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兔子的牙齿

遐依

太白的牙齿会变成兔子。沼泽地的鳄鱼家族流传着这样一句箴言。

传说，鳄鱼的牙齿如果太白了，就会不甘心做牙齿，而是想要变成世界上最洁白的兔子，过动物的生活。

里瑟恰巧是一条爱干净的鳄鱼，即使他从出生起就住在浑浊泥泞的沼泽里。终年深不见底的淤泥不停地散发着臭气，墨绿的水草、苔藓和浅绿的浮萍密密麻麻地生长在淤泥和水面上，庞大的鳄鱼家族则将一切都搅成一团暗绿色的浆糊。一些翅膀灰白的小虫和长腿的大花蚊子常年同他们定居在一起。

只有沼泽西南角的淤泥中生长着一种宁净草，即使在最浑浊的泥水中，也能发出幽蓝的光芒，纤长柔软的叶片恣意摇曳舒展，如同发光水母的触角。它们的汁液可以去除这些浆糊和臭味，让吃掉它的动物染上清新的草香。但因为家族的箴言，除了里瑟，从没有一条鳄鱼靠近过宁净草。

每天，里瑟在沉沉的淤泥里醒来，头一件事就是循着蓝幽幽的亮光来到沼泽西南角，让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蹭上宁净草的汁液，再用大嘴小心翼翼地挖出一株，衔在嘴尖，一扬头，将宁净草含进嘴中，细细嚼碎，直到所有的牙齿都洁白如雪，每一个牙缝里都没有一点淤泥，没有一片苔草。

“里瑟，你每天花太多时间在卫生问题上了。看看你，这么瘦，一定是捕猎时间不够。”年迈的妈妈总会担忧。

“妈妈，我只花了一个小时而已！而且，您不知道我是整个家族里除了族长以外最强壮的鳄鱼吗？”里瑟也总是无奈地重复同一个事实。

“可是把自己弄干净之后很快又会变脏的，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至少干净过啊，妈妈，我知道拥有干干净净的身体和牙齿是什么感觉——轻得像一个可以升到空气里飘浮的气泡，和这些淤泥不一样；香得像岸上的风带来的远方花朵，和这个沼泽不一样。”

“啊，不要提岸上，岸上绝没有这里好。我们世代生活在这片沼泽，这里最适合我们居住啦。”妈妈马上说。

事实上，妈妈的唠叨已经是最好应付的了。

“里瑟！做完全身护理不用着急捕猎！羊和鹿会爱上你干净的牙齿，自己送上门来！”每当他动身去西南角，挤在他身旁呼呼大睡的鳄鱼们就会醒来，半睁着眼，瞥着他离开的身影大喊和大笑，除了族长维利。维利是他的朋友，从不笑他爱干净。

沼泽实在是太狭小拥挤了，我摆尾巴的动作也有点大，不然就不会吵醒他们了。里瑟想。

但无论他再怎么小心，再怎么将动作放慢、放轻，身边的同族兄弟还是会敏锐地醒来，大喊，大笑，日复一日。

鳄鱼的敏锐机警是天生的，不然就没法儿捕猎了。里瑟又想。他摆着尾巴，慢慢游远了。

鳄鱼里瑟发现自己的牙齿开始变成兔子的时候，已经有四颗最尖的牙齿消失不见了。

那天，当他咬住一头鹿的脖颈，突然觉得嘴的最前端有点使不上劲儿，鹿瞅准机会剧烈挣扎，从里瑟嘴中逃脱了。鹿挣脱的瞬间，里瑟清楚地看见一小团白色的身影与鹿同时跃起，消失在岸上茂盛的草丛中。

他靠在岸边，将自己浸入沼泽中，只露出一双沮丧又茫然的眼睛，厚厚的眼皮缓缓眨着——这是里瑟成年以来第一次捕猎失手。

不知在岸边待了多久，鳄鱼们陆陆续续拖着当天的猎物回家了。夕阳打起瞌睡，不小心一歪头，便被周围高高的树木枝叶剪碎，斑驳地洒满了沼泽，像一块又一块金色云母石嵌在水面。一天中，暗绿的沼泽只有这时候才显得格外静谧美丽。里瑟看得呆住了。

妈妈在岸边找到了他，温柔地问：“里瑟，怎么了？没捕到猎物也没关系，早一点回家。”

“妈妈，我今天让一头鹿跑掉了，以前没有过的。”里瑟说。

“没关系，里瑟。”妈妈说。

“我还看见一只兔子从嘴里跑掉了，可我不记得有咬住他。”里瑟说。

“什么？兔子？”这次，妈妈大惊失色。

“嗯，很白很小，跳得很高，毛茸茸的。”里瑟说。

“天呐！”妈妈叫道，“里瑟，快张开嘴巴让我看看！”

里瑟被妈妈吓了一跳，立刻张开嘴。

“一、二、三、四……”妈妈倒吸一口凉气，确认了这件事，“里瑟，你最尖的四颗牙齿不见了！它们变成兔子了！”

“我们总是在换牙，这四颗不能像每次换牙那样再长出来吗？”里瑟问。

“不能！”妈妈说，“要不然，‘太白的牙齿会变成兔子’也不会流传这么久了。这是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警告。”

里瑟虽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却在妈妈脸上看见了担忧和绝望，于是急忙道：“别着急，妈妈，我这就去把它们找回来！”

“不行！”妈妈一甩尾巴，挡住里瑟，“绝对不可以离开。要是你上岸之后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何况，变成了兔子的牙齿还能变回牙齿吗？他们在岸上逃得那么快，你怎么抓得住呢？就算你抓得住，他们怎么会乖乖变回牙齿呢？”

里瑟被妈妈一连串的质问弄得头疼不已，只好放弃了上岸的想法，再次浸入水中，嘟哝道：“那该怎么办呢？”

“里瑟，你要马上停止使用宁净草。只丢了四颗牙齿，加油练习一下，你还是家族中最好的猎手之一！”妈妈安慰他。

里瑟的鼻子微微翕動，又闻到了沼泽中不断腾起的臭气，他缓慢地眨眼，低声说：“不，妈妈，我不能让自己变得和这里一样。”

他粗壮的尾巴用力一划，转过身去，彻底没入水中。

妈妈无法改变里瑟的决定，便悄悄计划除掉那些宁净草。

但鳄鱼天生机警，里瑟总能对妈妈的动作有所察觉，几次之后，里瑟索性就睡在沼泽的西南角，守护着那些宁净草。

“妈妈，我们要说好，你不能趁我去捕猎的时候动它们。”里瑟皱着眉和妈妈约定，“不然我捕猎的时候都会想着它们，没办法全神贯注，绝对一只猎物也捕不到。”

妈妈叹了口气，答应了。她是一条正直的鳄鱼，绝不会违背承诺。里瑟这才放心地游到岸边去捕猎。

这次，又一颗牙齿变成兔子和一只被里瑟咬住的公羊一起逃走了。里瑟很快调整状态，捕到了一只小羊，不至于空手而归。但这一幕，被许多靠在岸边一同捕猎的鳄鱼看见了。

“里瑟的牙齿变成了兔子！”

“里瑟现在只能捕到小羊了！”

“谁让他偏要爱干净，现在自食其果啦！”

大家议论纷纷。

里瑟并不在意，却不得不担忧自己的未来。如果牙齿继续这样逃掉，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无法捕猎的。

他决定好好留心，等下一次牙齿变成兔子的时候，找牙齿，不，找兔子谈谈。

可惜兔子们都太敏捷又机灵，直到第十八颗牙齿变成兔子，他才逮到谈话的机会。这期间，由于不断失去牙齿，里瑟捕到的猎物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瘦。从前笑话他的鳄鱼们看到了他的变化，开始同他争抢猎物，合伙找他的茬儿。族长维利出手制止过几次，但也无法每次都及时出现。里瑟身上添了一道道伤痕，伤口泡在污水中总不见好转，渐渐发炎了，蹭上宁净草的汁液时，会火辣辣地疼。维利帮他捕猎过一次，里瑟觉得很惭愧。维利不仅是他的朋友，更是族长，应该去忙更重要的事，更何況，如果一条鳄鱼连捕猎都需要其他鳄鱼帮忙，那就没有继续生存下去的资格了。里瑟谢绝了维利的好意。

所以第十八只兔子出现时，里瑟很高兴。那是颗蛀牙，变成了一只瘸腿的兔子。

瘸腿的兔子跑不快，被里瑟一口叼住了尾巴。

“别害怕，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想和你谈一谈。”里瑟马上放开了她的尾巴，目光真诚。

“我叫卜卜。”兔子迟疑地留在原地，说，“你看起来太凶啦！好吓人！”

“噢，真抱歉。”里瑟活动了一下脸部，努力露出最和善的笑容。

“这样好多了。”卜卜满意了。

“卜卜，你可以变回我的牙齿吗？我真的很需要你。我已经失去太多牙齿了。”里瑟问。

“不，我要到岸上去！”卜卜摇着头拒绝。

“那你可以劝劝我其他的牙齿不要离开吗？”里瑟满面愁容，还尽力保持着嘴角的弧度，整个脸都酸了。

“现在我是兔子，它们是牙齿，我们语言不通啊。”卜卜有些为难。

这下，里瑟沉默了。

“这样吧，为了报答你不吃我，我去岸上之后，每天都给你带吃的回来，好吗？”卜卜没能帮上忙，有点愧疚。

“好的。”里瑟也没有别的办法，便同意了。

第一天，卜卜带来三根胡萝卜。里瑟张开大嘴，卜卜把它们一根根放进去，只填上了里瑟嘴巴的三分之一，他合上嘴，一口就把胡萝卜吞下了肚子。

第二天，卜卜抱来一堆红果子，里瑟同样一口吃光了。

第三天，卜卜带来五捆青草，里瑟也一口吃光。

第四天，卜卜拖来六捆青草。里瑟犹豫了一下，嚼了嚼，还是全都吃掉了。

第五天，卜卜滚来七捆青草。里瑟说：“卜卜，你方便的话，可以带些别的吗？我不能只吃草……虽然我也一直在尝试捕猎，但你知道，这对我来说越来越难了。这几天里，又有一颗牙齿变成兔子跑掉了。”

“说实话，我很不方便。”卜卜委屈地皱着眉说，“不管我带多少食物来，你总是一口就吃光了，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要吃多少呀？我的腿不方便，你知不知道我收集这些食物多辛苦？还有啊，我每天到这里来都担惊受怕的，这么多鳄鱼，万一……万一我没分清哪一条是你，被吃掉了可怎么办？”说着说着，她的长耳朵耷拉下去，呜呜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里瑟没想到卜卜有这么多委屈，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一个劲儿地道歉。

“里瑟，你可不可以上岸来找食物？你这么大，这么强壮，自己来找的话，一定能找到很多很多吃的！我也会陪你一起。”卜卜抽噎着问。

里瑟没有出声，抬眼向岸上望去。深深的草丛随风起伏，草丛后头，青郁的密林收拢在一片黑暗中，望不到尽头。他将鼻子浮上水面，从那个方向吹来的风，比沼泽上方常年凝聚着水汽的空气干燥得多，嗅不到一丝水源的气息。里瑟望着密林深处的黑暗，想到卜卜这些天带来的胡萝卜、果子和青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突然觉得妈妈说得有道理，也许再没有比这片沼泽更适合鳄鱼生活的地方了。

“对不起，卜卜，我不能上岸。”里瑟沉进水里说，声音闷闷的。水中冒出一串泡泡，一个接一个碎了。

“里瑟，拜托了，和我一起吧！”卜卜用长长的后脚掌拍着地面，再次邀请，“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我哪天被这里的鳄鱼吃掉吗？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对不起，卜卜。”里瑟再次说，语气很坚决。

卜卜瞪圆了眼睛看着一贯好脾气的里瑟，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拒绝了自己，红红的鼻子迅速地翕动几下，她一跺脚喊道：“你就是个胆小鬼！”接着，她一瘸一拐地跑进草丛，消失了。

里瑟等了卜卜很久。久到身上的伤口都愈合，同族鳄鱼都厌倦了找他的茬儿，卜卜还是没有出现。

里瑟知道卜卜说得对，他就是害怕了，他是个胆小鬼。即使他那么讨厌这片黏腻浑浊的沼泽，他还是离不开它。里瑟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遍布石块的西边，生长着宁净草的西南角，堆积着骨头和腐败物的北边，最适合捕猎的整条东岸和南岸，还有中心大片的淤泥——大家每夜的入梦之地……对这片沼泽的熟稔让他感到安全。而岸上，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明白这些之后，就不再用宁净草清洁自己了。里瑟想，既然自己离不开它，就变得和它一样吧。妈妈说得对，反正每天弄干净之后还是会变脏，做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即使里瑟不再吃宁净草了，牙齿还是一颗颗变成兔子，兔子还是一只只逃走。因为里瑟的牙齿曾经那么洁白，它们已经明白自己可以那样白，便都不甘心再做牙齿，不愿把自己的命运交给里瑟了。里瑟着急，可他每次想拦下它们说些什么，就会想起卜卜红红的眼睛、红红的鼻子，还有最后那句失望的叫喊。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彻底没法儿捕猎了。

妈妈没有责怪他，甚至没有说一句重话，只是把辛苦捕到的少得可怜的猎物拖到里瑟面前，像小时候那样，分他一大半，然后笑着告诉他：“妈妈老啦，吃不了那么多，快帮妈妈吃一点。”

里瑟拼命在水下眨着眼，他想流泪。

让眼泪流进浑浊的水里，妈妈就看不见了。

最后，他还是只吃了一点就独自游到岸边，试图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青蛙之类的小猎物。

突然，他的上颌像被顶了一下，后牙槽传出轻轻的一声——

“里瑟先生。”

噢，那是他的最后一颗牙齿，最小，最钝，长在嘴巴的最里边。小家伙的力气，应该不够撑开他的嘴自己逃出来。

里瑟靠在岸边，张开了嘴。

小兔子确实太小了，比卜卜还要小上一圈，却比卜卜还要白，比所有已经逃走的兔子都要白。她沿着他空空的牙槽走着，然后从他嘴里跳到岸上，里瑟可以感觉到她轻快柔软的脚步。

她在岸上转过身来，站直，竖着耳朵说：“里瑟先生，我叫妮妮。”

“不必自我介绍了，快走吧。”里瑟说。

“做自我介绍是因为……希望里瑟先生记得我曾经变成过兔子，”妮妮望着他，细声细气地说，“我知道自己是你最后一颗变成兔子的牙齿，我愿意让里瑟先生吃掉。”

里瑟愣住了，半天才问：“为什么呢？”

“刚刚在水里，还是一颗牙齿的时候，我感觉到你的眼泪了，咸咸的，很暖和，和沼泽里的水很不一样。我突然有点难过，原以为变成兔子就开心了，可是没有。所以我想，也许帮到里瑟先生一点忙，我才会开心。”妮妮思考着，慢慢笑起来，“被嘲笑、被欺负的时候，被卜卜指责的时候，你都没有流过泪。我还以为里瑟先生永远都不会哭呢。”

里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很难过，肚子还很饿，既然她自己愿意……

妮妮眼前一下子黑了。

她以为已经到了里瑟的肚子里，结果世界一下子又亮了。

妮妮趴在草丛里，浑身湿嗒嗒的，晕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水里拼命眨眼的里瑟。

原来是里瑟先生把她吞进嘴里又吐了出来。妮妮浑身一抖，在草丛里滚了三滚。

“就叫我里瑟吧，我覺得，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里瑟说。

“你为什么不吃我呢？”妮妮问。

“吃了你也没有用啊。”里瑟这时反倒无忧无虑了，“反正我没了牙齿还是会死的。吃了你，只是晚一点而已。我不想拿一个好朋友换那么一点点时间……我已经失去过一个朋友了。”

妮妮把两只前爪揣在胸前，好久才说：“里瑟，你真是一条笨鳄鱼。”

“好巧，你也是一只笨兔子啊。”

“草丛是香喷喷的，下过雨之后就像绿色的雾，森林里也会起雾，雾里会长出五颜六色的蘑菇，湿漉漉的。我见到了一大家兔子，一共一百零一只，他们居然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不过他们的毛都是灰色的。我去了他们家里做客，他们有好多个家，都特别大，铺着软软的草，舒服又暖和。”妮妮躺在岸边的草地上同里瑟说起自己的见闻。

每天，妮妮吃饱青草之后，都会来这里和里瑟说上很久的话，一直讲到日落黄昏，月亮升起，漫天的星星好像掉进了沼泽里，银光闪烁，虫鸣声声。

“我还碰到了一位长尾鸡先生，他的羽毛很长，蓝得像天空，他破例允许我摸了一下，好滑！他会飞，很厉害，我想把他介绍给你，但是他不同意，扔下我飞走了。”说到这里，妮妮有点失落。

“别难过，他不是不喜欢你，是因为如果他来了，我会吃掉他的。”里瑟说。

“啊，我忘记了。”妮妮一蹬腿站起来，“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如果真的带他来了，你就要吃他，我一定会劝你不要吃掉他。这样，就会让你为难了。”妮妮垂下头说。

“不要紧的，不为难。你不想我吃他，我就不吃。”里瑟温和地说，“谁叫你是我的朋友呢？”

“里瑟，你真是条特别的鳄鱼。”妮妮笑起来，“你一点也不凶。而且，你是绿色的。你知道吗？是青草的绿，夏天橘子叶的绿，阳光下树叶的绿。其他鳄鱼都是褐色、黑色的。”

里瑟怔了怔，说：“我以为大家都长得差不多。”

“不，你是不一样的。”妮妮笃定地说。

“只是因为宁净草而已。”里瑟低声道。

“扑通”一声轻响，里瑟偏过头，看见水中有一只蚱蜢。妮妮张望了一下四周笼罩的夜幕，说：“好晚了，我有点害怕，今天就先走啦！”

“嗯！明天见！”

妮妮一蹦一跳地走了，回头再回头，在岸边的青苔和湿泥上留下一串小脚印。

里瑟望着妮妮终于消失在林子里，才小心翼翼地放任自己抵着石块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他实在是太饿了，而接下来的夜，是那样漫长啊。

之后几天，妮妮同样兴高采烈地来，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给里瑟讲遇到的老鼠、乌龟、鹿群，讲自己惊险的蛇口逃生，讲没见过的黄色果子，讲密林的后面……

“鹿小姐告诉我，森林的后面是一大片草原，草原上长满了青草——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妮妮十分神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里瑟心中一动，问：“那草原上有水吗？有干净的池塘、大湖吗？”

“这，这我也不知道。”妮妮说。

里瑟叹了口气。

“你别叹气，是我不好，我光想着好吃的青草，没有问清楚，我明天再去问问！”妮妮急忙说，接着又问，“里瑟，你想离开这里吗？”

“我不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里瑟，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妮妮仰面躺在沼泽边，头顶着里瑟身上坚硬的铠甲，雪白的毛乱成一团，“也许，‘太白的牙齿会变成兔子’只是这个沼泽的诅咒而已。也许，我们找到一个干净的湖，你的牙齿就会重新长出来了。”

“我不知道……”

“我这就去问鹿小姐！”妮妮一跃而起，飞快地钻进了密林。

妮妮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泡进了黎明，融化成薄薄一片。

里瑟正靠在岸边打瞌睡，妮妮冲过去，跳到他的背上喊道：“里瑟！里瑟！有湖！”

里瑟被吓了一大跳，差点把妮妮扔进沼泽里。

“里瑟，草原上有湖！”妮妮的眼睛亮晶晶的，“鹿小姐说，那是一片很大的湖，清澈无比，比蓝莓还蓝，比长尾鸡先生的羽毛还蓝，蓝得像鲸鱼的脊背，像大象的眼泪——虽然，虽然我也没见过鲸鱼和大象，但是，我们可以去看看！”

“你不能去。”

里瑟张开嘴，话还没说出口，一个低沉而不容置喙的声音抢先道。

里瑟惊讶极了：“维利？你怎么来这里了？”他和妮妮见面的地点一直都非常隐蔽。

“我是族长，理应关心每个族人的去向。”维利说，“你不要听这只兔子的鬼话。我们家族世代在这里生活，这片沼泽就是最好的栖身之地。”

“可是……”

“这是族长的命令。”维利打断他。

“维利，你从没有拿身份强迫过我，”里瑟难以置信地说，“你也是我的朋友，难道忍心看我在这里死去吗？”

“在这儿死去总比死在半路上好。”维利皱眉道，“我只和强者做朋友，你已经不配了。我早就想帮你捕猎，维持你的实力，你既然拒绝了我的帮助，现在这样，也怨不得我。”

“不，维利……你是我在家族里唯一的朋友啊。”里瑟伤心极了，“现在，我想和妮妮一起离开了。”

维利偏过头，冷冷盯住岸边的妮妮，猛地跃出水面——

“砰！”维利撞上里瑟的身体。

现在的维利几乎是里瑟体形的两倍，一身黑色铠甲厚实坚硬，巨大的利齿立刻在里瑟身上划开几道伤口。

“维利，你不能伤害她！她是我的朋友！”里瑟吼道。水面顿时震动。

维利不以为然地笑：“兔子是我们的食物。”他再次张开血盆大口。

里瑟迎了上去。

妮妮呆住了。她看见里瑟在流血，他没有牙齿，根本无法攻击维利，他只是撞向维利，用身体挡住他。他的血渐渐把沼泽染红了，红色的水花飞溅起来，也染红了妮妮雪白的绒毛。

“快跑——”妮妮听见他在喊。

里瑟在搏斗中张开大嘴，向她喊着。

妮妮跑起来，却是跑向沼泽，跑向里瑟。

她跳进里瑟口中，重新变回他最后的牙齿，最后的武器。

那颗牙，一点儿也不钝，不再躲在后牙槽，它在最前方，硕大，锐利，洁白。

里瑟一口咬住了维利的腹部。

维利败了。

“妮妮？”里瑟的声音颤抖着。

“妮妮？妮妮？妮妮！”里瑟一遍遍呼唤着。

天光越來越亮，月亮完全融化了，朝阳正从密林间升起，温暖的金色碎片落到里瑟背上，越来越暖，越来越烫。

直到太阳升到沼泽正上方，鳄鱼们都出来觅食了，里瑟最后的牙齿仍然没有跳出来，变成兔子。

他想起来，最后那一瞬间，妮妮在他口中说：“里瑟，一定要去看看那片湖啊。”

在最后一只兔子变回牙齿之后，鳄鱼里瑟上岸了。

编辑/胡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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