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人之诗(外一篇)
2022-03-16庞培
一
那一年我旅行走到江西婺源,正是清明刚过:采茶的节气。白天所见的山麓,漫山遍野都是采茶叶的女人。几个村子废弃的大祠堂,都有焙炒茶叶的炉灶和机器在那里转动。我在经过一个山村副食店时听一个坐在店柜台内老眼昏花的老人在那里自言自语:“……每年到了这个节气,天都要下个几场雨的。”我问他:“对茶叶会不会有损害?”他望了望雨中迷漾的远山,摇摇头。傍晚时我淋着时而间歇的热烘烘的小雨,仍旧回到那个山里的古镇,忽然听到一阵笛子声音。那时山里山外的油菜花都谢了,前一两星期开的红杜鹃,仍旧光彩照人,只是经雨淋了,湿塌塌的也少有一些娇艳的颜色。紧跟着村前村后的树下、房舍四周,白色的野蔷薇也开了,开得如此惆怅、灰暗,因为连日来的春雨在它洁白娇嫩的花瓣上冲掉了香气———但江西婺源一带延绵的山区,村里村外多种植一些古槐古樟树。不知為什么,雨后的这些参天古木,香味更加浓郁,使得水稻田里那些湿鼓鼓的蛙鸣和细密的雨脚,闻起来都有一阵甜甜的香气。我在这些古樟的香气和细雨中听到那阵阵奇异的笛声,我循着声音走近过去,却发现吹笛人原来是在一街头灰暗的店铺里吹。那店铺的门上有块白牌子,上面用油漆书写着“某某村庄稼医院”几个大字。我还第一次遇见这种医院,因此毫不踌躇地就走进去看。照例是一排老式大户人家的宅邸改建的厅堂,正中央放一排漆水颜色很深、发黑的、灰尘污垢处处的旧柜子,柜面一半是木板,一半玻璃做的。后者的底下垫板上陈列着三四只瓷盘盛的糠秕稻谷麦粒,大概是患了病的粮食种子,放在那里展示,随时可以取一小撮来供“看病的”农民参考,或者是我错误的猜测。总之,大到三十平方米的店铺,一面柜台和三四盘糠秕,便是他———此地的店主仅有的财富和不动产了。店主正是那吹笛人。我走进去时,他仍若无其事,一管笛横在嘴唇上,吹得正起劲———他吹的曲子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旧电影的插曲,先是《芦笙恋歌》,继而再吹《海岛女民兵》,曲目谈不上特别高雅经典,但也不能说是平常,跟一般乡村里流行的吹奏,要稍许古旧些,带有———我以为———更多的个人记忆,可能跟吹笛人自己的年龄经历、童年的生活有关。两支曲子,一前一后,都酷肖中国乡村传统古老的民歌,都高亢激昂,歌里都有爱情、理想、对岁月的追怀、大自然……在那个仲春的黄昏里,从一管偏僻乡里的无名的笛孔里,以一种自然的激情流泻出来,在屋宇房梁,乃至整个村落的上空飘荡……我立即被这突如其来的笛声迷住了。我平时凑巧喜欢那两首中国曲子,也无事常在嘴里哼唱———我在雨天灰暗的光线中瞥了一眼那吹笛的男人,立即记住了他的模样———我走出这家“庄稼医院”———走到山村旅馆里去,又半途折回来———在街口淋着雨———雨不大———侧耳聆听———边听边在心里跟着哼———他吹了有十来分钟———几分钟后,我干脆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重新走回镇子上的旧街,到前面副食店去买包烟(烟其实在旅馆的桌上),以便再经过吹笛人所在的店铺。我在街角一空地上,在雨中点燃香烟,蹲在那里屏息静听……
我回忆这些时忘了交代,那吹笛人的“医院”门前当时还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乡下女人,坐在长凳上,一个是少妇模样;一个看上去像个小姑娘,却已在胸前抱了个婴孩,成了乡间常见的那种邋里邋遢的小母亲。这位小母亲长相却很美,地道的山里人的苗条结实,一副亮晃晃的眼睛天真、多情,全无顾忌地望着你。我在店里前后逗留一分钟,又从门前经过,她都十分仔细地注意着我,一边轻声唱出笛子吹出来的曲调的歌词。她的声音淳美、温暖、无忧无虑,迹近于快活天真,词和曲子之间的配合漫不经心,却又天衣无缝———我在回忆这段美丽的乡间笛声时隐约能记得她的歌唱和嗓音(他们经常在一起唱和)———我记住她的眼睛在傍晚暮色中的那种亮:淳亮。
吹笛人却躲在他灰暗的店铺和柜台后面,身手修长,面目清癯、苍白,略带一点乡下人少有的优雅矜持———后者是横在他唇角的那管笛所天生带给他的———看上去有一点傲慢和欢欣,兴冲冲地,却又显得怅然若失,仿佛出家遁入空门的和尚,却又忽然有了一些俗念,因此而———并非烦恼,但却———忧心忡忡,或者说(他的笛声里)……有某些忧心如焚的意味,却又无知无觉,毫无来由。那管笛的音色很亮,昏暗中我来不及细看,是竹笛还是石笛———竹笛,又是什么样子的竹笛?———石笛,古代婺源地区,或古徽州一带素有制作世所罕见的石笛的传统工艺———莫非我亲耳所闻,正是古书上常提到的玉笛———那种玉石制成的笛子———发出的声音?
二
在笛声悠扬之际,四野的寂静却仿佛漏开一眼天窗,豁然开朗。雨水冲刷过的灰黑泛自的村舍———那些旧祠堂的风火墙,层层叠叠的天井门罩雀替木雕,都纷纷有了些生气。一缕唐朝(天宝年间)的光漏射进来,照进大梁上题词的额匾(“忍涵喜骨”);照进那中间褪尽了的墨迹;照进中堂的字画,村前大树下潺潺的小河,门楣上书有“山清水秀”的汉字中……也照到门前两块青石制的抱鼓石上———那激越笛音的阳光,照到无名的乡里如下一副对联上:
看花寻径远,
听鸟入林深。
清风明月本无价,
近水远山皆有情。
或者:
漫研竹露裁唐句,
细嚼梅花读汉书。
三
在笛声悠扬之际,我所途经的古镇的街道更黑、更破,夜色也更加灰暗。人类的辛劳消失、沉积在其中。祖先的威仪和面孔,也更加无名、颓败、黯然失色……
一管笛落入傍晚的水中
溪流激溅的
青山,飘满炊烟,
犹如飞鸟掠过田畴;
鸟腹徒然遗落下一副空空的犁铧。
四
那吹笛人脸是黑的,脸的另一半却是白的,仿佛徽派建筑的木雕里的人物,身子微微向前躬着,而且还有点生着病,像是木工手上的雕刻刀缺了一个角。黧黑的脸沐浴着四月的清露、田间的蛙鸣、田野之上秧鸡的声音、布谷鸟的啁啾、杜鹃花的娇艳。他的神秘的笛音在古代歌唱现代的爱情,声音自群山翠谷的喉咙间流贯而出。那群山的喉咙幽暗、深古,是任何收获节气的艳阳天亦不可———必须采用佛法的宽宏无度去———测度的,才可在乡间居家的悬崖峭壁上冒险采撷,而且跟其他植物里的蕨类混同生长,最后由一个人的嘴唇去长长而轻悄地吹出……吹出那山里的春天、女子的恋爱、古代的吻、岩洞内的石笋———吹出石头喉咙里的温热的古泉,雨中潺潺的溪流,古书上所记载的竹海,婺源的砚石,春心荡漾的徽墨……一直吹到古代山中的驿道上辛勤吃苦的徽商背影(慢慢消失在山里,而且因为更便于记忆)以及木格花窗上的霜花。纤夫们在激流中用赤足抵住的船帮溅起的河床底里的砂砾……那神秘的笛音当空竖立,也是人类音乐史(声音的史实)上座北朝南的一堵石头围墙:马头墙。其吹奏的微妙气息,出自同一个造物主的腹腔,是群山中不可见的肺叶。吹笛人之诗吹笛人之诗是古代徽州的辽阔疆域中一个不可磨灭的地名(用当地方言来发音):
歙县。
那吹笛子的人是婺源人———是我的记忆。
五
在人生的途中,我们每个人都会遇见这么一管笛。在这样一个节气———采茶叶季节或飞雪的冬天———这样的一个黄昏:天上的颜色渐渐暗下来,暮色四合,蛙声阵阵……在农田里激起夜的声浪———你的眼前又是一个无名———无名而偏僻———的村落。你的身旁久已没有亲人。而由于旅途困顿,你身上一部分对于欢乐的感知已十分迟钝,已经像一个失忆人的手,盲目、徒劳,那么紧张地向前摸索。是的,对于这样的乡间天籁,这样一种明亮到晃眼的笛音,或许,我们的一生都是一小次荒山野岭中日夜兼程的旅行(我不说流浪———)。我们的一生都是其内在灵魂跌跌撞撞、孤寂地前行。我们要被某种光束所照射、尾随。我们会在尘世的记忆和时日的污垢中袒露我们可怜的脊背———这正是伟大的俄国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所言:《脊柱横笛》……是的,在我们命运的背上横着这管黝黑的笛———黑暗中我们用手摸不着它(尽管很想)。由于长时间的熟稔以至于我们中间的很多人忘却了它的存在———笛孔的冰凉、笛膜的脆薄、笛身的滑溜———直到有一天(像我遇见的采茶叶的节气),有人在你耳边吹响、吹醒它,悄悄———几乎悄无声息———吹出一个熟悉的曲调,使你一惊,使你沉睡多年的灵魂为之悚然……人所有的反应,也只是动物的反应,只是自然界其他一切生物的反应———战栗。黑暗中的战栗———任何世俗的光亮也照射不进来的、无助的、无以名状、也不可慰藉的战栗———一管笛的笛孔和笛膜所引起的微小症状:歌唱、欢乐、遗憾、回忆、顾惜……以及———一管笛中的往昔(是时间在吹响,而非口中的气流)。
六
是肉体的冰凉气流和听觉结合,犹如溪流和霜冻、和积雪、和岩石、和暑热的山中向晚的斑驳日色;也是手与手在暗中相牵、勾连,用手指头上的肉和纹路相互温暖、问候。我所看见的吹笛人站在他的“庄稼医院”里———黑乎乎的柜台后面,也站在雨中,雨中廢弃了的祠堂跟前,他的门前坐着两个乡下女人,一个不久前还是姑娘,另一个刚做了母亲(哦!田垅之上有多少被风吹拂的忘却了的出嫁日!)可是她们仍旧是欢喜唱歌、欢喜声音温柔地梦着爱的,虽然漫不经心———一切美,一切美德都是漫不经心的美德———抑或,在我途经那个古镇的前几分钟,吹笛人刚剐经受过她们烂漫的笑语中的调情和央告,用着慎思的手,从柜台抽屉里取了一只木匣,那木匣上刻有精美的吉祥图案。他打开木匣(这些我都看不见),试了试自己的嘴唇,要用唇际足够的体温濡湿孔上的笛膜,而后试奏,而后吹起来———空中有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是所有气流中年龄最小、相貌最美的姊妹,现在被沉寂多年(至少在我的体内)的孔眼所窥见一于是,我从镇上、从我自己的黑暗人生的另一头,向这些声音,这些美丽亲切的笛音走来……翻山越岭日夜兼程———
我的灵魂也在这朴素的乡村,开始歌唱人类———或者不只是人类的———爱情:
阿哥阿妹情意长哟
就像那流水向东流……
七
那一年我在婺源的山里听到一曲笛子,却从此悟却了乡村的寂静,和它所有辽阔深远的疆域。我的耳朵在建筑物的阴影中张开,微微翕动,听出了徽派民居里作为声音的建筑蓝图的那一部分古奥的内容。我听到了人在庭院里清静的走动,房屋中第的主人、子孙、亲戚、家眷、佣仆、各式身份的来客和官员们不同出入的门廊和过道,按严格的等级制度所分派的人的脚步声、说话声、咳嗽声……而作为过去年代残剩的建筑物废墟的,首先是不可修复的声音的废墟。某种程度上,一个“文革”中被捣毁的大祠堂、大贞节牌坊,当年所轰然倒地的,远远不止是它的精美的石料、石雕、石刻,而是中国人声音中古老的空间———古代训谕,乃至牌坊或祠堂主人幼年时琅琅的读书嗓音———一种无可挽回的作为空间和声音的古老梦想,也随之而颓然坠地。这样的一种声音的废墟里,布满了断裂的伦理的柱基、柱础,美的石料,饮酒赋诗的木头房梁,弃官从民的马头墙,道德的天井结构和戏曲的雀替———这样的一种声音史实,是作为木雕上的人物头和脸被用粗暴的铁铲削除了的古代中国读书人———也是老实巴交的种田人———的理想。在一些现存下来的旧的深宅大院里凝聚着祖先们瞭望星空时的屏息静气,他们幼稚而古朴,但却不断更新的天地观———自然,一些过道和回廊是他们的呼吸,墙上的青砖是他们的心跳,所选建筑用的石料(自遥远的深山里运来)是他们对家园深思熟虑的梦想,而房梁之间特有的阴凉空气,是他们的血液……人们可以修复一幢精美宅邸的房檐、门洞和窗罩,但却修复不了一种声音,一种声音的次序,一种寂静。这声音里包含了多少历史上的中国人对水流、山峦、空气和月夜的认识。对生命的沉思,对阳光和阴影,白昼和黑夜的清醒体验———这一通过人类的建筑来表达的生命体验是全面的、彻底的,也是原始的、自然的———如今,这自然已不复存在,或者至少:微乎其微……
声音是难以修复的,正如沉寂———正如吹笛人的戛然而止。他的残损面容,他的门前坐着两个木讷而天真的女人。他的遥远而黑暗的室内一角,站着一个偶尔途经的我———
在永康
赫德离开中国时,乐队在北京车站列队为他送行,演奏《可爱的家园》,这《可爱的家园》风光旖旎之旋律,也可以叫作《永康》。
方岩的山顶上,有海拔并不高的一条小街,名叫“天街”。店铺十几家,多售香火纸烛,面朝不远处的“胡公殿”。终年香火缭绕。胡公名胡则,是一名古人,其名其殿,在永康历史上营造出了一种南方山里特有的缥缈虚幻之境。进入永康,游人必游方岩;爬上方岩山顶,亦必步入“天街小雨润如酥”的“天街”。我第一次上去是在1996年。我最近一次登临是2015年的5月。
天街湿湿的,中午之前上山,山上露水很重。山如左右周折的屏风,被游人的惊奇叹服,画出各种轻松自在。
山上凉凉的风,顿时把新出的一身热汗吹干。爬方岩不必出太多的汗,但不出,似乎也不可能。像郁达夫当年来永康,坐滑竿上山,毕竟不多见。今方岩山脚跟头,乡民的滑竿(轿抬)还在,但一个上午,也没见几桩生意。
方岩郁郁葱葱,如神奇驻颜的妙龄女子,一直不长大的,一直正当年。酥胸小蛮腰,而且后山的风景更是私密。整个山谷围成一个突显的喀斯特地貌,裸岩壁立之深谷,好像是用大的围篮从直升机上悬吊下去的一个花园。人站在山顶往下望,简直不可思议的美丽。江南的美,一时汇聚到这里神秘的谷底。天街,也蒙上了一层妙龄女子的婷婷面纱。好像两个作曲家在室内吵架,经过的路人,却只听见了音乐。
古人游山玩水,不宜过累。因为全靠步行。永康的方岩风景,正适合此古风,因此从古至今,此地香火游人日众。今天,外来客到方岩,没准会气恼不屑到把嘴巴撇开,会争嫌此地方圆空间之逼窄。走走路,至多也就大半天,半天日程,前山后山,包括那个藏匿至深谷的古代书院,一口气也就走完看尽了。再说,今天中国的南北,好玩景区太多了,像方岩这里,难免显出了土旧,显得过时和小气也说不定。可是,正如赫德———当年清政府的海关大员,临离开中国听的乐队演奏———我本人所爱,正是这方岩在今日中国之小和旧。这山的本色,守旧过时,返璞归真,也不很累,正是我所适意者。对我而言,去一趟方岩,就好像平常的散步,出了花园,到不远处的农田田野上悠游、转悠了一番一样。
也许我喜欢上了这里的胡公殿,山上纯粹江南的佛教香火,又兼有点道家况味,又沾带上一点永康名人陈亮和辛弃疾的君子之交,或者说,儒学的古旧味。我所说的这些,在方岩这里是日常流水,天天跄得到游客眼睛里去的。
去方岩,等于重访儿时的天井庭院,也不惊异,也不厌烦。也不紧,也不慢。山峰本身有的仙风道骨,一时笼罩在游人心底,不知不觉中,山道已崎岖,人已渐入云端。同样,这山峰亦像一壶初冬时辰微凉的黄酒,之前在炉火上温热了,烫过,端下来待客,等了时间稍长稍慢了,酒温冷却,但人的手掌掬抱住壶,一捂,还有微热,尚漾余温。捧啜,入口正好。
山也有老黄酒的本土味,并非土得快掉渣那种。酒味本身醇厚清淡,呷一口,满口纯真的土紹香。
郑愁予有一次在温岭。天黑,八十好几了,满桌待客的名贵好酒。他独返身上街,找那种灯光昏暗的小副食店,说是要买本乡市民常喝的便宜黄酒,结果买到一种8元的“土绍”。用青瓷瓶装,封口也颇考究,酒味,开出瓶口,顿时醉入心腑。郑诗人一高兴,买了好几瓶,返酒店予众人,我也分到几杯,又私藏起一瓶,那故事,那劲道,那滋味,非永康方岩的上下方圆,青绿世界,嗟可观照。
方岩已经不名贵了。但也更罕有了。
起先,人们叫一方田畴谓“永康”,流经本乡本邑的那条河流叫“永康江”。千百年后,江上建起木头廊桥六座,其中一座叫作“西津桥”。于是一个地方的人文时间,经由一座古桥而凝固。看看那座夜色中,胡琴咿咿呀呀的古廊桥上的精湛工艺吧。那江水的工艺,千古水流常青,山水人物碧绿。桥上行人脚步声嗡营,桥下一派水声静寂,仿佛深刻在大木料上的木工的锐创凿刀。
江水悄无声息,像一个人静静坐在房子里。黄昏永康江仍旧像是在清晨。而清晨的江面宛似深夜,如夜黑般的深沉,水面有一种人们做梦时想要去徒劳地挽留住身边人的睡眼惺忪。两岸的树丛和厂房,远看,亦和水流浑然成一体。厂房空地、建筑工地,树丛垃圾,被机械切开的河滩和河床中央高出的青草滩也在流。空中的飞鸟流逝,白云流逝。远端的山峦,旧城新城的难分难解流逝。堵车的桥头行车道交警桥上的电瓶车流逝。一个女人的美貌流逝,新近下车的女中学生,她手里、她胸前、她书包里的课文书页流逝。她本能地在街头伫立,迟疑一小会儿,用双臂护住书包里书的重量———那重量也流逝。有一种不可见的水的力量介入此情此景。江水汤汤顿顿,像一餐美食中不停搅动的舌头,根本无法归赵,书写它的文明史,至少,也只一人独坐,独坐在书斋,独坐在古琴背面的徽上。街上的风流逝,形成五月江水般的水波纹。没有多少人停下来听一听这浩荡江声,正如偏远乡村的葬礼上,没有多少人真正注意到丧亲的家人在号啕大哭。原因很简单:极端的苦闷和绝望根本哭不出声。正如这傍晚的永康江,你站在江边什么也听不到,一切悄无声息。左右悄然无声。你能听见的只是枯蝉秋虫、一阵风吹动一片树叶,好像盛放到胡公殿上去的香火。好像庙里的签据(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江水流经永康县城,好像庙里的香灰被掸落,像旧式密纹唱片所保存下来的声音的喑哑。泪水从一名盲人的瞎眼窝白白落淌,大致也如此吧。有时我感觉江面的某一段有某些冤屈;有时,它像今春踏青的景物深处少男少女的欢情。它在一棵树下,像是在直升飞机的停机坪。它在湿漉漉树丛里,像是在空中。它的落日宛似朝霞,它的晨曦又缥缈无常像金华城里的尼姑庵。像郭台铭的企业。像国际知名的微观史学或近代早期的伊拉斯谟(人文主义者),富有某种中世纪的骑士精神,富有静谧的庄园主式的在其黄昏的领地踱步。有时,江水像独自去往特洛布里安群岛考察的波兰籍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南极地平线上只身前往的白色科考。其境遇完全不被人注意。像一本古籍:《论基督徒》(汉斯·昆)。
在我酒店窗外的永康江静静地流。其安静虚薄,足可以安放、置放一床古琴。“山光浮水至,春色犯寒来。”南北朝时期,公元494年春天的午后,金华太守、吴兴人沈约乘拏泛舟,畅游此水域,在这条河上留下一台时光放映机,一部仅可供文人反复观摩的老电影:黑白无声片。正如后来的彩色电影早已失去的电影单纯的艺术功能或无声而古老的感染力,江水,亦早已失去了它的青春。
这种文人放浪形骸的江水正在其本身的自然流向中不断荡漾而求诸内心的现实图景。水流本身亦像1970年代大街上跑片的胶卷。“余自少不喜郑卫,独爱琴声,尤爱小流水曲。平生患难,南北奔驰,琴曲率皆废忘,独流水一曲梦寝不忘。今老矣,犹时时能作之。其他不过数小调,弄足以自娱,琴曲不必多,学要以自适。”(欧阳修:《三琴记》,外集,第十四篇,作于1062年)。窗前,我怎么觉得江面上,有1062这样的数字图形呢?
江水,一朵凋零的花,尘封在昏暗的大河两岸,渐渐地枯萎。“弹琴于密室中”。好像几案上一部明刊本的传奇;像一张古琴名“冰磬”。所谓“宫应商鸣,击玉敲金,怡情养性,中和且平。”……一个一个的小篆,不断自江面涡流中涌出。
“……越富于幻想者吻得越好。”(沃尔夫冈·M·施莱德语)
江水向上流,向下流。蜿蜒过农家的田畴。黄黄的土驳岸上青草茂盛,低低的茅屋水车,如今矗立起了高楼,似乎比古时农家的茅棚更原始荒凉的楼盘。在自然界中,荒凉也有新旧之虞。今天的永康江两岸,多见崭新、簇新的荒凉,欧式高楼电梯房,有的过高,有的孤零零少有配套生活区,似乎一个持戟英雄,一时间到了陌生地方,尚不能入乡随俗。明晃晃、傻愣愣地原地站着。江水可不理这一茬,照样和照旧地浑浊湍急,不古不今,不生不死地流淌。风景一时新。时间将要证明,此地最时尚的元素,终究还属这条蟒龙似的江水。站在酒店十九层,或十一楼,江水闪烁,镇定。把古往今来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切文章史实、一切变故惊奇,尽收眼底。大诗人辛弃疾的马蹄声得得。五峰书院落成当晚之盛况。杀人越货的山里土匪们,向着村镇上一座老宅蜂拥。月黑风高。深墙红杏。吴兴名士沈约,常熟人黄公望,山东来的李清照,一波波疯狂激情,全随江流远逝,好像去年的冬天,留在行人记忆里的月白如霜。
月白色的江水,似乎不受自然界光照的影响,自成一个隐秘光源,自藏起一个发电厂,夜里看来,仍汩汩地喷涌。岸上多是大排档、小吃店,吃龙虾人,以短促无常,去蘸取温凉的江风,博一时之人间喧嚣。一座城市有一条江,横贯两岸,使这方乡土顿时低伏逶迤起来,好像寻常百姓人家,有了写字用的毡毯,有了笔墨纸砚。想起这里民国年间的书法大家:应均。江水仿佛通过一个应均的名字,想念问候另一个人。是的,一个人物背后,必定隐藏有另一个匿名者,一个更加寂寂无闻者,乡间诗书耕读者。在应均先生的上面,有于右任,有永康江;在他下面呢?有什么?
生逢乱世的江水,忽然挥毫蘸墨,写起了狂草。水流炯炯、汤汤、突突。水流崆崆。似乎佳人自在高楼。似乎铜钩铁画精微。不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数纫也。
永康人应均(1874年—1941年)。初名万春,字敷华,一字仲华,号晓村,别署师竹轩主,晚号松石山民,在乡里开一家酒店,一生钟情于书画,勤勉不已。他留下的兰花墨迹,如大风吹乱的树枝。其书法造诣别开生面。他临帖众多,尤其对魏碑深下功夫。三伏天,盛夏酷暑,特喜练大字,说是人在大热天里腕臂比平时壮健,便于伸展,练出来的字不易走失。
他练写小楷多抄书,整本整卷地抄写《东坡全集》,57岁那年(1931年),一年里春秋两季去杭州的西泠印社,搜求拓本印谱。“不即不离任此身。”其流传乡里的遗墨遗作,虽书法亦声情并茂,粗头乱服中,似带泪痕。
我去郊区一茶楼品茗,壁上赫然一巨幅应仲华字,顿觉口舌生津,满室光辉。字与人俱在,穿墙逾壁。蔼然一乡里读书人。目光炯炯,布衣长袍,不修边幅。指头,袖襟印有酒痕墨渍。满屋子别人言语,我独只听闻他说话声音很大,声若洪钟。一口口的永康乡野方言,多数听不大懂,独书法无方言。书法要写出中国之南北、江淮、东西,写到方言口音的境界,不知道是什么?南方的帖,北方的碑,总还是条理分明罢。只见刚落座的仲华兄手一挥,根本不管行文表这一套。一杯热茶下肚,即席吟詩一首:
逸性爱山居,烟霞共晨夕。
含馥香从风,抱洁体伴石。
淡泊少人知,清真甘自洁。
或为君子佩,亦登幽人席。
我剩墨一螺,聊写山中客。
———应均:《己卯春》
无论书家、诗人、醉鬼、圆作匠、教书先生,今天的永康人已经听不到他们留存人间的声音。唯一床月下的永康江水,散步者还能够静心一聆,或偶有所闻。歌赋华章,诗词歌曲,多付一江春水。“或为君子佩,亦登幽人席”而已。
赫德在中国海关任职时,原本就喜欢音乐。私自拥有瓜达尼尼、斯特拉迪瓦里等名家制作的珍罕小提琴,1885年,他听说一个在天津海关工作的洋人职员,会拉小提琴,能够指挥乐队,便萌生了组建一支乐队的念头。之后,穆志清等名手加入。这正是后来蜚声海外的上海工部局乐队的前身。梅百器、萧友梅、阿伦·阿甫夏洛穆夫等名家,以及“夏令配克大戏院”(后为新华电影院)的由来。
如同方岩五峰山的由来:巨厚。瀑布。桃花。覆釜。鸡鸣———分别是五座山峰的名字。
作者简介:
庞培,本名王方,当代诗人,散文家。1962年12月出生在江苏江阴。1985年发表小说处女作。1987年发表诗歌。1997年出版第一本书:诗文集《低语》。获得1995年首届“刘丽安”诗歌奖,1997年“柔刚”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