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倾心人情美
——论竹枝词与土家族民歌的美学特征
2022-03-16宁中孟
宁中孟
(中国艺术研究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29)
竹枝词是我国古代民歌中的瑰宝之一,经由历代文人的加工创作,得以流传至今。《现代汉语词典》对竹枝词的解释为:“竹枝词,又称为竹枝歌。中国古代富有民歌色彩的诗,形式是七言绝句,语言通俗、音调轻快。最初是歌唱男女爱情的,以后常用来描写某一地区的风土人情。”[1]1202竹枝词的歌唱历史源远流长,从南北朝民歌的萌芽到唐宋时期的发展,再到元明之际以杨维桢为代表的诗人将其发扬光大,直至清末民初及近代竹枝词向记民俗、载地志的转变,竹枝词从民歌的原初吟唱到逐渐被历代的文人学士发掘和加工。从数量上看,“这一富有民俗气息的诗体数量庞大,其中以丘良任、潘超为代表主编的《中华竹枝词全编》载有近七万首之多,比《全唐诗》还多出近两万首”[2]1。其中地方竹枝词的数量尤为巨大,如:清代叶调元著,徐明庭、马昌松校注的《汉口竹枝词校注》(1985年,湖北人民出版社),赵贵林编《三峡竹枝词》(2000年,中国三峡出版社),沈阳编《土家族地区竹枝词三百首》(2003,民族出版社)等。仔细阅读发现,竹枝词与地方民歌之间存在很深的渊源,笔者就见到多种地方民歌选本,如:宋玉鹏、彭林绪、肖田编《土家族民歌》(1987年,四川民族出版社),龙泽瑞,向熙勤主编《中国土家族牛角腔民歌选》(2006,民族出版社),唐生敏编《大山的绝响:湘鄂土家族民歌选编》(2015,光明日报出版社)。将文人竹枝词与地方民歌两相对照,探源地方民情风俗,既能发现细微差别,又能在对比中凸显民族特色,加深了对口传文学和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认识。
一、竹枝词与土家族民歌自然美的体现——清新动听
竹枝词,又名竹枝歌,是中国古代民歌中的一个著名种类,是一种手执竹枝而舞、踏地为节而歌的古代民俗歌舞中的歌谣,发源于古代巴族地域即今天武陵山地区的长江三峡以及沅水、酉水、清江及乌江流域的中下游一带。本出巴渝,故有“巴渝竹枝”或“巴歌”“巴渝辞”“巴人调”等称谓。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刘禹锡在巴渝一带居住或为官时,听竹枝、爱竹枝,然后仿竹枝而创作自己的竹枝词,这种由诗人文士所创作的民歌体竹枝词,在文学史上亦称之为文人竹枝词,以区别于古代及当今仍然流传在街头巷陌的浅唱、田间阡陌的俚曲和渔歌樵唱的民间创作。土家族地区作为竹枝词孕育萌芽的摇篮,文人竹枝词创作数量之多、影响之久远可谓首屈一指。
首先,看刘禹锡在夔州(今重庆奉节)贬所创作的反映巴山楚地的绿树繁花、土家儿女天然纯真的人文内蕴以及具有浓郁厚重的地域特色和民族气息的诗篇。《竹枝词·引言》:“岁正月,余来建平(今三峡及涪陵一带),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3]317扬起衣袂高歌,唱上一曲歌谣,去感受和体悟汉乐府般“饥者歌其时,劳者歌其事”的真切情感。以下是刘禹锡的两首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
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乡歌。今朝北客思归去,回入纥那披绿罗。[3]324
在表现手法上,刘禹锡的《竹枝词》也运用了民歌中的比兴手法。如:“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这两句是托物起兴,表面是写景,实际是在景物中蕴含着热恋少女的丰富情感;“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则是借巨石在水中经年累月被冲击也不动摇,来反衬人心的变化无常;“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则以十二滩的水势湍急和巨大的嘈杂声起兴,抒发了对人生爱情的无限感慨。还有借代手法的运用,如:“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畬。”这些表现手法的运用,大大增强了诗歌的活力:撷取一片巴渝真情,看“青青江水”的清澈、明亮,感受灞桥折柳的嘉言懿情;惟闻“江上歌声”萦绕耳畔,婉转而又悠扬;抬头远观天际,一泓“太阳雨”飘洒在江边路上,知是晴还是雨,是含情脉脉在心田的“有情”还是挥手离别真“无情”的泪水。如周珽所言:“起兴于杨柳、江水,而借景于东日西雨,隐然见唱歌、闻歌无非情之所流注也。”[3]325把文人雅士的书斋理趣带入到民间活水之中,顿时焕发出王、孟山水田园诗派那种“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的纯真民风,营造出“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的幽远禅境,更传达出“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那种炊烟袅袅的朴实和淡远。一首竹枝词还传唱着诗圣杜甫“竹枝歌未好,画舸莫迟回”的浅斟低吟。当人们把视线焦聚在文人儒士饮酒赋诗、建功立业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在土家族民歌的土壤里,早已孕育着“诗意栖息”之心。如:“你看天上那朵云,又像落雨又像晴。你看路边那个妹,又想恋郎又怕人。”[4]23平心而论,民歌比不上刘梦得竹枝词的文辞雅丽、诗意盎然。可是,民歌的大胆、直率和真性情也许更能打动人心。
其次,看刘禹锡笔下对“巴山楚水”的描绘,既有“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的感物伤时,也有触景生情和独抒性灵的羁旅凄凉之感叹。如:
山桃红花满山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宫外踏青来。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①。[3]852
有土家儿女伤心落泪的愁怨;有上巳节(农历三月初三)踏春的欢喜;也还有农耕劳作的辛苦。不论是喜是悲,或是愁是怨,甚或是生是死,土家族民歌和竹枝词中都弥漫着清新的气息、动听的旋律以至于让人忘记烦恼。恰如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边城》,淡远的青山绿水萦绕着“桃花源”的胜境,没有语言的渲染,却留给你体悟的叙事空间——其中有生存的艰辛与劳作的辛苦,也有时光易逝的感怀与哀叹,还有对理想爱情的期许与渴盼。
这种种人间真情也传唱在土家儿女的民间歌谣之中。如民歌《髂膝盖踡到牙巴骨》:“土家苦啊土家苦,莫得铺盖盖衣服,半夜冷得支不住,髂膝盖踡到牙巴骨。”[5]125以民间最素朴的语言讲述着底层生活的艰辛,青山绿水中的土家族人依旧忍受着生计的困苦,用“以衣做被”的方式依旧挡不住深夜寒气的侵袭,于是唯有蜷缩身躯,将膝盖缩到下巴处以减少身体的面积来寻求心灵深处的一丝温暖。亚伯拉罕·马斯洛(Abraham H.Maslow,1908—1970)在《动机与人格》(Motivation and Personality)一书中提出“人本需求结构理论”,认为生理需要(physiological needs)是人格结构金字塔的基础,生理需要满足之后才会产生归属与爱的需要(love and belonging needs)。可是当土家族人在温饱需要尚不能满足时,那对于爱情的期盼却更加浓烈,对美丽爱情的歌唱就更加发自肺腑,情感也愈发沉郁,愈发动人。比如民歌《单身苦》(节选五首)
单身苦来单身苦,衣服破了无人补,青片补来蓝片补,活象山中花老虎。
单身苦来单身苦,衣服开花又开朵。扯根茅草当丝线,摘片树叶当布补。
单身难来单身难,自己簸米自己团,吃了几多糠壳米,睡了几多冷床板。
单身苦来单身苦,顿顿吃的苦瓜油,人家苦瓜苦一顿,我的苦瓜无尽头。(以上四首玉朋、肖田搜集整理)
单身汉走回屋,屋里灰尘不住扑;火炉里掏一掏,掏出个癫疙宝②;灶门里掏一掏,梭出(根)铁乌梢③;揭开锅一看,一碗馊臭饭。请个媒去谈,银子要百串。茶香谢礼外裹脚,哪来那多钱?! (陶昔安搜集整理)[5]131-132
与今日“单身”成为了青年男女彰显洒脱自在身份的名片不同,这些民歌是发自肺腑的歌唱与憧憬,是劳动者原初生命力的张扬与勃发。还有很多土家族民歌对爱情的歌唱与憧憬,与刘禹锡竹枝词形成呼应和回响,表明文人竹枝词对巴渝民歌的借鉴、吸收和融合,形成一种独特的诗歌审美特征,折射出土家族地域文化的审美心态,表现出一种民歌语言的俚俗与粗犷、诗歌艺术的浅白与质朴、审美意识的清新与天然。如:“抬头一看天发黄,情妹不要牵挂郎。郎是天上麻麻雨,转去转来落回乡。”(《情妹不要牵挂郎》)“送郎送到瓜菜园,苦瓜丝瓜种几行。郎吃丝瓜丝(思)千里,妹吃苦瓜苦想郎。”(《送郎送到瓜菜园》)“哥妹今日两分开。好比涨水放木排,急水滩头被打散,不知何日得拢来。”(《不知何日得拢来》)(由玉朋、肖田搜集整理)”[5]89-90
最后,无独有偶,刘禹锡的挚友柳宗元也写下了《捕蛇者说》记载当时人民的艰难困苦,却只用平平淡淡的方式叙述出来,没有李太白的“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剑侠豪情,表明中唐诗歌审美风尚开始逐渐由雅向俗转变,由庙堂之高迈向江湖之远,亦隐秘地透露出“唐音”向“宋调”的转型,这其中不乏诗人们对民歌的吸收和化用,这无疑也深化了文人竹枝词的内蕴。《旧唐书·刘禹锡传》载:“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性情。蛮(一作襄)俗好巫,每淫词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一作词)也。”[6]2867《竹枝词》还描写了美丽的巴山蜀水,展现了巴蜀独特的人文自然景观,融入了土家族人的生活,根植于老百姓的茶饭衣食之间,把民歌的韵味巧妙地融化在笔端,浅显通俗、明白如话,生动折射出民情民风。
二、竹枝词与土家族民歌爱情美的言说——淳朴无华
爱情,是个崇高美丽的词语,既让人向往她的美丽崇高,又给人凄美动人的忧伤,以至于让人悲凉的歌唱,不知牵动了多少痴男怨女的心。冥思细想古今中外文学史上歌唱爱情的名篇,可谓是数不胜数。比如: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守护之美;有“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的离别之痛;也有“当你老了,灯火昏黄下”的陪伴呵护。杭州西湖畔,月老祠堂前的一首楹联为“愿天下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视前世注定事莫错了姻缘”;红楼梦中人,一生悲凉泪,洗尽铅华后“披着大红猩猩毡蓬,悬崖撒手,遁入空门”。试看湖北容美土司“田氏诗派”鼻祖田九龄④写道:
郎去湘江经几秋,西风北雁又南州。
含颦日月江头望,不见郎舟见客舟。[7]13
痴情女子的江畔送别,刻苦铭心的思恋不舍。诚如崔颢《长干行·君家何处住》:“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还有他的《长干行·家临九江水》:“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自(又作生)小不相识。”质朴无华的恋情言说,脉脉不能言语的一片冰心温暖玉壶的清凉。当《诗经·卫风·淇奥》写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郑卫靡靡之音打开了书写痴儿女对美丽爱情追求的第一幅画卷。刘禹锡写道:“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奥》之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8]852把竹枝词和土家民歌的淳朴无华,写得如泣如诉、缠绵悱恻。如在川东、黔东北土家族地区至今还能找到这样的情歌:
抬头一看天发黄,情妹不要牵挂郎,郎是天上麻麻雨,转去转来落回乡。[5]88
铜盆淘米用手搓,事事难为我情哥。 本想留郎吃顿饭,筛子⑤关门眼眼多。[5]38
恰如《西洲曲》的莲叶相戏、采莲女子的低吟浅唱,依然还荡漾在土家儿女的心间,飘散着民俗的余韵。筛子是土家人的日常用具,用这样的用具联想“眼眼多”,说明人多嘴杂,害怕约会的秘密被人识破,比喻十分贴切自然。又如:“千槌打锣要定音,哥妹相交要定心,笋子变竹心不变,皮匠锥子要当针。”“小小园地一堵墙,苦瓜丝瓜栽两厢,郎吃苦瓜苦想姐,姐吃丝瓜思念郎。”(喻再华、王新权、冉光大搜集整理《小小园地一堵墙》)[5]101这浅显如大白话的抒情,真挚、质朴到无纤尘沾染的纯美纯情,自然有失“兴于诗,至于礼乐”的温柔敦厚之旨,不符合“情欲信,辞欲巧”的儒家君子之则。
但是,时间和历史的足迹里凝聚着土家族人民的真心和真爱。动人心弦的爱情赞歌也许会随着诗与岁月慢慢老去,但是,止于至善的人情美永远镌刻在历史和时间的刻度上,因为人这个时间的钟表指针,将会一直旋转在思考的中心。竹枝词和土家族民歌也仍然保持着原始生命神秘的冲动和原生态的民族气息,洋溢生命的激情,张扬着率性自然的活力。如同詹姆斯·乔治·弗雷泽 (James George Frazer,1854—1941)在《金枝》(The Golden Bough)里阐释的神话和宗教魅力,图腾信仰和原始生命的律动,是古老民族在历史话语中的言说。
双关谐音的运用,使竹枝词音韵流畅、和谐宛转,具有和谐的旋律美。用最接近老百姓的语言,以“针”谐音“真”,用“丝”谐音“思”,构成“谐体双关”。其他如以“洲”谐音“舟”,以“籽”谐音“子”,以“桐”谐音“同”,以“韭”谐音“久”等等,都可以看出巴人竹枝词双关“谐体”的修辞手法在土家族情歌中的继承和运用。它自然纯朴,恰如天籁,为民歌独有,也独具原初的生命,所谓“淇奥”之艳,也正含蕴于其中。中国自南北朝民歌始便有大量巧妙使用汉字特有语音功能的方式,以汉字音近而产生许多言外之意的效果。谢榛在《四溟诗话·卷二》以“酷似六朝”来评论梦得之竹枝的表达方式。事实上,刘梦得之竹枝词化用了许多民歌的特点,继承了民歌谐音双关、叠音和类似顶真的表达方式。如《竹枝词二首》之一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中的“边”和“晴”,“瞿唐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竹枝词九首》之七)中的“嘈嘈”,“家家春酒满银杯”(《竹枝词九首》之五)中的“家家”,“巫峡苍苍烟雨时”(《竹枝词九首》之八)中的“苍苍”,“年年波浪不能摧”《竹枝词九首》之六)中的“年年”,“山上层层桃李花”(《竹枝词九首》之九)中的“层层”等等,“山桃红花满山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竹枝词九首》之二)中的“红花”“花红”“春水”和“水流”等,都体现出回环往复的节奏和重章叠句的悠扬韵律。
三、竹枝词与土家族民歌人情美的彰显——诚挚善良
当尼采在一百年前大声喊出“上帝死了”时,关于人的哲学思考又一次陷入了虚无和存在的世界里,本体论意义的命题成为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形而上学的思考和追问成为了虚假的谎言,人们已经不再相信理性工具的价值。于是西方文化开始了又一次新的嬗变,从笛卡尔肇始的理性伦理面临着后现代非理性话语的冲击,象征派、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结构、解构、建构等等一系列的流派弥散在文学和哲学、社会学等领域,伴随而来的是消费文化、娱乐文化、生态文化、视觉审美等文化思潮。可是当众人都把目光聚焦在哲学的思考、文学的创造、社会经济的繁荣时,是否忘记了民族文化的根源,大多数土家族儿女已经和竹枝词和土家族民歌渐行渐远。唐圭璋先生在《竹枝词纪事诗序》云:“宋元以降……(竹枝词)内容则以咏风土为主,无论通都大邑或穷乡僻壤,举凡山川胜迹,人物风流,事业民情,岁时风俗,皆可抒写,非仅诗境得以开拓,且保持丰富之社会史料。”[9]1竹枝词记民情、观风俗、名教化的社会作用如同乐府诗般承载着地方和民族的文化气息。如土家诗人洪先绪⑥描写土家姑娘的竹枝词《采茶》:
春山桃李烂如霞,女伴相招笑语哗。
今日晴和天气好,阳坡去摘雨前茶。[7]14
桃红李白,春意盎然,一群土家姑娘笑语相邀,披着明媚的春光上山采茶,这是一幅很美的采茶画。又比如吴裕中⑦的竹枝词写到“薅草锣鼓”⑧:
栽秧薅草鸣鼓锣,男男女女满山坡。
背上儿放荫凉地,男叫歌来女接歌。[7]15
读此歌谣时,童年的记忆又回荡在心间:一家老老少少扛着锄头,浅唱着音律参差的民歌,上山下田劳作之际,田间山头的一声长叹,恰同黄土高原上久久回荡的《信天游》般豪华落尽方见真淳,又含着一腔感慨与余音,这是对劳动艰辛的歌哭也是对民间真实现状的描写,没有了正史叙事的严谨,也没有诗歌的典雅从容,更没有小说的宏大叙事,因为民间的生活原本就是细碎而单调,平凡而浅白,也许民歌才真正镌刻着地域民族的民间百态与现实遭际吧。竹枝词饱含着对生命的体验和对心灵补偿的希冀,短短的诗行里言说土家族人民的骚怨悲愤,而“文学对人内心的‘补偿’功能,文学之常用以泄泻苦闷,文学之常用以‘舒愤懑’,文学之常用以来寄托作者的理想和希望,就都是这种‘补偿性功能’的表现,甚至,当作家们专心致力于构筑他们的‘艺术宫殿’时,他们能够暂时地摆脱现实的烦恼和痛苦”[10]24。诗言志的抒怀功能一直都是中国古代诗人书写自我和表达志向的最好笺注。据研究者了解,“生活中的刘禹锡性格倔傲孤高”,“诗人的这种孤高悲苦的心境在其怀古咏史诗中获得了最引人注目的表现”[11]238。不可否认,“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金陵五题·石头城》)与“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乡歌”(《竹枝词二首》其二)正表达了这种无助与凄凉;“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西塞山怀古》)“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竹枝词九首》其七)悲凉而不失雅致。
但竹枝词的发展也不是厚古薄今,走历史复古主义。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司马迁“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而发愤著书;屈原的“香草美人”渴求着明君的重用。人类世界一如既往向着现代化世界迈进,孔夫子、屈原、司马迁等人的历史文化精神依然有当下的意义与价值,但是这价值与意义也是发展与流动的价值与意义,需要寻求古今转换的灵活结合,更需要立足当下去反思历史精神,从历史文化的脉络中寻求有益于我们当代人的精神营养。比如依然传唱在竹枝词与民歌中的诚挚善良的精神品质。如民歌《扯谎歌》:
看到太阳往西梭,我来唱首扯谎歌,白天明月照情妹,半夜太阳晒情哥。
看到太阳往西梭,我来唱首扯谎歌,为妹端水用筛子,情郎煮饭用碓窝。
看到太阳往西梭,我来唱首扯谎歌,家婆今年才三岁,外孙就有五十多。
看到太阳往西梭,我来唱首扯谎歌,蛇靠四蹄腾空走,马靠鳞甲地下梭。
唱歌莫唱扯谎歌,扯谎当不得凉水喝,天扯破了要下雨,地扯荒了无着落。(玉朋、肖田、梁建丑搜集整理)[5]144
语言跌宕有致,结构整饬有序,充满了建筑美,清晰传达出土家族人对于撒谎这一不诚信行为的嘲讽和规劝,从侧面反映出对诚信与坦诚这一品质的赞美和讴歌。有时候,土家族民歌的记载也突出了民间习俗对于“宣传式”标语的反叛,更多地是来自于对心中道德律的警示与告诫。文人竹枝词接过民歌对诚信讴歌的接力棒,比如明代“前七子”之首的李梦阳,他的竹枝词用纯正质朴的语言写真情善良,体现出对真性情的召唤与赞美,在诗歌革新中寻求民歌清新脱俗之美感。其《扶沟竹枝词》二首曰:
一枝两枝桃李开,陌上女儿釆桑回。白衣妇人荡双桨,撑过董家桥下来。
黄河岸头卖酒家,处处春风吹柳花。白马寺前风浪恶,吕家潭上好停槎。[2]113
从民歌的反面警示与劝诫到文人竹枝词的诗意书写,都共同体现了对诚挚善良的赞扬。这是审美范式从民间的浅俗向文人的雅化转变的过程,也是审美意识的裂变转型,正如王世贞《乐府变》所言,这是一个“词取锻炼,旨求尔雅”的过程。
总之,竹枝词与土家族民歌的审美意识体现了诗歌语言由俚俗向典雅的渐变,呈现出清新动听的韵律美;诗歌审美心态从浅白的言说转向温润如玉的低唱,谱写着对淳朴无华的爱情美的歌唱;诗歌题材内容开始拓宽表达的疆域,将民间劝诫演绎成文士真情,共同抒发了对诚挚善良的渴望。
注释:
①畬:刀耕火种,一种原始的耕作方法。范成大《劳畬耕序》:“畬田,峡中刀耕火种之地也。春初斫山,众木尽蹶,至当种时,伺有雨候,则前一夕火之,藉其灰以粪。明日雨作,乘热土下种。即苗盛倍收。无雨反是。”《诗话总龟》前集卷二七引《谈苑》、同书后集卷二四引黄常明语,均云“刘禹锡谪连州作《畬田行》”。按:禹锡连州诗无及畬田事者。但夔州作《竹枝词》云“长刀短笠去烧畬”,又自夔州转和州作《历阳书事七十韵》云:“忆昨深山里,终朝看火耕。”知畬田是夔州百姓传统耕作方式,此诗又云“巴人拱手吟”,故当为夔州作无疑。
②癫疙宝:土家族地区方言,指癞蛤蟆。
③铁乌梢:指乌梢蛇,一种无毒蛇,长可达二米余,背面前半部黄色,后半部黑色,腹面灰黑色。可入药,治麻痹等多种疾病。
④田九龄(生卒不详):字子寿,今鹤峰县容美镇人。原有诗文二十卷,毁于兵灾和内乱,其五世重孙田舜年收录父祖诗集时,得其第七、第八两卷的各半,经过裁汰,仅剩七言律诗五十八首、七言绝句四十七首、五言绝句八首,共一百一十三首,以原名《紫芝亭诗集》刻刊于《田氏一家言》中。
⑤筛子:用竹条、铁丝等编成的有许多小孔的器具,可以把细碎的东西漏下去,较粗的成块的留在上面,以达到分选的目的。
⑥洪先绪(1881—?),名季子,号继周,鹤峰土家族。清末廪贡,援例任县训导。历任江陵、枝江县学事。洁,对财利不追求。每有公事,毅然担任。身患肺病,吐血垂危,仍手执书籍订其正误之处,修正后送局,未及成书而死。士人哀甚。其诗词选入《鹤峰县志》中。
⑦吴裕中(生卒不详):清末举人,曾任浙江知县职,在鹤峰生活多年。《鹤峰县志》上曾刊有《万洞》《鹤峰竹枝词》等诗词作品。
⑧薅草锣鼓:每到薅草季节,土家族人结伴上山,换工互助,协力薅草。薅草时,一人敲锣击鼓伴奏,一人领唱薅草歌,叫“薅草锣鼓”,又叫“打闹”。锣声鼓声,铿锵有力,鼓舞干劲。歌词有传统唱词,也可触景生情,随唱随编,表扬先进,鞭策后进,强调质量,激励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