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莎士比亚戏剧的地理空间与历史文化意义——兼论汤显祖戏剧的叙事空间

王伊然

（陕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莎士比亚从1592年在伦敦剧坛上崭露头角到1616年去世的24年间，他总共创作或改编了（包括与他人合作）40部剧作，其中16部喜剧，12部悲剧，12部历史剧。在40余部剧作中，至少“有15部剧作可以置身于世界一流剧本之中”①关于莎士比亚的创作有36种、37种、39种和40种等说法，1623年出版的《第一对开本》收剧作36种，分喜剧、历史剧、悲剧三种；方平主编的《莎士比亚全集》收剧本36种，其中浪漫喜剧8种，问题、黑色喜剧5种，悲剧6种，罗马悲剧4种，历史剧8种，传奇剧5种。陈国华认为40种，参见陈国华《莎士比亚的艺术成就与莎剧的汉译》，《中华读书报》，2016年4月20日第17版。[1]。四百多年来，莎士比亚的剧作不断被改编和重写，莎士比亚的研究论著汗牛充栋，专家学者们从题材内容、人物形象、艺术成就等各方面进行了系统研究。但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探讨莎剧涉及的地理空间，从剧作描写的不同国家地域的历史文化意义的角度进行阐述的文章并不多见。笔者阅读文本，以莎剧中的喜剧、悲剧和历史剧为中心，参照同时代中国剧坛巨匠汤显祖，谈谈莎剧中的地理空间、世界视域及其历史文化意义，以期就教于方家。

一、莎士比亚剧作中的地理空间与时代背景

空间和时间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双重维度。20世纪60年代的经典叙事学家对于时间和空间给予了极大关注，20世纪70年代以后“空间转向”发生和“空间批评”兴起，以文学空间研究为中心的文学地理学研究渐成显学。地理学和文学地理学的三个核心问题为：“它在哪里？”“它是什么样的？”“它意味着什么？”本文以文学地理学的三个核心问题为中心，借鉴和重释美国斯坦福大学莫雷蒂教授提出的“文学中的空间”和“空间中的文学”等重要概念[2]，以莎士比亚的剧作为研究对象，梳理和分析莎剧中的地理空间，探寻它在哪里？它是怎样被描写的？这些地理空间的描写有何意义？

莎士比亚剧作中的喜剧和传奇剧地域分布广泛，涉及国家众多。《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地理背景为英国，在当时属于现代题材，据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观看了《亨利四世》后十分高兴，传令剧作家必须在两星期内写出一个福斯塔夫谈情说爱的喜剧[3]371；《辛白林》为古代题材，地理空间主要为大不列颠，但在三幕中亦涉及威尔士和罗马场景[4]130-277；《皆大欢喜》的地理空间为法国[5]148-265，近代题材；《爱的徒劳》的背景为西班牙和法国，具体地理背景在纳瓦拉。纳瓦拉现为西班牙北部的一个省份，中世纪时，为北部和法兰西南部间的一个独立王国[6]387-510。《终成眷属》（阮坤先生译为《结局好万事好》）亦是近代题材，但地理环境十分宏阔，涉及法国巴黎、马赛，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三个大的地域空间[4]442-558。《无事生非》为近代题材，地点在西班牙。《一报还一报》（方平先生译为《自作自受》）的地理空间为维也纳，涉及维也纳公爵府、街头修道院、法庭、监狱、田庄、城门外等具体场景[4]574-698。《错尽错绝》（又译《错误的喜剧》）写的是以弗所（今属土耳其）的商人伊吉恩遭遇海难，一对孪生子安提福（大安提福、小安提福）失散，分别居住在西西里岛东部的叙拉古和古希腊小亚细亚沿爱琴海岸的港口城市以弗所[6]42-127。《威尼斯商人》是近代题材，地理空间在意大利的威尼斯，剧中另一场景贝尔蒙（Belmont），鲍西娅家所在地，朱生豪先生《威尼斯商人》中此地名译为贝尔蒙特[7]29。方平先生认为贝尔蒙是虚构的地名，在意大利故事集《呆子》（1558）里，贝尔蒙特（Belmonte）是从威尼斯到非洲亚历山大城的航程中所经过的一个“优良的港口”。在这个喜剧中贝尔蒙似乎离威尼斯不远[4]9。《仲夏夜之梦》地理环境为雅典及附近的森林，故事假托发生在英雄传说时代，但人物的思想感情、道德准则却完全是以当时英国现实生活为依据的，可以说借用了忒修斯等希腊神话中的名字，反映的是当代的现实情感[3]11-109。《训悍记》为近代题材，场景为帕度亚（一译帕多瓦），从改编的本事来源看，宏大的地理空间应为意大利[6]265-266。《暴风雨》场景为西印度群岛，在海洋上，在荒岛上，主人公活动的空间具有传奇剧的浪漫乌托邦色彩。而值得注意的是，人物的米兰和那不勒斯身份，显示与意大利具有空间的联系[4]432-40。《第十二夜》场景在巴尔干半岛的伊利亚特及附近的海岸[3]391-503。《冬天的故事》为古代题材，地点为西西里和波西米亚。《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故事发生在特洛伊，属古代题材。《维洛那二绅士》地点为意大利的维罗纳（朱生豪译为维洛那）、米兰、曼图亚边境[6]279-371。

通过梳理可以看出，在莎士比亚16部喜剧作品中，2部涉及英国（古代为不列颠），3部描写法国故事，具体城市为巴黎；3部描写西班牙，2部把背景放在意大利，一为威尼斯，一为佛罗伦萨。佛罗伦萨是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发源地，15至17世纪是欧洲著名的艺术和商业中心，纺织品和工艺品享誉欧洲；威尼斯位于意大利东北部，曾经是威尼斯共和国的中心，为13至17世纪重要的商业和贸易中心。还涉及雅典、特洛伊、伊利亚特、帕多瓦、维洛那、西西里和波西米亚。值得注意的是，西印度群岛和今属土耳其的以弗所亦在他的视野之中。《爱的徒劳》地理背景为两个国家：西班牙和法国。《终成眷属》视域更为广阔：西班牙、法国（巴黎）、意大利（佛罗伦萨）。

莎士比亚创作了12部悲剧作品（亦有学者认为有10部悲剧作品），场景宏阔广泛。《哈姆雷特》为近代题材，地理空间为丹麦首都埃尔西诺，朱生豪译为艾尔西诺[7]174-175。《李尔王》为古代题材，地理空间为古代不列颠、苏格兰[7]298。《麦克白》（方平译为《麦克贝斯》）是近代题材，地理背景为苏格兰、英格兰[8]198。《奥赛罗》古代题材，地理空间为意大利的威尼斯、塞浦路斯岛[9]368。《罗密欧与朱丽叶》发生地点为意大利的维罗那、曼图亚[9]14。《雅典的泰门》为古代题材，地理背景为雅典及郊外的森林。莎士比亚极为关注罗马帝国，《裘里斯·凯撒》《科里奥兰拉斯》和《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均为古代题材，地理空间亦为罗马。而《安东尼与特里奥佩特拉》同样为古代题材，地理背景涉及欧洲的罗马及非洲的埃及[10]274。

莎士比亚历史剧的时代背景基本为近代和当代。未收入对开本的剧作《泰尔亲王佩里克利斯》为古代题材，地理背景为黎巴嫩和土耳其的安条克。《两贵亲》（又译《两位贵族亲戚》）为古代题材，地理背景为雅典。《爱德华三世》和《托马斯·莫尔爵士》近代题材，地理背景均为英国。

通过对莎士比亚戏剧空间的探析，可以看出，莎剧的地理空间以不列颠为中心瞭望点，放眼欧洲和亚洲、非洲，通过剧中的各色人等及其他们的经商和航海路线，展现英国与世界的联系和对于世界的认识。

二、莎士比亚剧作地理空间的历史文化意义

第一，莎士比亚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剧作家，欧洲主要国家和城市成为莎剧的空间地理背景。莎士比亚的戏剧展现了这一历史时期欧洲的社会历史现状。14世纪至17世纪，文艺复兴运动最先在意大利产生，随后席卷法、英、德等欧洲国家和地区。“这一时期的许多作家都意识到他们正生活在一个文化变革和创新的时期。”[11]6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欧洲封建社会逐渐解体，资本主义萌芽在封建社会母体内孕育。伴随着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产生，欧洲从中世纪的封建社会转向资本主义社会。

第二，莎士比亚剧作建构了1500年以后的文学地理空间和文化空间。莎剧的地理空间和文学想象空间的价值在于不断强化国家自我身份意识。剧作的地理空间以欧洲为中心，包括英国（苏格兰、不列颠）的伦敦，法国的巴黎，意大利的罗马和威尼斯；而对非洲、亚洲等其他世界地理空间的描写则呈现出对异域世界、异域文化、异族他者的关注。从文学文本中体现出欧洲中心和地理大发现后的世界主义观念。

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后，航海家和冒险家探索未知世界并征服外族，一个新的时代到来。英国学者迈克·克朗指出：“没有人能怀疑美洲的发现对欧洲所产生的巨大影响。突然间，人们不得不用新的眼光去看待那些古代文明、正统文化甚至是正在发生的东西方的冲突。新大陆的发现对欧洲具有相当大的震撼。”[12]79哥伦布的地理发现为莎士比亚等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提供了地理想象、文学空间的世界版图。美国著名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全球历史——1500年以前的世界》和《全球历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中认为，1500年是一个重要的分界线。在全球范围内，1500年以前世界各个地区相对孤立，此后人类第一次由隔绝走向了交往。15世纪后期和16世纪初期西欧率先开始了海外扩张。其后重商主义出现，欧洲凭借其在海外活动中的能力，雄视天下。欧洲对阿拉伯世界、儒家世界和非欧亚大陆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文艺复兴时期既是地理大发现和征服异域的殖民时代，也是构建世界地理和重塑自我意识的人文时代。

莎士比亚生活在16世纪后期和17世纪早期，英国在文艺复兴时期还未成为海上强国，直到18世纪才开始拥有海外殖民地并成为欧洲宗主国。但在伊丽莎白一世时代，莎剧的异域关注和异域题材反映出英国对世界地理的关注和扩张欲望。莎剧的地理空间已涉及意大利的威尼斯和米兰，北欧的挪威和丹麦，西欧的英国和法国。剧作家的想象空间已达到中东的土耳其，东方的印度，北非大陆埃及，美洲新世界，从文学文本中体现出欧洲中心和地理大发现后的世界主义观念。

第三，莎士比亚戏剧地理空间广阔，横跨欧、亚、非三大洲：以英国为聚焦点，东达中东叙利亚一带，北及北欧的丹麦，南到北非的埃及。涉及的国家二十多个。英国14部，意大利13部，法国6部，希腊2部。叙事空间呈现3个层次，一级层次为国家地理空间，二级层次为城市或城镇，三级层次为人物活动的具体场所。

三、汤显祖剧作的叙事空间

日本学者青木正儿有感于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只写到宋元时代的中国戏曲，于是撰写了《中国近世戏曲史》。在这部宏著中第一次把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显祖之诞生，先于英国莎士比亚十四年，后莎氏逝世一年而卒（青氏有误，当是同年逝世——笔者注）。东西曲坛伟人，同出其时，亦一奇也。”[13]2301978年，徐朔方发表了论文《汤显祖与莎士比亚》[14]，这是中国学者较早把莎士比亚和汤显祖放在一起进行平行比较的文章。中国的汤显祖和英国的莎士比亚，“在时间的维度上，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在空间坐标上，他们分居在东方和西方”[15]38。1550年9月24日，汤显祖生于中国南方江西临川一个书香人家；14年后，莎士比亚出生于英国中部瓦维克郡斯特拉特福镇一个官商一体的家庭。巧合的是，他们同卒于1616年，一个病卒于临川“玉茗堂”中，一个病逝于福特镇“新地”庄园。

汤显祖早年即有文名，由于不肯阿附权贵，34岁才中进士，做官的第一站在南京，这是他人生第二个大的地理及社会空间。当时的南京尽管有一套与北京相仿的中央官僚系统，但只是虚设。万历十六年（1588），南京灾荒之后发生大疫。万历十九年，他上《论辅臣科臣疏》，揭露贪污腐败之行，抨击宰辅揽权，认为万历朝前十年坏于张居正、后十年坏于申时行。这一举动，导致他被贬为广东徐闻县典史，这是他人生的第三个自然地理、官场和社会空间。后来他调任浙江遂昌知县，驱除虎害，除夕放囚犯回家团圆。这是他人生的第四个感受社会、人生的实体空间。万历二十六年（1598），他在试探之中上书辞官，结果被批准，又使他深感悲凉。此后家居十八年，主要过着读书著作、教子养亲的生活。从江西临川到江苏南京，从南京到广东徐闻，从徐闻到浙江遂昌，又从遂昌回到故乡临川，汤显祖一生辗转于中国东南、岭南地区。

汤显祖除《牡丹亭》外，还写了《紫箫记》《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后三种和《牡丹亭》合称为“临川四梦”。总的来说，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前二梦描写的现实空间较多，但地理空间较为模糊；后二梦描写的现实空间较少，基本以梦幻空间为主。《紫钗记》全剧五十三出，梦幻世界一出，现实世界五十二出；《牡丹亭》全剧五十五出，梦幻世界六出；《南柯记》共有四十四出，梦幻世界竟有四十出之多；《邯郸记》共三十出，梦幻世界二十八出。汤显祖的戏曲由喜剧走向悲喜剧，然后走向悲剧，关注现实世界越来越少，梦幻成分越来越浓。当然，这与汤显祖剧作的本事和取材有关，但这也说明，汤显祖作为明代最具代表性的戏曲作家，还没有或不能在剧作中展现对于现实地理空间的关注。剧作叙事空间和视野并不宏阔，对于其他异域国家的图景并未涉及。

四、文学地理学视野下对莎士比亚与汤显祖剧作的思考

徐朔方先生说：“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都穿着古代的服装，而在他们的胸中跳动着的却是一颗时代的心。”[14]四十多年来，学者们进一步比较了莎士比亚和汤显祖，有一批专著和论文问世。用“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做关键词在《中国知网》进行“篇名”检索，发现1978年以来有期刊论文159篇（2021年12月22日检索）；用“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做关键词在《中国知网》进行“全文”检索，1978年以来有期刊论文和学位论文632篇（部）。如李伟民的《比较文学视野观照下的莎士比亚研究》[16]、曹树钧的《论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的戏剧创作》[17]、周锡山的《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我们今天应该如何做比较？》[18]、张玲的《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女性观与性别意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性别诗学视角下的汤莎人文思想比较》[19]、陈茂庆《戏剧中的梦幻——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比较研究》[20]。但比较汤显祖剧作与莎士比亚剧作在地理空间、叙事空间上的不同特点，莎剧和汤剧展现的不同国度地理的文化历史意义等方面，所论甚少。把莎士比亚与汤显祖的戏剧地理空间和叙事空间加以比较，有以下几点需要阐说：

一是莎剧地理空间以欧洲为中心，旁及亚洲非洲；汤显祖的剧作以中国南方为主，梦幻空间占很大比例。李建军在他的著作《并世双星：汤显祖与莎士比亚》中指出：“我们在比较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时候，就要充分注意到，莎士比亚几乎拥有整个天空和大地，而汤显祖却被自己的时代挤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15]38

二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莎剧的地理空间和叙事空间影响了当时和后来的观众，戏剧传播了地理和空间知识。汤剧表明当时中国最先进的知识分子还未有世界地理与他国意识。中国与世界强国的分道口在16世纪初已经开始。尽管出现了《三宝太监西洋记》这样的描写郑和海外奇遇的探险小说，但群体探索世界以至海外空间的意识并不强。

三是从戏剧的内部空间看，莎剧和汤剧各有特色。莎剧地理空间较明确，每场的具体空间亦通过人物对话交代。汤剧地理空间较模糊，很难判断具体的地点，每出的空间较明确。

四是莎剧的演出是市场化的，莎前期中期的创作基本上是面向市民大众的，地理空间和叙事空间的设计是现实的、市民化的；汤显祖的传奇则带有强烈的文人色彩，表达了文人的情趣，梦幻场景占了很大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