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燮“识”论及其佛学渊源与美学意义
2022-03-16王悦
王 悦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叶燮《原诗》体系严密,是继刘勰《文心雕龙》之后又一部较为系统的诗学专著。《原诗》提出审美创作主体“才、胆、识、力”四个条件,四者“交相为济”“无缓急”,但“要先在之以识”[1]189,“识”是诗人能够独立思考和自由创作的一项必备要素。叶燮批判前后七子复古派,也是因为他们一味标榜复古,流于表面,不通真正的“识”,创作便会缺乏独创精神和生气,并不能真正达到振兴诗歌的目的。古代诗话大多只讲观点,语言简练,但《原诗》反复强调“识”,在具体论述杜甫、苏轼等人的诗作时反复体现“识”之作用,可见作者对其重视程度。目前,学术界对叶燮“识”论做出了深刻的探讨,既有综合探究,如郭绍虞[2]、蒋凡[3]以及海外学者宇文所安[4]、青木正儿[5]等人在研究叶燮诗文理论时,从渊源、涵义、地位等多个方面对“识”进行了阐发;也有专题讨论,如董偲[6]、宋烨[7]等人阐释了“识”的内涵和审美原则。叶燮意识到“识”的重要性并将“识”作为审美主体的基础要素,但他没有过多集中论述“识”是什么,而“识”又往往与“才、胆、力”一同出现,因此叶燮“识”论的研究成果较为分散,专题研究略显薄弱。《原诗》的“识”包含了感性因素,强调“心性”的作用,“崇心”倾向十分明显。“识”同时也是佛家常用语,禅宗有“万法唯识”,世间万法终归于“识”。叶燮之“识”的“崇心”倾向与佛学心性论有着很大因缘,值得深入探究。学术界对叶燮诗学与佛学关系亦有不少有益考察,但“识”与佛学关系尚未见专文深入探讨。因此,本文试在前人研究基础上,进一步深入考察《原诗》中的“识”,挖掘“识”范畴的形成与佛学之内在关系,探讨叶燮“识”论的美学意义。
1 “识”:审美主体之根基
叶氏拈出一个“识”字作为其理论系统的重要切入点,建立了以“理、事、情”与“才、胆、识、力”为中心的美学体系。在《原诗》中“识”具有多重内涵,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把握:作为名词,“识”表示学识或见识以及辨别诗的审美价值的能力,如“人惟中藏无识,则理、事、情错陈于前”[1]153;作为动词,“识”表示辨析、甄别的意思,如“察其源流,识其升降”[1]225“识辨不精,挥霍无具”[1]124等。通过对《原诗》论“识”之处的梳理,我们发现叶燮反复论述了诗人“无识”的后果,大致分为三个方面:其一,无识,不能明辨是非好恶,取舍增删,不能对诗有深刻的认识和把握;其二,无识者将古人奉为圭臬,“不能知古来作者之意”[1]153,也无法理解古今诗论的体裁、格力、声调、兴会等;其三,无识之人无从生“胆”,下笔拘谨,即使终日勤学,也不过是“两脚书橱”,那么文章“不过剿袭依傍、模拟窥伺之术”[1]225。可见,“识”既用来甄别、选择客观世界和事物,也是一种独立的审美创造和判断能力。
关于“识”与“才、胆、力”三者的关系,叶燮是这样表述的:“无识而有胆,则为妄,为卤莽,为无知,其言背理叛道,蔑如也。无识而有才,虽议论纵横,思致挥霍,而是非混淆,黑白颠倒,才反为累矣。无识而有力,则坚僻妄诞之辞,足以误人而惑世,为害甚烈。”[1]189“识”是基础,具有统摄作用,没有见识的“胆”,是为鲁莽;没有“识”而有“才”,便会混淆是非黑白,那么先天的资质就也无需谈起;没有“识”的“力”,会变得狂妄怪僻,缺乏内涵。“识”虽然并不决定诗歌内容,但有了“识”的指导,从而生“胆”,继而笔力提升,才能够“知所从、知所奋、知所决”[1]189,将生活中的事物以及情感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独立自由地抒发所思所想。可见,叶燮将“识”作为审美主体之根基的合理性。
审美主体如何拥有“识”呢?“其道宜如《大学》之始于格物。”[1]189叶燮将“识”引入一种儒家的修养功夫——格物。他洞见到不是人人都有先天之姿,学诗者也并非能轻易拥有“识”之能力,需要研精推求。在他看来,“才”是先天的,而“识”是可以后天培养的,实现的途径就是“格物”。那么“格物”的对象是什么呢?叶燮给出了答案:诵读古人诗书,一一以理事情格之[1]189。“理、事、情”是对客观世界的抽象化再现,在文章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原诗》指出“盖天地有自然之文章,随我之所触而发宣之”[1]160,兴发作诗的前提是“遇物触景”[1]263,诗人受客观事物触发刺激,产生创作的冲动。因此,叶燮认为通过对“理、事、情”的推究,可以增长诗人的见识,提高识断能力。
2 “识”与佛学“心性”
“识”并不仅仅停留在理性层面,还包含创作主体的感性因素,是一种对客观世界深刻洞察和把握的智慧。《原诗》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胸襟”,即诗人广阔的胸怀,是审美创造的主观条件。按照《原诗》的说法,胸襟“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1]96,而胸襟又由“才”“识”“胆”“力”构成,也就是说,性情应当属于四要素中的某一要素范畴。诗人的性情显然不属于“才”“胆”“力”范畴内,所以最有可能属于“识”这一范畴。是否如此呢?《原诗·外篇》有“诗之性情、诗之才调、诗之胸怀、诗之见解以为其质”[1]262,性情、才调、胸怀、见解是诗的“质”和“骨”。叶燮又称“以识充其才,则质具而骨立”[1]262,“识”和“才”造就了诗歌的“质”和“骨”。可见上述的性情、才调、胸怀、见解与“识”和“才”是相对应的。前面提到“才”指诗人的艺术才能,因此,才调属于“才”的范畴。性情、胸怀、见解则属于“识”的范畴。“识”本身就有见识、见解之义。而性情、胸怀是诗人的主观精神也就是感性因素,于是“识”的范畴就延伸到了感性层面。
“识”之范畴所包含的性情、修养、胸怀均是心灵特征,彰显了叶燮论诗的“崇心”倾向。而这种“崇心”倾向,实则受到佛学心性论和吸收了佛学心性论的程朱理学的影响。叶燮与佛家有着很深的因缘,他出生在一个有着浓厚佛教信仰氛围的家庭,从小研读佛典,受佛学文化的熏陶与滋养。在十五六岁时,叶燮就曾诵读《首楞严》。成年后,叶燮更是与心壁上人、西怀了德等僧人交游甚密,相互钻研佛教义理。经历明清鼎革,晚年叶燮常居寺院,参禅礼佛,与僧人一样过着清苦的生活。纵观其一生,都与佛门交往甚密,叶燮在自己的作品中并没有明显地道出这一点,但其生活经历无疑使佛学思想早已潜移默化地渗透进其思想之中。
“心”是佛学的核心范畴,无论印度佛教还是中国化佛教,都有着系统的心性理论。佛家将“心”放在本体地位,反复强调心性是修行根本、成佛关键。佛学被称为是一种“心学”“性灵之学”。在天台、唯识、华严宗中,心性思想都是其立宗的根基所在。禅宗更是被称为“佛心宗”“心宗”,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朱熹的哲学对“心”格外重视,受佛学心性论影响,他提出“心统性情”,性为心之体,情为心之用。与释氏所云“心生万法”相似,朱熹讲“心包万理”,世间万物都包含在人们的心中。叶燮把“识”提到了审美创作的主导地位,认为“识”是自由表达性情的基础,决定了诗人对是非黑白的辨别和对世界的深刻洞察与把握。可以看出,佛学心性论与受其影响的程朱理学对“识”之概念的形成有着潜隐而深刻的影响。
“学汉魏与盛唐所以然之故,彼不能知,不能言也。即能效而言之,而终不能知也……又或闻有崇尚陆游者矣,于是人人案头无不有剑南集,以为秘本,而遂不敢他及矣。”[1]154清初诗坛,唐宋之辨的问题逐渐成为诗坛论争的焦点,或承袭复古派尊唐贬宋,倡言“诗必盛唐”;或追随公安派、竟陵派反对复古,倡导独抒性灵。叶燮抨击其中跟风逐流的现象,推崇有识见的独创。他认为有“识”者能够知晓古人之意或“真面目”,换句话说,学诗不在于传承古人留下的表面文字和诗歌技法,而是师古人之“心”。这与禅宗传法主张相似,《五灯会元·七佛·释迦牟尼佛》载:“世尊于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8]禅宗讲求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强调彼此默契、心神领会、心意相通。而叶燮一再强调的有“识”之表现也正是与古人的心意相通。据此,我们能看到叶燮“识”论中佛学的影子。
不过,叶燮看到了过于强调主体性即心性,容易变得“幽深孤峭”,因此他偏重于“识”的理性层面,强调“识”的后天培养。受儒家诗教观影响,叶燮提倡“诗言志”,认为“志高则其言洁,志大则其辞弘,志远则其旨永”[1]263,还援引佛门之语“种子”来形容。“志”由“才、识、胆、力”构成,“识”又是甄别客观世界和做出审美理解的主体素养,所以“识”对“志”的确立与提升起到关键作用。那么,除了沿着“心性”这一倾向追求自由表达主体的性情之外,叶燮之“识”又含有理性规范意味,包含了对道德修养、人品人格的重视。如此,其所受的佛学影响就被遮蔽而不明显了。
3 “识”之美学意义
“识”在中国古代诗学中是一个重要范畴。《论语·阳货》中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9],强调“多识”的重要性,这里的“识”是指习得知识、增长见识。自《文心雕龙》开始至清代,“识”更为诗学家们所重视。刘勰提出“深识鉴奥”,把“深识”作为读者必备的审美条件,在《文心雕龙·养气》中有“凡童少鉴浅而志盛,长艾识坚而气衰”[10]646,《知音》篇也说“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10]714,强调博观约取,只有见识多了,才能练就鉴别洞察的能力。唐代刘知几从史学角度提出“才、学、识”。到了宋代,诗论家逐渐将关注重点放在诗人的修养论上,“识”也因此受到重视。严羽格外青睐“识”,《沧浪诗话》开篇便说“学诗者以识为主”[11]1,又说“学诗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11]11,严羽所说的“识”并不是一般的认识,而是指佛性真如,对事物的本质和真髓的把握,他认为“识”主要通过妙悟来体现。李贽在《焚书·杂述》中讲“识、才、胆”,认为文学创作主体通过读书明理、增长见闻,从而敢于自由抒发自己的见解,落笔惊人。吴乔《围炉诗话》认为:“学问以识为本,有识则虚心,虚心则识进;无识则气骄,气骄则识益下。”[12]叶燮批判地继承了前人“识”论,在《原诗》中形成了既包含理性因素,又有感性因素的“识”这一范畴,丰富了“识”的内涵,具有重要的美学意义。
首先,叶燮论“识”强调审美主体的独断能力,提供了一种“执中”的审美标准。叶燮评价严羽之“识”时讲道:“苟有识,即不步趋汉、魏、盛唐,而诗魔悉是智慧,仍不害于汉、魏、盛唐也。羽之言何其谬戾而意且矛盾也!”[1]322他认为如果“无识”,即使步步学习汉魏盛唐之诗,也只会成为诗魔,如果不盲目师古,那么诗魔也会变成智慧。严羽尊崇唐诗,偏执于唐诗的审美范式认为“入门须正,立志需高”[11]1,学习唐诗便是正门、高志。严羽所提出的“识”也是就甄别符合唐诗审美标准的诗而言。在佛学心性论影响下的“识”,强调诗人的独立判断能力,主要在于两个方面:一是作诗方面,不要一味模仿古人,而是要培养独立判断和创造的能力,自出心裁;二是在诗文批评方面,不要盲目跟风,不仅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总的来说,好的作品主要在于诗人之“心”,而并非在于学古人。那么,这就意味着有“识”者应当“就其诗论工拙”[1]45,不应该将某个特定朝代的诗作为审美的标准和目标,或者说不要形成某种固定的审美标准。我们还有一个问题要解答:叶燮反对复古,是不是代表只有新颖的作品才是有“识”之作呢?叶燮虽然有明显的宗宋倾向,但他的目的是反对盛行的以唐诗为尊的复古主义,但并不是为了排斥唐诗、标榜新颖,其主要目的还是在于强调审美独断能力。因此,《原诗》“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审美标准,判断诗歌优劣在于诗歌本身质量的高度,而非拘泥是唐诗还是宋诗,无所谓风格平奇浓淡,无论浑朴铺丽,抑或作者为谁。
再者,叶燮以“识”融通审美主体神明和客观世界的“理、事、情”,促进了心物交融,形成了独特的意象创构理论。叶燮提出“在我”和“在物”两端,又讲二者相合而为文章。“识”不仅是“才、胆、力”的基础,同时用来衡度、选择和把握客观事物的“理、事、情”,二者之间是双向互动、相互促进。凭借审美主体的作用,客观外物“理、事、情”变为“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1]210,与诗人之意遇合,进而达到“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1]210的境界。由此,诗人写出想象中的“理”与“事”,便生成了审美意象。而关于诗人之意,《原诗》提到“命意发言,一一皆从识见中流布”[1]160,可见,“识”对意象的创构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种超越二元对立的“物我相济”的诗歌艺术思维实际上与佛门圆融执中的思维方法一致。
此外,“识”强调创作的自由。有“识”者不为作诗法度所辖制,独立自由地创作。在叶燮看来,作诗既要有平仄、格律、章法等这些“定法”,同时又不能被法度约束。而“无法”其实就是“活法”,“法在神明之中,巧力之外,是谓变化心生”[1]124,“活法”根据诗人的心思而变化。心思从何出呢?“先尽荡其宿垢,以理其清虚,徐以古人之学识神理充之。久之,而又能去古人之面目,然后匠心而出”[1]107,诗人读诗书、习古人,以丰富的知识充实自己,又不完全模拟古人,形成自己的思想和特色,如此,便得“匠心”。而这正是得益于“识”的判断与甄别。可以说,“识”是诗人能够独立自由创作的基础,在“识”的指导下,诗人遵循“活法”,就能作出“克肖自然”之“至文”。
4 结论
总的来看,《原诗》以“识”统摄主体的“才、胆、力”,融通客观的“理、事、情”,凸显了“识”在诗歌创作和审美批评中的关键地位。“识”的对象是客观事物,选择具有审美价值的客观存在;“识”的结果是明晰“诗之源流、本末、正变、盛衰”[1]5,感知创作规律和审美批评规律,理解诗歌的深刻内涵,将古人之学识神理内化于心而创造出具有新意的诗文。《原诗》“识”之概念的形成受到了佛学思想的深入影响,“识”体现出的“崇心”倾向可以追溯到叶燮对佛学心性思想的深刻感悟。
叶燮《原诗》中关于“识”的论述贯穿了创作规律、主体修养、审美标准等多个方面。且《原诗》各篇原本就是有“识”的现身说法,遍参古昔之论而自成一家,显得比较通达,体现着作者的深识灼见。在“师古”问题上,“识”指导诗人知源流正变、析体式格律,在熟悉典籍、积累学识的基础上真正理解古人心思用意,既承继于古人,又能独立创新。在文学创作问题上,“识”具有方法论意义,强调文学贵在独创,文章应当反映“自然”,而自然之美本身较为分散,需要用“识”甄别选择,“识”辩客观存在,促生“匠心”,又因“识”而明“法”,如此,才能独立写出自然而具有新“胆”和“力”,从而笔墨自由,达到“精鹜八极,心游万仞”(陆机《文赋》)之境。在审美批评问题上,“识”为我们带来了一种执中的审美标准,即从具体文本出发,关注文本本身是否引起了读者的审美兴趣,是否带给读者审美愉悦的感受。叶燮“识”论在当今时代仍具有现实指导意义,细细读之,我们仍然能从中获得许多关于创作和审美批评的启示。不过,叶燮论“识”时,强调在古人与推究“理、事、情”中获得,但没有提及从具体的创作实践中获得和丰富“识”,这一局限性也是需要我们注意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