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比较文化视域下的陆小曼文艺思想
2022-03-16常如瑜
陆小曼(1903年-1965年)出身常州望族陆氏家族,幼年时期受到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拥有深厚的家学背景,也十分重视对她的教育和培养。在这样的环境下,陆小曼对中国传统文化十分熟悉,不仅熟读古代典籍,在文学艺术方面也具有一定的修养,这些都成为她日后进行文艺创作的优渥土壤。
陆小曼曾师从刘海粟学习绘画,尤其是在徐志摩去世之后,绘画成为陆小曼晚年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陆小曼的绘画重在表现个人的生命体悟,具有较为鲜明的个性特征和现代女性主义的色彩,而在主题风格、基本技法以及思想情感等方面都受到刘海粟影响,其绘画观念和艺术理论也多来自刘海粟的启迪。
刘海粟和陆小曼的家乡都是常州,这是一座拥有千年文化传统和深厚人文底蕴的城市,尤其是明代以来,常州名人辈出、文化精神日隆,甚至成为决定中国社会历史走向的思想重镇。作为常州近代文艺家的杰出代表,刘海粟和陆小曼的创作观念可以上溯至明代中叶。受王阳明及其弟子的教诲,唐荆川确立了南中王学,自此以后,经世致用、开拓创新成为常州社会文化的重要内容,其影响至常州学派臻于鼎盛,进而传于龚自珍、魏源及其后学康有为、梁启超等近代学者,最终形成了推动中国社会变革和中西文化交融的时代潮流,而刘海粟、陆小曼皆为其中之弄潮者。
近代沿海开埠通商以来,常州的社会文化变得异常复杂,由于地理位置紧邻上海,常州也是较多接受外来文化冲击的地区之一。但是,常州学派的影响并未因为西洋文化的涌入而有所减弱,相反,庄存与、刘逢禄等人提倡的经世致用之学反而得到了锐意改革者的追捧。作为常州学派的后学,龚自珍、魏源等人不仅继续坚持经世致用的传统,还主动向西方外来文化学习,借鉴并吸收西方思想文化中的经世之学,他们以广阔的视域重新审视传统思想,以革故鼎新的气魄剔除阻滞社会进步、拥塞民众视听的保守观念,大胆提出“师夷长技”等思想。
在西学东渐的风气愈演愈烈之下,经世致用的思想已经不再为某个学派或一个地区所专属,而成为整个社会的共识。其原因在于该思想既充分保留了中国传统之精要,并具有多元性和开放性的特質。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引入西学的初衷是为了在改良国学的基础上推动中国传统文化的转型与承续。在这样的思想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双重作用下,刘海粟成为康有为的弟子、陆小曼则成为梁启超的拥趸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激荡的历史大变革中,社会思想的宏观走向决定了刘海粟、陆小曼等一大批文化艺术家的生命历程。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接受了中西文化交融与文明碰撞之后的副产品———社会思想影响下的文化艺术转型。他们拥有深厚的家学底蕴,旧式的私塾教育和家庭环境使他们打下了坚实的国学基础,虽然他们无法同康有为、梁启超这样的大家相比,但是在当时文化尚未普及的中国而言,他们接受的传统教育已经大大超越常人了。
从刘海粟到陆小曼,艺术理念和创作技法的传续只是一种表象,观念的变迁才是最为核心的动力。从康有为到刘海粟,再从刘海粟到陆小曼,常州学派的思想不仅得到有效传承,还在开枝散叶后结出了艺术的硕果。作为康有为晚年的弟子,刘海粟专师康氏的艺术思想,他不仅向康有为学习书法,还将自己习得的书法精要运用到绘画实践中。事实上,此时的康有为已经淡出政治和社会活动的舞台,转而研究书法艺术,他将自己对社会文化的理解倾注于书法创作和书法理念中。因而,刘海粟所学不再是书法这一纯粹的艺术活动,而是一种熔铸了深厚传统文化修养的社会理想。就刘海粟及其个人创作来看,与其说他是在践行康有为的教导,不如说他在康有为身上觅得了精神的共鸣。
刘海粟的绘画充分展现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与传统精神的理解,但是,他的国画并非对传统的因袭,而是在经世致用思潮影响下的、有选择地保留与传承。因而,他的国画具有强烈的对抗性和叛逆性,他在色彩的强烈对比中寻求某种张力,在构图上突破既有观念的定势和传统审美的限度,丰沛的情感从山石花鸟的掩映处透射出来、跃然纸面。
作为近代社会新女性的代表人物,陆小曼自然十分理解刘海粟绘画中隐匿的精神,她无论在生活中、婚姻家庭的选择上还是在文学艺术的创作领域,都将刘海粟的对抗与叛逆演绎到极致,她甚至一度走上与传统礼法决裂的道路。于她而言,绘画是一种宣泄情感的方式,她得以在绘画中安放不羁的灵魂。刘海粟的艺术理念激发了陆小曼的精神动能,使她将自己对传统的理解和个人生命的体悟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并通过绘画这种静态的方式凝固和保留。
总之,刘海粟对中国绘画发展历程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当第一位裸体模特走进刘海粟的画室之后,中国绘画的历史潮流就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刘海粟的绘画观念对当时的中国绘画界的某些痼疾产生了“毁灭性”的冲击,他推动中国绘画观念从保守走向开放。因此,无论他曾遭遇过多少批评,他在中国绘画史上的地位却难以撼动。但是,刘海粟并非中国传统绘画的否定者,相反,他的艺术理念深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里、并充分吸取其中的养分,作为他的学生,陆小曼将这种内在的文化基因保留和传承下来。
刘海粟十分熟悉西洋绘画,在国画创作中大量融入西洋绘画的技法和理念。这也决定了陆小曼的创作。陆小曼青年时期接受过比较正规的西式教育,耳濡目染于西式文化。尽管当时女性教育逐渐成为一种时尚,像陆小曼这样能够享受到完整西式教育的女性还是比较鲜见的,这是她接受刘海粟的思想、师从刘海粟并长期从事绘画艺术的前提。
刘海粟和陆小曼都曾成长于上海,他们的青年时期分别在上海和北京度过,这两座城市也都是近代中国最先接受西方外来文化的地区。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他们乐于接受西方外来文化就不足为奇了,而且,他们还将西学视为自我修养和人格塑造的重要组成部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思想全盘西化,而是说他们更希望借助外来文化以革除旧礼法与旧习俗中的弊病,以推动中国社会文化的繁荣与发展。
从教育背景上看,刘海粟是绘画专业科班出身,他就读的学堂是专门从事西洋绘画的机构。陆小曼则入读当时中国最先进的西式学堂,系统完整地学习过现代知识。她不仅熟悉英文,还在北洋政府的外交部担任过外交翻译,是北京红极一时的“交际花”和中国新女性的代言人。刘海粟和陆小曼都对西方现代文化充满好感,借助西学,他们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和显耀的社会地位,进而对时代潮流产生一定的影响。
刘海粟将西洋裸体画引入中国画坛的做法,犹如将一块巨石投入到中国绘画平静的湖水中,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他遭到了来自社会各界的批评、攻击乃至于侮辱、诋毁和威胁,但是,他的胆识却得到了很多改良派、改革派知识分子的肯定,他一度被视为改良中国礼教制度、革新文艺思想的先行者。就当时的社会形势来看,引入裸体画还具有某种政治意义,孙传芳通缉刘海粟的做法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该事件的政治和社会价值———打击了那些假借礼法制度压迫新思想、抵制新文化、对抗现代文明、担心失去话语权的旧势力,这也极大地鼓舞了文艺领域的后进者,使他们敢于突破旧礼教的束缚,追求现代艺术、逐浪现代思潮,进而推动整个社会的改良。
除了绘画艺术本身之外,刘海粟还积极投身艺术教育事业。1912年,刘海粟同乌始光(刘海粟学画时的同学)等人在上海联合创办了一所高等美术学校,用以培养美术专门人才。专就中国近代文化艺术发展历程来看,刘海粟创办学校的贡献绝不亚于引入裸体绘画,相比而言,其建设性意义显然更加重要。裸体艺术的主要贡献在于冲击旧的社会观念,破坏不合时宜、违背人性、压抑审美的礼俗和传统、树立新的艺术伦理观。而美术学校则为系统性地培育艺术专门人才创造了条件,更为思想的传承和文化的流转树立了典型。刘海粟因此成为中国艺术教育领域的先行者,该学校的历史意义远远大过学校教育本身的价值。
陆小曼早年间就曾学过绘画,只不过当时还处于入门的阶段。她和刘海粟相识之处,两人就曾对绘画有过交流。之后,在刘海粟和多位知名画家的指导下,她逐渐从个人兴趣发展到专业学习,最终成长为一名专业画家。同刘海粟一样,陆小曼也喜欢在国画创作过程中大量融入西洋画的技法和理念,这也让她的绘画充满了现代感与新女性的灵气。在她的笔下,无论是山水花鸟、还是仕女人物,都被赋予了鲜明的个性。陆小曼大胆地将她对徐志摩的思恋、个人的孤苦以及类似的负面情绪灌注到绘画中,充分表达现代女性对艺术、生活以及人生的独特理解,对于长期受到社会压抑、很少拥有话语权的中国传统女性而言,陆小曼的艺术更像是一种追求个人幸福的女性宣言。
总之,刘海粟的绘画表现了他对西方文化的深刻理解和高度接受。在近代中国各种思潮的相互交锋中,他迫切地希望通过西洋画来改变或部分改变中国传统绘画,他的理想也反映了近代中国文化改良潮流与西学滥觞的时代风貌。尽管他对西学的认知并非全面准确,但是他积极引入西洋绘画观念和方法的态度,却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国绘画的面貌。他与许多同道画家一起,携手开创了中国绘画的新纪元。于他而言,陆小曼的绘画既是其个人理想的某种延續,更为他绘画理念的普及产生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从中国绘画史的角度来说,刘海粟的绘画具有历史里程碑的意义。刘海粟是一个兼具中西文化底蕴的艺术家,他希望凭借自己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和西洋技法的把握,创造出一种融会中西文化的新的绘画样式。尽管他的创作之路崎岖坎坷,但是他的绘画理念和创作实践却得到了众多知识分子的支持,其成就也被后世历史所证明。在中西文化博弈与冲突的时代,刘海粟的理念推动了西洋文化在中国的传播和传统文化自身的变革,为中西文化的融合和交流提供了样板。
中西会通既是刘海粟的绘画风格,更是他毕生的愿望。康有为曾勉励刘海粟,希望他能够创作出一种兼具中西的艺术新体。求新和求变的思想是康有为社会构想和艺术理念的核心,也塑造了刘海粟的艺术精神,后者在艺术创作中不断践行康有为的社会愿景。
刘海粟一方面在拥有悠久历史的国画范式中寻求突破和创新,如果从传统国画技法和创作原则的角度来看,刘海粟的国画是不完全符合规范的。无论是动物造型还是山水的比例和色彩,都显得有些“另类”。但是,这恰恰反映出他与众不同的创新理念,虽遭诟病,却为国画的转型与多元化发展提供了借鉴。另一方面,由于刘海粟对西洋绘画接触非常早,因而他对西洋画有一种本能的亲和感,他往往以学习者的姿态看待西洋绘画、并不断从中吸取有益的资源。两方面的因素决定了刘海粟必定走上中西合璧之路。
刘海粟虽然专攻西洋画,但是他并没有舍弃国画,相反,他始终坚持国画创作,而且积极改进国画,甚至一度将自己的创作焦点专注于国画的改良上。西洋绘画犹如取之不尽的甘泉,既为他提供了丰富的灵感,也为刘海粟大胆对抗传统礼法制度、勇于探索创新给予了武器。而国画中的很多技法和创作理念,也为他提升自己的绘画水平提供了很多有益的帮助,使他不至于陷入全盘西化的泥沼中。国画是他开创新画风的基础,西洋画则起到方向性的作用。
在寻求创新之径的过程中,刘海粟不仅触及中西绘画各自的核心精神,更明确区分出中西文化之间的异同以及各自的优劣,并将个人的体验融入艺术创作实践中。在技法上,他吸取了很多油画方法,尽管这些方法并非完全适用于国画,其效果也见仁见智,他不断尝试的做法却是值得肯定的。他将西方现代艺术叛逆、破坏及由此产生的创新观念应用于国画创作中,其作品并非完美无瑕,因而引起很多争议,但他的胆识与任诞反而大大消解了因袭模仿与食古守制的力量,为中国美术史的发展提供了动力。
同刘海粟一样,陆小曼也试图在绘画中将传统文化和西洋绘画理念融合在一起。从个人经历来看,陆小曼对西学的认知和理解要比刘海粟更加全面深刻,这不仅源于深厚的西学知识和完整的现代西式教育,还因为她受到文学巨匠徐志摩的长期熏染。徐志摩不仅是陆小曼的伴侣,更是她走上文艺创作之路的“向导”。徐志摩在文学理念、生命体验以及艺术方法上为陆小曼提供了很多有益的指导,为她铺就了通往文艺殿堂的捷径。在徐志摩精心呵护培养下逐渐形成的深厚的文学修养,为陆小曼从事艺术创作提供了很大帮助,使她能够突破艺术的界限,将她在文学创作领域获取的感悟投射于绘画中。
总之,在绘画上,陆小曼将刘海粟中西会通的理念向前推进了一步,她不仅把自己独特的女性情感、意识以及观念融入创作中,还吸收了徐志摩的文学思想。她理解传统、也熟悉西洋文化,她成长于底蕴深厚的文化环境中,又充分地学习过西洋的文化知识,这让她的绘画具有某种天生的多元文化的印迹。她并不刻意排斥某一种文化类型,反而专注于借助两种文化各自的优势来表达个人的情感诉求,她的艺术表现力既恰当含蓄,又能够充分展现个人的品性和思想,中西会通使她的作品超越了刻板单调的表达和低俗露骨的呈现,凝成具有时代特点和个人风情的综合风格。
刘海粟对陆小曼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不仅包括绘画实践上的教导,还包含精神上的指引和生活上的关怀,对于陆小曼而言,刘海粟不仅是师长,更像是朋友和亲人,相比其艺术创作本身,他们的精神交流似乎更加重要。准确地说,艺术创作只是两人之间进行精神交流的工具,作为一种载体,他们的绘画蕴含着深厚的时代精神和复杂的个人情结。
但是,需要补充的是,陆小曼对刘海粟的继承是有选择的,她在很多时候表现得相当“保守”。在绘画中,她并没有如刘海粟一般大胆展现内心的真实想法,相反,她在很多时候流露出中国传统女性的内敛和持重,这一方面同她进行创作时的心境有关,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文化惯性的力量。尽管如此,陆小曼仍旧超越了同时代的大多数画家,她沿着刘海粟开创的道路徐徐而行,在绘画艺术中凝成了专属于中国近代女性知识分子的独特风情。
【该文属于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常州籍现当代文学批评家研究”(项目编号:2019SJZDA108)】
作者简介:
常如瑜,山西太谷人。文学博士,江苏理工学院教授,江苏省紫金文化优青培养对象,先后发表论文四十余篇,出版专著4部,主持国家级项目1项、省市级项目多项,获得省社科成果奖1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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