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精神行路 务实语文教学
2022-03-16成旭梅
成旭梅
“务实与务虚”这个话题,令我想起一则旧文《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 (以下简称 《我》),我们今天的语文教学生态,很像是在“荒岛”上“等待”黎明的姿态。
《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这是王小波的手笔,一个很短小的作品,却充满了以解构为建构的理趣,也就是虚与实的关系。可是,虚与实是美学的概念,与实践论的务虚务实并不是一回事,但我仍然抑制不住地想起这个短篇小制,想起在课堂上发生的那些个片段。
老师问: “我在荒岛上等待黎明”有什么深刻的内涵?
学生隐隐约约零零碎碎陆陆续续规规矩矩地答:象征着终于写出了真正的诗歌……
我在荒岛上等待黎明,我试图等到这堂课第一阶段之后的另一阶段,然而没有,铃声已然响起,理想主义者必须退场。空空如也,我怅然地走出了教室。
王小波写过这样一段话: “有一次,我老婆到一个南方小山村调查,因为村子不大,所以每个人都在别人眼皮底下生活。……每个人都在数落别人,每个人也都在受数落,这种现象形成了一条非常粗的纽带,把所有的人捆在一起,婚丧嫁娶,无不要看别人的眼色,个人不可能做出自己的决定。她去调查时,当地人正给自己修坟,无论老少、健康状况如何,每个人都在修……因为这种坟异常的难看,当地的景色也异常的难看,好像一颗瘌痢头。但当地人陷在这个套里,也就丧失了审美观。村里人觉得她还不错,就劝她也修一座。但她没有修,堂堂一个社会学家,下去一个月,就在村里修了个椅子坟,这会是个大丑闻。这个村里的 ‘文化’,或者叫做 ‘规范’,是有些特异性的。从总体来说,可以说存在着一种集体的‘生活’。但若说到属于个人的生活,可以说是没有的。这是因为村里每个成年人惦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事情。至于为什么要这样生活,他们也说不出。”(王小波 《有与无》)
上面这段话写在 《有与无》里,刚好很应本题的景。这场景影射了我们广阔的生活:有时候我们看着忙忙碌碌在做 “实事”的人们,他们的日子其实很少价值与意义,即,他们表面的务实,本质上充满着务虚的“尸味”——这个词,王小波在同一篇文章里用以称自己“靠写作为生”的、在某些人看来“没有生活的”状态。所以生活是一个有趣的图景,谁来定义务实与务虚很重要;以什么样的规范来确认务实与务虚很重要。比如说王小波的老婆李银河到了农村,一个社会学家在群盲之中反而显得特别不务实,而且她似乎很难有反驳的余地。同理可得如下命题:当教学被绝大多数“村民的规范”定义了的时候,务实与务虚就失去了真理;但你也无力反驳教学“村民”们振振有词的课堂;甚或,当教学也成为一个乡土中国差序格局单位的时候,你不属于其中,你就失去话语权,你就是务虚者。所以,王小波指出“人应该遵从所在社会的norm(标准、规范),这是不言而喻的。但除了遵从norm,还该不该干点别的……”也就是建立自我确证的价值;而这个价值,首先应基于建立在高度知识与文明之上的觉解,在此,王小波示范了自己的老婆——一位社会学家。
因此,当我们以一位 “(社会学)家”的高度来要求语文教学的时候,语文教学将发生什么样的改变?
一、语文教学须有专业精神
专业精神一直以来是语文教学的大问题。很多的语文老师与非语文老师一样,以为语文是一个谁都能教的学科,所以大家都心安理得心照不宣地稀里糊涂着。 “语文”是文字文学文化,终了的这个“文化”,的确是一个开阔的场域,但开阔不等于说没有专业维度,开阔是一种“虚”的形态,它需要更丰厚的专业素养来抵达——换言之,语文教学的存在感之“实”,恰恰需要由难以穷尽之“虚”来达成。
比如得以小说的方法来读《我》,而不是像其他任何一个不辨身份因而面目雷同的语文教学那样,沿着不明就里的路径结果把小说读成了“故事”,把王小波读成了张三李四王五。作为小说,我们必须得考虑它“作为一种拼贴组合的艺术” (莫言),拼贴组合了哪些元素——哪些人物、情节、环境;又是按照怎样的逻辑将它们拼贴组合在一起的。这样来分析王小波的《我》的时候,我们发现了王小波写作不同寻常之处,比如人物书写的深邃笔力。
小说设置了三个人物层次:“我”, “我”的女友、学生。为何要设这样三类人物而不是其他?
“我”在小说的人设是奇特的,“我”的身上所有的两个特征是激烈冲突的:一是诗歌写作者,一是一无所有的拾荒者,王小波是这样来表达这两种冲突的: “那时候我穷得发疯,老盼着在地上捡到钱。……在天黑以后,我拿了一条破麻袋走向垃圾站。我站在垃圾堆上却弯不下腰来。这也许需要从小受到熏陶,或者饿得更厉害些。”“天黑以后”,这是一个重要的概念,王小波没有过多披露他其时的心情,但知识分子“弯不下腰”的姿态是显豁的,所以拾荒,须要选择晚上去。这个时候就遇上了女友,很多人就此以为这必然就有个才子佳人小说的狗血的套路了,但,有,也没有——女友的确爱上了我,这在经济主唱的社会里是难以想象的事,所以女友与“我”是人物,同时也是社会背景——那是个理想主义的时代,只有理想主义者,才能在物质一穷二白的境况下燃烧激情——通过写人物写出了环境,一石二鸟,我喜欢王小波这种简省里的实在。——当我们做这工作的时候,就是语文教学里的实中证虚,虚中求实。
那么, “学生”这一文化符码的意义是什么?不要以为救学生这一情节是把“我”弄到荒岛上去的必由之路,王小波在文章里颠覆了这种眼见为实的逻各斯,他告诉我们, “我”会游泳,所以 “救学生”这一节仍是他特意拼贴的文化符码。这个时候,文化的场域就打开了,曾浮现了出来: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这春游的图景是一个社会伦常有序的借代/象喻体,是一个公民社会的图景,所以春游的人群不是父母和跟孩子,而是“小家-大家”体系。王小波延续了这种文化逻各斯:如果说“女友”所指的是一种私情,那么“学生”所指的就是公民责任,是“校长让我带十几个学生去赶大潮”“如果浪卷不走我,学生们也会安全”,这责任包含了外部责任与主体责任;因之,如果说“女友”指向冯友兰先生所言之“自然境界”,那么“学生”则指向冯先生所言之“道德境界”。
那么接下去的问题就来了,王小波拼贴组合了这些人物符码,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呢?从“读小说等于读故事”的世俗理性来说,这几乎是个失败的小说,除了三个有形的人物(群),既没有统一连贯的情节(主要情节依次为:对诗歌写作的追求-谈恋爱-救学生),更没有引人入胜的悬念与高潮,只有一个看似结局的“我终于在荒岛上把自己感到满意的诗歌写出来了”。因此,仅剖析三个人物符码,尚还抵达不了文旨。
二、语文教学须宽阔精神行路
语文教学的务实,其次须要观照我们的精神行路;精神行路有多宽阔,决定了我们能把语文教学走到多宽阔的程度。我们不是社会学家;但语文教学的确需要社会学家那样的眼界与态度。
仍以《我》文“题目深刻内涵”问题为例。如果整个文本仅是表达了学生所及的“象征着终于写出了真正的诗歌”,那么能否将此题改作“我在陆地上等待黎明”?也即,是否非通过“荒岛”这个符码?
这就需要语文教学观照书写中的文化锋芒与精神行路。
荒岛文学起源于英国,同时兴盛于美国,卫岭在《奥尼尔的创作记忆与悲剧创作》中指出:在奥尼尔的作品中,大海与陆地之间似乎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因此,兼有大海和陆地的岛就成了人们梦幻的栖息地和避风港。奥尼尔的《悲悼》三部曲中所塑造的南太平洋海岛,远离罪恶,贴近生活的本源,是剧中主要人物的希望、幸福的家园、 “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进入20世纪现代主义时期后,荒岛意象被作为表现人性的一种手段,对人性进行深入的挖掘和剖析,代表作是戈尔丁的《蝇王》。而在美国的荒岛文学中,荒岛被进一步作为清教徒实现理想和自由的山巅之城,以威廉·福克纳的“约克纳岶塔法县”和梭罗的“瓦尔登湖”为代表,反映了人在物质主义盛行的资本世界里异化为物后的返璞归真的精神归向。
拥有着中西方文化背景的王小波更结合了东方思维,拓宽了荒岛意象的内涵空间。在中国古文化的书写中, “岛”依托着杳不可尽、深不可测的海(水),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论语》),孔子对弟子们说:“我的事儿要是成不了,我就坐个小筏子出海。”孔夫子说的重点并不是“我要离开你们了”,他的“乘桴浮于海”是现实不许可我畅达的路我将经由海上去继续找寻;现实无由实现理想,我将去海上去建构一个理想国——这个理想国恐怕就是一个虚无的空间,近似于“岛”。古中国神话传说有三仙山(岛)之说,即“蓬莱、方丈、瀛洲”,本属当年秦始皇、汉武帝东巡访仙求药、祈求长生不老之地,后成为中国式理想国与乌托邦的基本形象。 《史记·封禅书》中记载三山: “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仙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正是现实中的 “道不行”与海上之仙岛的 “终莫能至”的特点,催生了“岛”作为现实世界之外的可供“乘风归去”的洁净之所与“应许之地”,于是李白便要走向大海,去向那有着三仙山(岛)的道教圣地“溟海”致敬青春的理想: “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见乡人相如大夸云梦之事,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苏轼便要凌空蹈虚,造出一个有着宽阔水域的赤壁来求取豁朗的人生: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这水域令苏轼“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苏轼没有直书其对岛的向往,并非他的内心没有“岛”,只是此时此刻的他已然从“我欲乘风归去”的“有所待”之心转向了“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之思,从一个天地之间的“人”走向了与天地同样广大的“人”;离开陆地的苏轼,水域成为他弃绝尘俗世间的符号,他成为了他自己的“岛”。
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理解缘何王小波在诗歌已就之后还要再写三段,此三段正是对“海+岛”意象的一个现代性敷演;而置于文末的这一结构处理,正提示着此三段对于理解《我》的书写意图有着关键性的作用。此三段围绕 “海+岛”意象设置了如下关键性信息:
一是只有来到这岛上, “我写出了一生中第一首从源泉中涌出来的诗,我把它刻在了石头上”,王小波以此表达: “岛”是拯救诗魂之境,除此而外的其他时空,凭我如何作困兽之斗,我都没能写出让自己满意的诗来;
二是“岛”处境并不是我无力之下被迫接受的困境,而是我主动选择的境遇,因为 “我既可以等待,也可以游泳”,这样的表达近乎对于我们粗放阅读的讽刺,顺流而下的行文令我们错觉荒岛处境是“我”不堪海的力量的无力结果,王小波却颇为调皮地告知“我可以游泳”,这种对于前文情节的解构,正是提示阅读者文题中 “迎接”——而非“等待”——的意义:这是一个宣示主体价值的语词,所以“等待”也是 “现在我愿意等待”,而不是被动等待;也所以“我是英雄”,因为 “我能够战胜命运,把自己随心所欲地改变”;也所以“我喜欢我的诗,因为我知道它是真正美好的,它身上有无可争辩的光辉”。这一切的 “所以”无非因为“我也喜欢我自己造出的我自己,我对他满意了”;
三是藉由对于才子佳人传统叙事结构的颠覆所呈现出的现代性写作旨归。 “可是我不让她刻。我不需要刻上我的名字。名字对我无关紧要。我不希望人们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的胜利是属于我的”,这是 《我》的最后一句,如果说“诗成”后之三段颠覆了“追逐诗歌理想”这一主旨,那么文末此句继续颠覆了 “爱情”主题,那么,本文的主旨应作何解读?如果说“海+岛”让 “我”远离了人群社会,从空间上阻断了爱情所表征的“自然境界”、救生所表征的“功利境界”与 “道德境界”的 “人间世” (《庄子·内篇》),那么这末尾一句便是从时间上阻断了对自由的妨碍,真正实现了“胜利是属于我的”这一超然物外的绝对自由。由此,我们终于领悟, 《我》是一个由儒而道的行文轨迹,王小波简洁感性的文字之下,正是他那至为本色的逻各斯;而这种心游万仞的理想主义与自由主义,正是庄子面对人间世之艰难、以 “无用之用”(在文中表现为 “诗歌”)、 “无己”(在文中表现为无时无空的“海上之岛”)来 “虚以待物”的姿态的现代宣言。因此, 《我》的情节设置,总体上正应和了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所说的“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如何变成孩童”的精神三种变形形态。
理析至此,东方既白,正是一个“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此刻,我突然理解了苏轼在《赤壁赋》中末了那一句“客喜而笑”的意味。
结语:
语文教学是一个特别需要情怀来坚持的事儿,面对文化之深不见底之“实”,语文老师着实需要更深刻的敬畏与谦卑,面对实事本身(胡塞尔语),宽阔精神行路,“虚”怀若谷,诚惶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