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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物语

2022-03-16钟华华

翠苑 2022年1期
关键词:火塘老宅

她躺在椅子上织毛线,火光跳跃,映照着她的脸。

“歇会儿,好吗?”他搅动药罐里的糖色药水,小声问。

“织了多少天,我都记不起来了,还没什么进展。”

她揚了扬毛衣,下摆才四指宽,进展的确有点缓慢。见男人没吭声,她抬起头,脸色苍白,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眼神在火光中闪烁了一下,随即又低了下去。

“你不该这么辛苦,医生都说了。”

“可我想给你织件毛衣。”她像小姑娘那样嘟囔道。

“我不缺衣服,你知道的,从城里带来的两只大皮箱,都快给撑破了。”

“可是……我想亲手给你织件毛衣。”

他沉默。药已熬透。他退了两块柴。跳跃的火苗缩了下去。他用夹子小心地把药罐从火塘上拎下来,倒出小半碗糖色药水。他舀了一勺,嘬着嘴,像小时候妈妈喂他喝药一样,放到嘴边吹了吹。

“来,亚男。”

他的手刚搭上她肩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瘦,像他刚退出来的柴块,甚至更硌手,也冷,如同手伸进了寒窖。几天前,她手中飞舞的毛线明显放缓。他瞥见,两头又光又滑的针穿进毛线里,他以为出现的场面是针飞线走。可是没有,她倾着上身,似乎把全部气力,都凝聚到了日渐消瘦的双手上,但依然显得力不从心,光溜溜的针半天才能穿梭一个来回。有时,他会趁她不注意,背过身去,生怕眼眶里浸漫出的东西滚下来。他不想她看见。男人嘛,除了担心影响她好不容易平住在下来的心境,难堪也是挺重要的原因,于是,他无论如何都得强忍着。

不久前,邻市陆军医院一位前额饱满,戴着圆形小眼镜,临近退休的教授,趁她坐在取药窗口前的长条椅上排队领药时,从另一道门拐出来,把他喊进了坐诊室。他俩是老相识了。前后两三年时间,他一直领着她,从高原上一个遥远的县城过来,每次都找这位老教授看病。老教授再次点开电脑上的检查结果,把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黑点和阴影指给他,虽然他什么也看不懂,但他还是凑在电脑看,看得特别认真仔细。老教授告诉他,病灶几乎转移到了所有的内脏器官,如果能活得上三个月,已经算老天开恩了。把她带回去吧,尽量让她活几天快乐时光,教授语重心长地说。

他从老教授那儿出来,发现她已经取好药,站在长条椅边,用神色黯然的目光,瞧着他。他朝她走去,抬头看了她一眼,匆忙低下了头。他后悔不该这样,该微笑着,平静地注视着她。他做不到。她很聪颖,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仿佛安慰他一样,微笑着低头用脚尖跺着地面。

回到县城,她就轻声央求他,要他想办法寻一处无人搅扰的寂静之地,想去那儿住上一阵子。她脸上那股渴望劲儿,就仿佛是仅仅想出去度一个假。其实他明显感觉到,这一去,她凶多吉少。她也大概了解自己的状况,去稍远的地方,可能就永远也回不来。他俩彼此都没说,生怕说出口,一语成谶。虽然希望渺茫,他还是带着她,在老城一个深巷子里,找到一位挺有名望的老中医,给她抓了好几副药。他想过,等找了寂静之地,生个热乎乎的火塘,挂只长年累月熬煮之下包浆油光可鉴的药罐,这几副药,足以度过她最后的时光。

没用多想,他脑海里一下就闪现出了这幢老宅。这是外婆留下的木房子,深藏在离县城近百里的光秃秃山岭间。他驾着越野车,搜罗了几乎所有家什塞进后备厢。他将车开到老宅后面的山坳里,路在一处小型转车坝那儿断了头。

她太瘦了,他几乎没使什么劲,就把她给背到了老宅里。

老外婆已去世几年。舅舅们安家在省城。老宅能重见烟火,舅舅们都特别高兴。当然,他并没告诉舅舅们,李亚男身患重病,渐入弥留。外婆的老宅里,几乎所有家具都完好无缺,仅仅是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蜘蛛也吐了巨大的网,把各个角落圈成了它们的地盘。这是他熟悉的老宅。算上补习的那一年,他足足在这座老宅中生活了四年之久。甚至远远不止,没住进外婆家念书时,每逢假期,他都会从另一个遥远的小镇独自走来,以探望外婆的名义,总要在老宅里逗留整整一个假期才会返家。这样算起来,他在老宅里度过的时间,足有五六年之久。

没费什么工夫,他就把老宅打理得干净整洁。灶台生了火,锅碗也刷得锃亮,外婆临终前储备的那些柴块,枯透得遇见点火星子就会爆燃。柴块被他一一齐在架子上,都是上好的柴块,有松块,柏块,甚至还有山核桃柴块。

她想给他打帮手,他不让,他让她一边待着,看着他干活就行。

老宅坐落在峡谷里,附近那些熟悉的人家,早已迁到了山腰的公路旁。他们去的时候是秋天,山梁上最后一把庄稼也被放倒了,天地一下子变得辽远空旷,让老宅显得孤独苍凉。幸好,搬走的人家,送来了一些猪肉和土豆。他把猪肉挂在火塘上,让柴火日夜熏烤着。金色的油滴滚下来,跌落在火苗上,发出“滋滋,滋滋”的声音,寂寥幽深的老宅,这才有了人间烟火。

清理院子时,他在旧葡萄架上,发现了秋天最后一只老蝉。它几乎早已死掉。仔细一瞧,这只秋蝉吓了他一跳:它半透明的身体,仅剩下了一只脑袋和半只空壳,脑袋和空壳以外的躯干,不知是被虫啃食了,还是被飞鸟尖尖的喙给啄掉了,反正早已消失不见。令人惊讶的是,他用手指稍碰一碰,嘴里吹口气,竟然发现它还能爬行,还能振动翅膀,跃跃欲试地想飞走。

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只秋蝉从葡萄架上取下来,轻轻放在她手心里。

“亚男,你瞧瞧,它多坚强。”

“呀!它还能扇动翅膀,还能寻东西吃呢。”她瞪大眼睛,惊喜万分。

“它并不知道,其实它早已死去多时。”他幽幽叹息一声,想说,但又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吞了下去。

“终有一天,它会迎着阳光飞走。”她喃喃地说。

后来的好几个下午,暖阳笼罩着躺在椅子里的她,她一直盯着掌心里仅剩下一只脑袋的蝉,看着它拖着空壳般的躯体走动。她把它放到长条凳子上,鼓励它奔跑,她就这么盯着,直到夜幕降临。他想:要是一直照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喝两三口药,歇了几次,中途还吐了,她强忍着,吞了些进去。

他半蹲着身子,额头碰着她。他想,也许这样,她要舒服一些。

她那么瘦,瘦得整个身躯几乎没了水分。几缕温热的药水下去,瞬间变成汗珠,从她苍白的脸上,豆子般冒了出来。

風在屋顶上吹着,无数个瓦口发出轻声呜咽。风一阵又一阵过去,瓦口的呜咽声就一阵又一阵响起,似薄纱在翻卷,飘飞,和黑夜融合在一起。有一只猫咪样的小动物,拎着脚,它脚掌柔软,在吹着风的瓦顶上走来走去。

她举头听了一会儿。她举头的时候,他也跟着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管她做什么,他都着了魔似的跟着。她身体里的器官绞痛时,不吭声,但会皱眉头。她皱,他也跟着皱。她眼神里流露出愁绪,他心就会苦楚。她额头冒出汗珠,他也会跟着难受。要知道,她健康的时候,笑容时刻挂在脸上,额头也光洁无比。

他想起那只蝉。她现在的境况,与秋天最后的那只蝉没有两样。甚至,她更惨。那只蝉仅剩下一个脑袋和一对翅膀,躯体的痛觉神经早已消殆。它的痛楚应该早已麻木,麻木得只剩下一只空壳。这空壳沐浴着阳光,攫取一丝丝暖意,让微风吹着,张开翅膀,获得一点点前行的动力。她不一样,她所有痛感神经,都在薄而细的肌肤下,在敏感脆弱的器官里裸露了出来。只要身体器官里那些暗影舒醒,挣扎,她就会疼痛难忍。有时,他会看见,她抓住身边随便一样什么物件,就会往她肋下,她腹部,用力挤压。他觉得,她的疼痛似乎要从身体里跳出来,她只有紧紧压住,才会好受一些。她也有比蝉幸福的时刻,那是在一些无比痛楚的间隙里,她可以在寂静中听风声低语,听鸟儿掠过夜空,听山下深涧里的潺潺溪水涌进耳鼓。更幸福的是,她可以听他轻声讲故事。

她咳嗽,他赶紧摸摸她的额头,像极了她小时候每次感冒,父亲就用大手覆着她的额头那样。她会获得力量和暖意。他又帮她掖被子,还帮她把颈下软软的棉花枕头挪挪位置,让她更加舒适一些。她的枕头有些湿,汗水弄的。他又离开堂屋,从里屋中取出另一只,给她垫上。她躬着身,咳得有点儿猛,似乎身体里有个巨大的黑洞,不停地朝外面鼓着风。

猛咳几下,她吐出了一口泛着腥味的液体。

他一点也不嫌弃,赶紧用大手拼成深深的容器,递过去,让她吐在手里。

“有血吗?”

她想举起头来,朝他手心里瞧瞧,但没了气力。

堂屋幽深,光线暗淡,为了不让她看见,他故意把手躲在火光跳动的暗影里。

尽管他强作镇定,内心还是受到了惊吓。

“没有,一点也没有,都是你吐出来的药水,别担心,好吗?”

他边安慰,边把带着她体温和腥甜气息的液体,倒进了火塘边的死灰里。噗。响声轻微而短促。这响声似乎也在体恤着她,她够不幸的啦,不愿意把她给吓坏。

“给我说说话,好吗?”她翕动着苍白的嘴唇。

“想听吗?”

“乐意。”她失神的大眼凝望着他,用嘴角笑了笑。

“还冷吗?”

“一点也不,这火塘,可真暖呐。”

她转头盯住火塘,火光在她漆黑的眼眸里跳动。

“给你讲讲火塘的故事吧。”他说。

“噢,那是关于我们的……再次重逢的事。”

“你记得起吗?”

“脑子糊涂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抱歉地笑笑,又伸出手,想拿毛线和针,她想边织毛线边听他讲故事。

他伸出手,想轻轻按住她的手。他的手停在空中,没阻止她织毛衣。

那个冬天的雪可真大。他说。

他从省立水利水电学校放假回家的途中,在翻越川黔边界一座叫二台子的高山时,正好遇上最大的一场雪。是三十年前吧,嗯,就是三十年前。那时候,川黔路上,除了比蜗牛还要慢的绿皮火车,就只有喘着粗气,爬得万分费劲的长途客车。有时,他会去挤绿皮火车,可赶车的人太多了,绿皮火车挤得连针都别想插进去。为了弄一张票,他经常在凌晨时分翻过铁道口,朝火车疯狂奔跑。无数次,他像只装满粮食的麻袋,被身后的同学或是陌生人,从无比狭小的窗口,硬生生给塞进拥挤不堪的绿皮车厢。

这一次,临近春节,他没买到绿皮火车票。好在,他总算买到了长途客车票。当时,她也在省城读书,读的是省立师范学校。他并不知道,她就这趟长途客车里。客车在二台子山遇上特大暴雪,抛了锚,司机不顾飘飞的大雪,和垭口呼呼怪叫的狂风,给车轮套上链子,车又摇摇晃晃,走了一小段路,不过,没隔多久,在一个拐弯处,它彻底趴了窝。

一车晕乎乎的人,如同一群在车厢中挤晕了头的牲畜。叫骂声,抱怨声,质询声,后悔和叹息声,此起彼伏。谁拿天灾人祸怎么着呢?全部人只好揣着手,涌下车厢。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风一刻也不停,把天上的,地上的雪搅动起来,形成团团雪雾,吹打着饥寒交迫的旅客。好在,司机熟悉这儿的环境,带领大家,在漫天风雪中寻找了一会儿,总算在深山里找到一户独居的人家。在车上时,他坐前排,大伙儿都裹着棉衣棉帽,或是大围巾,他没注意到她就在最后一排。她怕冷,整个人缩在衣服里,貌似还有点晕车。

山里人好客。主人遇到这样的情况不少,后来渐渐变成了他挣钱的一个途径。这家主人贤良,他仅仅收点本钱。寒酸的是,因为大雪封山,进出的路都很不方便,这户人家,除了几把粗黑的面条,就只有窖里冬藏的地瓜和土豆。

司机胡乱吃了点东西,搭上过路车,去了四川地界的一个县城请修车师傅。

走是走不成了,要在这个大雪坂一样的二台子山待多久,谁心里都没有数。

主人搂了一大抱干柴块,在堂屋的火塘里燃起了大火。

风在屋顶咆哮,一阵跟着一阵,像一支支队伍,不停地扫荡。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人们这才纷纷掀开围巾或是帽子。几年不见,他还是认出了她。他们围着火塘,把地瓜和土豆埋进滚烫的炭灰里,烤着吃。一整夜,人们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吃土豆和地瓜,吃得满嘴乌黑。

“整晚,你都不停地在炭灰里刨土豆递给我。”她笑了一下说。

“是啊,人太多了,几乎一整夜都在吃,却总也吃不饱。”

这时,她又咳嗽了一声。

“那次相遇,我们有几年没见?”

“七年。”

“七年?”

“是啊,二年级时,你从北京转学,来到镇上的民办小学,可是,才念了一年书,你又跟着你的工人爸爸,不知转学到了哪个地方。”

“我们是同桌?”

“一开始不是。”

“后来呢?”

“……你刚来时,留着短发,见人就笑,露出尖尖的一对小虎牙,一边一颗,样子特别可爱……你满嘴普通话,显得特洋气,还会写毛笔字……”

“其实,在北京的时候,我读的是工人子弟学校,比起其他小学,比如人民小学,红星小学,胜利小学,差远了。”

“可你就是洋气,知道吗?你刚来的第二天,我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竟然涨红着脸,去向老师请求,要和你坐在一起。”

“有这事?我还以为老师特意安排……那会儿你学习好。”

“同桌了一年……只记得你话不多,但特文静好看,一笑就两虎牙。”

“说得多不好意思啊……你说,一个小屁孩,打哪来那么多小心思?”

“我也一见你脸就红。”他低下头拨柴火,爆出一串飞舞的火星。

“红得像猴子屁股。”她看着他笑了。

“你需要睡会儿吗?”

夜似乎很深了,她对他说。

“不,我得陪着你,我喜欢陪着你。”

“在二台子山那户人家,火塘边,我记起来了,你热心照顾着别的旅客,不过,你还是把最好,最熟的土豆递给我,火光映照着大伙儿的大花脸,人们的脸如同用毛笔描过一样,叫忍俊发笑。”

“知道吗?那晚,火焰跳动,堂屋温暖,我在暗影里,长久地观察着你,七年不见,你几乎在眨眼之间,猛然从小丫头变成了楚楚动人的大姑娘。”

“其实,那会儿,我晕了车,还遇到了点难堪的事……状态特别不好。”

“你不知道,我发现了你的难堪事。”他盯住她的眼睛说。

“那时?三十年前的山中?你怎么知道?天啊,你竟然隐瞒这么多年。”

她欠了欠身,想咳嗽。他凑过去,用手腕搂住她,让她舒服一些。

“一个男孩,比我小几岁,还是个少年,因为我不停地剥土豆给他吃,对我有些熟络,他去主人家的茅房小解回来,附在耳边告诉我,颤抖着身子,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茅房边上有一枚他从未见过的漂亮的红嘴唇。听他这么一说,我赶紧站起来,将火塘边的姑娘们梭巡了一番。忽明忽暗中,你比任何姑娘都美。那晚,我仔细观察了你们的嘴唇,并没发现有谁涂过口红。因为晕车或是其他什么缘故,你的嘴唇显得比别人的都苍白而干燥,我立即意识到,你遇到了姑娘家难以启齿的羞事。”

“接下来你发现了我的秘密?”

“是啊,我把捅火棍交给少年,这时,天快透亮了,我走到茅房屁股后面,我发现了他描述的那样东西。”

她瞬间脸红了,她说,“每次来事儿,它都特别汹涌。”

“一枚色彩鲜红,形状漂亮,印章一样的图案,如同艺术家的杰作,躺在茅房的粪坑里……”

“你瞧你,脏啊,可脏啦,快别说啦。”她犯了孩子气,小声朝他嚷。

“不脏,特别漂亮,你知道吗?我瞬间想到了你,想到那是从你身上给拓下来的……我不乐意让别人看见,虽然……我们仅仅是多年前的小学同学,七年之后再次重逢,谈不上什么感情,可是那一刻,我心怦怦乱跳,如同一粒种子发了芽,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正从我心中破土而出……我慌乱地在旁边的谷草垛上扯了把谷草丢进去,将它掩埋……它是我此生唯一见过的,最鲜艳漂亮的,艺术家般雕琢的图案……”

“可真难堪,我都不好意思了……”她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涌上阵阵血色。

“我转身,朝主人家火塘边走时,我就知道,我们此生会在一起,永远。”

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的嘴角。他不敢吻她的双唇,她气若游丝,生怕堵住了她的呼吸。后来,他把长吻停留在了她的额头上。

天亮时分,一些早起的小鸟飞来,在外婆家的堂屋外面叫得叽叽喳喳。它们一会儿飞上葡萄架,一会儿站在屋檐的瓦口上,一会儿又猛地掠过天空。碧空如洗。碧空给精灵们带来了清亮的回声。昨天傍晚,她盯住那只蝉,那只不知道自己早已死去的坚强的蝉,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放走了它。此时,那只蝉正顽强地趴在门口的葡萄架上,一动不动,似乎在蓄积能量。

“亲爱的,推我出去,我想看看山。”

他把她推了出来。从外婆家的老宅出来,山路弯曲平坦,一直钻进峡谷,再从峡谷里窜出来,绕过山梁,去往远方。附近的人家,都善解人意似的,在他们来到老宅之前,早已搬得空空如也,就像人们腾空庄稼,把大地还给秋天一样。

碧空如洗,高悬在上。一些飞鸟,跟随着他俩,就在他俩头顶上空,掠上去,又窜下来,垂着屁股,张开嫩黄的小爪子,奋力振动翅膀,歪头愣脑,似乎想认识认识轮椅上歪着身子,正仰面凝视的亚男。

到了山路的一个平坦处,他把轮椅拴在一棵棕树下。

他拐上坡,走到离轮椅不远的转车坝。

“好好待著,可别动啊,我去去就来。”他边说,边摸了摸她光洁的额头。

“可别离太远,我怕看不见你。”好久以来,她变成了个孩子。

“亲爱的,别怕,我去去就来。”

他得隔三岔五,发动一下车子,让越野车蓄电池随时储电,这样,待到需要它奔跑时,才能发动它。他想过,令人憎恶的病灶,虽然已经扩散到了她身体的角角落落,可怜的她每天都在承受着恶性细胞的攻击,它们正一口一口,持续不断地吃掉她。她现在的状况,别说陆军医院先进的医疗设备和医术精湛的教授拯救不了她,连头顶的苍天,也无法将她挽留。即使早已到了这般田地,他还是怀着一个念头,到危急关头,他还是想跳上越野车,迅速打火,飞快将她送往医院。

朝深谷中的一处泉眼走去时,遇见一株好看的草,他会折一枝,递给她。遇到一朵小小的,不知名的,可怜得没人疼爱的野花,他也会摘一朵———被野兽或是猎人踢断了脖子的那一朵。摘下来,递给她,让她捏在纤细的两指之间,或是给她别上,别在额头的发鬓里,她的鬓角立即会泛起一阵幽香,他也会给她别在耳朵上,她的耳郭白皙,上面分布着难以觉察的细小的血脉,十分好看,小小花朵别上去,她复活一般,立即回到了漂亮的少女时代。他也会躬下身子,把弥漫着清香的小小的野花朵儿,凑到她的鼻尖下,让她闻着。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扑簌闪动,脸上滑过一缕吟吟浅笑。她动情地闻着。

“可别折那些好端端的花儿,它们还要活,还要生长。”她叮嘱说。

“放心吧,听你的,我不折花草了,它们还要活着,我给你捧点新鲜空气。”

他双手聚拢,如同勺子,向空中舀去。

他用双手,不仅舀到了空气,还舀到了雾,舀到了山谷中的幽静,舀到了花草散发的清香,舀到了飞鸟掠过天空的痕迹,舀到了秋天里熟透的麦香,舀到了各种可爱小动物窜逃时惊慌失措的目光,他还舀到了山谷的回声。

他边朝前走,边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鸟指给她看,把远山一些高耸入云的山巅,或是巨石,或是巨石上的古柏,指给她看。虽然嵌进身体的巨大病灶和阴影,已经折磨得她视力严重下滑,双目如罩着浓雾般迷糊,可是,通过他耐心的指引,她无比清晰地瞧见了它们,它們在一帘之外的天空中,为她悬停。

他们走到山泉边。

泉水汩汩,不停往外流淌。

一些小动物,喝了水,或是漱了口,惊慌逃窜而去。

他把轮椅停在了山泉边。

他问她,“想喝点儿泉水吗?”

她摇摇头。

他问她,“你还疼吗?”

她摇摇头。

于是,他提议说,“我们喊会儿山吧。”

她扭过头来,找到他的眼睛,翕动嘴唇,笑了。

“李亚男———”

他喊。他捧着嘴喊。

“哎———亚男———”

山那边回音。喔,他想起来了,很多年前,就在老宅阁楼里,他无意间在一本杂志的内封上,看见过一幅油画,叫《山外边飘来的歌声》:一位漂亮的少女,端坐泉边,举着圆形扇面,她的脸满如圆月,静若秋水。她抿着嘴,什么也没有喊,但分明让人听见了山外边传来的呼唤之音。

轮椅里的她,就像油画上那个姑娘那样美。甚至,更美。

“李亚男———,你在哪里———”

他又喊。他又捧着嘴喊。

“哎———,我在这里———”

山那边回音。久久不肯散去。

他静静听着回音。她也听着。飞鸟听着。泉眼听着。秋天的风听着。就连,山也听着山自己的回音。回音背后,一切都成了谜。谜也听着,久久听着。

他说,“亚男,要不,你也喊喊吧。”

她皱了皱眉头。他知道,她肋下在疼痛。不知是不是飞鸟的羽翼,还是山那边的回音,撞击了她。她难受,他也跟着难受。好在,她仅仅是皱了三两下眉头,很快就舒展了。他的心暂且落地,嗵,一声轰鸣。

“亚男,你喊喊吧。”

“怎么喊。”她问。

“朝山中喊,朝山外喊,喊喊你就会舒服许多。不信,你试试。”他鼓励说。

她清了清嗓子。她的嗓子原本很清脆,如同百灵鸟般清脆。

“阿宽———”

她喊。她轻声喊。她在喘息的间隙里,用腹语喊。

“哎———”

山那边传来回音。飞鸟也衔来种子。种子从高空中跌落。种子跌进山谷。山谷又传来回音。飞鸟又掠上天空。风吹来,把它们的羽毛吹得如同一蓬蓬的白色芦苇花。毛茸茸的芦苇花,就在她的头顶翻卷着。

“亲爱的阿宽———”

她又喊。

“哎———,亲爱的亚男,阿宽在这儿呐———”

他代替了山谷的回音,代替了山那边的回音。

她觉得特别好玩。他们一直玩到了中午,玩得筋疲力尽,才转身朝老宅走去。

山带走了她的魂魄吗?她躺在火塘边的椅子上,奄奄一息。

火塘上方,药罐里的汤药,似一片大海,在沸腾。屋顶有松涛之声。天色暗下来,鸟儿们飞进巢穴,此刻正在梳理羽毛,那只猫咪,又蹑手蹑脚,从这条屋脊翻到那条屋脊,它不小心碰落了一两张命若琴弦般的瓦片(也许是风碰落的),它们跌下来,在堂屋外面的石头院子里响成一片。

他搅动着药水,耐心等候药水冷下来。她又翻出身边篮子里的毛衣。进展依旧不大,似乎一点进展也没有。她喘息更加不均匀了。他轻轻把毛衣从她手中拿走,装进篮子,放到了更高的地方———香火台上。她再也够不着了。她抱怨说,继续织,总有织完的那天。他不让,他说,亚男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你安心躺在椅子里,我给你刨土豆,好吗?土豆是附近人家送来的。还有地瓜。它们在滚热的炭灰里刨熟的时候,土豆皮特别好揭,露出粉嘟嘟,特别好吃。地瓜在炭灰里,发出嘤嘤声,像小时候幽深弄堂里,一个伤心的人儿在啜泣,它熟的时候,会流泪,会发出叹息般“噗———”的一声。

“我剥给你吃好吗?”

“吃不下了,你吃……”

“你就吃一点吧。”他把淌着金色糖水的地瓜,喂到她嘴边,她推开了。

“它们在嘴里,像泥,知道吗?阿宽,和泥土没有两样。”

“那是因为你许久没吃东西了,亚男。”

黄豆般的汗珠子,又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明显,她瘦了两圈,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天晴的时候,他像对待闺女一样,给她热水洗头,洗身子,穿上干爽洁净的衣服,再把她推到火塘边,把头发一点点烘干。她没生病的时候,是位很讲究的女人,她身上,几乎见不到一点灰尘,当然啦,粉笔灰时常弄脏她的袖口和下摆。她嫌弃所有的灰尘,总是在掸,不停地掸着。粉笔灰却例外,她一点也不嫌弃。好几次,她对他说过,她穿着沾满粉笔灰的衣服,就会带着一种自然的飒爽之风。的确,她穿着教师制服讲课的身影很美,每次看见,他总会伫立良久。

“阿宽……”

“怎么了,亚男。”

他回过头去,看见她小手握成拳头,摁住腹部。早些时候,打止痛针,或是吃止痛药,勉强还有些用,后来,再大剂量的针药,都失去了麻痹痛感神经的作用。她只好不打针,也不吃药了。他知道她很疼,但他无法分担。

“知道吗?要是我病了,我可怕痛了,亚男,你真勇敢。”他抱住她。

她的疼痛,像潮水,或是猛兽,疯狂扑向她,撕咬她。这种疼痛,每次发作,一直要持续很久,直到她从一种虚脱中醒来。疼痛消失后,她会显得无比饥饿。可是當他捧着汤药,喂她,或是端点菜叶子粥,喂她,她吞不下了,药或是食物刚凑到唇边,她就阵阵作呕。他只好作罢。

“我要的地方,你可给我寻好了?”她挣扎着问。

“看了些山坡,我心里有数了,不急,好吗?”

“我要向阳的山坡,长满青草,干燥,没有蛇虫。”

他们来对了,外婆家这些山梁,尽是黄沙,陡峭,干净,天上的雨水下来,全漏到峡谷地,在谷底,水草丰茂,而山坡之上,显得空旷无比。春天,野花,野油菜,野荞,遍地绽放。夏天,青草沿山蔓延,如同绿毯。秋天,山川完成了收割,露出瘦骨嶙峋的身躯,显得干干净净。冬天,大雪覆盖,圣洁无比。

她在他怀里睡着了,纸片般轻巧的身体时不时会像小孩长个儿似的,抽一下。

他靠在火塘边,也打起瞌睡来。

他梦见了青牛,驮着一位老人从山中走来。他梦见峡谷的泉水,突然暴涨,漫天泉水成片成片,朝他涌来。他梦见远在京城的女儿,他和她唯一的女儿,踏上了一列灯火通明,景物闪烁而过的火车,朝他们飞奔而来。清醒的时候,她再三叮嘱他,别把她糟糕人的状况告诉女儿,怕影响她的学业。

又一个清晨,他醒来了。深秋的朝阳将堂屋外面的篱笆墙涂上了一抹金色。

她躺在他怀中,余温尚存。

他推着轮椅,朝山中走去。

路过葡萄架的时候,他又发现了那只蝉,秋天的最后一只蝉———那只连自己死去多时也尚未觉察的蝉,竟然在仅存的躯壳上,又派生出一对嫩黄的翅膀。微风拂过,它竟然奇迹般复活,迎着如潮的朝阳,朝大峡谷上面的空旷地带飞去。

他激动万分,想摇醒她,让她再瞧一眼蝉在风中振动翅膀的样子。

作者简介:

钟华华,中国作协会员。有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已出版小说集《乌鸦停在黑瓦上》,获贵州专业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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