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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杜甫

2022-03-16

师道(人文) 2022年4期
关键词:仁者杜甫

停 云

当代作家张承志在《恋阙与胡笳》中说: “恋阙,即留恋宫阙,比喻心不忘君,典出杜甫等人……朝天阙,想皇上,在野的士大夫远向宫阙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遥拜。爱得恋得心破碎、白了头——令人遗憾,只是古典的败笔而已。”提到忠君恋阙,杜甫的确是绕不过去的人物。古人以此为立身之大节,今天的读者已很难再产生共鸣。不过,今人评价古人,不能少了一份体贴与同情。

在古代的政治体制之下,社稷的安危常常系于君王一身的得失、贤愚,为君与为民难以截然分开,士大夫以“为生民立命”为己任,为君效命、勤劳王家便是他们无法摆脱的宿命。杜甫生于一个“奉儒守官”的家庭,平生怀抱“致君尧舜”的志向,天涯流落而恋阙怀君,根底还是为了“安民”,与热衷功名富贵者不同。

杜甫生于唐睿宗延和元年(712),其十三世祖杜预是西晋有名的儒将,一身经时济世之学,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后世收入影响深远的《十三经注疏》;祖父杜审言是武则天时期的著名诗人,与沈约、宋之问齐名,官至膳部员外郎、修文馆直学士;其父杜闲,曾任奉天令。受家世渊源影响,杜甫一生服膺儒家学说,忠君爱民,用世心切。

杜甫的前半生,大致与唐玄宗开元盛世重合,生活无忧无虑,意气飞扬,漫游吴越,放荡齐梁,诗风也浪漫洒脱。开元二十九年(741年),父亲杜闲病故。天宝五年(746),杜甫到京师长安谋求仕进,从此,人生蹭蹬,直至终结。他在长安一留近十年,仕路失意,贫匮困顿,只好奔走权贵之门,干谒名公巨卿,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由于前后生活在两个霄壤有别的世界,杜甫得以深切认识多维度的社会现实,并在悲愁激切中形成自己独有的语言机制。盛唐诗人力矫齐梁宫体诗的弊病,山水诗、田园诗、边塞诗异彩纷呈。与同时代的王维、李白、高适、岑参等人不同,杜甫成熟时期的诗是对现实的回应与见证, “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会寄焉者也”,后世有“诗史”之称。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是他探索这种新的语言机制的尝试, 《秋雨叹》 《兵车行》 《丽人行》是成熟之作,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则象征其诗艺已臻巅峰。

天宝十三年(754),长安秋雨成灾,禾黍大多烂死,物价暴贵,“城中斗米换衾裯”,杜甫不得不将家人安置到邻县奉先(今陕西蒲城)。隔年,杜甫四十三岁,客居长安近十年,终于得到一个从八品下的微职。这一年十一月,他由长安到奉先探望妻子。此时,唐王朝表面上一派繁华,实则社会矛盾积聚已久,暗潮汹涌, “安史之乱”已在酝酿之中。杜甫中夜从长安出发,过骊山、就泾渭,沿途碰到很多挣扎于饿死边缘的平民百姓,而唐玄宗与杨贵妃等人却在骊山华清宫纵情享乐,穷奢极欲。咫尺之间,不啻于天堂与地狱。长途跋涉回到奉先家中,迎接杜甫的是幼子饿死的噩耗。这是《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成诗的背景及诗中内容。此诗题曰 “咏怀”,却独辟蹊径以叙事、议论入诗,其中有自抒怀抱(“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有满腹牢骚,有对贫富两极分化的揭露(“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对玄宗的讽刺、对权贵的抨击,有对稚子夭折的哀恸,有对底层人民命运的忧思,篇幅宏大,悲怀激切而法度谨严,为唐诗开另一种气象。感人至深处在结尾: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篊,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未登,贫窭有仓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贐洞不可掇。

想到自己“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幼子尚且饿死,繁重赋敛之下的平民百姓岂非更为悲惨,那些丧失谋生手段的人、驻守边境的士卒又该如何度过,杜甫无可奈何,只能以无尽的忧思作结。这也是他“自许稷契”的真义所在。王嗣奭 《杜臆》说: “人多疑自许稷契之语,不知稷契无他奇,惟此己饥己溺之念而已。” “己饥己溺”,语出 《孟子·离娄下》: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表达的是仁者的恻隐之心与“自任以天下之重”的责任感。但杜甫的“放歌破愁绝”,比之孟子的滔滔雄辩,更容易直抵人心。

身世之感与忧国忧民,贯穿了杜甫整个后半生的创作。从安史之乱中的仓皇奔窜,华州弃官后的“一岁四行役”,到寓居成都,奔走梓阆,流寓夔州,漂泊江湘,他的生活总是那样的困顿,自负高才而颠踬困顿,便难免满腹怨愤,然而这种怨愤从未蜕变成顾影自怜,而是推己及人,由一身的困顿联想到千千万万人的困顿。 “三吏” “三别”、 《北征》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蚕谷行》 《岁晏行》等诗的感人之处,就在于这种仁者思致与情怀。杜诗虽多悲愁激切,却从不狭隘,反而具有一种宏大气象和道德力量。

杜甫的“穷年忧黎元”是身体力行的信念,而不仅仅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只要处境略有改善,一时得以免除贫匮,杜甫总不忘帮助周围更为困顿的人。大历二年(767),杜甫流寓夔州已有一年。在当时夔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柏茂琳的资助下,杜甫在瀼西买下果园四十亩,并主管东屯公田一百顷,手下还有几位奴仆可供差使。督理秋收的时候,杜甫总是关照贫穷的邻里, “拾穗许村童” 《暂往白帝复还东屯》), “玉粒足晨炊,红鲜任霞散” “遗穗及众多,我仓戒滋曼” (《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

在瀼西草堂,孤苦伶仃的邻妇常来堂前打枣,赖此为生,杜甫从不干预。杜甫移居东屯督理秋收时,恰好一位吴姓姻亲从忠州来夔,便将瀼西草堂借予他居住。这位亲戚一来即在枣树周围插上篱笆,防止邻妇打枣,邻妇向杜甫哭诉,杜甫便写了一首诗的信札劝诫他:

又呈吴郎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这首诗用语委婉含蓄,欲劝诫吴郎,又显得处处在回护吴郎,“吴郎”年辈比杜甫小,为了让他易于接受,诗题甚至用上“呈”的敬称。写邻妇之苦则深切动人,乱世人的悲苦命运如在眼前。仇兆鳌说: “此诗,是直写真情至性,唐人无此格调,然语淡而意厚,蔼然仁者痌瘝一体之心,真得三百篇神理者。”

《孟子·梁惠王》有言: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后世儒者据此把仁者的恻隐之心从人推及物,即 “与物同体”。北宋张载在 《西铭》中提出 “民吾胞也,物吾与也”, “民胞物与”也成为后来儒学的价值指向。但历代理学家大多只着重于人而忽略了物,所谓“与物同体” “物吾与也”只是说说而已。王夫之在《读四书大全说》中说得很清楚: “《中庸》言 ‘尽物之性’,也只是物之与人相干涉者,索与他知明处当,使其有可效于人者无不效,而其不可乱夫人者无或乱也。若天际孤鸿,江干小草,既不效于人,而亦不能相乱,须一刀割断,立个大界限,毋使彼侵此陵,失其人纪。”杜甫则不同,他不仅于一人之苦恻然有动于衷,对一物之微、一物之毁,也从不乏爱怜和哀悯之意(《除草》不在此列,其所表现的是杜甫嫉恶如仇的个性》)。

杜甫写过几组咏物诗,如成都草堂时期的 “江头五咏” (《丁香》《丽春》 《栀子》 《鸂鶒》 《花鸭》)以及 《病柏》 《病桔》 《枯棕》 《枯楠》四篇,夔州时期的《鹦鹉》 《孤雁》 《鸥》 《猿》《鹿》 《鸡》 《黄鱼》 《白小》八篇,还有大量写细微之物的篇章或诗句,如破船、水槛、苦竹、蒹葭、莴笋、小松、桃树、促织、蜜蜂、蚂蚁、病马、轻燕、鹅儿、飞虫等。这些诗有的寄托遥深,如《病桔》讽进贡劳民, 《枯棕》叹重敛伤民, 《枯楠》伤大才见弃等;有的则不受传统咏物诗的拘限,直接面对“细微”的物,仅仅表达诗人的爱怜之意或悯物之心。

乾元二年(759)七月,杜甫携家小从华州(今陕西华县)司功参军任上弃官前往秦州。他在秦州购入一些田产,但生活仍相当贫困, 《空囊》一诗说: “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祸不单行,家中老马此时病倒了,杜甫于是有《病马》之作: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马的毛骨平凡,既老且病,但驯良已久,安忍弃之? “物微意不浅”,唯有沉吟、叹息。穷愁至此,仍有满满的悲悯之心,读来令人不胜感动。

明清之际诗人申涵光说: “杜公每遇废弃之物,便说得性情相关。”杜甫写 “废弃之物”,有作于华州时的《瘦马行》,写一匹被遗弃的官马;在秦州,除《病马》外还有 《除架》 《废畦》,所咏不过是零落的瓜架与经霜凋零的蔬菜。广德二年(764)二月,杜甫重返成都草堂。离开一年多,多次出现于其诗中的水槛、扁舟俱已毁坏,杜甫感慨系之,作 《水槛》 《破船》。十六韵的篇幅,用来写废弃的卑微之物,古典诗歌中大概只有杜甫一人了。 “临川视万里,何必栏槛为。人生感故物,慷慨有馀悲”,身世飘零益发衬托出其待物之仁。

大历元年(766),杜甫初到夔州。当地习俗以一种小鱼“白小”(即“银鱼”)当蔬菜食用,取之无度,杜甫因此作 《白小》, “叹细微之不免也”: “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入肆银花乱,倾筐雪片虚。生成犹拾卵,尽取义何如。”王嗣奭说: “此诗起结,蔼然有万物一体之念,物虽细微,同沾水族,乃俗当园蔬,用之贱矣。乱肆倾筐,取之多也。但此群分之命,亦属造物生成,今犹拾卵而尽取之,有伤于义矣。”同时期还有一首 《黄鱼》。夔州黄草峡的黄鱼,长可达二三丈,大而笨重,当地捕捉此鱼相沿已久, “脂膏兼饲犬,长大不容身”。 “黄鱼以长大不容,白小以细微尽取”,民俗不仁,大小俱尽,老杜深沉的哀悯之意尽在诗中。

杨伦 《杜诗镜铨》认为, 《白小》 “悯穷民也”, 《黄鱼》 “惩叛将也” (指蜀中叛乱的段子璋、徐知道等)。杜甫的咏物诗确有不少寄兴遥深之作,但完全抛开文本别寻“微言大义”,就不免穿凿附会。黄庭坚《大雅堂记》早已对此表示不屑: “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 “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堪长,永为邻里怜” (《寄题江外草堂》), “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题桃树》), “白鱼困密网,黄鸟喧嘉音。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 (《过津口》)……杜甫悯物之诗很多,无非是蔼然仁者之心,以遂性待物。

散落于杜诗中的许多诗句,也可看出杜甫待物之亲切: “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 (《独酌》),“芹泥随燕觜,蕊粉上蜂须” (《徐步》), “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 (《为农》),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绝句二首》),“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水槛遣心》), “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 (《春归》), “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 (《卜居》), “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 (《狂夫》),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二》), “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刺鸣” (《漫成一首》), “青虫悬就日,朱果落封泥” (《课小竖锄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秽净讫移床三首二》)……这些诗句天然工巧, “体物得神”,历来为人称道。元明之际学者赵汸说,杜诗中有“与造化相流通者”,有 “与造化争衡于一字之间者”。“与造化相流通”,才能以遂性待物,模写景物才能穷理尽性,移夺造化。

唐代宗大历五年(770)冬天,杜甫病逝于湖南湘江的一艘小船上。就在这一年的春末,湖南兵马使臧玠叛乱,杜甫一家混在难民中跟着奔逃, 《逃难》记下了这一经历: “五十白头翁,南北逃世难。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故国莽丘墟,邻里各分散。”在1200多年后的今天,这首诗依然能使我们对世界各地的难民产生同理心。

这几年,新冠疫情主宰着普通人的生活,无数无名之人被埋葬在“数据的坟冢”,看着医护人员奋战在“没有硝烟的战场”,吟诵杜甫的 “此生免荷殳,未敢辞路难”,我们对生活的理解会更深刻。

我们被杜诗打动,或许是因为在今天,社会不公和不平等依旧普遍存在,战乱也不时在世界某处爆发。当然,也因为杜甫的诗歌语言机制。它所回应和见证的“现实”,总是对应于人与物的尊严(借用布莱希特的表述)——主导这种机制的,是仁者的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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