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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工地

2022-05-13史有山

金山 2022年5期
关键词:老成瓦工肘子

史有山

年三十晚上,老成邀我去他家吃饭。老成孤身一人,说是家,其实就是一个建筑工地烂尾楼二层一间朝阳的空房子,窗户用塑料布绷住,用脚手板支起一张床,一张三条腿的办公桌就是老成的饭桌。桌上放一台电视机,是过路的收破烂的“破烂刘”转让给他的。楼前空地竖一根钢管,上面是一个鱼骨状的天线,电视能出人,可总是发花,图像模模糊糊的。

几年前,老成是这家建筑工地的瓦工,手艺了得,只是工钱老拖欠。最后工头说:“老成啊,这一时半会工钱怕是要不回来,你看咋办,是你回家等信,还是留守工地看堆。”老成想也没想就说留守。回家就似隔了千山万水,亲眼看着楼房在眼前戳着心里踏实。再说回家也是一个人,在这还是一个人,自己在哪哪就是家,就和几个人留下来。谁知,时间一长,留守的人熬不过寡淡日子,陆续散去了,只剩老成一人坚守阵地。

这个烂尾楼工地,就在我家北面不远。我遛弯时常来这里,一来二去和老成熟络了。一天老父亲哮喘病发作,喘不上气,脸憋得发紫。我们这里地处偏僻不好打车,无奈找到工地,老成二话不说蹬上三轮帮我把父亲送进医院。自此我们成了好朋友。今年过节想叫上他吃顿饭,老成不愿来,说:“你家老少四辈一大家子团聚,我去算咋回事呢。”他不过来,我就过去,去了他“家”。

老成炖了个肘子,一盘烧豆腐,一盘炸花生米,一碟子用火烤焦黄的小尖椒,还有几瓣紫心萝卜,一小碗黄豆酱,不大的桌子上倒也摆得满满的。用塑料布钉死的窗户密不透风,外面的风把塑料布刮得一会鼓进来,一会凸出去。地上一个铸铁炉子烧得通红,倒也不嫌冷。

老成正看电视,见我进屋,笑着说:“贵人不踏贱地,怕你不来呢,快坐吧。”我忙说:“我可不是贵人,凡人一个。”把手里提的酒瓶放桌上。老成呵呵笑:“你带来好酒,我的散白酒可就拿不出手了。”说着一屁股坐下拧开一瓶,倒满两只玻璃杯,猫下腰看看,又给我的杯子里添点。我脱下羽绒服,笑了:“绝对的平均主义,差一点也不行。”老成嘻嘻笑说:“你这是好酒,我可不能多吃多占。”对面坐下端起酒杯碰一下,老成一口喝下去半杯,咂咂嘴,连声说:“好酒就是好酒,果然痛快。”夹块肘子皮放我碗里,说:“你尝尝我做的肘子,准比你的好吃。”我尝一口,味道不错。

老成又夹一个小辣椒,举着说:“我家乡的特产,贼辣!”问我敢尝尝不。我接过来咬一口,我的天,辣味直冲脑门,舌头都麻了,便不住地吸气。见状,老成哈哈笑了,说:“赶紧喝口酒压压。”碰个杯,老成一口喝干,又倒满,话就密了。说他年轻时在家是个好庄稼把式,后来都出来打工,也就随大流外漂。学了瓦工手艺,开始几年还行,工资不拖欠,后来不行了,工资开得像羊拉屎。稀稀拉拉的,这不,窝在这个工地了。

说到这里,忽听院里狗叫,老成忙起身,拨开窗户最下面一小块塑料布察看。院里漆黑,也看不清楚,老成喊了几声“是谁?”没人应声,狗也不叫了。挡好窗口,老成自言自语道:“八成又是来解手的,脚手架戳着呢,楼房立着呢,也没啥可偷的。不管他,来,咱们接着喝酒。”

又说他老家的房子,租給一个养鸭户,每年收几千租金,在这看堆,几年的积蓄陆续搭进去了。我说,拖欠的工资早晚会给的。老成说,上面是有人管这事,农民工挺有人稀罕,就是老板没钱,你也是没辙。

我说:“总会有解决的时候。”

老成说:“听说市里开会了,有家开发商要接手这个工程。”

“哦,我说门口怎么挂一块牌子。”我恍然大悟。

老成嘻嘻笑着,扔嘴一个小辣椒,使劲嚼,眨眨眼说:“真把拖欠的工资找回来,我就回家,把我的小院收拾好,开一家农家乐。我们那里有山有水的,环境很不错呢。村东苇塘开发成了漂流谷,要是入一股收入准比整天摆弄砖头多。”我说:“眼下乡村游正兴起,你要是开农家乐饭店,我第一个去捧场。”老成乐了:“行行,你要是去,带上你们全家都去,吃住玩我全包。”那语气,俨然已经是小老板,满面春风,招呼着来游玩的客人。

我俩又碰个杯,喝干杯中酒。

电视里,零点的钟声敲响了,我一愣,老成说:“哎呀,时间过得真快,早些年到这时候该放鞭炮了。现如今不让放,就得遵守规定。不过咱也应应景。”我和老成来到外面空地,老成把一挂电子鞭拴在脚手架上,接通电源。鱼刺般的鞭炮闪着红光,噼噼啪啪地响开来,声音还挺像。

回到屋里,老成递给我一块紫心萝卜,说:“这是我自己种的,又脆又甜,你尝尝。”又说,“过了年就该打春了,春打六九头。我们老家都在地上插根鸡毛,看毛直起来,就是打春时辰,在这哪找鸡毛去。”我凑趣说:“啥时候啃萝卜啥时候就是打春。”老成说:“对,择日不如撞日,来,啃春。”我把手里的青萝卜脆脆地咬上一口,使劲嚼。

院子里的狗又一次叫起来,叫得很激烈,准是有人来了。老成迎出去,我也随后跟出。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急切地说:“老成大哥,快帮个忙,我妈心脏病犯了,请你给搭把手送医院吧。”

老成说:“中,我穿件衣服就走。”临出门对我说:“老弟,只好麻烦你替我看会门口了,工地不能没有人,一会说不定有人来检查节期值班,你帮我应付一下。”

我想也没想说:“行,人命关天,你快去吧,这里交给我。”老成走了,我走进屋,一个人在年三十的夜晚,守在这冷清的工地,顿觉孤单。看看酒瓶,早已空。拿起一块老成种的萝卜,咬一口慢慢嚼,一股甜滋滋的味道瞬间在嘴里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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