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答案的人
2022-03-17神毛
神毛
我在C市生活了很多年,但它并不能称为我的家乡——我来自系外行星,那是一个以地球人无法理解的逻辑法则运行的星球。
地球文明发展的速度令人惊叹,无论是对机器编程还是生物进化的探索,都足以让许多外星生物对这个神秘美丽的蓝色星球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我认为,地球的吸引力远不止于此,人类才是它最宝贵的财富。
特别是那些拥有情感的人,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人类的喜悦与哀伤,甚至是痛苦。可仍有许多复杂的感情让我感到困惑,就比如人类的“喜极而泣”。眼泪,是我解读他们的一个难题。
我喜欢帮人类找寻答案。找答案是我的种族优势,即便是编程里看似难以找寻的递归,只要达到条件,它依然可以触底返回正确值。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存在答案的事,只是人类喜欢谎言和自欺欺人。而我没有人类的感情,这是我的优势。
所以,我靠帮人类找答案赚点外块。
那天,C市突降暴雨,我正在人类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里等待我的最后一个客户。
雨在玻璃上倾泻而下,不一会儿,窗户上就氤氲着水汽,外面则是一片片朦胧的彩色。人们拿着花花绿绿的伞,不停地收回、旋转。
我看了看表,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我不喜欢不守时的人类,迟到需要加钱。
正当我想着要怎么表达自己的愤怒时,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传来。
“你好,是你吗?”一个穿着彩虹雨衣的小女孩走到我面前,她的头发滴着水,眼前的小桌子上瞬间聚集了一小摊水。
我看着桌子上的水,倒影里的女孩身体有轻微的颤抖,可能是剧烈运动或寒冷导致的。
“是的。”我打量着她。
女孩脱下雨衣,费力地坐在凳子上,她看起来有着不符合年纪的聪慧。
“我就直说了,我有问题需要你帮我找到答案。”女孩说。
我把面前的咖啡推到她面前:“我没喝过,如果你需要。”
她轻轻摇了摇頭。
“什么问题?”我也只好开门见山。
她咬了咬嘴唇:“我想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离开我。”
我打算继续问下去,以我的经验判断,这种问题是不需要费多大力气的。
“你父亲离开你多久了?”我问。
她皱眉,好像在很费力地思考:“大概,我想,至少有五年。”
“五年?”我惊呼,“那你多少岁了?”
“十岁。”女孩说。
“我觉得比起在这里问我,你的母亲更应该知道答案。”我不想骗小孩子的钱,也对这种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不感兴趣。
“她说我父亲在国外。”女孩说。
雨越来越大,呼啸着仿佛要把这个城市彻底清洗。
“这不就是答案?”
女孩显然对我没有什么耐心了,但她还是清晰地表述:“她说父亲在国外。可就算是在国外,我至少可以和他通话、视频吧。但母亲总说他很忙,这些事情是不被允许的。”
我摩挲着咖啡杯的边沿:“所以你觉得她在骗你?”
“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女孩接道。
我看了看表:“我会想想怎么帮你解决的,但是你要知道,我不是免费服务的。”
是时候和她谈谈条件了,但我更想让她知难而退。
听到条件,女孩面露一丝怯色,但她还是回答我:“你……你要什么?”
不过还没等我回答,她便拿出了一个铁质小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个小小的手镯,手镯上镶着一颗红色的石头。
“这是我最贵重的东西了,也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最贵重的礼物。
“好。”我收下盒子。
铁盒子放在我的短袖衫口袋里,我走出咖啡馆,却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临。
我的身体是用钢铁制造的,它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躯壳而已,靠电源维持运行。通常,胳膊内侧会有一个充电口,撕开胶条就可以充电。
不知何时,我不小心弄掉了贴在充电口的胶条,我的充电口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雨滴顺着凹槽滑进充电口,我感到胳膊处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短短几分钟而已,我的整条胳膊都麻了。
重心不稳,我忽然跌倒在地上。
这里不算偏僻,但也不是商业街,我挣扎着起来,但胳膊上的短路让我无法使劲。我只能祈求有人扶我起来或者水汽马上消失。
实际上这副身体已经很老旧了,我不确定它能不能撑过今天。
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锃亮的皮鞋,一个挎着公文包的男士走来,他一把抓住我的另一只胳膊。可就在他想扶我起来时,他忽然大惊失色,放开了手,我又一次跌倒了。
充电口附近的皮肤呈现焦黑色,看起来很像电影里即将变异的僵尸。
男人尖叫着跑远,留我躺在地上。
好在只是阵雨,太阳出来,地上的水迅速蒸发,我的胳膊终于有了知觉。
真是狼狈的一天。
第二次和小女孩见面的时候,我特地带了伞。
我们约在离我家很近的蛋糕店的包厢里,小女孩如约而至,只不过她手里提了一个大袋子。
“嗨。”她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小女孩把袋子放在桌上,袋子里装着一条线织的格子围巾。
“给你。”女孩把袋子朝我这边推了推。
“这是额外的报酬吗?”我接过围巾,它摸起来很舒服。
听我这样说,女孩急忙解释:“这是送给你的。”
“哦?”我想起在人类书上看到过的话,无功不受禄,她究竟还想让我做什么。
“快入冬了,你只穿一件短袖,上次见到你我都有点吃惊呢。”女孩对我笑了笑。
不仅只穿了一件短袖,我的下身也只穿了一条短裙。我对温度并不敏感,所以总是忘记伪装自己。
这还是我第一次得到人类送的东西。
见我许久不回答,女孩有点尴尬,率先开口道:“好了,所以你有答案了吗?”
我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又恢复了平静。
女孩犹豫了一下,最后挤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小孩真是麻烦。
不过看见那条围巾,我忍住了不耐烦。
“你父母的关系好吗?”
“挺好的。”她脱口而出。
我盯着她:“为什么你觉得他们关系很好?”
女孩对我的问题感到吃惊:“我父亲每个月都写一封信给我们。”
人类利用书信交流的时代早已过去,既然都是交流,为什么他不通過电话或者视频呢?
“很好,我可能需要你父亲的信,还有我想知道他的职业。”我顿了顿,“这不是什么难事吧?”
女孩点了点头。
只是突然,我的胳膊抽搐了一下。我看向自己的充电口,糟了,我忘记修理上次漏电导致的线路损坏了。充电口周围的皮肤开始发黑,像是被火焰加热的纸巾一样,黑色迅速扩散。
“你有没有闻到……”小女孩还是发现了什么。
我想打发她走,但由于线路已经被破坏到脖颈,我无法低头。
女孩看到我的不对劲,迅速朝我走来。很快,她就能看到那烧焦的皮肤,然后惊慌失措地尖叫和逃跑,保不齐还会叫人过来,这下麻烦大了。
我闭着眼,静静等待那一刻降临。
只是,女孩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她冷静得让我吃惊:“我需要做什么?”
“3412,我家密码,就在对面那栋楼。”我虚弱地说。
女孩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我的胳膊上,然后扶着我走出蛋糕店。我松了口气,没有人发现我的异常。
打开家门的那一刻,女孩明显被吓了一跳。
屋内没有阳光,光源全都来自一个3D投射的地球。那地球在屋子中间缓慢地旋转着,卧室被我改造成一个小型修理室,里面挂着大大小小的机械工具。
“快,去那间屋子。”我感到自己要失去意识了,催促道。
女孩回过神来,小心地将我放在一张类似手术台的床上。
我让女孩把角落里的工具箱给我,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停留在了我的充电口上。
“你……你别害怕。”我只能尽力安抚她。
女孩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恐惧。
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需要帮忙吗?”
我望向女孩,她和我见过的人类的大人不一样,只是情况紧急,我只好让她离开。
“先出去吧。”
“好。”女孩不放心地看了我几眼就出去了。
其实她在不在场和我修理自己无关,但我还是觉得不让她看见为好,否则会留下不好的回忆。真奇怪,我在为一个人类着想。
很快,我就处理好了线路的问题,只是不幸的是,我的这副身躯已经快用不了了。
我走出卧室,看见女孩静静地坐在一个箱子上,两条腿晃动着。
见我出来,女孩跳下箱子。
“你是不是并不需要那条围巾?”她小心地问我。
“唔,”我居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许会有用。”
我说了谎。
我不知道人类的女孩喜欢什么东西,但我家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交谈场所。
“信我带来了。”女孩说。
“什么时候……”我这才瞥见女孩身后的电子表,屏幕显示的时间已经是第三天下午四点整了。
情况不妙,这个身体已经十分不稳定了,最重要的记录时间的装置都出现了故障,就像刚刚,我以为只消耗了十来分钟,没想到已经过去三天了。
“你每天都来?”我问小女孩。
小女孩急忙解释:“对不起。”
她看起来很委屈。我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见我不说话,她低下头。
“我怕你,我怕你死了。”
三十年前,在一家老旧的旅舍里,一个小孩将我拖进有电的房间,但那时的情况比现在好太多。男孩认真地问我可不可以带他去外星球。看着他明亮的眸子,我问他,你不害怕我吗?
“你不害怕我吗?”我问眼前的女孩。
女孩的眼睛湿漉漉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相信你。”最终,她这样对我说。
由于身体故障,充电插口已经不能继续为我供电了,现在我只能靠电池维持生命。我不会死的,只是我不能确定这个身体在彻底报废后会发生什么。
小女孩每天带着三节电池来看我,有时候,她还会为我换上电池。
在我离开前,我唯一能肯定的是,人类的小孩和大人不一样,即便他们瘦小的身躯承受不了强大的物理攻击,但他们的心灵中有一种更为纯粹的力量,好比宝贵的信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辜负他们。
这应该是我在地球的最后一单了,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女孩的信。
亲爱的:
最近心情很好,如如应该要上小学了吧,不知道家里天气好不好,我希望上学后的如如能听妈妈的话,不要在教室里哭鼻子。
如如妈:
照顾好自己,我下个月就回来。
…………
不知道你们需要我带点什么。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第二封信很长,和上一封短信的笔迹明显不同。
我猜到了什么,于是更加仔细地读了读那封长信。
从信的内容来看,小女孩的父亲应该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但那个地方绝对不会是国外。
“下井,暴雨,走很远的路……”
信纸的下面印有一行小字:C市××工程公司。
我隐约知道了什么,女孩的父亲应该在这个公司工作。
我擅长寻找答案,在眼前掠过的数据中,我仔细地搜索着那个公司的信息。终于,在19307条搜索结果中,我查到了有关女孩父亲名字的那条消息:
矿井塌方落难名单……
從时间上来看,正好是五年前。
女孩的父亲早已离去,她的母亲却没有告诉她真相。
所以我只需把真相告诉她,这一单就完成了。实际上,这几十年里询问这类问题的人数不胜数,更多的是,人们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却必须等待一个像上帝一样的角色斩钉截铁地宣布出来。
小女孩第三次到来时,我已经准备好材料要告诉她答案了。
“你知道,”她深深吸了口气,“为什么我的父亲要离开我吗?”
她明显不敢望向我,这回,她倒是比我憔悴。
女孩紧紧地捏着衣服下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但显然,她失败了。
我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可她抖得更加明显了。忽然,她的眼泪如同珠子般砸在地上。
那是我琢磨不透的人类的眼泪,但很奇怪,一个更加复杂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脑海,那个声音告诉我,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事实就是答案,她的父亲的确在国外,只是因为从事一项秘密工作不能与她见面。
“因为……”
“因为他……”女孩哭着说,原本她只是无声地啜泣,现在真的哭出声来。
看来她的母亲已经先我一步告诉她了。
我感到头脑发晕,我的身体似乎又出现故障了,体内电路连接很不稳定。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然大声打断了女孩。
“不,不是这样的。”
女孩忽地坐起来,满脸泪痕地望着我。
“他的确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工作,”我顿了顿,“但是由于他在做一份很厉害的工作,所以不能和你联系。我是外星人,我可以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和他联系。”
女孩停止了哭泣:“那……那他在哪里呢?”
我赶紧点击屏幕,那是我的星球的扫描图。
那颗白色的小球转动着,凑近看,是裸露的岩石,蜿蜒的红色河流穿过石块的缝隙,一栋栋纯白的球体矗立在土地上。
女孩出神地望着,我摸了摸口袋,铁盒子还在。
“他让我把这个还给你。”我伸出手,把铁盒子递给她。
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投影,只是当她转过脸时却大惊失色。
“你……”她慌忙地翻找书包,“我还有电池。”
我低下头,身体有三分之二已经损坏,腿上不断有螺丝蹦出来,充电口已经彻底烧坏了,电火花不时地爆出声响。
这副身体在报废后不会出现较大冲击力的爆炸,只是心脏部位会发出巨大的警报声,告诫人类回收机器废物。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得走了。”
女孩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一刻我浑身发麻,这不是故障导致的。
“你父亲说……”我还没说完,一阵轰鸣声传来,脚下散出刺鼻的烟。情况紧急,我只能先让她离开了。
“我不会伤到你,但你还是快点离开的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在她观望投影时,我已经删除了网络上所有关于她父亲死亡的信息。
我维持坐着的姿势,想让她快点离开,这只是一个机器的身体而已。
“你父亲告诉我,他告诉我,他非常非常地爱你,以及想念你。”
尘土和电火花模糊了我的视线,女孩站在我面前呼喊着,我却什么也听不见。
此时此刻,我才对自己的职业有了更深的了解,我总是自作聪明地帮人类寻找答案——那些看似合理的真相,冠冕堂皇的话语,但这些,根本不足以解释一个人的选择。人世间的很多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
女孩紧握着那个铁盒子,依旧没有离开。
为什么还不走呢。
我没问出口,很多事情,都是没有答案的。
编辑/胡雅琳
30575005892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