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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照耀中国》的叙事伦理研究

2022-03-16朱文佳

景德镇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斯诺伦理红军

朱文佳

(河南大学外语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红星照耀中国》(Red Star Over China)又名《西行漫记》,是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1905—1972)的不朽名著。这是一部文笔优美的纪实性文学作品。在书中,斯诺真实地记录了他自1936 年6 月至10 月在中国西北革命根据地实地采访时的所见所闻所感,向全世界报道了红色区域上中国共产党人的生活和战斗。1937 年10 月,该书的英文本(Red Star Over China) 由英国伦敦维克多·戈兰茨公司首次出版。该书一经问世便引起了巨大轰动,在伦敦出版的头几个星期就连续再版七次,销售量达10万册以上。1938 年2 月,该书的中文全译本(《西行漫记》)在上海出版,并在短短的十个月内就印行了四版,在海内外华人聚集地受到极大关注。此外,该书先后被翻译成20 多种语言,几乎传遍了全世界。

目前学术界对《红星照耀中国》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政治历史及文化意义研究;出版经历及翻译策略研究;对外影响及传播媒介研究。针对该书作为非虚构叙事作品的文学本体研究相对较少。作为同时关涉主题学和诗学的“叙事伦理学”,为研究《红星照耀中国》提供了新的视角。叙事伦理“不是伦理之维和叙事之维的简单组合,而是聚焦于伦理与叙事的互动关系……将道德意图和叙事方式结合起来考察”[1]。“叙事既包括文本的内容要素和形式要素,又包括以文本为媒介的交流活动。伦理是以人为中心的关系理则。那么,叙事伦理应包含叙事内容要素和叙事形式要素的伦理及叙事的伦理交流。”[2]本文通过文本细读,探究《红星照耀中国》的叙事内容、叙事形式和叙事交流中的伦理表征,揭示该书的美学价值和社会意义。

一、叙事内容的伦理表达

查特曼(Chatman)将叙事文本分为“故事”和“话语”。“故事”(story) 即叙事内容,“话语”(discourse)即叙事方式或形式[3]。《红星照耀中国》的叙事内容主要是1936 年中国工农红军在西北革命根据地的生活和战斗。斯诺探讨了中国革命发生的背景和原因。他认为,由于中国共产党的宣传和行动,穷人和受压迫者对国家、社会与个人有了必须行动起来的新的信念,从而产生了国家、集体、个体三个不同层面的伦理表达。

(一)忠诚:家国伦理

1936 年的中国政治局势,对蒋介石统治下的南京国民政府而言,可以称为“军阀割据,内忧外患”。日本盘踞我国东北和华北地区,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然而,蒋介石不顾全国人民的抗日呼声,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不断消耗中国可用的抗日军队力量。中国共产党利用军阀之间的矛盾和不愿势力受损的心理,成功地完成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两万五千里长征,打破了国民党的第五次围剿,进入到错综复杂的西北后方,获得了难得的喘息之机。尽管如此,陕北革命根据地遭强敌包围,如何生存和发展已成为摆在共产党面前的重大问题。因此,中共提出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方针,愿意先搁置阶级矛盾,解决民族矛盾。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斯诺跨越重重障碍,来到遥远的西北根据地,通过他的笔触和影像,向我们展示了20 世纪30 年代西北红区的燃情岁月和众生群像。

斯诺在书中对两党的一系列政策的描写勾勒出了两种对当时社会主要矛盾截然不同的认知和解决路径:共产党从头到尾一直秉持克制、合作的态度,对蒋介石释放了大量的友好信号,极力推进两党合作抗日;而蒋介石则加速倒行逆施,不顾抗日局面一再恶化、属下幕僚一齐反对和国际社会一致谴责而顽固“剿共”,直接导致了西安事变的发生,两党才最终回到合作的轨道上来。

共产党最终获胜的关键在于他们有理想、有目标、有信念,这种信念就是对国家的忠诚和对民族独立的渴望。当革命者把个人命运和解放全中国的使命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每个人就发起了光,成为为人类共同命运奋斗的英雄。周恩来的儒雅,彭德怀的匪气,朱德的和蔼,邓小平的坦率,这些不同的性格特点和人格魅力背后是他们必达的使命和坚定的信仰。同时,革命领导靠这种坚定的使命感将大家聚集在一起,向广大人民群众传播自己的理念。他们重视文化教育的作用,用政治材料来教文盲识字,用各种文艺形式进行宣传,他们以理服人,抵消群众对政府天然的不信任,把共产主义信念渗透进人民的血液之中。

在整个探访的过程中,斯诺不停地总结中国社会发生变革的原因,对苏维埃社会进行了深入剖析。为什么苏区在被封锁的情况下可以自给自足,为什么苏区的百姓如此拥护这样一个政权,为什么红军上下有如此强的斗争信念。当斯诺逐渐解开这些疑团的时候,他眼前呈现的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新社会,在那里,群众和军队怀揣着饱满的共产主义理想,一起为自己所向往的新生活努力奋斗。

在该书的最后一节《未来展望》中,斯诺描述了共产党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根发芽,不断受挫又不断觉醒的历程。共产党试图与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国民政府合作,但最终遭到背叛。现在,他们又在为抵抗日本帝国主义和实现民族独立的目标而共同努力。斯诺断言,在未来阶级矛盾大于民族矛盾之时,共产主义的理想终将获得胜利。因为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体现了国家至上的伦理观。

(二)纪律:集体伦理

斯诺在书中详细介绍了中国共产党的许多高级领导人,如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彭德怀、徐海东、谢觉哉等,并对其中一些人进行了深入的访谈。革命者们在回答斯诺的问题时,自然地表现出高度淡化个人色彩的倾向,而更多强调党和红军的集体行动和集体贡献。

这种情况不仅仅出现在领导者身上,甚至那些年方不到二十的“红小鬼”们也是如此。对于参加革命前的经历,他们记得很清楚,也能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二。但是,成为革命队伍的一员之后,他们似乎把属于个人记忆的大脑区域封闭起来,只讲述与战友一起参加的行动。作为个人,反而回忆不起自己有什么值得言说的功绩。这并不是说我们的革命战士都是没有私人情感的千人一面的机器人。他们一个个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也向往着属于个人的欢乐。然而,他们面前深刻的阶级仇恨使他们完全无法享受家庭之乐、人性之乐。许多红军战士在参军前,就已经流离失所,不知道亲人们身在何方。正如斯诺所言,共产党员认为加入这个集体给了他们新的生命,在此之前大多数的人生都是灰暗的。怀着共同的理想,走着共同的道路,过着共同的生活,革命者们逐渐把个人的经历与集体的记忆相融在一起,“我”变成了“我们”。个人的、物质性的追求受到排斥,利于集体的、精神性的品格受到认同,个人听命于组织和集体,个人利益服从于集体利益。

西北的新政权制度规定红军战士要遵守三条纪律:行动听指挥;不拿贫农一点东西;打土豪要归公。红军是一支年轻的队伍,士兵的平均年龄是19 岁,军官则为24 岁,他们的纪律执行极其严格。红军的生活环境简朴干净,在不战斗时每天作息规律,涵盖军事训练、政治课程、识字、运动和休闲娱乐。每个连都有列宁室,就像他们的“文化室”,用以学习知识和讨论军事。战士们的“革命觉悟”非常高,他们互相坦率地表扬和批评彼此,热情地讨论时局和政治,表达他们对人民的热爱和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仇恨。在长征的过程中,途中无法携带的物资,他们都会分发给穷人。所到之处,他们销毁地契,免除赋税,向贫农发放武器。

从长征一路走来的年轻人们,从小被教育的就是红色革命,他们什么事情都先为集体考虑,几乎没有个人私欲泛滥的现象。斯诺发现,每个人采访到最后,往往故事都已经脱离了个人,每个人的经历,都和红军的集体息息相关,他们已经把人生奉献到了这场革命事业当中。在这些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奉者身上,对纪律的坚守压倒了对物质的追求。这种严明的纪律以及随之产生的集体伦理观念使得红军和国民党军队极其世俗的“企业文化”(争权捞钱抢女人)有了天壤之别,也是他们得到民心、保持灼热战斗力的法宝。

(三)尊严:个体伦理

对家国和集体观念的强调并不意味着个人叙事的终结。书里面真实还原了一个个鲜明的历史人物形象。彭德怀很爱笑,动作敏捷,身体健康,他说话直来直往,办事不急不忙,他还很喜欢孩子,总有一群孩子围绕在他身边。朱德待人友善,性格温和,具有领导才能,在军队里声望很高,他拍照时总是露出牙齿,笑容明朗。

斯诺不仅关注根据地的主要领导人,他对“红小鬼”的刻画也很成功。刚到根据地时,斯诺在百家坪交通处对两个孩子喊了声“喂”,但没人理睬。当李克农提醒他这个错误后,他改口称他们“同志”,才被这两个“红小鬼”原谅。还有一定要拿到彭德怀签署的“路条”才放彭德怀本人通行的小红军;整天唱着歌儿、自愿为红军服务的少年先锋队员……他们愉快乐观、生机勃勃,具有“高度的个人自尊”[4],给“红色中国”增添了无限的希望与活力。

斯诺非常注重讲述“小人物的故事”,他写农民、战士、工人们的生活,从而突出对比这些角色是如何从旧社会的奴隶蜕变为活生生的“人”。在国民党统治区,农民们普遍没有自己的土地且饱受民团的压迫,红军到来后开展了土地革命,并通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与农民们建立了鱼水之情,让农民不再受压迫。在当时的社会,童工现象和欺压工人的现象非常常见,而共产党对于工人的生产生活非常重视,在红区的工厂中工人们实行八小时工作制,他们有电影院、学校和宿舍,在此他们可以感受到作为一个人的自由与尊严。毛泽东从未把穷人和底层看作是自己的工具,而是真真正正地看到他们的闪光点。在毛泽东的眼里,这些贫穷的老百姓,都是可爱的,都是值得被人尊重的。他致力于传播思想,唤起民众的觉醒,把他们从腐朽的明清时期束缚的礼教中拉出来,把怯懦、消极、僵化的人生信条去除,让他们变成为自己负责、为社会负责、为民族负责的活生生的人。

在斯诺笔下,不论是红小鬼,还是毛泽东,他们所做的事无非就是为了一个目标∶人的尊严。斯诺这本书之所以会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不仅是因为他记录下了当时不为外人所知的红色中国,更是因为他忠实地刻画了这些有血有肉、有信仰有尊严的中国人。

二、叙事形式的伦理意蕴

叙事形式即“话语”,也就是讲故事的方式。“叙事伦理是一种形式伦理,叙事伦理要探究叙事的各种要素如何构成文本的伦理框架,叙事策略在何种程度上并且如何成为伦理行为。”[5]《红星照耀中国》是一部报告文学,与红军共同生活的四个月为斯诺的创作提供了丰富客观的素材。作为一位优秀的新闻记者,斯诺始终保持着强烈的求实意识和深切的人文情怀,加上本身娴熟的写作功底,使《红星照耀中国》具有了真、善、美的伦理意蕴。

(一)求真:尊重历史

作为报告文学,《红星照耀中国》的真实性原则是不容置疑的。美国历史学家欧文·拉铁摩尔在评价该书时说:“在人们政治上陷入思想苦闷的情况下,斯诺的《西行漫记》就像焰火一样,腾空而起,划破了苍茫的暮色。书中介绍了人们闻所未闻的……情况。那本书里没有什么宣传,只有对实际情况的报道”[6]。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国统区报社在南京政府的威压之下,对红军进行所谓“滥杀无辜”等骇人听闻的指控和污蔑。普通人对共产党和红军了解不多,以至于受国民党反动派宣传机器的影响,相信共产党是“匪帮政府”。外国媒体也对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误解。在这样一个严峻的外部环境下,埃德加·斯诺,一位美国记者,穿越硝烟战火抵达陕北,向全世界真实地报道了这个被污名化的红色国度的一切。

斯诺报告的真实性源于当下叙事、在场叙事和历史叙事的统一。“当下叙式,即秉笔直书正在发生的当下故事。”[7]当斯诺谈到红色中国的现状时,包括其面积、人口,红军攻城略地的情况,红区实施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和教育政策,红军正在推动的西北大联盟等等,都采取了当下叙事的方式。读者由此可以看出,红军战士住在简陋原始的窑洞里,这是他们艰苦生活的写照;整个苏区每月的开支只有32 万元,这是红区财政困难的写照;红军剧社演出时,虽然道具简单,但观众热情高涨,这是人们乐观精神的写照……总之,斯诺通过正在发生的故事描绘出一幅幅真实的生活图景。

在红区的四个月里,斯诺一直生活在红军战士和农民群众中间,倾听他们的生活故事,观察他们对党、政府和对红色领袖的态度,深刻地认识到这是一种新型社会中的新型人际关系。他看到毛泽东走在街上,和农民谈笑风生,像普通人一样坐在观众席上看戏;他看到红色中国上至领袖、下至士兵衣同色、饭同吃,过着一种军事共产主义生活。所有这些都是斯诺的亲身经历,是一种“在场叙事”,验证了共产党宣传的真实性。

为了说明红军的历史,理解红色苏维埃的政策,预测中国未来的走向,斯诺还采用了历史叙事的方式,来书写相关的历史背景,如红军发展史、两万五千里长征史、苏维埃运动史、共产主义与共产国际关系史、红色领袖成长史等等。斯诺运用历史叙事的方法,让读者全面了解了红色中国,补充和解释了当下事件的历史缘由,赋予了文本一种历史文献价值。

在红色中国在“舆论战”上处于绝对劣势之际,《红星照耀中国》拨开傲慢与偏见之迷雾,尊重历史,力求真实,因为事实本身虽然不带有任何立场,却是说服力最强的叙述方式。

(二)向善:人文关怀

斯诺是一名记者,也是一位思想家。他的报道虽然以客观事实为基础,但这并不是简单地记录所见所闻,而是让它们经过思想的淬炼,使其传达的内容具备独特的价值。斯诺坚守的最大的价值原则是“善”。温儒敏认为,《红星照耀中国》作为“新闻报道纪实性作品虽然写的是事实,但是也有态度,有一种人性的关怀”[8]。

如果说报告文学的启蒙作用主要表现在“当新生事物还处于萌芽状态,还不被多数人理解的时候;当腐朽的事物还猖獗迷漫,许多人还在观望、沉默的时候……发扬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扬善弃恶, 为新生事物大喊大叫, 对麻醉事物进行鞭笞”[9],那么斯诺做到了。在风雨如晦的时候来到中国,斯诺目睹了中国人民的苦难,并进行了深刻的思考。“作为一个富裕的、开放的和新开发的文明社会的一员,比起旧中国生计艰难的人们,我的际遇不知好了多少倍,大自然是慷慨大度的,人们只要劳动就可以得到报偿。而在有数千年人剥削人的历史的旧中国,最严酷的弱肉强食的争斗还要继续下去”[10]。

在《红星照耀中国》中,斯诺主要通过对比的叙事手法来“扬善弃恶”。书中有几处极富张力的对比描写。例如,国民党统治下苛捐杂税繁重惊人,民不聊生,百万穷人死于饥荒,而官员、高利贷者和地主们却歌舞升平,在灾荒中获得巨大利益;红军在长征的过程中,途中无法携带的物资,他们都会分发给穷人,所到之处,他们销毁地契,取消捐税。毛泽东和周恩来居住的窑洞四壁简陋,空无所有,唯一的“奢侈品”是一顶蚊帐;而斯诺会见杨虎城将军时看到了花五万元新建的“石头大厦”。南京国民政府以数十万元的金额悬赏毛、周、朱、彭等党的高级领导干部的首级,可他们在延安的办公室外却只有一个警卫员把守而已;毛泽东在街上毫不介意地跟行人走在一起,而蒋介石驾临西安时戒备森严,城门口所有的道路都遍布宪兵和军队的岗哨。正是在这些真实细腻的对比叙事中,读者清晰地认识到国民党和共产党截然不同的内外政策和精神风貌,强烈地感受到斯诺善恶分明的立场和悲天悯人的情怀。

《红星照耀中国》是一部新闻报道,虽然以事实为基础,但也饱含着人文的态度,饱含着人性的光辉,饱含着“向善”的伦理意蕴。

(三)达美:语言艺术

从文学层面看,《红星照耀中国》也称得上是一部优秀的作品。它出版几十年来备受各国读者喜爱,离不开斯诺高超的语言艺术。

斯诺在刻画人物时文风俏皮、语言幽默,使得人物形象鲜明生动,非常具有吸引力。斯诺非常注重细节描写,让读者摆脱那些枯燥乏味的历史叙述,从生活的切面中更多地看到那些大人物们“可爱”的个性、丰富的经历和有趣的习惯。例如,周恩来既羞怯又自信,“讲英语有点缓慢,但相当准确”;彭德怀直言快语,雷厉风行,“他像兔子一般窜了出去,在我们之前到达山顶”;邓发热情豪爽,初见斯诺时“把我的两条胳膊紧紧地握在他那双铁爪子中”。同时,他用细腻的笔触去书写普通的农民、战士、工人,让读者可以管窥那个时代红区人民对于时局的态度,也让那些“祖宗”们的形象跃然纸上,他们并不是历史长河中籍籍无名的一个数字而已,他们是你我一样鲜活的人。

斯诺在描写景物时语言优美,富有诗意。他从西安府北去的路上,常常回忆起中国绚烂悠久的历史;他经常被周围的自然事物所触动,进而引发一系列的思考。例如,在黄土高原,“那些奇幻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而又有时使人惊骇的形状,便成了一个疯神捏就的世界,而有时却又是一个具有奇异的超现实美的世界”;在去保安的路上“一登上崎岖的山腰,俯瞰苍翠的山谷中的保安古城,就使人很觉得心旷神怡”;在陕北黄昏时,“这些山丘宛如一片宏阔的紫色海洋,暗色的天鹅绒般的褶皱自上而下铺展开来,就像是中式服装中的百褶裙,一直延伸到似乎深不可测的峡谷中”。这样的景物描写书中比比皆是,给读者带来一种精神上的愉悦,让人赏心悦目。

斯诺在叙述事件时节奏协调,张弛有度。书的第五章讲述了“红色中国”的一个重大历史事件——长征。这一事件规模巨大,包含的内容极其丰富、复杂。斯诺运用巧妙的节奏控制,遵循自然顺序,将叙述重点放在战略转移的原因和长征途中的几个重要节点上。他对“强渡大渡河”和“通过大草地”这两件事加以特写。危机四伏的“强渡大渡河”一节是本章的高潮,节奏相对较快,突出了当时形势的凶险和紧迫;而在“通过大草地”一节,斯诺放慢了行文节奏,让读者充分“进入”到那个环境恶劣、物资贫乏、战士们精力和体力都接近极限的艰苦情境中。

在《红星照耀中国》一书中,斯诺在不同的叙事语言风格中自由切换,或风趣幽默,或诗情画意,或深沉庄重。这些不同的风格相互辉映,极富魅力,使整部作品获得了一种和谐之美,体现了它超高的文学价值和“达美”的伦理维度。

三、叙事的伦理交流

除了叙事内容和叙事形式之外,叙事伦理也涉及交流的伦理,即作者通过叙事文本同读者进行交流的伦理。根据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的理论,作者的叙事目的和读者的知识与价值判断都成为影响叙事伦理生成的重要因素[11]。叙事伦理是文学作品内部逻辑的外露,是将作者、叙述者、文本、读者联系起来的纽带,也是文学的精神内核。

(一)共情:作者与人物

共情是认知和情感的双向交换。在新闻采访中,共情有助于拉近记者与受访者的心理距离,使话题由封闭走向开放。“共情化”叙事是叙事主体针对新闻事实及其价值,获得认知共识以及情感共鸣,是叙事主体深入新闻事实、实现心灵“在场”的表现[12]。在《红星照耀中国》一书的撰写过程中,斯诺同接受采访的红军领袖和普通民众产生了深切的共情。

斯诺不仅具有专业的新闻学知识,对于中国社会历史的了解也很深厚。斯诺1905 年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堪萨斯城,1926 年进入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学习。1928 年,斯诺离开美国来到上海,寻找“东方魅力”。他曾担任欧美多家报社的驻华记者、通讯员,并在此期间走访了中国各省。1929 年至1930 年,斯诺到内蒙古灾区和东北一带考察,看到了一幅幅悲惨的景象:沉重的苛捐杂税迫使贫困农民背井离乡,成千上万的儿童由于饥饿奄奄待毙。斯诺回忆道“这场饥荒最终夺去了500 多万人的生命。这是我一生中一个觉醒的起点。”[10]1931 年,斯诺认识了宋庆龄、鲁迅等人,被他们的高尚品格和人道主义精神深深打动。1933 年至1935 年,斯诺兼任北平燕京大学新闻系讲师。

如果说对中国的熟悉和了解是斯诺与中国人产生共情的基础,那么,他在红区与革命者的朝夕相处则是双方产生共情的直接原因。1936年,当斯诺得知在黑暗的西北有一个闪耀曙光的苏区存在时,便心向往之。中共领导人为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可以得到支持,也期望一位公平正直的外国记者到苏区考察。在宋庆龄等人的推荐和帮助下,斯诺最终于1936 年7 月突破了当时所谓“白区”的重重封锁,只身进入“红区”。斯诺到达陕北后,受到共产党领导人的高度重视,他见到并采访了包括毛泽东、周恩来、彭德怀在内的一众红军领袖,获得了大量一手资料。这样的直接交流使斯诺更加准确地理解了对方的立场和态度,并对其观点产生认同感。除此之外,斯诺还深入体验了红军战士和普通民众的生产生活,他们淳朴真诚的作风让斯诺大受感染。在与红区的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几个月中,斯诺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产生了深切的共情。

(二)祛魅:人物与读者

“祛魅”(Disenchantment)一词源于马克斯·韦伯所说的“世界的祛魅”,即祛除宗教神秘力量之“魅”,从而确立人的理性力量,汉语也可译作“去魅”“去魔”“解魅”“解咒”。“由于其广泛的影响, 该词逐渐脱离了其原始语境的意义所指,而在其价值指向上,使用的范围却在不断扩大。”[13]在不同的视域中,“祛魅”一词也有不同的含义。在《红星照耀中国》一书中,斯诺通过祛魅叙事,建构了共产党的新形象,使不同时代的读者都可以与书中人物进行伦理交流。

对于当时的读者来说,斯诺祛除了人物的“妖魔化”之魅。自1927 年国共第一次合作失败到1937 年国共第二次合作,近十年间,国民党占据着全国主要的新闻资源。从共产党西北根据地传出的信息被封锁、被阻滞、被审查、被掩盖。“狂热分子”“杀人放火者”“强盗”“土匪”……共产党以这种扭曲、变态的形象出现在各种传闻中,以致苏区以外的很多人对红军队伍持有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带着对中国革命的种种疑问和好奇,斯诺走进红色苏区,揭开了笼罩在那片未知地域的神秘面纱,为读者描绘了一个自由、平等、和谐的“红色之邦”。同时,在之前的舆论宣传中被“妖魔化”了的中共领导和红军战士,也恢复了乐观向上、赤诚坚韧的真面目,成为读者心中最可爱的人。正是受到这些高贵纯净的人物的影响,当时的许多读者在看了斯诺的报告之后,集体性地倾向中共,“人人都在谈论统一战线……人们都试图到那边去:不仅有好奇的外国人,还有数以百计的中国知识分子、大学教授和学生”[14]。斯诺的祛魅叙事在书中人物和当时读者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促使读者走进苏区,走近人物,走上革命道路。

对于现代的读者来说,斯诺祛除了人物的“神圣化”之魅。毛泽东、周恩来、贺龙、朱德……这些革命领袖如今已经成为历史伟人,现代读者一般都是从历史书的记载中了解他们近乎“神化”了的伟大事迹。然而,斯诺的作品改变了现代读者对伟人们的刻板印象,丰富了现代人对他们的认知。在斯诺笔下,毛泽东有些不修边幅,“有着中国农民的质朴纯真的性格,颇有幽默感,喜欢憨笑”;周恩来是一位“书生出身的造反者”,“胡子又长又黑,外表上仍不脱孩子气,又大又深的眼睛富于热情”;贺龙身材高大,像老虎一样强壮有力,他脾气急躁,但性格谦虚;朱德沉默谦逊、说话轻声、爱护战士、极端温和……斯诺记录了最原生态的共产党执政人员的生活思想面貌。这种毫无神化的祛魅叙事让这些伟大人物们从天上降临凡间,让身处现代的读者仿佛能够坐在他们旁边,跟他们促膝畅谈,感受伟人之为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三)对话:作者与读者

《红星照耀中国》有着超越时空的影响力和渗透力,它问世80 多年来,先后出现了20 多个语种版本,至今仍拥有广大的读者群。该书是西方世界认识中国的基础教科书,是国外了解中国共产党和中国革命的权威著作。“从某种意义上说,斯诺为一代甚至数代美国人塑造了中国共产党人的形象。”[15]斯诺塑造的中国共产党人的形象之所以能为读者,尤其是外国读者所接受,主要在于斯诺叙事过程中体现的与读者的对话意识。

人们总是自然而然地把那种立场具有迎合性、性质具有喉舌性、内容具有超验性的宣传说教视为危险之物, 因为它类似于英语的“Propaganda”,是一种立场先行的、逻辑不自洽的、禁不住理性考验的事实歪曲、恶意误导和机械说教。而斯诺的作品绝非这样的政治宣传和鼓吹。斯诺站在世界公民的角度,从自身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出发,去观察、去体会真正的红色中国,记录下来真实客观的现实景象。虽然读者可以清楚地看到斯诺在书中对中国共产党政权表现出赞扬和支持,但这种情感是基于走访调查、亲身实践和共同生活而获得的认知,并不是为了刻意吹捧而作的政治口号。《斯诺传》的作者约翰·汉密尔顿评价说:“中国共产党人有充分理由说他是一个可靠的记者,但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解释者。斯诺的独立性太强了”[16]。斯诺就是斯诺,“他始终同情霸权世界中的弱势民族和人民大众,他始终是一个超党派的记者和作家”[17]。正是这样中立的人道主义立场和博爱的国际主义精神使斯诺的作品超越了种族、阶级、意识形态,得到了不同国家读者的普遍认同。

除此之外,深谙中西文化的斯诺采用了“译”“创”“释”相结合的方法,与读者进行交流对话。在采访红军领袖时,斯诺大段地引用他们的原话,通过直译完整准确地传达受访者的意思,再现受访者的风貌。同时,斯诺在作品中创造性地融入了一套西方读者熟悉的话语体系,构建了中西文化兼容并蓄的奇特景观。对于一些典型的中国文化词汇,例如“窑洞”“民团”“老百姓”“磕头”“土豪”等等,斯诺一方面用音译保留了汉语的“原汁原味”,另一方面又用英文解释或注释准确地传递了信息,为外国读者扫清了认知上的障碍。

在《红星照耀中国》的创作过程中,斯诺始终怀着深刻清醒的读者意识,与读者进行着跨时空、多层次的对话。读者正是在这样的对话中实现了与作者的价值认同与伦理共鸣。

四、结语

内容、形式和交流共同构成了《红星照耀中国》的叙事伦理。忠诚、纪律、尊严;求真、向善、达美;共情、祛魅、对话……这些叙事伦理要素既有横向上的包容性,又有纵向上的延展性。它们揭示了该书代代传承、经久不衰的文学品质,在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当下具有极大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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