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下一枚旧月亮
2022-03-16
洽歆在自己的工作室中专注地手拉着红泥砂铫。佘洽歆,85后,潮州传统砂铫制作者,手拉坯技艺大师吴大林徒弟。继承师傅印章的他,期望把师傅的手艺和师傅坚持的那股潮州老味道一直延续下去。
工作室架子上正在晾晒中的砂铫。
已经制作完成的红泥砂铫中蕴藏着多少潮州人日常的温情啊。
人间总有高亮处,也有阴翳点,看惯了鲜花着锦的盛大,能入心入情的反而是恒常拙朴的认真凡人。没有千尺大厦加身,浮沉于碌碌生涯中反而还抓着那一点如实的真切。当我们在潮州近郊的枫溪远远瞥见洽歆时,我电话里求证:“你是推着一辆摩托车那位吗?”他答:“不,我推着一辆电瓶车。”
洽歆的工作室在無人指引就绝找不到的民居深巷里。说是工作室,倒不如说是间工棚更准确。黯淡的自然光混合着白炽灯的冷意,我们目光所及,半是码好的红泥料,半是手拉坯下来的碎边角。有点无处落座,洽歆低着头不寒暄,倒是他母亲操着不太明朗的“潮普”忙向我们解释:“我儿子老实,太老实,你们别怪他啊。”当年吴大林师傅中风之后大概也是看中了他的这份老实。
可惜再见不到吴大林师傅了。大林师傅生前也住在自建的工棚里,不知道条件会不会比他这个小徒弟的好一点?潮州人的爱茶不仅在茶,也在器。工夫茶必少不了“四宝”:红泥小火炉、侧把玉书煨、冲茶孟臣罐、品茶若琛瓯。其实俗话说来就是红泥炉、砂铫、小茶壶和薄瓷杯。其中侧把握的砂铫特色最显,原本是潮汕人家必备的煮水之器,到电炉普及,它就成了茶痴人们追求更好泡茶效果的专属。砂铫要以潮州当地的红泥手拉而成,水煮开时,盖子会随蒸气轻跳,发出噗噗的声响,有种家常的温好。
而论制作砂铫,在很多人心里首推吴大林。也曾有过意气激昂的岁月,尽管是在国营厂里做工,但对手艺的执拗追求竟也浮起几分独孤求败的意思。“当年有外地的陶艺家来交流,说我们潮州的陶瓷只有实用品,没有作品,师傅就决心要做这个。”洽歆从一个昏暗的小屋里吃力地搬出几个巨大的白瓷底手绘青花装饰瓶,“我师傅负责做瓶,另个师傅负责手绘,他从不帮别人绘,只给我师傅画。”洽歆妈妈仿佛他的发言人,赶紧补充:“大林师傅那几年为了做这个都没收入,其他的东西都停了,他说就要做作品!”早有耳闻大林师傅的暴脾气和真性情,几年时间专注一事不计回报,就只为潮州人那一口气。也有藏家拥趸就爱他的这口傲气,从此认定了他那枚吴大林印。
可惜2008年中风后,大林师傅手力大不如前,拉起坯来逐渐力不从心。人住在工棚里,找了朋友的小儿子来照顾,彼时才刚20岁的小伙子正是眼前的洽歆。大林师傅从来是朗然笑、愤然怒,毫不掩饰、绝无闪躲,跟他手下的器物一样拥有绝对标准。中风之人难有好脾气,不仅是病痛,更是自尊。但洽歆沉默,也柔和,为大林师傅还专门去学了理疗按摩,每天不论是挨着骂,还是落着汗,都为师傅按足5个钟头。翻身、擦洗、喂饭、洒扫,事事做得细心。中风的老师傅竟顽强地恢复过来,又开始做起自己的老手艺,只是这一次他叫了洽歆来,让他从踩泥、揉泥开始,“师傅说多学一门手艺,以后也好有个依凭。”洽歆咬了一下嘴唇。
之后的几年里,大林师傅从工棚里搭的竹吊床上摔下来过一次,几番中风。但在洽歆的陪伴和照顾下竟又数度回转过来,生命力之顽强令人叹服。当我们问洽歆师傅凶吗?他重重点了点头:“到后面,师傅很容易急。”时不我待,大林师傅手把手教洽歆做砂铫,还没来得及教他做壶,2020年初夏就先走一步了。所以现在我们抬眼处,架子上皆是大大小小的砂铫在静默等待。等待什么呢?大概在等着新主人来为它们钤上那枚能唤回旧时月色的印章吧。
大林师傅弥留之际,把自己手上这枚“吴大林制”印传给了毫无血缘关系的洽歆。洽歆不敢接,师傅只说“你拿着”。在潮州,师徒之间还保持着非常传统的关系,徒弟侍奉师傅如亲,师傅对待徒弟若子,前后的接力棒,往往就是这枚小之又小却重之又重的印章。能把冠以自己名姓的承诺交到他人手中,这得是多大的信任?而永远大声朗笑、大力拉坯、大口喝酒的大林师傅最终把自己这一生的信任交到了沉默、腼腆又老实的洽歆手中。洽歆自言还要“多锻炼”,是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看洽歆为我们演示拉坯过程,他的手甫一碰到泥料,方才的局促、闪躲、不安尽数消失,他仿佛走入了另个时空,人、心、神全都专注在了那顺滑旋转着的红泥身上。“我想好好把师傅手上那种老味道做下去,是潮州的老味道,好多出去了的乡人专门回来找呢,他们说这味道几辈子都丢不掉。”他说着,仿佛这些砂铫里的水正沸腾,盖子噗噗响,在叫乡人们还家……然后洽歆终将为这些砂铫钤印,就像在为这门师傅坚守了一辈子、骄傲了一辈子的潮州传统工艺续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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