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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神至愚:崇高与卑琐共存
——论麦家笔下的“问题”英雄

2022-03-16吴舟

四川省干部函授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麦家英雄小说

◇ 吴舟◇

在崛起于新世纪的作家中,麦家的小说叙事无疑有其独特性意义。他始终将小说的故事背景放置于战争年代,叙说有别于传统斗争形式的另类战争历史故事。意大利诗人但丁曾说,文学上最合宜的题材,永远能够引起人类兴趣的是:战争,爱情,道德。毫无疑问,麦家正是借此三要素赢得了大众群体的喜爱。从《解密》到《人生海海》,我们可以看到麦家一直以来对其叙事风格的追索,缜密的逻辑推理、别样的英雄形象、神秘的间谍斗争,麦家以其惯有的叙事耐心塑造了一个诡秘的谍海风云。这里有侦听电码的“听风者”,有破译密码的“看风者”,有乔装获取情报的“捕风者”。值得一提的是,与传统的“完人式”革命英雄形象不同,他们不是凌驾于常人之上的“圣人”,尽管他们有着杰出的才能,却也有着性格或人格上的缺陷,以及常人对于情感和自由的欲求。可以说,麦家始终以清醒和警惕的姿态书写其英雄之道。

一、叙事模式的转变:从“人的英雄”到“英雄的人”

在“十七年”时期的革命英雄传奇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是“高大全”“完人式”的主人公,诸如《保卫延安》的周大勇、《红日》的沈振新、《林海雪原》的杨子荣等人物,他们不仅有着高尚的品格,同时还表现出超凡的战斗能力,在思想和体魄上都被作家赋予了理想化的色彩。周扬曾明确表示,作家“为了要突出地表现英雄人物的光辉品质,有意识地忽略他的一些不重要的缺点,是可以而且必要的”,“必须把英雄人物在政治上思想上的成长过程,性格上的某些缺点以及日常工作中的过失或偏差和一个人的政治品质、道德品质的缺陷加以根本的区别”①周扬:《为创造更多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而奋斗》,《人民文学》1953年第11期。。在这一理论观念的倡导下,作家们不仅自觉地把它贯彻到创作中,并且把塑造英雄视为“最崇高的任务”。为了完成这项“任务”,作家们必然想方设法地描写英雄,难免出现了“制造”英雄的创作趋向,无形之中形成了“偶像化”“神化”的创作思维。

随着时代语境的变迁,人们对待历史的态度也更为客观,对“战争中的人”的认识也更为全面和深刻。因而,作家们在塑造英雄人物的过程中,更注重的是对人性真实的挖掘。麦家曾坦言,他力图寻求的是一种平衡,一种灵与肉、神与人的平衡。他认为,英雄在成为英雄之前,首先是个人,所以他们身上不仅会有常人的缺点,也有常人对情感和权力的追求。因此,尽管麦家的小说涉及了英雄主义,但并不是一味地对此进行讴歌与颂扬,而是带着一种怜惜之情刻绘出英雄在民族与革命事业中历经矛盾冲突的过程,展现个人在集体利益与个人需求之间的艰难抉择。《暗算》里的安在天,作为一名能力突出的革命工作者,他有着无私奉献的革命精神,却也会为了满足黄依依的无理要求而动用私权;《风语》里的陆从骏,与日本特务斗智斗勇,战绩卓著,却也不得不服从上级命令而强行拆散陈家鹄夫妻二人,为了逃避良心的谴责而不断寻找借口自我宽慰;《风声》里的李宁玉,为了送出情报,多次对有恩于她的顾小梦做出威胁;《刀尖》里的林婴婴,为了更好地完成潜伏的工作只能忍痛舍弃腹中的孩子……也正如黄子平所言,任何一个系统都是崇高与卑琐共存,这不是精神分裂,而是人格健全与人性完善的象征②黄子平,杨联芬:《革命·历史·小说:怎样叙述,如何解读》,《文艺争鸣》2016年第2期。。正是因为崇高与卑琐对立的缓和,让小说中的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得以更为立体地展现。

相比之下,20 世纪的英雄叙事在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等主题的审美规范下,创作者自由表达人性的空间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制约,因此很难真正从人性的视角对英雄人物做出客观而有深度的认识和描写。而麦家则对人物身上所表现的人性挣扎做了细致刻画,“触及了人性中具有实质性、根本性的一面”③艾·阿·瑞恰慈:《文学批评原理》,杨自伍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200页。。从人物塑造上来看,小说所呈现的不再是“属人”的英雄,而是带有“人”的气息的英雄,而从叙事模式上来看,麦家的文学创作实现了从“人的英雄”到“英雄的人”的转变。

二、英雄形象的多变:“神圣”与“世俗”交织

(一)生活的弱者

在麦家的小说中,英雄人物的革命动机并非统一表现为特殊历史环境下的必然选择,他们选择投身战场有时是为了满足个人化的诉求。《暗算》里的阿炳,俨然一个生活弱者的形象,他没有伟大的理想信仰,他进入“701”的目的是为了让老母亲和自己过上吃饱穿暖的生活。他双目失明、智力低下,在陆家堰,无人愿意与他亲近,在面对外人对他听力的质疑和捉弄时,“脸变得铁青”,“像疯癫子一样发作起来”④麦家:《暗算》,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8页。。然而,村民们难以想到的是,他们口中的“傻子”在离开陆家堰之后,却成为了屡立战功的侦听英雄。

如果说阿炳正常生活和看见这个世界的权利天生就被剥夺了,那么他超群的听力或许算是一种弥补,他在侦听上显现的天才不仅“再造了701”,同时也为他赢得了一直以来渴望的尊敬和荣誉。然而,在组织出面为他安排的婚姻里,阿炳同样是情感的弱者。他不解男女之情,没有生育的能力,当婚姻生活出现问题,他同样没有化解的能力,时常对妻子撒气。甚至于一直以来令其自豪的听力让他以为偷听到了妻子背叛自己的秘密,以至于还未来得及弄清事情真伪,生性敏感的他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触电自杀,殊不知这背后隐藏着误会。

可以说,麦家把是傻子也是瞎子的阿炳塑造成一个侦听英雄,彻底颠覆了读者对英雄的认知:英雄不一定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的少数群体,也可以是身边的普通人,甚至是有生理或是心理缺陷的弱势群体。阿炳的结局也没有如读者期待的一样悲壮与崇高,甚至可以说是可怜、可笑、可叹。在以往的英雄叙事中,英雄人物的悲剧结尾也往往传递出一种视死如归的信念,一种抗争失败的遗憾,而麦家却另辟蹊径,还以阿炳更显生活本质,也更为世俗的结局。在麦家看来,“以前的英雄我们是摸不着的,只能看,他是一个圣人,他甚至比圣人还要圣人。”①麦家,季亚娅:《麦家:小说写作之“密”》,《文艺报》2012年12月14日。因此,麦家塑造的英雄人物形象,不仅有“神圣”的一面,同时也有可悲、可笑的一面,他们不再纯粹是革命精神和英雄主义的代言人,而是被还原为一个读者可以感觉到的生活中实际存在的人物。

(二)个人主义者

“革命加恋爱”是以往革命题材小说惯有的叙事模式,这一模式包含了三种不同的变体,分别是:“为革命而牺牲恋爱”“革命决定恋爱”“革命产生恋爱”②茅盾:《“革命”与“恋爱”的公式》,《茅盾全集》(第二十卷),北京:人民文学版社,1990年,第342页。。小说《暗算》因袭了这一叙事模式,不同的是,小说中黄依依对于爱情的追求并非与之前的模式一致。爱情不但是黄依依加入“701”的动机,同样是她工作的动力。为了得到“701”的院长安在天,她在组织下达破译“光密”任务时,向其提出“娶我!你娶我!”③麦家:《暗算》,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86页。作为破译的条件,她对感情的投入甚至掩盖了她对工作的投入,与其说她追求的是高难度工作的挑战和刺激,不如说她是被异性的魅力所吸引。在“701”发现安院长不爱她后,便不肯破解密码,后来是为了拯救另一个情人王主任,才成功破解了密码。在追逐爱情的道路上,放荡不羁的黄依依无惧流言蜚语和已有妻室的王主任、张国庆先后发展恋情,并在怀孕之后向组织提出由领导出面让张国庆夫妇离婚的要求。这样的黄依依正如小说中所形容的那样:“既是天使,又是魔鬼”④麦家:《暗算》,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16页。,天使般的她,破译了关乎国家存亡的“光密”,而魔鬼般的她为炽烈的情感所困扰,生性风流,因爱而不得,转而爱上有妇之夫,最后因为这段不堪的感情,以一种极不堪的方式死去。

之于黄依依,是否决心破译密码取决于她对爱情的需求,而何时开始行动则取决于心情。如果说阿炳是生活中的弱者,那么黄依依毫无疑问是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生命形态的复杂,有人性中执着纯粹的一面,也有狂妄放荡的另一面。就黄依依的生活作风而言,她并不是一个在传统伦理道德规范之下的巾帼英雄,然而也正是这么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物形象不偏不倚地走进了读者的内心,正如麦家在采访里谈到的那样,“为什么黄依依这个形象受欢迎?因为高大全的形象走下了神坛,他们也有普通人的爱恨和缺点”⑤刘玮,麦家:《中国小说沉迷凡俗人生而我要另立山头》,《新京报》2008年11月13日。。麦家在解构模式化英雄形象的过程中,也在塑造着他理想中的英雄形象。他笔下的英雄不过是一群凡俗世界的普通人,尽管他们肩负重任、身处重位,但他们并非无所不能,他们就像我们身边的每个人一样,既有优点,也有缺陷,他们同样流露出常人对于情欲与自由的渴求。

三、英雄命运的新变:个体悲剧的书写

如巴尔扎克所言:天才就是人类的病态,有如珍珠是贝的病态。脆弱孤僻的容金珍,弱智敏感的阿炳,生性风流的黄依依,冷漠桀骜的李宁玉,好色放荡的蒋正南,他们既是一群天资过人的革命英雄,也是一群有着明显性格缺陷的“问题”英雄。在隐秘的工作环境中,这群“问题”英雄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压力,从事着极为残酷与压抑的工作,过着非常态的生活。如《解密》里所描绘的那般:“其实研制密码的事业就是一项接近疯子的事业,你愈接近疯子,你就愈接近天才,反过来同理,你愈是天才也就愈接近疯子”①麦家:《解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255页。。特殊职业所带来的巨大压力,让他们常常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也由此埋下悲剧的伏笔。

(一)荒诞的疯

《解密》首章,麦家运用不少文字叙述了容金珍的传奇身世,我们很难想象这个直至12 岁依然未接受过教育,看似痴呆的孩子会成为今后“701”的破译英雄,而初到“701”时的消极与被动,不务正业、无所事事,不禁让读者质疑他是否能够胜任破译密码这一紧张而又神圣的工作。然而,当容金珍成功破解“紫密”之后,他开始沉迷于密码的世界,自觉投入到破译事业。他对破译的执着来源于不断挑战自我极限的偏执,也正是这份偏执让他忽视了对周遭一切的关注,工作的保密性质和严格的秩序又剥夺了他与家人倾诉的权利,行为举止时刻受到限制,他始终“一如既往地孤僻,孤僻地生活,孤僻地工作”②麦家:《解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255页。。

容金珍每破译一份密码,就会对敌国造成多一分的威胁,他的一举一动尽在敌国特工视线里,所以每次出行,他的身边始终跟随着安保人员。然而,容金珍并没有遭遇到传统英雄叙事描述的“生死追杀”,而是在一场偷窃之后荒诞地疯掉。高强度的工作造成的长期精神紧张、郁郁寡欢终是击垮了容金珍,在记录着破解“黑密”思路的笔记本被偷走之后,这位英雄彻底崩塌了,变成了一个疯子,一个精神残障者。一个没有被高级密码难倒的人,却在小偷无意的微微一击之后倒下,我们不禁发出这样的疑问:是小偷太强大,还是容金珍太脆弱?

20 世纪的革命英雄传奇表现出浓厚的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基调,作家们多以“革命胜利大团圆”的模式来结构小说③傅逸尘:《重建英雄叙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19页。。然而,在麦家的小说中,我们看到的不是英雄们荣誉等身、安享晚年的结局,而是他们因生活中的某些小波澜变得精神失常,沦落成一个“疯子”的悲剧命运。对主人公光环的消解,让所谓英雄走向常人的命运以引起读者共情,可以说是麦家小说中常见的叙事手段。“一个英雄可以貌不惊人才不出众,但它必须能够接受自然与社会的双重挑战,经历自我与非我的复合折磨”④徐岱:《小说叙事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34页。。传统英雄叙事中的英雄人物无一不是历经重重困难,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到最后,而麦家笔下的英雄,他们未曾历经绝境,却因生活中的小挫折而疯掉,从屡立战功的革命英雄变成了让人同情的疯子,容金珍如此,离开“红墙”后变得痴呆的陈二湖、棋疯子亦是如此。

(二)偶然的死

在《暗算》中,麦家更是把人物命运的悲剧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在黄依依的故事里,她的离世并非为国捐躯,而是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张国庆的前妻为解心头恨,在得知厕所里是黄依依后,想利用弹簧门的自动回弹拍打一下黄依依,按常理,回弹的力量不至于夺人性命,谁能料到被击中的黄依依此时正闭着眼,而她的后脑勺又偏偏挨着下水管的凸起处。张国庆前妻本无杀心,但当一连串的偶然性因素凑在一起,反而要了黄依依的性命,恰如萨特所言,“死远不是固有的可能性,它是一个偶然性的事实”①〔法〕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第661页。。实际上,也正是黄依依性格缺陷的“因”,无形中埋下了命运悲剧的“果”。麦家在描绘人物性格的同时,已经将他对人物命运走向的理解埋藏在字里行间。

从《解密》到《人生海海》,麦家塑造了一个悲剧英雄谱系,人物的命运具有极高的雷同性——非死即疯。他们的生命多是在职业生涯最辉煌的时刻骤然熄灭,命运是复杂的,而死是无理性的,没有所谓英雄就义,反而充满了荒诞的意味,阿炳因偷听产生误解而触电自杀,林婴婴因生产时无意喊出丈夫的真实姓名而被捕杀害……然而仔细深究之后,不难发现,其实他们的命运走向与他们自身存在的缺陷不无关系。华莱士·马丁认为,“每一文学手法都必须‘事出有因’”②〔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1页。,即是说,作家在使用某一艺术手段的同时,会把他对于人物和事件的理解隐匿其中。从这一角度来看,麦家对人物死亡方式的戏剧性处理,不仅融入了他对于“性格与命运”的独特思考,同时也揭露了人类命运不可知和不可控的一面,正如博尔赫斯所言,所谓偶然,不过是我们对复杂命运机器的无知罢了。

结语

事实上,麦家在反思传统英雄主义的同时,也在搭建属于他自己的英雄理念。麦家曾言,他笔下的英雄首先是一个常人。所以,尽管他们有着在常人看来天赋异禀“至神”的一面,但在现实面前,他们也会表现出“至愚”的一面。容金珍的聪慧过人与敏感孤僻,蒋正南的救死扶伤与阴狠残酷,阿炳的超群听力与心智迟缓,黄依依的聪颖过人与放荡不羁,李宁玉的赤胆忠心与冷漠怪僻……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的不是纯粹的善与恶,而是个体的复杂性,而正是这种复杂让人物形象更为立体和真实可感。麦家认为,“那些能在废墟中将溃败的人性重新建立起来的写作,才是有灵魂、值得敬重的写作”③谢迪南:《麦家:生活是优秀的小说家》,《中国图书商报》2007年10月9日。。他所塑造的人物或许没有远大的抱负,但他们自信独立,他们不是意识形态的附庸品,也不是他人意志的依附者,他们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无畏他人眼光。为报仇而走上革命道路的林婴婴,为爱情放弃功名的黄依依,为兴趣而活在自己世界的容金珍,他们身上无不闪烁着个性与自由的光环。

尽管麦家叙说的是革命英雄的故事,但可贵的是,麦家并非一味渲染他们神圣光荣的一面,而是极力描绘英雄们为理想而不懈追求的执着精神,如同麦家自己所说,“我笔下的人物都是心怀理想,敢于承担自己的责任和命运,逆流而行,从弱到强。文学要去温暖、校正人心,而不是一味顺从、迎合”④舒晋瑜:《麦家:文学要去温暖、校正人心》,《中华读书报》2007年12月26日。。事实上,对英雄的关注也是对人精神的关注,对人精神的关注也会加深对英雄的认识和理解,而这也正是英雄叙事之所以经久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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