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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亮吉的安徽采石矶情缘

2022-03-16许梦婕

翠苑 2022年1期
关键词:采石洪亮李白

洪亮吉(1746年-1809年),字稚存,号北江,清代文学家、经学家,江苏常州府阳湖县人,祖籍安徽歙县。他一生坎坷,经历颇具传奇色彩;学养扎实却大器晚成,在众多领域都有建树,喜好交游,故声名甚广,尤其被视为乾嘉诗坛的核心人物。

在洪亮吉的众多文学作品中,山水游览之作是极亮眼的存在。洪亮吉喜好游览名山大川,足迹遍及吴、越、楚、黔、秦、晋、齐、豫等地,无论身在何处,他都会用诗文记录自己的行踪和心情,所以他的山水游览诗不仅数量众多,且不乏佳构。友人毕沅在《吴会英才集》中评说洪亮吉的山水游览诗创作,称:“夙嗜山水,所游嵩、华、黄山,皆升绝壁题字乃返。综其奇迹,各为一集。”“常博奇思独造,远出常情。五古歌行,杰立一世。”“吴中七子”之一的王昶亦了解洪亮吉的性情:“性好山水,如天都华岳皆登其巅,必缒幽历险而后已。”以上评述可以看出,洪亮吉对于山川游览已达到痴迷的程度,更对乘兴题字一事怀有有浓厚的冒险精神,与此同时,他为自己行感到自豪,在诗文中也记录下这种难得的经历:“契心五岳,涉足八州。”(《卷施阁甲乙集自叙》)“踪迹遍于九州,姓字镌于五岳。”(《与子书》)这样的心绪非常符合中国古代文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生追求,他们认为山水游历能够给诗人的心中带来无限的沧桑感慨,心神血气与山川、旧迹交融激荡,“动则诗思自然溢出”。所以,当洪亮吉在安徽谋职期间,诸多风景名胜就成为他游览并进行创作的对象,采石矶就是其中之一。

洪亮吉与安徽的缘分,最早可以追溯到他的祖上为安徽人,除此之外,他的一生中有两次在安徽工作的经历,故而与安徽的情缘不可谓不深厚。洪亮吉第一次前往安徽任职,是在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26岁的洪亮吉虽在常州已开馆授课,却因“馆谷不足养亲”,遂“买舟至安徽太平府,谒朱学使筠”。在朱筠幕中,洪亮吉有机会与黄仲则、汪中等好友定交,一同登览黄山、九华山等名胜,“各为诗歌相矜尚”。在朱筠幕中三年,洪亮吉作诗文数百篇,几乎每日都有产出,颇为壮观。他第二次到访安徽,是在嘉庆七年(1802年),彼时洪亮吉刚从伊犁赦还,仍处于朝廷的严加管束之下。晚年隐退的洪亮吉受洋川书院(即毓文书院)之邀,赴安徽宣城任书院山长,历时三年之久。之后几年,洪亮吉除了讲学、游历,还辗转于泾县与宁国之间,主持了《泾县志》《宁国府志》等地方志的编纂。这一次洪亮吉在安徽皖南地区陆陆续续停留了六年之久,也为他再次游览采石矶等名胜提供了契机。

采石矶,又名牛渚矶,位于安徽省马鞍山市翠螺山西麓,是长江中游的一个重要港口,亦是由长江进入南京城的关隘。采石矶本为突兀于长江中的悬崖峭壁,以山势险峻、风光绮丽、古迹众多而闻名,素有“千古一秀”之誉,并与南京燕子矶、岳阳城陵矶并称为“长江三大名矶”。又因其绝壁临空,扼据大江要冲,水流湍急,地势险要,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而在采石矶附近,还分布着太白楼、广济寺、三元祠等文物古迹,天然与人文相融合,吸引了古往今来众多文人墨客的到访———李白曾在此饮酒赋诗,据传还因醉酒水中捞月而淹死,此处也于唐元和年间建成太白楼,成为后人凭吊诗仙的寄托;宋代王安石、苏轼、陆游、文天祥等都成来此题诗咏唱,更为采石矶的文化留下墨宝。

在洪亮吉摹写安徽风情的诗文作品中,采石矶、太白楼等地点出现多次,相关诗篇主要被收录在《附鲒轩诗》卷二、《更生斋诗》卷五-八卷中。其中,《附鮚轩诗》卷二题为《采石敬亭集》,作者自注为“己丑至壬辰”,即为他24岁至27岁之间的作品。这时,洪亮吉一边坐馆授书,一边参加了江宁府的乡试,然均未能中举,遂拜访乡试主考官朱筠,更入其幕。27岁壬辰年,“(洪亮吉)在安徽学使署,随历徽州、宁国、池州、庐州、凤阳七府,六安一州,遍游采石、青山、敬亭、黄山、齐云、齐山诸名胜。”而《更生斋诗》是洪亮吉晚年所编撰,其中卷五至卷八分别为《箬岭授经集》《蠡河伤逝集》《西圃疏泉集》《北郊种树集》,这部分内容是作者赴宣城主持洋川书院、编纂皖南地方志期间留下的诗文记录。在这几卷诗集中,洪亮吉或是经过采石矶远望凭吊,或是登临太白楼等古迹借景抒怀,都展现出采石矶风景与人文融合一体的特点,真切地反映了诗人的个人感受。

為何采石矶能够得到洪亮吉的青睐,多次进入《北山诗集》呢?其实这与采石矶的地理位置、风光景色、人文历史等因素有密切关系。

首先,采石矶地处长江水道的要塞,南接鱼米之乡芜湖,北通六朝古都南京,临近镇江、扬州,东西、南北交通都十分便利;更重要的是,采石矶处江水湍急,峭壁千寻,易守难攻,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一个军事重镇。自东汉时起,孙策就于此处屯兵,后孙权、孙皓等人都在牛渚建船坞,勾连建业(今南京)、芜湖、溧阳等处,将此地作为进可攻、退可守的军事重镇。两晋及南朝时,牛渚更成为战争胜败的关键,多次被载入史册。《资治通鉴·梁纪十七》载,南朝梁大通二年(548),侯景起兵叛乱,采石矶就是众将士眼中的焦点,而梁武帝萧衍因未能足够重视采石矶的天险地位,导致了建康城破:

攻历阳,历阳太守庄铁以城降,说景曰:“今宜急趋建康,若朝廷遣羸兵千人,直据采石,虽有精甲百万,不能济矣。”景遂引兵临江,时羊侃请以二千人急据采石,梁主不从。侃叹曰:“今兹败矣。”

这样的历史在唐宋时期亦有重演,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611年),这里又发生了著名的“采石之战”。时值金主完颜亮南侵,率十万兵马抵达采石矶北岸,与一万八千宋军隔江对峙,无论强攻还是反间计,均被宋将领虞允文击退,大批金兵葬身长江,金战船也被神臂弩焚毁300余艘。完颜亮无奈放弃采石矶,转向扬州瓜州渡,欲从此处夺京口(今镇江),再次铩羽而归。采石之战也成为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以少胜多的反侵略战争。

洪亮吉在行旅途中,多次路过采石矶,都写下诗篇,作为自己生活的记录,诗中对于采石矶地理位置的描述,十分切合其交通要塞的特征。如嘉庆八年(1803年)十一月,他在《十九日早过烈山作》诗中写道:

乌江浦口暂徘徊,昨日舟从采石开。半晌柁楼眠未稳,六朝山已上帆来。

此诗写于洪亮吉暂离洋川书院、本准备前往山东任监司之时,据前诗《芜湖喜晤张太守祥云》《消寒第二集陈孝廉懿本招游芜湖城东沿后湖堤至三昧庵看黄梅作》等可知,他先沿江至芜湖,喜逢阔别多年的旧友张祥云、陈懿本等,故逗留几日后,再次启程前往江宁拜访老友孙星衍,他选择走水路途经南京再北上山东,所以从采石矶港出发,“半晌”即经过乌江浦口,可以远望金陵城的钟山了。乌江指安徽和县乌江镇,位于苏皖两省交界处,是安徽面向长三角的东大门,其辖地下有桥林一处,今属江苏省南京市浦口区桥林街道。从洪亮吉诗中,可以明显看出“浦口”“采石”及“六朝山”相距不远,便利的交通条件让更多的过客知晓这处所在,并为它的悠久历史而折腰。

其次,采石矶天然险峻,风光绮丽,名胜众多,素有“千古一秀”之美誉,也是文人墨客心神向往的江南名胜。古往今来,众多文人名士,如白居易、王安石、苏轼、陆游、文天祥等都曾来此题诗咏唱,而其中最著名的自然是诗仙李白隔江挽月后溺水而亡。采石矶附近,面临长江有座太白楼,是唐元和年间为纪念李白所建,原名“谪仙楼”,它与湖南岳阳的岳阳楼、湖北武昌的黄鹤楼、江西南昌的滕王阁,合称为江南著名的“三楼一阁”,后来历代均有重建、修缮。此楼高18米,主楼三层,一层为厅,二层为楼,三层为阁;前后分两院,前为太白楼,后为太白祠,由回廊相连,进门檐下两壁嵌有一块清代重修太白楼碑记和一块记载李白生平的碑文,颇具历史年代感。另外,采石矶下有一处天然石洞,嵌在山崖壁上,下落无地,如自水出,江水可拍击至洞口,令人目眩。洞中却四季皆有各异景色,环境别致,供奉着天、地、水三元神位,故此洞称“三元洞”或“三元祠”。

关于这两处采石矶景点的名胜,洪亮吉曾于嘉庆八年到访并夜游,还写下两首诗作纪事。《更生斋诗》卷八《北郊种树集》中,有诗云:

西来长江一万里,尽向石窦光中收。回头沧海亦不远,初日欲上潮惊流。孤僧听惯亦不讶,枕上长江六时卸。长明灯烬已十年,空水光中不知夜。(《是日晚抵采石因独游三元洞作》)

准拟宵深秉烛游,然犀亭下泊扁舟。青天无月人无酒,辜负三更太白楼。(《夜起登太白楼》)

这两首诗用质朴白描的手法,点明了三元洞、太白楼的景色特征,如三元洞的石窦与仿佛长江连为一片,梦乡里都能听见潮起潮落的声音,洞中长明灯彻夜通明,仿若世外仙境;而太白楼的夜晚则寂寥冷清,就连诗人想缅怀一下诗仙的风采,都无奈于条件所限———青天无月人无酒,既无共情对象,也无祭奠之物。此二诗记叙流畅,情感浅直,是较为典型的游览之作。

再次,洪亮吉的游览诗中,不仅有关于景物的描摹,还常常融入身世之感,将人生的坎坷寄寓在山水中,投射到古人形象上。在采石矶,李白作为代表性的文化名人,自然是洪亮吉感怀最深刻的对象。他在有关采石矶的诗歌中,常常流露出对诗仙李白景仰,在写作风格上也有模仿李白的痕迹,王昶评说洪亮吉:“作诗五言古仿康乐,次仿杜陵;七言古仿太白,然呕心镂肾,总不欲袭前人牙慧。”我们可以从其《青山谒太白墓》一诗中看出他效仿太白的创作:

骑鲸醉月不肯留,死后却葬青山头。青山无人几千载,薜月松风苦相待。

我欲发语惊鸿蒙,诗成还输白也工。笑谓先生安得死,明星在天月在水。

直须痛饮齐悲欢,大地何似杯中宽。调羹著袍未必喜,知公不死长安市。

夜郎去去愁瘴烟,知公不死南荒天。公乎公乎死亦达,不见世人皆欲杀。

胸罗文字不博餐,下笔神鬼谁解看。公乎坎壈有若是,我辈自合号饥寒。

君不见,杜陵叟亦太寂寞,死葬骚乡掩诗魄。耒阳属甫此属君,不信名山会成错。

临江略试犀角然,水族不足穷奇观。此间地下真五色,谢眺文章谪仙笔。

汤汤日夜流无穷,当年尔去波涛中。波涛澒洞一千丈,怯尔文澜不能上。

噫吁嘻,沧桑陵谷今古愁,太白入月西江流。安知千秋而万岁,浮者不沉沉者浮。

君不见,江流逼岸无三里,会见青山没红底。一杯酬尔倘有灵,捉月仍从水中起。

从这首七言古诗中,我们可以随看到字句间处处充盈着李白的事迹:首句“骑鲸醉月”就引用了李白“尝月夜乘舟,自采石达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瞻笑傲,旁若无人”“度牛渚矶,乘酒捉月,沉水中”的典故,影射了李白命丧采石矶的事件;而后文又谈及李白“调羹著袍”的为官经历,流放夜郎时心情惆怅地“愁瘴烟”,均为对李白一生颠沛的概述。全诗前半部分在议论李白的葬身之所———从他“不死长安市”,“不死南荒天”,却“葬青山头”,而采石矶也因得葬李白而声名大著,“不信名山会成错”;诗的后半部分则转而描摹采石矶的风景,以众多的历史传说为证,赞美采石矶人杰地灵,英豪荟萃———“犀角然”指的是东晋将领温峤在此燃犀角照水族怪物的典故,“谢朓文章”指的是谢朓隐仕宣城,作清新自然的诗文,编成《谢宣城集》的典故。而李白作为一代文豪,足以与这些曾在采石矶留名的先贤们等肩,结尾两个感叹句连用,更直抒作者对于李白的敬佩和思怀。

洪亮吉对李白的效仿,不仅来源于对先贤的崇敬,还有他对自己坎坷人生、颠沛流离生活的总结。洪亮吉的一生经历了求学、谋生、任官、流放、教书等多重波折,他认为这样的经历与李白的浪迹四海有类似之处,而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苦闷也是二人共同的心绪,这些阅历和感思都为他们的创作增加了谈资,在这样的心态下,洪亮吉自然对李白多了一分亲近,借古人吟咏自身也不足为奇了。譬如他在前往洋川书院的途中,经过长江采石矶,却《花朝日阻风江口望采石太白楼咫尺不得上》,无奈之下,以这个事由为题,创作了一首七古:

今朝花朝无一花,今夕月夕亦无月。因之酒人无酒饮,空向酒仙楼畔歇。沉思往事心内伤,陈刘应徐均已亡。(謂三十年前,学使署及沈太守业富署中诸宾客,如邵学士晋涵、高孝廉文照、汪明经中诸人。)我前同公谪夜郎,意外复得还江乡。眼中千里与万里,只坐沙洲慵不起。忘机雅有忘机伴,鸭鹅鹭鸶飞不已。君不见,江源亦出昆仑中,往者险欲探奇踪。(伊犁去昆仑、葱岭皆不远。)岂知劳人家住海东岸,江水过我始得东朝宗。奔驰岁月方三载,江水未移青鬓改。竹帛偏怜壮志虚,乾坤剩有诗名在。二更月出断崖口,远道呼童复沽酒。花时虽无桃杏花,且向原南折新柳。

此诗作于嘉庆五年(1800年)的花朝节,洪亮吉自伊犁放还,隐居江南时,受邀前往洋川书院任教,途中经过采石矶,本欲登临赏景,但风雨相阻,不得前行,只能聊表遗憾。然而,在遗憾之外,作者更多的是抒发了自己的伤感:第一层伤感来源于旧友亡逝,邵晋涵、高文照、汪中都是洪亮吉年轻时期幕太平朱筠府时结识的好友,数十年过去,他们都已不在人世间,这样物是人非的情绪最让人难以释怀,例如洪亮吉在卷六《蠡河伤逝集》开篇即作《夜宿九华山东巖读壬辰年朱学使筠提名碑共十二人自亮吉外十一人无一存者感而有作》一诗:“前游十二人,十一登鬼录。唯余一生者,西复穷地轴。当其势仓皇,天地为一哭。”直接点明当年朱筠幕中同游九华山的同伴皆已辞世,茫茫世间独留我一人,这种无力的控诉令人大恸难忍。第二层伤感是对自己人生经历的苦涩回顾,他与李白一样都曾被贬谪,又一样得到赦还,但是这样的意外却消磨了他的热血和斗志,只能“坐沙洲慵不起”,这也是一种对自己现状的无奈和不满。第三层伤感则是对自己衰老却未及建功立业的落寂,山水仍是当年的山水,而“我”却满头华发,留下来的成绩仅有诗名。在这多重伤感的浸渗下,作者并未消沉,而是“且向原南折新柳”,向着未来继续前进。这样的豁达和洒脱也带上了一丝李白的色彩,更增添了一份向诗仙致敬的意味。

洪亮吉与采石矶的情缘,在众多因素的影响下,变得更加深厚。这些诗篇从诗人的青年时代开始出现,直至他暮年的多次重游,跨越了洪亮吉的一生。虽然诗人在不同年龄段会有不一样的心绪,但是其中不变的是作者对这片山水的热爱,对优秀先贤的敬重,以及对自身命运的思考,这样优秀的品质也再一次成就了采石矶,为这片土地增添了一份光彩。

【该文属于江苏理工学院人才引进项目“宋词叙事艺术研究”(项目编号:KYY19526)】

作者简介:

许梦婕,安徽合肥人,文学博士,现任江苏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文秘系主任、讲师。先后发表学术论文十余篇,出版专著2部,主持课题2项。

39765005892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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