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故事与意义
2022-03-17洪放
洪放
小说与小说中的故事关系何在?
这是个微妙也同样棘手的问题。很多小说家写了一辈子小说,可能也无法对此做出精准的回答。小说与故事,这里指的当然是小说中的故事,也即构成小说的故事,而非独立的故事文体。或许它们应该是一种互为表里的关系,也或者是骨肉相连的关系,甚至也可能是一种悖逆的关系。不过,无论哪种关系,它们都真实存在。但作为一个写作小说多年的作者,当你停下来,突然思考这个问题时,你会发现:它们纠缠不清的关系中,最难以理清的事实上是它们在同一片星空下的亮度、高度与位置的关系。
小说如果是星空,那么,故事应该就是一颗颗星辰。没有故事的小说是不存在的。小说中的故事,既有显性的、开放式的故事,也有隐性的、沉潜式的故事。但总是故事,使小说得以呈现。星辰构成了天空的博大、苍茫,然而,我要强调的是:天空永远是天空,而星辰可以有一万种。星辰必须存在,但显性、开放与隐性、沉潜,却表达出了根本不同的格局。
当下,有很多以故事见长的小说家。故事的纯熟、好看、精彩,犹如星辰的耀眼、硕大,甚至遮蔽了作为主体的天空。小说性由此被削弱,读者本来是应该借由故事进入小说,而现在,读者直接到达故事,然后到达结束。小说本身的消隐,让小说的意义由此丧失。读者读完之后,没有回味;也无从感知到作者所要传达的意义。他们对意义的探索,被过于用力和精彩的故事给剥夺了。相反,当我们回首那些真正的经典小说时,故事永远都被作家安置在意义之下。它们存在和被叙述的理由,就是为了阐释作品,以及作者的思想、道德及困惑。它们是故事,而且也是好看的故事,但它们服从于小说的意义。作家并非为故事而故事,而是为意义而故事。
汪曾祺先生的小说至今仍有大量的读者,其故事的丰满与通俗,显然与故事为先的理念有一定出入。但是,其作品的意义也因此获得了充分凸显。作家的个人风格更加鲜明,他的思考、思想与思绪,推动着他认为必须有的故事的进展。他不追求情节的胶着、过于紧张和连环性的冲突。他漫不经心,甚至笔走偏锋,在故事之外,多用闲笔。然而,他也由此建立了他的小说美学。读者在他的小说天空中,常常感到雾气迷蒙,感到幻美。这样便唤起了读者对小说意义的叩问——他要表达的是什么?他最终呈现给读者的,是一种怎样的人间情怀和独立思考?
同样,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作家迟子建便以她的《北极村童话》登上文坛。之后,她创作了大量温暖、淋漓也极具作家个人风格的作品。《雾月牛栏》中雾一般的情境,《群山之巅》中时时缭绕的氤氲生气,深深地让读者沉醉其中。迟子建有的是故事,而且她会讲故事。她的会,在于她让所有的故事,都精准而服帖地站立在小说的意义之中。她没有让故事的山顶过于突出,也没有强调故事的惊悚、奇谲。故事隐隐约约,慎重、缓慢而有节制。但是,当你掩卷之时,你会被她的叙述所打动。那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颤动,是读者与作家在同一种天空之下,所能产生的共鸣。故事这时候退到了后面,严格地说并不是小说中的故事打动了你,而是小说的意义和完成这个意义所需要的故事打动了你。
铁凝曾有一个短篇《春风夜》,写一对农民工夫妻。妻子专门请了假,从城市的另一处工地跑到市内的工地上看望丈夫。她到达市内时是黄昏。他们设计好了即将到来的“春风夜”。但事实上,这个夜晚并没有到来,他们在城市里遭遇了一系列微小而有着决定性的故事。最终,他们以语言、无言、一瞬间的拥抱,过完了这个精心策划与期待的夜晚。彼此回到了各自的工地,又开始了另一轮的期待与相望。这个小说的故事,看起来缺乏“好看”。但是,读完这个小说,总是有一种揪心的疼痛,又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温暖。故事被消解,成为细节,使读者疼痛和温暖的,是一粒粒真实而坚硬的硌着人心的沙子。她近期发表的《信使》,也是一部同样风格的作品。两个女人,因为一封信,而各自在偶然之间被改变了命运。这一切,彼此并不知悉。作品从我再见到她开始,如同河水,流动舒缓。情节与悬念,几乎都沉到了水下。我们感知到的这就是生活。生活,其实更多的是似水舒缓地流淌,并不是永远大风大浪。
写下以上这么多关于小说的故事与意义的内容,我想说明的是:我喜欢有意义的小说。作家钟求是在《收获》上发表的《地上的天空》。整个小说如同拉家常,故事化的痕迹被抹去。但当他说到最后的“合同”时,我阅读时心被强烈地拉了一下。这正是小说所应有的意义。小说的意义并不仅仅是指思想性的意义,这不在讨论之列。小说本身的意义,就是要让小说揭开人心中那一些日常的却被遮蔽的情感。同样,我对此过于苛求,我期待的是一种相对来说美的情感。文学必须是美的。美是小说创作所要达到的高度。
从长篇小说创作回到中短篇小说创作之后,我曾一次次地追问过小说的故事与意义这个问题。六年前,我写下了中篇小说《菩萨蛮》。我首先想到的是小说的意义本身,我必须为我的有意义的小说寻找一个合适的故事。因此,便出现了田去非这样一个人物。小说虽然以故事的叙述展开,但回避了将故事置于意义之前的“极故事化”。后来,我又写了只有五千字的短篇《芭蕉》。这是我迄今为止个人最喜欢的作品。小说中的芭蕉和现实中的芭蕉,相互表里。通篇淡化了情节,弱化了故事,增强了氛围,更重要的是:小说在人的心性与佛性之间,找到了平衡的通道。心性即佛性,如同天地万物,皆有佛性,只不过大多被风尘蒙蔽而已。这让我想到作家许辉的短篇小说《碑》。散文化的叙述,对碑的寻找与思考,构成了这篇小说。没有完整的故事,甚至没有故事,但它卻一直被列入当代短篇小说的经典之作行列。这在于它的意义——它通过小说的意义,或者说有意义的小说,传达了人性深处的期求,向善,光明和对生死的豁达、接受与致敬。
短篇小说《往洞里灌水》,是一部追求命运终极感的小说。人生匆促,改变命运的可能性太多。但最后,都在往鼠洞里灌水中被肯定和否定。这个小说中老头反复出现的动作,暗示了他内心即使被“疯”了,却仍然存在着对人性的追问和对人情的怀疑。小说并没有整块地讲故事,故事被分开、打碎成若干个细节,而语言上,尽量温暖和诗意化。整个小说,看起来是为一个老人写传记的故事,但读完,你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人,即黄念鲁完成内心愿望的故事。真正的故事被隐藏于外在的故事之中。我想以此来加强小说的意义。
短篇最难为。知难而上再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