能戒?”
“能戒。”
“难哩,老走说是读书害了他,可一本书让哪个娃娃偷走了,嚎着去给支书告状哩。”
“能戒,不过就像戒大烟。”
“像戒大烟?那可难戒。我爷就是抽大烟把一份家业抽光了,还卖了一儿一女,那时候我家要着吃。不过,我几个老子都很感激我爷的,不然我家就是大地主。”
他扬起头看了半晌窑顶说:“你说人就是这么不一样,我们才跟着你识字哩,你却把书戒了。”
“你好好识字。”
“这把年纪了……”
“八十岁学艺不算晚嘛。”
“把书戒了真对你有好处吗?”他狠吸一口烟说,“你知道吗?我们最稀罕你们啥?你们会读书,砖头一样厚的书那有多少字,密密麻麻的,你们就读得进去,啧啧啧。你前面来半坡的,啥时候出来都看到屋里灯亮着。要不是书,要不是有意思,不片椽抬杠,你们能在灯下一趴一晚上,一趴一晚上?还不把人孤荒死咧!”
我应了一声说:“把书戒了……难哩!”
“那还用说,当然难哩,就跟赌徒酒鬼大烟鬼戒赌戒酒戒大烟一样嘛。”他嘿嘿一笑说,“你别多心,就是打个比方。”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史大忠看看我。
我笑笑。他说:“哎呀,读书人都是厉害人,你看这话说得。”
我说:“老走说的?”
他说:“嗯,老走说这话是皇上朱元璋写给一个骟猪匠的。”
他脱了衣服捉虱子,可捉了两个却又没心思捉了,把衣服团个蛋蛋扔在一边,又装了一锅子烟,深深咂了一口徐徐喷出,眼睛盯着窑顶。他还深陷在自己的事情里。
史大忠出了啥事呢?走街串巷进村入户的匠人,出事不外乎作风问题。倒不是什么闲话传到了老婆腊梅的耳朵里,而是腊梅闻出了史大忠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腊梅问是谁,史大忠不说人,腊梅就撒泼打滚,结果把史大忠惹齁了,打了腊梅,反说女人听上人的闲话,还逼问是谁看到我们的日子过得平顺和善,戮闲话捣是非。事就这么弄下了。腊梅性子有些烈,坚信自己的鼻子,史大忠打过两次,没打服,也再近不了身。有一天,史大忠觉得腊梅好像是消了气,等腊梅睡下就贴过去,结果让腊梅一脚蹬来,他没防备,一跟头就跌到了地上,额头让地上填坑的柴枝子划了一拃长的口子。史大忠齁了,起来又打了腊梅。腊梅找队长,不让史大忠再出门搞副业,让回家劳动。队长问为啥,腊梅不说。队长说,几个搞副业的,还就史大忠搞得好,回去。腊梅就把事说了,大队长说,自古道捉奸捉双,你捉住双了?没捉住双就凭一张嘴……事情就这么传开了,越传越闹,腊梅把裤带系成了死疙瘩,剪刀压在身边,史大忠只要有图谋,就闭着眼睛不要命地乱剪乱戮。“唉,整天戮着一张脸子春气一样,干个啥抡得风吼,眼不见心不烦。”史大忠心烦就来我这里。
前天,史大忠来得早,我们两个坐在崖头上吃着烟,他就说起事情的原委来。他身上的女人味道是盘肠寨孝全家的味道。孝全在学大寨工地上,孝全家的能扒光阴,就喂了牙猪,开始喂了一头,来打圈的多了,便又喂了一头。自家养着牙猪,方便,又喂了母猪,卖猪娃子。猪娃子出月就能卖,一两集卖不掉的,就得该劁的劁,该骟的骟,因为再大点就会发情了。一直是史大忠给劁骟。那天他去盘肠寨孝全家劁骟猪娃,因为集由五天一集改成十天一集,她家猪娃出月没卖掉几个,一集十天,等到下集就太长了。他一口气骟了三个劁了两个,还有两个要劁的,孝全家的说,你歇缓歇缓顺个气,我给你捣罐罐。
孝全家的猪圈中间用木椽栅开。牙猪与母猪分开。牙猪圈里圈着一头母猪,是来打圈的。猪打圈时为了保险,母猪赶来要跟牙猪圈一晚上,第二日才赶回去。孝全家猪圈盘着一个土炉子,是搭火给猪煮食的,衣子柴草铡细煮了,加点秕粮食麸子搅拌,猪就肯吃。孝全家的搭火捣罐罐,史大志就靠着墙根吃烟顺气喝茶,两人说这说那的。谁知那边圈里牙猪就上了母猪的身。“就在栅栏边,在人眼前,还那么哼哼,那啥都看得清清楚楚……人一天有三昏九迷三十七糊涂,没把住,她也没把住。唉,都怨那猪,你说它们就是不避人嘛,谁能把住……”史大忠拍炕一巴掌说,“都怪这集,以前三天一集改成五天一集了,五天一集又改成十天一集了,集没了你让跟么,坏了啥事咧,十天一集,啧啧啧,从来没有过的事。要是三天一集,周围三个大集你一四七,我二五八,他三六九,搞副业的天天有集跟哩。要是三天一个集,这猪娃早卖掉了,哪里一天劁骟这么多,也就没这事了。”
孝全躺在炕上,一锅子烟接一锅子吃。他时不时叹口气,说:“硬拔十天半月的麦也不着个气,你说整天脸不是脸沟子不是沟子的……”
拔麦子是半坡人认为最大的苦。
我说:“你跟腊梅服个软,好好说说,三句好话当钱使呢,别总是打噻。”
“服个软?女人不能惯这毛病,以后还咋办,不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作威作福”我想他是从广播里学来的。
我说:“本来你就不对,女人最恨男人出这事,你还打她,再说看得出腊梅不是那号人,骑在你头上能作个啥威啥福。”
他不说话。我说:“有些女人打得服,有些女人打不服,人跟人不一样。要是能打服,打上两三回,冷上十天半月,也就烟消云散了。你打了多少回,这过了一个月了吧?你服个软,给她个台阶下,那啥了她,就啥事都没了。”
他看看我,我说:“回去。”
“你说我回去一下?”
“回去一下!”
“回去一下!”他说,“也对哩,我给她服个软,她要再不下台阶,再熟她的皮子。这么下去咋行呢,非把人日塌疯了,昨日我就把个猪娃子给劁死咧。”
史大忠回去了,我出来坐在坡上,夜风如抚,山丘如兽。星空浩瀚,深邃而透彻,星星很繁,颗颗晶莹,忽然一颗流星又一颗流星落到山那边去了,我还是第一次同时看到两颗流星。看着星空,我在想史大忠“把书戒了对你真有好处吗”的话,就有些想读书。然而,我一本书都没带,只带了地图册。我得读书,对。我回到窑里,爬在炕上给我的几个学生写了信,让他们给我寄书来。刚刚把信封好,史大忠又回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事情没解决?
他不说话,躺在炕上,仰头看着窑顶。我说:“一次不行两次,刘备还三顾茅庐哩。软话说着,亲热亲热,会好起来的。”
我装了一锅子烟递给他,他接了狠咂一口,徐徐吐出来,咯咯咯地笑起来。我拍他一巴掌,他捣我一拳说:“女人就是女人,你说齁起来,能把你一口吃了,要那啥了,咯咯咯,挺那啥的。”他翻身爬起来,“我按你说的服了软,她还绷着,我把骟驴的骟刀扔给她说你把我骟了去、割了去,这个锤子长到我身上,我也觉得麻烦。闯这祸,你把我骟了、割了,就等于把这是非根断了,我就是个骟驴了。你走哪里把我骑上,咱们好好过日子……后来……”他咯咯咯笑着,“她还说你还能成了,会摆文了,是非根,就是个是非根嘛。我说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我没说是朱元璋说的,我说是你说的。她说那些知识人,就是会说话,你跟他睡倒睡得进步了哩。”
我笑笑,感觉自己也轻松了,说:“那你咋又回来了,小别胜新婚呢,快回去。”
“小别胜新婚?”
“你们淘气多长时间咧,不等于是出了趟远门,不是小别吗。”
“嘖啧啧,这话说得多好,还是你们会说话,你们这些狗日的啊。”
在半坡“狗日的”不是骂人话,反而是夸赞,“驴日的”才是骂人话。
“回去吧,再那啥去。”
“咋能把你一个人晾在这达。”
“我又不害怕。”
“这不是害怕不害怕的事,你不孤?日月长着哩,你又不念书了。”他狠拍我一巴掌说,“小别胜新婚,好话让你们这些人说了。”
又说:“书还是要念哩,反正你也这样咧,头烂了在那两斧子上,不念书就能对你好咧?”
我拍他一巴掌说:“听你的话,你也把我的问题解决咧。”
敲门声响起,我开了门,是腊梅。她递进一个盆说:“焪馍馍,刚从炕洞里掏出来,趁热。”
我说:“进来噻,让大忠陪你回去。”
“陪啥,你一个人孤哇哇的,你们说说话。”
腊梅走了。我说:“多好噻。”
“好呢嘛,就是好呢嘛,”他望着窑顶说,“胜新婚,就是胜新婚呢。”
陈大锣
街巷是孩子们的游乐场。
半坡人家孩子多,叫声狗娃来一窝。这是老右的诗句。狗娃是孩子的小名,也是昵称。半坡哪家都有四五个孩子,七八个孩子的也不少见。他们就在村巷里玩,黑得不见五指了,还有孩子在街巷里玩,不知在玩什么。
这段时间孩子玩的游戏是“把皇帝拉下马”,游戏创意来自当时被广为引用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先得“请个”“皇帝”——通过打石头剪刀布或摔跤、赛跑,输了的是“皇帝”,赢了的是“太监”。“皇帝”当然不好当,尽管可享受坐轿、骑马等特殊服务,但这“轿”“马”都是人,不好坐,不好骑,因为“皇帝”是要给拉下马的。“太监”弓着身,让“皇帝”骑上去,然后一声吼:“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所有孩子就扑上去,把“皇帝”拉下马。那过程可谓残暴,扯着耳朵、薅着头发、拽胳膊扯腿,完全像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自然少不了开锤头会。当“太监”可以更坏,“太监”弓着身当马,皇帝往上一骑,太监猛往前一扑,皇帝落空,一个狗吃屎扑在地上。有时才骑上,太监猛一低头,皇帝重重地滚落在地,摔得可是不轻,有的孩子半天起不来,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玩着玩着,就玩齁了,骂起仗来,言语跟大人抬杠一样精彩,有些童谣、顺口溜都用上了。
一天,我们在街巷片椽,孩子玩齁了,骂了起来。
一个骂:“你妈高,你大矬,你大就像陈大锣。”
一个还:“你妈矬,你大高,你妈就像李根好。”
我问柳三变:“这陈大锣、李根好是谁?”
柳三变说:“不晓得。”又说,“肯定不在人世了,我小时候骂架就这么骂。”
几个娃娃这样骂着,你扛我一下,我扛你一下。柳三变哧哧笑起来,说:“你妈高,你大矬,你大就像陈大锣。你妈矬,你大高,你妈就像李根好。你说陈大锣、李根好跟谁有啥关系,还越骂越气,最后打起来。”
柳三变眯着眼睛,哧哧笑着,他一定是想到了小时候的时光。
娃娃中有弱势群体,弟兄少,门寒户独,骂不过人家,又打不过人家。他们找到了解恨的去处,跑到沟沿上骂人。
每座山下都蛰伏着一道沟,沟就像一棵倒下的大树,那些岔沟枝枝丫丫游走在大地上,站在沟沿吼一声,声音就随着这条沟随枝丫游走,传得极远。前一声远了弱了,再接吼一声,声音又接上了,七沟八岔便一遍遍重复着他们的骂声。而且这些沟壑有很好的回声作用,跟许多景点的回音壁一样。
据说崖缝里藏着一种小精灵,叫“崖(nai)娃娃”,你骂什么,崖娃娃就学着骂什么。传说崖娃娃是生活在天堂的仙女,王母娘娘发配她们一年一度轮流下到凡间来观看世相百态。王母娘娘怕那些定力不足的小仙女留恋凡尘的男耕女织生活而私配姻缘,只允她们待在千山万壑的崖缝里,因此人们只能听见她们学人说话却见不到她们。挖崖取土时我见过崖娃娃。一个拳头大小的土球,比干黄土白一些,坚硬如石,有些粗细不同的小孔,有黑虫子从孔里跑出来。奇怪的是冲着它喊,没有任何的回声,埋到土里再喊,却会发出老大的回声。
那真是孩子撒气解恨的好地方,纵横交错的深沟大壑大喇叭一般的传声作用被孩子们充分利用。他们尽情地吼骂,双手叉腰,一蹦一跳的,冲着空气挥拳,听自己的声音在山沟间游走,此起彼伏,就像率领一个庞大的队伍在骂人。
奇怪的是他们很少有骂人的脏话,而是吼着大人的官名。
老桂说:“娃娃吼叫大人的官名,啥话都不带,是最狠的骂人了。”
是啊,官名代表着尊重。半坡人的小名极卑贱,铁锨、背篼,或擀杖、筷子……官名却堂而皇之,彦、炳、焕、文、秉、魁、学、令、怀、尚、义一类的字常出现在名字中,即使是非常苦寒的人家。
偷娘
八仓奶奶没了(半坡人把人死了说没了,挺有意思的,人从这世上走了,不就是没了),两个唢呐班子八个吹手吹,此起彼伏的。吹的是《绣金匾》《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的金山上》这类歌曲。我悄声和柳三变说:“吹的这曲子太喜庆了。”
柳三变说:“就要喜庆哩,喜丧嘛,人活七十古来稀,活过七十就是喜丧了,八仓奶奶快八十了。”
又说:“再说别的曲子都是‘四旧。”
我想到殡仪馆,不管什么样的人,无论多大年纪,都是那唯一的曲子,也单调。
我应一声,他说:“古人说的话都是想了好久说的,人不能活得太大了,活过七十清清爽爽地走了,你说活个八九十一百,不是糊涂疯癫就是瘫痪,炕上吃炕上拉的,活个啥嘛,久病床前无孝子,跟儿女好好的情义都活没了,人活得好不如死得好,八仓奶奶早上还吃了一老碗的面,中午饭上来说不吃了,我要走咧,头一歪就走了。”
“孝子贤孙三叩首!”柳三變喊。
柳三变是总理,就是整个事的总管。
五六十个穿全孝的孝子贤孙跪地,白茫茫的一片。
有几个小孩白的孝帽上缀着小红花。
我说:“为什么只有他们几个头顶有小红花?”
柳三变说:“那些是重孙子。”又说,“人这世见了重孙子,到那世这世的罪孽就全免除了,好人活得长嘛。”
几个重孙子打了起来,八仓呵斥说:“小心你太太掐你们一把。”
八仓奶奶亲孙子有十六个,八仓排第八,小名就叫了八仓。我说:“八仓,你又不是老大,也不是老碎(老小),为什么人都称八仓奶奶,没有以别的孙子名字称谓奶奶的名?”
八仓嘿嘿一笑说:“奶奶喜欢我嘛。”
阴阳起经,像是在念,又像是在唱:
“众孝子进门来双膝跪倒,烧黄纸烧黄表十炷长香:一炷香烧予了玉皇大帝,二炷香烧予了关公中郎,三炷香烧予了三皇治世,四炷香烧予了四海龙王,五炷香烧予了五方六帝,六炷香烧予了南斗六郎,七炷香烧予了北斗七星,八炷香烧予了八大金刚,九炷香烧予了九天仙女,十炷香烧予了十殿阎君。”
忽然大门外一阵吵闹,唢呐声大作,十几个穿全孝的人抬棺材进来,后面跟着八个唢呐手在吹。八仓跳起来扑过去。
柳三变却靠墙蹴着没起来。我说:“咋回事?这是咋回事?”
柳三变说:“计划中的事,来的是八仓奶奶在陈武寨刘家的后人,八仓奶奶是从刘家抢来的。”
八仓奶奶十五岁上嫁给了陈武寨的刘全,十九岁上刘全在路上让土匪抢走了两头驴,还让把命害了。送埋了刘全,婆婆对八仓奶奶说:“娃,再走一步吧,一辈子哩。”八仓奶奶说:“娘,我哪里做得不对惹你贱眼了吗?”婆婆说:“娘做了几十年的寡妇,中间的艰辛娘晓得。男人无妻财无主,女人无汉身无主。日子长拖拖的,你给刘全生了一儿一女,也算对得起他了。”八仓奶奶说:“娘,娃我丢不下呀。”婆婆说:“娃有我呢,是我的孙儿孙女,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死他们。嫁过去想娃了就回来看,门给你开着哩。娃大些了也会去看你,想带你把女子带去,但你得答应娘,老百年了得埋回到我儿身边。”老百年了就是去世的意思。婆婆说:“娘给你挑个好男人。”八仓奶奶说:“娘,你把我嫁了,你和我娘家人前咋活人呀?”婆婆说:“我的娃呀,咱们女人走到这一步,哪能明媒正娶地嫁,得让人家来抢啊。”
婆婆挑上了八仓的爷爷。八仓的前奶奶难产死了,八仓爷爷打了光棍儿。婆婆找到了八仓的太爷,事情说好后,提了一个条件——八仓奶奶将来老百年了要埋回刘家坟里。八倉太爷爽快说:“这没麻达,我儿地下埋的有女人。”八仓的太爷觉得过意不去,要给刘家出点钱粮,婆婆拒绝了,说:“收了钱粮,就等于我刘家嫁了寡妇,脸往哪里放存?”
寡妇被抢前要向前夫祭奠祷告,请阴阳做法事安抚亡者,征得亡人的谅解同意,否则百年后到阴曹地府得吃官司,受分割之刑。一切做过后,八仓奶奶在男人坟前当着婆婆的面起了誓。
抢是不能在婆家进行的,只能在寡妇回娘家的路上或在娘家进行。商量好时间、地点后,八仓奶奶在回娘家的路上被八仓爷爷抢来了。毕竟是很伤面子的事,当然得组织人闹一闹,刘家人在八仓太爷家门上虚张声势地闹腾闹腾,吃席喝酒也就了结了。最后刘家和唐家主事的人出面,当着两个家族主事人的面,婆婆把八仓奶奶将来老百年了要埋回刘家的条件提了出来。刘、唐两家主事人也都当面应允了,还立下了字据。八仓奶奶被抢来不久,两家人也就开始走动了,像亲戚一样。那婆婆也常来村里,她们还像婆媳。
八仓太爷家这一支人子嗣一直不旺,八仓奶奶生了五儿三女,把八仓太爷喜欢得,逢人就夸这个抢来的媳妇子就是活菩萨。
柳三变长出一口气说:“八仓奶奶临走前把我们都叫到跟前,当着我们的面给儿孙交代她一定要埋到刘家去,说这是盟下誓的,不能食言,八仓爷爷去世时也跟儿孙们交代过的,但儿孙谁认这话,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主事人都已作古了,还能爬起来?八仓奶奶病重时,刘家人早就来过,刘家人拿出了当时立下的字据,唐家人不认。刘家人撂下话说,你们抢来的,我们抢回去……唉,也不好认,让刘家接走尸骨,唐家能丢得起这人?唐承运一个大局长,说要当副县长哩,能丢得起这人?老辈人把事情都说好着哩,可人都得争个脸面不是,他承运不争行不?不行,他刘家哥不争行不?不行。”
唐承运是八仓奶奶的小儿子。
我说:“他也不认老人的话?”
“就是他不让认老人的话,”柳三变压低声音说。
我说:“要搭桌子说事吗?”
柳三变说:“不用,二两棉花没弹头,出不了啥事,唐家人早有防备,八仓奶奶在刘家只生了刘正北一个儿子,虽然有三个孙子,可还都没经过啥事,势单力薄。唐承运把一切都谋划妥当哩。”
我说:“没见承运回来……”
柳三变说:“他是八仓奶奶的小儿子,这么大的事他哪能不回来,在县上做大理石碑往回拉哩,也是躲着哩。”
“躲着哩?”
“刘家来抢人,他回来咋整?要说承运跟刘家那隔山兄弟平时走得近着哩,比唐家那些弟兄还近哩,可这事上再好,谁都不能让步的……”
两边的唢呐较上劲了,在院里对着吹,成了一种对抗赛。
灵堂吵成一团,话越说越不好听,柳三变说:“换个地方吵吧,让逝者安息,阴阳念经都听不清。”
可谁听呢,越吵越凶了,甚至你抗我我抗你的,我说:“公安咋还不来,早早介入,解决了让奶奶安生,这吵得……别打起来了。”
柳三变努努嘴说:“这不去叫了嘛。”
只见八仓掮了一把锹往崖头上去。我来到大门外,就见八仓上了崖头,上了烽火台,一锹一锹扬土,往天空扬土。
半坡依附着的这道梁叫过风岭,梁顶有老墙(长城)、烽火台,这是一种古老的传信方式,只是以前点火,现在扬土。
一会儿就见两辆三轮摩托拖起一道尘带从黑灯崾岘口过来了。
公安进了唐家院落,呵斥刘家人快快散去,参加葬礼可以,不要闹事。刘正北扑在娘身上,公安往开扯他,他又抠又咬,公安就铐了刘正北塞进三轮摩托箱篼里说:“这是新社会,要抢就是犯法,刘家人都散了!”
刘家其他人也就抬棺而回,八仓奶奶在刘家的三个孙子扶棺一路叫着“奶奶回家了,奶奶回家了”,那引魂幡高高飘扬,纸钱翻飞。
公安把刘正北带走了,唐承运拉着碑回来了。
刘正北在八仓奶奶下葬后就放回来了,还是公安骑摩托送回来的。
“送七”是寄托哀思的一种形式,七天一七,一七一送,设酒备食,祈祷祝福,像梁祝中的十八相送,一七为一站,一站比一站远,七七送到坟茔,一个人就送到了另一世家里。亲人们在送七的过程中一点一点送走了自己的悲伤。
刘家与唐家都在送七,一样认真。
这天晚上,我和柳三变爬在炕上捉虱子,狗的叫声此起彼伏。
柳三变装一锅子烟咂了几口说:“我估摸八仓奶奶不在唐家坟里了。”
我说:“咱们看着下的葬,八仓奶奶还会自己走了?”
柳三变说:“八仓奶奶不会自己走,可刘家会偷呀,三要不如一偷。明着弄不过,暗里不会弄?”
我说:“这还……还能偷?”
柳三变说:“咋不能偷,配阴婚多数都是从坟里挖尸骨哩,一样的。你看八仓奶奶下葬后这几日,夜一直不宁,狗的叫声此起彼伏……”
我说:“那要是给唐家发现了……”
“哪儿那么容易被发现,承运再厉害还敢开坟验棺?宁让死人冤,不开死人坟,忌讳大哩,再说就是承运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柳三变嚯地坐起来,狠咂几口烟说,“说不定弟兄俩私下商量好唱戏给人看哩,小时候他刘家哥常把他架在脖子上,大点干啥都带着他,承运现在对他刘家哥比对几个亲弟兄好。”
又说,“人活脸,树活皮,人都得争个脸面,承运不争行不?不行。正北不争行不?也不行。不争个脸面以后咋活人,麻雀都有瓜子大的脸。”
又说,“有多少世事谁知道真假哩,你说是不?”
又说,“这么争争也好哩。”
这时,窑外面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说:“咱们说说就算了,你可别乱说,有是非人哩。”
出声
半坡有三个哑巴。
第一个哑巴是个石匠,其实他不是个哑巴,而是常年在山中开石凿器,一言不发,见人不会说话了。
第二个哑巴是娶来的。遭遇了海原大地震,许多家族封门绝户,幸存者泰生娶媳妇就刻不容缓,生子留后开门户事大。可大震加上逃难,人都少得稀罕,哪里去找。后来新来一户人家,武姓,有一女子,正当年纪,泰生就去求亲。两人见面,女子一直文静地坐着不说话,泰生觉得话少的女子守家本分,看女子长得也好,心里欢喜。婚事定下,择日摆宴席入洞房。几天后,才发现是哑巴,大呼上当,要离婚。闹腾了一段时日也就不闹腾了,离了再娶,哪里去找?女子虽是哑巴,却能生育,一岁一个,一岁一个,还生了一对双胞胎,而且一口气生了五个男娃。这真是因祸得福。五个儿子姓了四姓,泰生为太太娘家、奶奶娘家、母亲娘家和大伯四门绝户开了门户。都说这媳妇前世欠着泰生,这世来报恩了。
第三个天生就是哑巴,到了三岁还不说话,家人着急说“出声噻,你出声噻”,就叫成了出声。
在唐彥承的葬礼上,吹鼓手坐席,尚家班班主尚天文没留神,放在一边的唢呐让人给吹响了。匠人最忌讳的是自己的家什被人乱动。尚天文火得扳下鞋就要打,一看却是出声,说:“吹,再吹。”出声就吹。出声的大扯过出声按跪在地上,说:“快磕头拜师傅。”尚天文已宣布不再收徒,连侄儿都拒绝了。“给娃一碗饭吃。”他破例收了出声。
唢呐是半坡最民间的乐器。所有节气、祭祀、庆典等活动,唢呐必须用,吹唢呐的叫吹鼓手。和唱戏一样,唢呐也有班,半坡方圆就有张家班、陈家班、王家班、尚家班。在一些节气上方圆相邻的唢呐班会约一场,吹鼓手齐上阵。唢呐对唢呐地大吹一场,吹得风止云停的。红白喜事上当然更是不可或缺,且以请了“几吹”来衡量事过得隆重与否。一般有四吹、八吹、十二吹、十六吹,还有三十六吹、七十二吹。
出声天生就是个吹鼓手,上路很快,《十里墩》《扬燕麦》《百鸟朝凤》《过街俏》……多难的曲子听上两遍就能吹出来,演习几天,吹得风翻云转的。神奇的是他能用唢呐说话,一字一句吹得真真切切的,就像一个人在说话。尚家班因为出声在方圆唢呐班里占了风头。当然,除了出声吹得确实好外,哑巴吹喇叭本身就带着人气。
冬闲农闲,大喇叭上吹喇叭(半坡人把唢呐也叫喇叭)是半坡主要的文化娱乐节目。那时候的广播是很流行的,猪头山上竖杆架了大喇叭,家家装了小喇叭。冬闲,吹得多,在外面吹冻得慌,就坐在支书家扩音器前吹,一曲一曲地吹。破四旧,老的不能唱了,不能说了,不能拉了,不能吹了,革命歌曲能吹能拉。《百鸟朝凤》《全家福》《抬花轿》《六字开门》《社庆》等能吹,就吹。
那年来了个县里的干部,听了出声的唢呐,高屋建瓴地说这不正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万年的枯藤发了芽,如今咱聋哑人说了话,感谢毛主席恩情大”的最好实证,就把出声就带到了县上。出声在县上吹了一个多月,广播里都放着出声吹出来的曲子。区上甚至中央的报纸广播还进行了报道。出声进了县剧团,成了脱产的吹鼓手,到处演出。出声在遥远的地方通过广播把曲子传回来。半坡人感慨地说:“一个哑巴靠嘴吃饭,吃得还红火得不行了。”可是,出声虽然脱产了,可还是吃生产队的饭,一句话就是还不是公家人,没吃上粮票。在半坡只有吃上粮票,月月有个麦子黄,才算是把命改了。恰好老走改造出了成果,抽到了县上,进了县文化局,把出声调进了文化馆。出声成了专业唢呐手,吃上了粮票,成了真正的公家人。后来出声又调回剧团,做到了副团长,又调回文化馆当了馆长,再后来成了艺术家,写进了县志,这是后话了。半坡人一提起出声:“一个哑巴,啧啧啧……”
出声逢年过节都回来给尚天文拜年拜节,提着烟酒糖茶,还拿了一沓子粮票。这可是贵重哩,有钱没处买去。尚天文去世,出声坐了北京吉普回来送葬,还亲自抬重,名声老好的。
出声娶了个城里媳妇。结婚那年过年带着媳妇回来,媳妇让人们吃了一惊,不是搐鼻翻眼、缺胳膊少腿,竟然长得云白水亮的,人们就想一定是个哑巴,哑巴娶哑巴,才门当户对,可她开口说话了,说的还是北京话(半坡人把普通话叫北京话),声音还蛮好听的。出声更是一身干部服,谁能看出他是个哑巴呢。
半坡人提出让出声吹一场,出声却笑笑摇摇头。媳妇摆出了录音机,咔咔咔地几按,录音机就吹起了唢呐。人们都吃惊,说:“你是咋吹到里面的?”还专门有女娃报曲名。那首《千年的哑巴说了话》,还配了诗朗诵。晚上,把支书家录音机摆到了扩音器前,全半坡就都是出声的唢呐声。
后来,出声会得更多了,拉二胡,吹唢呐,腿上绑打击的板——脚底下两个弹簧板,带两个小锤,一踩锤敲击前面的锣、鼓。前面有一个架子绑一口琴,刚好对在嘴的位置。他一个人能搞场音乐会。
朱武上坟
高音喇叭通知放清明假。半坡有不少外鄉人,据说有十八个省的人,回老家上坟,路远的还要再请几天假。城里人叫扫墓,半坡人叫上坟,一年中清明、十月一、年三十都要去坟上拜祭,除草、添土、修水路。
在半坡,没出五服,绝不许另立坟头,否则便是背祖叛宗,会引发清理门户的大事。因此在半坡能见到众多坟茔呈金字塔形排列的坟院,占据一面山坡,显赫壮观。在四野光秃林木稀缺的半坡,两个地方必有树,一个是村庄,一个是坟院。在半坡人心目中,祖坟是另一个村庄。坟院里能见到上百年的老树,能听到滔滔树声。
在半坡,清明上坟只在清明这天,不可择日。因为半坡人上坟是以家族为中心,有严谨的组织,每户至少得出一人。若家长出门,男娃满十二岁就可上坟。半坡忌讳女人上坟,女人是外人,供的祭品、烧的纸钱先人是得不上的。清明这天,男人们端着盛着水果、炒菜、蒸馍、油饼、酒水的香盘,挎着装满纸钱、香裱的篮子,走向坟院。那是一支壮观的队伍,你就能感到生在一个大家族多么有势。
上过后的坟头压着一张白纸,就像一朵朵绽放的白菊,在土黄浅绿的山野里十分惹眼。坟头压纸是一种传承,明代《帝京景物略》有记载:“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望中无纸钱,则孤坟矣。”压白纸还有一层意思,半坡有禁忌,坟不能重上。坟头压了白纸,告诉没上坟的子孙后代坟已上过,有约束儿孙同时上坟,检阅后辈儿孙是否精诚团结的意思。上过坟,大人坐在坟院里吃喝说话,孩子追逐嬉闹。
祖坟不在半坡的,清明不回老家上坟,就只能在十字路口烧野纸了。烧时用食指画圆圈,圆圈里画十字,据说这样纸钱只有你先人才能拿走,他人的先人是拿不走的。
有七八只鸡了,院子一天得打扫一回。我正在扫院子,复胜经过街门,探头进来说:“下放,买纸走。”
“买啥纸?”
“烧纸啊,清明你不烧纸?”
“后天才清明哩。”
“早早买嘛,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到时候要是买不上纸呢?瞌睡迟时从眼睛里过哩,放在心里就是个事,买了印好心里就没事咧。”
半坡人烧的纸不是城里人印好打好的那种纸,而是买大白纸裁好自己印。这是有讲究的,说谁印的纸就让谁的先人取走了,烧纸的人先人得不上。印纸倒是简单,拿十元(当时面额最大)票子,在白纸上一正一反拍过,就算印了。印钱时要双膝跪地。
来到阿干小卖店门口,碰上朱武买纸出来,往驴背上的褡裢里装。
复胜说:“这时间走,赶黑住哪达?”
老朱说:“走着看,一路上庄子多,时间富裕。”
复胜说:“二百多里路,你这年复一年的,有些年月了吧?”
老朱说:“入社那年的事。”
复胜说:“入社到现在十几年了,难得啊,难得的忠臣,大忠臣啊。”
老朱说:“唉,啥忠臣不忠臣的。”
驴扯着缰绳撵另一头驴,老朱就给驴扯得趔趄着。复胜说:“快赶路吧。”
我说:“老朱,你干啥去?”
朱武说:“上坟。”
朱武被驴拽着走了。
我说:“老朱老家不是朱家圈的吗,祖坟不在朱家圈?”
“老朱这是去罗山给帝王上坟哩,这人要在古代定是忠臣,大忠臣哩。”复胜说,“十几年了,二百多里路,年年不落,不容易,谁能做到?”
“去罗山给帝王上坟?”
“罗王底下埋庆王,明朝的,这典故你们文化人该知道的,老走都知道。”
我点点头明白了。
庆王是朱元璋第十六子,名朱栴。明朝实施“以同姓制异性”,“藩辅帝室”,朱元璋将二十五个儿子分封全国各地为王,后世子孙沿袭。朱栴封地为甘肃庆阳、陕西延安和宁夏中北部这片土地,1393年,朱栴十五岁来到甘肃庆阳,称庆王。
我说:“老朱是庆王嫡传?”
复胜看着我,我说:“就是能说得上的、一个家谱里写了的。”
“那倒不是,他说他们朱家也找过这种关系,没找上。可那有啥关系,都姓朱嘛,一笔写不了两个朱字,五百年前是一家,不都说这么说嘛,这都过去多少年咧。”复胜说。
第二年清明,朱武上坟,我随他去了趟罗山。
我买烧纸让老朱印了钱,老朱说:“害你破费了!”
我们一人骑一头驴。骑驴方便,人能走的路驴就能走。我们骑骑走走,头一晚,住在窑山下的老寨子,第二晚住在罗山下的新庄集。看出来两家主人与老朱都是老相识,他们挺敬重老朱的,感叹老朱是“忠臣”。
第三日一早上坟。
罗山裙坡缓缓上升,忽然拔起山峰,远看很雄壮。唐初罗山竟然称“堕落山”。贞观年间唐五路大军征伐吐谷浑,伏允战败自杀,诺曷钵继承汗位,唐封其河源郡王,联姻合好。663年吐谷浑全境被吐蕃攻占,诺曷钵逃到凉州(武威市),吐谷浑王国灭亡。唐高宗设罗山下的韦州为安乐州,安置吐谷浑族,罗山被称为“安乐山”。明代庆王府长史刘昉命名罗山为蠡山,民间因罗山形似螺称螺山,后来演变为罗山。
庆王陵园在罗山东麓一片荒坡上,没有墓碑,连围墙都没有。从朱栴十五岁做庆王到李自成军攻占宁夏,末代庆王一家被抓处死,庆王一脉在封地就藩二百五十一年,共传亲王十世十一人,衍生上千口人,亲王、世子、嫔妃等七十多人埋在罗山脚下。蓑草枯蒿,在风中纷乱,破败颓废,还不如百姓家墓园,七十多十个土疙瘩上有些小兽挖钻的洞,墓园里水冲出几道沟壕。
烧完纸,坟头上压了纸,老朱从驴背上取下锹,把一些被水冲刷和小兽挖钻的洞填了,又把冲坏的水路修好,把一些给风吹小了的坟堆往大里加加,做得一丝不苟。我没带锹,他说,你拔拔坟头上的草吧。我说,要不是你年年上,怕有些坟堆都给风刮平咧。他说,肯定刮平了,这里风大。我让老朱歇歇,我拿锹填沟壕。
上坡上风不小,整出一身汗。我们坐在坟堆间吃烟。我说:“年年你一人上坟?”
“就我一人嘛,唉,不说别处,就半坡一带,姓朱的也不少哩,我找他们吆喝过上坟的事,没人应不说,我上坟有些人还说些难听的话。唉,人轻言微,不要说人家,我连自己的儿孙都管不了,六个儿我想带上一两个儿,没一个跟的。我活一年上一年,死了怕就没人上咧,真正就成了孤坟咧。”
离开庆王陵园,老朱说:“我们去韦州,从韦州回。你喜欢有历史的地方,韦州有历史。”又说,“也没啥看头,啥都没了,就剩下几座塔了,看不出以前有多风光。”
“那边也有回去的路?”
“有,还是官路哩,上坟误不得时辰,来时怕误时辰,打了捷路,回时没事,浪着走嘛。”
“得弯不少路吧?”
“弯个几十里路。”
“别误你啥事。”
“能有啥事,现在这支书、大队长、小队长、会计的,就像一个锅里搅勺子,哪块地里种啥都给你安排得好好的,啥心你都不用操,你有个啥想法也不由你。”他嘿嘿一笑说,“也不能让你陪着我白跑一趟,这一路韦州、下马关、预旺,个个城都古得很,历史上老有名的,红军都走过,打过仗哩。”
我说:“咋能说是白跑一趟呢,人活一世该走走看看的。”
他嘿嘿一笑说:“对对的,跑过脚的人也不爱走重路,走不同的路还能有个眼欢喜,只是不走重路没路走嘛。”
庆王朱栴在庆阳居住了不久,迁至韦州,建造庆王宫殿,设置了宁夏群牧千户所。燕王“靖难”、建文帝“勤王令”要了多少皇子的命,庆王没受牵扯,够幸运了。然而,不幸的是,庆王在南京生长到十五岁,思乡之情萦怀,上了年纪一直申请回南京,却没哪个皇帝恩准,再没回过南京。庆王府迁至银川,侄孙继庆王位,朱栴以银川“卑湿卤碱”居住不适为由,请求迁回韦州居住,庆王只允他每年夏天去韦州居住。一直到死后埋在了罗山坡,他才了却回韦州永住的心愿。帝王的不自由比老百姓更為悲哀啊。值得一提的是,朱栴亲自撰写了《宁夏志》,成为宁夏不可多得的史志。地方志是“官修政书”,皆邀学者撰写,一个地位显赫的亲王亲自撰写,实属罕见。
韦州如今只是一个普通公社。
韦州城墙坍塌,只有个大致轮廓,庆王府了无痕迹。看得出这片土地岁古月久的是早期密檐式藏传佛塔——康济寺塔。塔前有两块石碑:一块严重风化,字迹模糊,依稀辨出西夏时曾建康济禅寺,并建塔,十几年后修缮时,在塔内发现西夏文经卷及文物;一块为明万历年间重修时所立,记载朱旃到韦州,看康济寺损毁严重,在原寺基础上修建了千佛殿,将原本九级的康济寺塔增高四级。塔西北有座宝瓶形“小白塔”,塔基为八角须弥座,塔体外表通抹白灰,是典型的喇嘛教元代墓塔。塔南面有券门,紧锁着。从门缝看去,里有八角空心木板楼梯,可登梯上顶。
忽来一阵风,塔上面有风铃响起,从塔的破损程度看,不知道这铃声来自哪个朝代。
韦州回族居民多,满街都是戴着白帽子的回族人。有几家馆子。老朱和一位留着山羊胡的回互相说了“色俩目”。老朱给我介绍这是开馆子的老哈,他每年清明上坟都吃他家的炒糊饽。老哈说:“又上坟来了。”
进了饭馆,老朱说:“宁吃一盘糊饽,不吃酒席一桌,糊饽是韦州人看家的吃头。”
老哈看看我说:“你也贵姓朱?”
我笑笑说:“不是。”
老朱说:“下放的大文化人。”
老哈说:“前几日还有文化人上山去看哩。”
我给老哈递根烟,他摆摆手。
糊饽是元朝统治时由蒙古族传入韦州的。糊饽不用起面,面和得要硬点,加上碱面,饧上一阵,搋揉精到,擀成薄饼,烙至半熟,切成长条。烙饼的同时炒羊肉臊子。因是死面饼子,糊饽下锅炒一阵要旋点水焖一阵。焖至饼条熟透,饼条也吸足了汤汁,再撒上蒜苗、辣椒丝、葱花。
黑边大碗盛得高垒山尖,我们吃下去一点,老哈又给我们每人加了一勺糊饽。老朱说:“每次都多吃你的。”
老哈说:“应该的。”
吃完糊饽,老哈给我们的水壶装满了水,还加了两把茶叶、一撮子盐。
告别了老哈,老朱说:“曹们从下马关—预旺—张家塬—羊路—李旺这一路回。”
又说:“我们是向南走,要是向北走四五十里,就是惠安堡,也老得很,去不?”
“再找机会吧。”
“惠安堡在毛乌素沙漠边边子上,风大,连吹带埋的啥也没了,还不如韦州,韦州还有塔、城圈圈子。”
老朱所说这条路是《新唐书》记载的唐大中三年,从吐蕃手中收复原州七关,白居易堂弟、邠宁节度使白敏中规划的“萧关通灵威路”,从萧关直到灵州。宋康定二年二月,宋夏好水川之战,西夏军队从兴庆(银川)出发到好水川走的正是这条路。韦州、下马关、预旺从北向南坐落在一片狭长的平原带上,历史上称“盐州川”。
韦州城街道两边,土坯房、箍窑夹道,街道不长,草木稀少,只能说很荒凉。老朱说:“你说这哪里像住过个王的地方,唉,以前的老东西都能留下来也有看头嘛。你们这些人都喜欢个老堡子老寨子老庄子,有人说是不是想挖宝贝,我想不是,是想看个名堂。”
韦州到下马关三十多公里,一路上长城、烽火台如影随形。这段长城始筑于明弘治十五年。与我到过的长城、烽火台相比,保存得是比较好的了。也只剩下豁豁牙牙的残垣轮廓。一小段尚好,居民却以城墙为崖掏挖窑洞住人喂牲口。一孔孔烟囱烟熏火燎就像插在城墙上锈蚀的铁旗杆。瓮城北门还健全,门洞上方“重门设险”四字尚显功力。
下马关到预旺也是三十多公里。豫王是元太祖第六世孙阿剌忒纳失里,初封西安王,持第二等螭纽金印。元文宗天历元年被封为豫王,令筑城于此。因集市繁华买卖兴旺,清朝时民间将“豫王城”改为“预旺城”。预旺城的标志是一座正方形钟鼓楼,砖石砌成,东南西北四道券门,券门顶端有石刻券额:“宾日”“观讹”“洛成”“乐易”,字迹依稀可辨。这出自《尚书·尧典》,分别代表东、西、南、北四方和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四时太阳东升、西落、南移、北易的时刻。和下马关城一样,坍塌的城墙杂草掩映,竟有人赶着羊群放牧,有的城墙被填平堑壕,成为耕地。尚好的截城墙下,也被人掘窑洞居住,西城门还好,城门洞可歇凉。
在中共历史上,预旺城声名显赫,它曾是西征红军司令部所在地,云集了新中国众多的开国将领。斯诺在预旺城东门外受到众多红军高级将领的欢迎。斯诺在预旺县采访20多天,《西行漫记》三分之一内容是在预旺县采写的,封面那幅题为“抗战之声”的照片正是在预旺城头所拍。红军西征,解放了预旺、海原等大部分地区,建立起陕甘宁省豫海县回民自治政府。1938年,国民党将预旺县政府从下马关迁至半个城,现在的同心城,改名为同心县。
正赶上预旺集,人很多,狭窄的街道摩肩接踵,我说:“人可真多。”
“这还人多?预旺以前集大,不要说固原、海原、吴忠、灵武、环县人来跟集,山西、河南、陕西、四川、甘肃的人多了,山西会馆的都有哩,以前也老来贩羊、贩皮毛,街道羊粪豆豆一层,踏上去软乎乎的,集散了扫几十车哩,马大财主就是靠这大发的,现在你看街面上有几个羊粪豆豆?现在一割尾巴,集市小多了。”老朱说。
晚上,我们住在一家车马店里,吃了碗蒸羊羔肉,上了城墙。坐在墙头,老朱说:“我见过毛主席。”
我看看他,他说:“你信不?”
我说:“信。咋没听你说过?”
他说:“以前说,都信,后来,又不信了,说我胡吹冒撂,我再说还有啥意思。”
他深吸一口烟吐出来,说:“那时候我在单家集给我干大当羊梢子,就是赶羊时在羊群前头领羊。回族人汉族人间拜干大。单家集市场大,回族人多,羊贩子多,贩羊生意大,到处往来赶羊。一般赶一回羊回来,会隔上两三天再出门,我一天就给干大家挑水。干大家是街上的富户。干大不贩羊天天上寺。他们上寺讲究,天天都上,一天五礼。从静宁赶羊回来的第二天,吃过饭我在街道里看人下方。忽然,人乱哄哄起来。有人跑土匪跑土匪地喊。有些人跑开了,有些人不动弹,跑疲沓咧,那时候世道乱,跑土匪是常事。乱了一会儿,人都安静下来,有人说是红军嘛。一个多月前红军就从镇上过,没抢人,不拉丁,还给寺里送锦匾和肥羊,还和阿訇交朋友。后晌,红军进了镇街,跟一个多月前过的队伍穿扮一样,衣服打着补丁,跟受苦人一样,骡马都拉着不骑,分不出当官的当兵的,说话不是高喉咙大嗓门的,见人热络,人都不怕了,吃烟的到跟前还能混根纸烟吃。
“我干大常给寺上施舍东西,老汉举念要施舍寺上两块栽绒毯子,定做的毯子都拉到家里了,还没送到寺上。老汉讲究,要等一个日子再往寺上送。吃过晚饭,寺上的满拉子来了,让把栽绒毯子送到寺上,说今儿就是个日子。栽绒毯子可是重得很,尤其是寺上用的大嘛,一个得三四个人抬。我们送到寺里,见阿訇和一个人坐在那里说话。我们趴在窗户上看。那时候天正热,是七月吧,就是你们用的阳历八月。那人还冲我们笑笑,打招呼的话听不太懂。后来,干大过来说,还不散了,回去取些干果子来。我们取了馓子、馃子、油香,还有苹果、枣子、大果子啥的。后来就都知道那是毛主席。第二天我们要去赶羊,赶羊五更上路,红军也在离开,我们和红军一起出的镇子。我们站在路边看着红军走,毛主席就从我跟前走过的。”
他仰头望着星空长吁一口气说:“还没解放的时候,我说大家都信,后来就不信了,一说他们就说喧荒,一说他们就说喧荒,往天上喧哩。后来我就不说了。唉,人就是这么个。”
喧荒,“喧”有吹嘘胡冒的意思,“荒”有荒诞荒芜的意思。
老朱说的这些,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人对红军在西海固的活动进行了系统的挖掘整理,红军三次经过单家集和兴隆镇一带,宣布了“三大禁令、四项注意”,赠予清真寺“回汉兄弟亲如一家”的锦幛等礼品。一九三五年十月,中央红军在这带活动,毛泽东经历了五天四夜,曾夜宿西吉县单家集,拜访阿訇马德海,与其长谈。
出预旺我们向着西南走,到了羊路公社吃饭,老朱笑笑说:“这地方你说叫了个羊路,能有啥出息,羊能走出个啥路,一个公社呢,难道都没个识字人,起不了个美气的名字?你说韦州、下马关、预旺城,哪个名字不是大名字?”
饿他
半坡男人是不造饭的,造饭会被人笑话。
散工了,女人步履匆匆,赶回家造饭。男人则晃荡着到了村巷,连家门都不进,蹴在街巷片椽抬杠。女人造好了饭,还得出来叫男人吃饭。有的女人把饭碗端出来递给男人。半坡人吃饭爱蹴在街巷,饭碗是阿干镇的黑陶老碗,像个小盆,一老碗就咥扎实了。男人吃完饭,女人或儿子女儿把碗收回去。男人依旧靠着墙根蹴着片椽抬杠。谁的女人端饭收碗谁就有面子。
婚丧嫁娶,半坡方圆没有专门的厨子,都是各家女人联合起来做,二婶的酥肉、唐彦山婆娘的四柱、尚四婆娘的扣肘、唐方全婆娘的蛋卷……每个女人都有一两个拿手的菜。男人在锅灶上最多就是压饸饹面,那是个力气活。
不过,半坡出了一个男厨子,叫杨二。杨二家是犁铧嘴的,做了厨子后搬到了半坡。别人要是往半坡搬家还真不容易,杨二当然容易多了,因为他是公社干部灶上的厨子,跟那些干部熟。
杨二咋就做起饭来,还成了厨子呢?
打仗那几年,杨二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到了部队上却没让他扛枪,而是让他当火头军。他说不会造饭,可哪有他说话的地方。火头军几个厨子可不一般,是从兰州大酒楼强征来的,其中就有声名显赫的厨子秦大先。杨二给秦大先打下手。听到兵士说起秦大先如何如何有名,多大多大的人物点名要吃他做的菜,杨二就想学厨子。可兵士又说秦大先不收徒弟,连女婿都不传。杨二就想到娘说的小殷勤买转帝王,为秦大先烧烟熬茶跑腿。秦大先也是被部队强征的,部队天天打仗,子弹炮弹呼啸,脑袋挂在裤带上,生命都没保障,心灰意冷的,加上杨二热情活络,也就把以前看得跟命一样从不传外人的手艺倾囊相授了。队伍打了败仗,溃不成军,他们趁机逃走了。杨二想在城里开个饭馆,可乱世嘛,扚人的抢人的,就回到家窝下了,想等着太平了进城。战乱了些岁月太平了,却实行公私合营了,楊二进城没开成馆子,连当厨子的活也没找上,只能回来。麻黄湾修水库,全公社大会战,各大队抽人,杨二被抽了去。工地上需要造饭师傅,杨二报了名,通过测验,成了厨子。公社书记来工地上视察,吃过几顿饭,把杨二带到了公社干部灶上。
自从成为公社干部灶上的厨子,杨二再回半坡就有头有脸,一派风光,还坐着公社书记的北京吉普小车回来。半坡人说,男人做饭还能做出这么大的前途,已经把杨二归入半坡的人物里了。
然而,杨二却不争气,又给发配回了半坡。咋就发配回来了呢?用大炮话说吃了那方面的亏了。
杨二在公社干部灶上造饭,而且是公社书记带去的,能想象出他在公社的显赫风光,很自然,不久就有了个相好的。十个厨子九个贼,不偷不揣是瓷锤。杨二当然也偷也揣。杨二不是往家里偷,而是往相好的家里偷。相好的男人也是知道的,可贪那肉那油饼那口酒(杨二把干部们喝着剩下的半瓶酒全拿到相好的家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婆娘孝顺,啥都惦念着大和娘。杨二偷来的粮油肉酒她给娘家也送。杨二毕竟是偷,能偷多少呢。这婆娘给娘家东西越送越重,除了两个娃吃,男人见到的就越来越少了,几次没吃上,终于发火了,打了女人。女人干脆给两个娃留点,其余的都送回娘家。男人忍无可忍,在一次杨二送肉会相好的时,捉了杨二,脖子上挂着他偷的公社的肉,扭送到公社。公社把杨二给开除了。
“你说你跟着当官的吃哩,偷啥,把你饿下了?”
“下头饿嘛,上头吃得越好,下头越饿嘛。”
“不是饿,是馋哩。”
杨二回到半坡,人们就这么跟他耍笑。
回到半坡杨二就不造饭了,一是给女人娃娃造饭,会惹人笑话的;二是不想造饭了,干啥的烦啥;三是没有好食材,还造个屁饭。女人却赌气要他造饭,说你给婊子造饭吃,不给我造饭吃,我也吃吃你造的饭。杨二不造,两口子常因此淘气,杨二就打老婆,一次、两次、三次……日子不是这么个过法。
半坡的女人气愤了,流氓事都摇了铃了,还打人,就给杨二婆娘出主意说:
“他不造饭还没法子了,你不会饿他?”
“就是,饿他!”
杨二婆娘说:“饿他?饭熟了他舀了就吃,这几年他跟着干部好吃好喝肥头大耳的,一巴掌把炕头都打塌了,不给他吃,还不把我打死?”
尚风婆娘嘻嘻一笑说:“瓜,不是饭食上饿他,是那个上饿他……哎呀,就是不跟他咥活,饿死他,嘻嘻。”
奓耳朵婆娘说:“就是,饿他,靠他,跟着干部吃得肥头大耳的,他能挨住那饿?饿上几天就给你服软哩。男人那个上饿了靠了,嘻嘻,最没出息了,能给你跪下把你叫娘哩。”
时间长不吃肉馋了,半坡人说是“靠了”,比馋的意思更重。“咥美咧,把靠解了。”
“就是,就是,奓耳朵没少挨饿哩。”
她们这么说着往我们这边看看,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我和张全吃烟,张全嘿嘿笑着说:“这些女人坏得。”
“把裤带系成死疙瘩!”
“把锥子剪刀放在身边,他要硬那啥就戮就剪。”
这招见效了,杨二终究是饿得招架不住,也就认 了,造饭。
杨二造饭了,女人脸面上就有了光彩,给人卖派杨二饭做得如何好。一些人陆续在杨二家吃过杨二造的饭,评价却不一,有的说好,有的说不行。抬杠时就把话带了出来:“公社干部就吃你做的这饭?”杨二长吁一口气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公社干部一顿饭吃你家一年的油、半年的肉,给瓜子做瓜子也能把饭做香了。”
杨二回来的第二年,一场大暴雨,南山嘴子半面坡垮下来,生产队的羊被埋掉了几十只。死羊挖出来就分了,支书让留了十只羊,要杨二做几桌给公社干部做的饭,给生产队社员吃吃。
杨二开了个菜单。支书说:“你个瞎货,你想把大队吃倒了?”
杨二笑着说:“我开的这菜单是结合了咱们队上的实际。你说哪样咱们队上没有?没有的我都没开,鸭、鹅、鱼、鳖我给你开了?牛肉我开了?让你宰头牛,不把你心疼死?”
支书说:“这么多羊肉,你做……”
杨二说:“哎呀,这些不用花钱。”
“不用花钱?”
“用工分兌换嘛。”
“用工分兑换?”
“干部吃我的饭,啥我不知道?他们下乡想吃个啥,吃的都是工分换来的?”
支书说:“大队有养鸭、鹅、鱼、鳖的?”
杨二说:“工分给高点,他们有的是办法给你换来这些的,集上啥没卖的,家里的鸡、羊给你换来鸭肉、牛肉,天上的龙肉都能给你换来的。”
支书说:“你还是在外面见了世面,七窍都开了,再啥没有工分多的是。”
杨二又说:“你把那大方一回,让我好好露几手,这把人憋气的,都当我吹牛皮哩。”
真还用工分兑换来各种食料,都有些丰盛了。酒也打了好几桶散酒。
这场宴席充分证明了杨二,也为杨二做了广告,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半坡的宴席都请杨师傅掌勺,渐渐地,半坡周围村子上的红白喜事宴席都请杨二。包产到户后,杨二在县城做了厨子,不久开了饭馆,接着办了公司,开起连锁店。杨二成了老板,腆着个将军肚在县政协挣了个名分,也成了人物。
我再去半坡,杨二知道了,专门摆了一桌,叫了些老家伙,他们都在城里为儿女领孙子。杨二说:“咥,咥,都放开屎肚子,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