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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铃

2022-03-16严苏

翠苑 2022年1期
关键词:王老师小说同学

日子数着过,上班时间进入倒计时———今天1号,满打满算还有29天,吴乃俊就告别教坛。吴乃俊所在学校,教职工都是到年到月到日退休,不多上一天班,也不少上一天班,退休人员没一个有意见。吴乃俊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11月30日,档案里填写的也是这个日子,所以这学期学校没有安排他进课堂。不进课堂又不能在家待着,校长让他去教务室。“有事就做,没事喝茶看报。”这是校长当着教务主任的面对吴乃俊说的话。当吴乃俊闲得骨头疼,主动请缨,向教务主任要事做时,教务主任说的却是:“别拿校长的话当真,你的工作就是喝茶看报。”吴乃俊糊涂了。教务主任见他一脸茫然,对他说了实话:“你来我这里是过渡,而不是做事。”见吴乃俊还不明白,教务主任打了个比方———汽车在高速路上行驶,突然熄火对发动机没有好处,科学的处置方法是怠速,也就是运行一会再熄火。“这下明白了吧?”吴乃俊好像明白了,但又说不出所以然。就这时手机发出“呜”的一声响,吴乃俊听出,这不是百度、腾讯发来的新闻,而是微信好友给他发信息。自打到教务室“上班”,吴乃俊的工作就是喝茶看报,顺便也研究一下手机。吴乃俊现在对手机发出的各种声响已是了如指掌,像刚刚听到的不是短促、轻佻,而是浑厚、沉雄,伴有震颤的声音,就是有人给他发微信信息,而非手机短信、彩信。吴乃俊打开手机,滑动屏幕,进入界面,看到微信标识下有一条未读信息。吴乃俊点开,是郝文清发来的。吴乃俊的心猛然跳动起来,“怦”“怦”,心脏击鼓似的猛敲胸腔。吴乃俊有窒息感,仿佛登山,又仿佛负重疾行,体力严重透支一般。

郝文清同学,久违了!

郝文清同学,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

吴乃俊心里发出两声叫喊,低头迫不及待地阅读信息———

吴乃俊同学:周六晚来我家,蔡跃跃请你小酌!

郝文清

信很短,可供琢磨的东西却多,吴乃俊不是自作多情,而是不得不想。

首先,郝文清和蔡跃跃是两口子,而吴乃俊和他俩又是同学,既然蔡跃跃请他小酌,为什么蔡跃跃自己不动动指头发邀请,而要劳驾郝文清?其中必有隐情。

其次,信息是借蔡跃跃之名发出的,署名却是郝文清,可以这么理解,邀请者就是郝文清,而非蔡跃跃。既然是郝文清邀请,那么被请者就不会是吴乃俊一个,一定另有其人。“其人”是谁?吴乃俊不敢想,一想心脏又要“击鼓”。

再次,本地人喝酒很有“梁山”之风,端杯即入高潮,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郝文清说小酌,与本地酒风格格不入。毋庸置疑,小酌带有私密性,话题也私密。吴乃俊揣测,参与者不仅仅是他们仨,可能另有其人。

“其人”,就是刻在吴乃俊脑子里的那个人———卢丽萍!

卢丽萍,你终于现身了!

吴乃俊、卢丽萍、蔡跃跃、郝文清均来自农村,同一年考上北市师范,又同在中文班。那是一个文学热的年代,教他们古代文选、现代文选与写作课的老师姓王。王老师是个重度文学爱好者,做着作家梦,笔耕不辍,他希望他的学生里能出几个像他一样的文学爱好者。王老师教学之余读小说、写小说,看到打动他的小说,就会推荐给学生。周五这天有两堂写作课,时间是下午,上课铃响起后,不见王老师来教室,這与他踩着铃声进课堂的作风不一致。同学们翘首以待,许久,坐在窗口的吴乃俊看到王老师从他的宿舍出来了,一边走一边用手帕擦眼睛。是沙子迷了眼,吴乃俊这样想。王老师的宿舍离教室不远,走路两分钟。时间过去三分钟,王老师没进教室,就是说王老师半途停下了。吴乃俊伸长脖子看,不见王老师,吴乃俊知道是行道树挡住视线。又过了一分多钟,王老师姗姗而来,手帕没离开眼睛,看来沙子还没有出来。吴乃俊有这方面的经验。一次他被沙子迷了眼,千呼万唤,沙子死皮赖脸的不肯出来,最后是母亲翻开他的眼皮,嘴对着眼睛吹,沙子不胜风力,才不情不愿地跟着泪水流出来。吴乃俊准备毛遂自荐,也翻王老师的眼皮,也往眼睛里吹风,王老师却不再揉眼睛。王老师的眼睛红红的,像通宵没有睡觉,他看一眼同学们,说:“我看到一篇好小说,小说太……太感人……”话没说完,红眼睛里扑簌簌滚下几颗泪珠,王老师掏出手帕。吴乃俊因此明白,王老师眼睛里没进沙子。王老师擦净眼泪,拿起一本杂志,封面朝外,对全班同学说:“是新的一期《文萃》……”王老师说不下去了,嘴角往下撇,像受到莫大委屈的孩子,在大人面前撒娇那样。

半晌,有同学问:“王老师,是哪一篇啊?”

“《芳草萋萋》”说了篇名,王老师又说:“这篇小说拨动了我的心弦,希望同学们也看一看……”

两节课后,有几个同学走出教室,再出校门,直接去邮局,邮局零售柜台里仅有的几本《文萃》全部被买走,稍后而来的同学扑了空。王老师的一个推荐,满城零售点的《文萃》当晚告罄,大有洛阳纸贵之势。

吴乃俊、蔡跃跃等几位同学最先买到《文萃》,新刊到手,他们翻到王老师推荐的那一篇,一路走一路看,看到动情处走偏了方向,吴乃俊撞到电线杆上,蔡跃跃撞在吴乃俊身上。吴乃俊头晕目眩,他顾不上疼痛,离开电线杆,又低头阅读起来。夕阳西下,夜色渐浓,杂志上的字模糊不清,想放下又不忍中断,身心陷在情节里而不能自拔,明知人物命运,却还是想亲眼看看命运发展轨迹。天遂人愿,路灯“嚯”一下亮了,天地由暗变明,吴乃俊和蔡跃跃回走几步,身子倚在电线杆上,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吴乃俊感冒似的抽动鼻子,喉咙里咕咕唧唧,像青蛙鸣叫,继而传出抽噎声;蔡跃跃没有过渡,突然放声,狼嚎似的掩面而泣。正逢下班时间,过路人见两个大男孩倚在电线杆上哭泣,不知发生什么事,纷纷停下。两名女工支下自行车,走上前来,想提供帮助。吴乃俊用衣袖擦去眼泪,说一声谢谢,拉上蔡跃跃,离开人群往学校走去。

走进校园,看同学们纷纷从食堂出来,有的回宿舍,有的往校园后面走。校园后有一片树林,林内有山有水。山是假山,水是活水,白日观赏游鱼,夜晚可数星星,是老师和学生休闲好去处。吴乃俊、蔡跃跃常去那里,他俩去不是休闲,而是背书。

“过饭点了。”蔡跃跃说。

“看看去。”吴乃俊说后,逆着人流向食堂走去。

蔡跃跃紧随其后,到打饭窗口,看师傅正在收拾东西,像要打烊的样子。蔡跃跃上前一步,有当无地问:“师傅,还有吃的吗?”

见有学生没吃饭,师傅停下。另一位师傅敲一敲饭盆,对着窗口说:“只剩米饭和青菜,别的卖光了。”

吴乃俊接话说:“来两份。”

窗口递出两份饭菜———米饭上面压青菜。是剩饭剩菜,不吃也浪费,师傅就多给他们一些,碗堆得岗尖岗尖的。青菜青,米饭白,找位置坐下,吴乃俊用筷子点着碗说:“芳草萋萋!”

蔡跃跃一看,与他俩刚看的小说题目吻合,附和道:“芳草萋萋!”

听到这话,两个女生推开碗往这边走来,停在吴乃俊、蔡跃跃面前。吴乃俊、蔡跃跃一看,两个人一个叫卢丽萍,一个叫郝文清,也是中文班的———他们一个班级,记忆里没和她们说过话。

卢丽萍看他们手里拿着《文萃》,眼睛一亮,问:“刚买的?”

“是啊!”吴乃俊回答。

“上面有王老师推荐的那篇小说?”郝文清抢着问。

“有啊!”吴乃俊答。

“为看这篇小说,过了饭点。”蔡跃跃说。

“你们过了饭点,买到《文萃》,而且看了,少吃一顿饭也值。我俩可没你们幸运!”卢丽萍说。

“你们怎么了?”蔡跃跃问。

卢丽萍说:“我们跑遍了零售点,没买到,回到学校,也过了饭点。”

吴乃俊问:“想看?”

卢丽萍说:“想!”

“拿去!”吴乃俊和蔡跃跃把杂志递过去,两个人伸手接过,一声谢谢都没说,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一本杂志,让四个原本没有说过话的同学走得近了。

按说,看完王老师推荐的那篇小说,第二天卢丽萍和郝文清应该归还杂志,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但她们没有,而是留下杂志。第二天进教室时,卢丽萍小声告诉吴乃俊,杂志晚几天归还。“请放心,一定毫发无损。”吴乃俊看一眼卢丽萍,她像得了红眼病,想是流泪的缘故,大方地说:“不急,想看多久看多久。”吴乃俊的慷慨大方,给卢丽萍留下极好的印象。从这天开始,卢丽萍、郝文清和吴乃俊、蔡跃跃碰面了彼此看一眼,人多时点点头,校园、食堂里邂逅,还会聊几句。

一个星期后,杂志回到吴乃俊和蔡跃跃手上。还来的杂志,跟借去时一样新,从头翻到尾,无一页有折叠痕迹,更无墨迹、泪迹。吴乃俊不知他的这一本杂志是卢丽萍看过的,还是郝文清看过的。他感觉,手中的杂志留有卢丽萍或郝文清的气息,字里行间镌刻下卢丽萍或郝文清目光行走过的道道痕迹,与借出之前比分量重了,已然不是借出前的那本杂志。所以在阅读里面的小说时,感觉很是温馨,身体变得轻盈,仿佛纵身一跃,身子就能飞起来一般。

蔡跃跃有这种感觉吗?相由心生,看他嘴角弯弯的,眼睛眯眯的,吴乃俊断定他的心情与他差不多。

吴乃俊和蔡跃跃一个宿舍,同舍还有另外四名同学。吴乃俊没问卢丽萍、郝文清,但看她俩形影不离,估计也是同舍。当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时,吴乃俊发现他的推理没有错。

一本新刊几个晚上看完了,看完就变成旧刊。刊物一共选载10篇小说,其中4部中篇,6个短篇。小说篇篇精彩,堪称经典。就题材而言,有几篇描写的生活吴乃俊、蔡跃跃不熟悉,人物也陌生,阅读后,对作品中的生活有所了解,人物也熟悉了———作家的笔如同摄影家手中的镜头,拉近了生活,也拉近他们与小说里的人物距离,这是艺术的魅力,也是艺术的力量。

吴乃俊和蔡跃跃交流时,各自谈了对作品的理解。吴乃俊发现,交流让他对作品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他把自己的发现对蔡跃跃说,蔡跃跃兴奋地说:“奇怪吧?我想对你说的,也是这话!”

看蔡跃跃如此兴奋,吴乃俊随口说:“不知卢丽萍和郝文清是否交流。”

“碰面了你问一问。”蔡跃跃半真半假地说。

这是一句玩笑话,玩笑里藏有深层次东西,吴乃俊懂,他说:“当我不敢啊?”

蔡跃跃说:“我拭目以待!”

说过这话没几天,蔡跃跃在现场,吴乃俊真的问了卢丽萍和郝文清。

是个星期天,这天吴乃俊和蔡跃跃没有回家,吃过早饭,他俩把穿了一周的衣服脱下,拿到水池上洗,洗好挂在晾衣绳上。待在宿舍里没事干,两个人去邮局,看看新的一期《文萃》到了没有。零售柜里没有,问营业员,营业员算一下时间,说还要几天。走出邮局,两个人返回学校。

走进校门,蔡跃跃说:“去图书馆吧?”

“好啊!”

说着两个人转了方向,往图书馆走去。图书馆是一座独栋楼房,六层,他们去的是文学部。文学部在五楼,来这里看书、查资料的多是中文系学生。吴乃俊、蔡跃跃经常来,管理员认识他俩,但还是例行公事地看一看他们的学生证。走进文学部,放眼一看,来此看书的人不多。再一看,不多的几个人里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吴乃俊没有犹豫,径直走过去。蔡跃跃也看到了,他跟随吴乃俊,一同站在熟悉的身影后面。

吴乃俊冒冒失失地说:“二位好!”

“妈呀!”郝文清惊叫一声,手紧紧地捂在胸口上。

卢丽萍大声说:“吴乃俊,你想吓死我们呀!”

吴乃俊满脸歉疚,低下身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盧丽萍意识到她言重了,忙向吴乃俊还礼,也低身鞠了一躬。

蔡跃跃见了笑说:“你俩改国籍啦?”

初听一头雾水,不知蔡跃跃说的什么,稍一琢磨,吴乃俊、卢丽萍、郝文清忍不住笑起来。

此次邂逅是巧遇,恰好又是星期天,时间充裕,他们可以多聊聊,不必像往日那样见面点点头,或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在文学部聊天,可以深入地聊文学。更巧的是此时人不多,他们聊天不会影响其他人。吴乃俊突然想起蔡跃跃那天半真半假说的那句话,于是问卢丽萍和郝文清:“你们平时交流阅读感受吗?”

问题提的突兀,卢丽萍看郝文清,郝文清看卢丽萍,场面尴尬。吴乃俊暗暗自责,责怪自己不该逞能,问这个叫她们不好回答的问题。局面是吴乃俊造成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脑子一转,说:“王老师推荐我们阅读的那篇小说,现在想起心里还不好受。”

“谁说不是呢……”卢丽萍低下头,她怕吴乃俊、蔡跃跃看到她眼里有泪。

郝文清没说话,但也低着头。

交流由此展开。吴乃俊和蔡跃跃之前交流过,话多一些,说的全是那天说过的话,卢丽萍、郝文清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插话,话简短,是附和。附和就是认可,吴乃俊、蔡跃跃愈说愈起劲,最后撇开小说文本,说起社会。

卢丽萍突然插话,把话题又拉回来。卢丽萍说:“人生有拐点,没有如果。”

“拐点?”郝文清问。

卢丽萍回答:“是的。”又说,“每个人都有。”

吴乃俊、蔡跃跃不认识似的看着卢丽萍。吴乃俊想听下文,说:“请继续。”

卢丽萍说:“余娜娜说出那句话,江治安刚好进门(《芳草萋萋》里的两个人物)。余娜娜早说、晚说或者不说都平安无事,可她偏偏说了,恰巧又是那个时间,所以她的人生出现了拐点。”

郝文清听懂了,小声说:“卢丽萍说得对,人生有拐点,没有如果。”

蔡跃跃咬牙切齿说:“江治安是刽子手!”

吴乃俊说:“江治安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卢丽萍接话说:“是特产,野火烧不尽!”

吴乃俊还想往下说,看管理员等在门口,才知已到下班时间,于是打住,四个人意犹未尽地离开文学部,下楼,去食堂吃午饭。

下午吴乃俊和蔡跃跃又去图书馆,卢丽萍、郝文清没有来,两个人看一会儿书,回宿舍去。同舍的另几名同学都在,他们从家里来,带来很多吃食。有福同享,吴乃俊、蔡跃跃吃到了煮鸡蛋、烙饼和花生,还有青萝卜。到饭点,肚子不饿,几个人还是一道去食堂,每人打了一碗粥。

喝粥时,吴乃俊没说话,蔡跃跃话多,说他一天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几个舍友听了面露钦羡之色,忘了喝粥。

“卢丽萍?郝文清?聊天?”几个人语不成句,半信半疑。

“是啊,不信问吴乃俊!”蔡跃跃拍着胸口说。

几个人转过脸,傻傻地看着吴乃俊。吴乃俊没说话,继续喝粥,直至喝完。吴乃俊起身,看一眼他们的碗,说:“吃饭吧,粥凉了。”说后离开食堂。吴乃俊没去宿舍,也没去树林里散步,而是去教室。教室里亮着灯,推门一看,没人。没人好,吴乃俊可以想自己的事。

前几天与蔡跃跃交流,吴乃俊萌生写小说的想法。今天和蔡跃跃去图书馆,巧遇卢丽萍、郝文清,几个人交流,写小说的想法再次出现,他就想试着写一篇。吴乃俊想蔡跃跃要是看到,他也不隐瞒,没发现他也不说。吴乃俊的性格是行动多于言语,不喜欢夸夸其谈。

铺开稿纸,刚开头,蔡跃跃一头冲进来,看吴乃俊在写什么,气喘吁吁地说:“到处找,没想到你在这里!”

吴乃俊说:“天地就这么大,我能去哪里?”

蔡跃跃探身看一眼,说:“写情书啊?”

吴乃俊说:“信手涂鸦。”

蔡跃跃不信,说:“拿镜子看看,一脸的心思,不写情书,写小说啊?”

吴乃俊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两个晚上,吴乃俊写出一篇小说,又用两个晚上,把小说修改、誊写好。小说用了三十多页稿纸,计算一下,有9000字,吴乃俊想请王老师看一看,有无修改价值,因是处女作,没好意思拿,直接寄给北市文联的《小荷》杂志。吴乃俊没想发表,而是想听听编辑老师的意见。万万没想到,两个月后,学校负责收发的师傅找到班级,给他送来一个特大信封,吴乃俊看是《小荷》杂志寄来的,没当回事,他想信封里装的一定是编辑老师写的退稿信,还有小说稿。吴乃俊拆开信封,里面是两本杂志,没有退稿信,也没有小说稿。直到这时,吴乃俊还不知他的小说已经发表,他翻开杂志,看目录,惊得倒吸一口气,他怕自己叫出声,两手紧紧捂住嘴巴。身边的同学见他有异常,拿过杂志,目光刚落到杂志上,便一惊一乍地叫起来:“吴乃俊的小说!吴乃俊的小说!吴乃俊发表小说啦!”

中文系的学生在公开发行的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少见。王老师的印象里没有,但他不能把话说满,他是老师,尽量不说错话。

《小荷》杂志的主办单位是北市文联,地市级别。级别不高的刊物,名家看不上。打開《小荷》杂志,几乎每期都有名家作品,这是主编的功劳。《小荷》杂志主编写小说,算不上一线作家,但挺勤奋,全国很多文学刊物发表过他的作品,写小说的人大多知道,行话说是熟脸儿。“熟脸儿”约稿,名家还是给面子的。水涨船高,在读者和作者心目中,《小荷》不比省级刊物逊色。

刊物有影响,投稿者就多,稿件多,编辑的选择余地大,所以说,能在《小荷》上发表小说,不是一件容易事。

吴乃俊是幸运者。

王老师闻说后,惊讶而不意外。说惊讶,单指创作。王老师写小说,笔耕不辍,每年写几个中短篇。王老师有体会,小说不好写,发表更难。王老师记不清他投过多少次稿,收到多少封退稿信。王老师几乎丧失信心,想搁笔不写时,《小荷》编辑给他写来一封信,要他去改稿。死灰复燃———王老师脑子里出现了一句成语,这也是他当时的心情写照,收信之日便赶往《小荷》编辑部。王老师把改稿当成改作文,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想一而再再而三,连改三稿,才过主编那一关。而吴乃俊的小说一下就入了主编的慧眼,收到杂志他还蒙在鼓里。说不意外,王老师清楚古代、近代、现代文人里不乏早慧者,有的处女作就是他们的成名作和代表作,愈写愈好者有之,超不过处女作者亦有之。个中原因,只有做研究的人说得清。

如此说,吴乃俊也是早慧者。

王老师找来《小荷》,把吴乃俊的小说细细读了,发现读他的小说犹如春风扑面,既有花草气息,也有泥土芬芳,还有阳光的味道。王老师把自己的阅读感受跟同学们说了,同时推荐了这篇小说,王老师要同学们向吴乃俊学习,多动笔,多投稿。

一篇小说,吴乃俊成了班级明星,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变了。

又是星期天,同舍都回家去,蔡跃跃也走了,吴乃俊想写小说,没有走。宿舍安静,吴乃俊没去教室,也没去图书馆,就在宿舍写。太阳升起来,光线越过楼顶,透过窗户照在稿纸上。光线太强,眼睛不舒服,吴乃俊拿一张报纸挡住光线。看一眼窗外,有同学在校园内走动,有出校门,也有从校外回来的。卢丽萍从女生宿舍出来,手里拿着什么,距离远看不清楚。卢丽萍行走的方向是教室。郝文清没有同行,估计回家去了。吴乃俊不怕被人发现,眼睛像追光,大胆地看着卢丽萍,直到视线受阻,他才坐下。吴乃俊的心乱了,好一会回不到小说上。吴乃俊想既然写不下去,不如也去教室,如果教室里有其他人,他去一下就离开,同学们不会想他是为卢丽萍而来,卢丽萍也想不到。吴乃俊去教室,教室里空无一人,转而去图书馆,也不见卢丽萍。吴乃俊踽踽而回,经过一栋楼,看卢丽萍迎面走来。吴乃俊继续往前,卢丽萍见到他,喜出望外的样子,说:“你没回家呀?”

吴乃俊说:“没回。”说后问,“你也没回?”

卢丽萍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吴乃俊,笑嘻嘻地说:“我要是回家了,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卢丽萍的口吻是亲昵的,目光是友善的,吴乃俊勇敢地看她一眼,点头说:“是呢,是呢。”

卢丽萍前后看看,说:“去你宿舍吧,我有事找你。”

这是吴乃俊最希望的,他说一声好,抬脚在前面走,到宿舍门口,打开门,请卢丽萍进去。

卢丽萍第一次进男生宿舍,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一脸好奇。卢丽萍见书桌上放着稿纸,稿纸上有笔,笔套放在一旁,估计靠近书桌的床是吴乃俊的,于是坐下,问:“写小说?”

“刚开头。”吴乃俊说。

“打搅你了。”说着起身,欲走未走地站着。

吴乃俊怕她走,抬手拦了一下,说:“思路断了,写不下去,你来了我们说说话,说不定灵感就来了。”

听吴乃俊这样说,卢丽萍又坐下,说:“既然这样,我小坐一会。”

吴乃俊想起什么,说:“你说有事找我,请问什么事?”

卢丽萍说:“我去教室,去图书馆都不见你,当你回家了,不想你没走。”

吴乃俊听了心里一热,睁大眼睛问:“你真的找我啦?”

卢丽萍说:“是啊。”又说,“我骗你干吗?”

看卢丽萍这样直率,吴乃俊也敞开心扉,说:“我也找你了!”

卢丽萍听后,眼睛直直地看着吴乃俊,问:“你找我,有事啊?”

吴乃俊突然口吃,说:“也……也……也没什么事,是看你去教室,我……我也去了……”

卢丽萍的脸红了,她不看吴乃俊,也不追问他去教室做什么,而是拿出自己写的一篇小说,要吴乃俊看一看。

卢丽萍找吴乃俊是看小说,没别的意思,吴乃俊不敢自作多情,于是埋头一字一句看起来。卢丽萍闲着,看吴乃俊床上凌乱,帮着整理一下。吴乃俊突然想起他的内衣是脏的,还没有洗,要是被卢丽萍发现,多不好意思啊。吴乃俊放下稿子,拉一把卢丽萍,说:“你歇着。”许是一时慌乱,用力过猛,卢丽萍被拉进怀里。吴乃俊这时更加慌乱,想推开卢丽萍,向她道歉,哪知卢丽萍紧紧贴着他,手箍在他的腰上,仿佛在倾听他心脏的跳动声……

时光荏苒,转瞬三十多年过去,当年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现已两鬓斑白,不到一个月将告老还乡。

还乡?吴乃俊的“乡”在哪里?他一直生活在学校,从工作那天起,一天没有离开过。还乡,难道学校要他离开学校?回他的出生地去?他的出生地是吴城。吴城不是城,是农村。农村他是回不去的,因为他早就跳出农门,当年北市师范邮寄给他的那张录取通知书,犹如接生婆手中那把锋利无比的小剪刀,“咔嚓”一声,他的根与吴城断开。如此说,他将继续生活在学校,继续待在那间青砖青瓦冬天阴冷夏天潮湿的房子里。

这是一排旧式房子,有十多间,木门小窗,青砖铺地,落后于时代,与学校的建筑风格格格不入,学校外扩,几次纳入拆除规划,因是文物,未能如愿(解放战争时期,有位重要人物在此停留过)。学校采取折中的办法———加一堵墙,二者也就和平共处了。墙遮风挡阳,居住在这里的老师纷纷搬走,最后只剩吴乃俊。吴乃俊不是没有机会走,而是放弃机会。放弃的原因外人不知———卢丽萍来过这里,这里留有她的气味。夜深人静时,卢丽萍身体散发出的那股独有气味透过羽绒服,在室内游走、弥漫,吴乃俊陶醉其中而不能自拔。

往事如昨,件件在心。

那個星期天,几个舍友回家去了,寝室里就他们俩。吴乃俊和卢丽萍相拥在床前,太阳像个偷窥者,从报纸周边挤进一丝丝光线。光线就是太阳的眼睛,它看到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谁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像一尊雕塑。寝室里很静,静的只有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卢丽萍渐渐清醒,她看一眼手腕上的“宝石花”牌女式手表,小声嘀咕:“我的表怎么啦?”

吴乃俊的手搂着卢丽萍,听卢丽萍说话,问:“怎么啦?”

卢丽萍抬高手腕,吴乃俊看一眼她的表,又看一眼自己的,说:“没什么呀。”说着把自己的表给她看。卢丽萍看后笑了,说:“时间真快!”说着离开吴乃俊,坐回床上。

此时,两块手表的时针指向同一个时间———12点。

星期天,去食堂吃饭的人少,食堂到点开门,早卖早打烊,此时去显然晚了。吴乃俊决定去街上吃。卢丽萍同意,二人出门,一道往街上去。街上最有名的饭店是大华,同学们以去大华为荣,去一次要说上多日。吴乃俊想今天高兴,要是不去大华就亏了自己。卢丽萍也这么想,这就叫心有灵犀。他们第一次来这里。大华很牛,两个人不让进小厅,他们走进大厅,挑选一张靠边的桌子,服务员用屏风遮挡一下,倒也安静。照单点菜,吴乃俊当家,点了四个,都是卢丽萍爱吃的。吃饭时,吴乃俊按住卢丽萍的手,要为她搛。吴乃俊搛的是鱼,他把鱼刺剔干净了才给卢丽萍。卢丽萍没吃,闪电般搛起一块肉,放到吴乃俊的盘子里。他们约好一起吃,吃下一口,两个人相视一笑,吃下一口,两个人又相视一笑,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

饭钱是吴乃俊付的,他没给卢丽萍这个机会。

从街上返回学校,吴乃俊还想卢丽萍跟他去寝室。卢丽萍看一眼手表,想这会舍友们该回来了,就没有去。吴乃俊回到宿舍,发现有人回来,一看是蔡跃跃,此时正躺在床上。

吴乃俊面带微笑地看着蔡跃跃,有话想说的样子。蔡跃跃坐起来,打个哈欠,说:“看你高兴的,今天收获不小啊?”

吴乃俊连连点头,说:“很大!很大!”

“诗人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说后又倒下,閉着眼睛问,“又写一篇,脱稿了?”

“No,不是!”吴乃俊半土半洋地说。

蔡跃跃骑车回家,来回八九十公里,累了,此时困意胜过好奇心,他想有话待休息后再说。吴乃俊看他想睡觉,坐到他身旁,亮着眼睛说:“猜猜看,我的收获是什么?”

蔡跃跃依旧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爱情?”

吴乃俊一听跳起来,说:“知我者蔡兄也!”

听这话,蔡跃跃困意全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问:“吴乃俊,你恋爱啦?”

吴乃俊说:“Yes!”

“是卢丽萍?”

“Yes!”

“好小子!”蔡跃跃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吴乃俊,又说,“《小荷》是你的媒人,你得感谢它!”

吴乃俊做个鬼脸,说:“阁下,您的话字字正确,句句是真理!”

吴乃俊和卢丽萍恋爱的事,很快在班级里传开,两个人也不隐瞒,课余时间经常走在一起。去食堂吃饭,卢丽萍去得早,把吴乃俊的饭菜一道买了,吴乃俊给她饭菜票,卢丽萍拒收,作为回报,吴乃俊再写小说,把卢丽萍的名字也署上。文坛上有几对伉俪作家,《文萃》经常选载他们的作品。吴乃俊想,他要学习他们,和卢丽萍有福同享,也做伉俪作家。

时间过得快,转眼两年过去,他们毕业了。吴乃俊分在北市南京路小学,卢丽萍、郝文清、蔡跃跃分到实验小学。好在两所学校离得不远,吴乃俊看卢丽萍,卢丽萍看吴乃俊,走一走就到。总体说,吴乃俊去卢丽萍那里多,卢丽萍来得少,总共两次。初次坐在椅子上,吴乃俊想让卢丽萍坐得舒服些,第二天去家具店买回一对沙发。学校分给吴乃俊一间宿舍,有15平方米,放沙发绰绰有余。卢丽萍第二次来坐的就是沙发,起先在沙发上颠几下,然后才坐正身子。卢丽萍坐沙发的样子很好看,双腿并拢,手放在膝盖上,肘部枕在沙发扶手上。迎面看,像画报上的电影明星。

吴乃俊问:“舒服吗?”

卢丽萍说:“舒服,舒服死了!”

吴乃俊说:“舒服就多坐一会,可不能向上一回,椅子没坐热就回去!”

卢丽萍撒娇说:“人家要备课嘛!”又说,“今天我不急着走,坐到半夜,要你送我回去!”

吴乃俊一听高兴坏了,忙说:“遵命!”

卢丽萍说话算话,真的坐到半夜,她看“宝石花”的时针指向11点,慢吞吞地站起来,用命令的口吻对吴乃俊说:“送我!”

吴乃俊说:“遵命!”

和卢丽萍手挽手往她的学校走,路上静悄悄的,遇到的人不是上夜班就是下夜班。卢丽萍告诉吴乃俊,郝文清和蔡跃跃恋爱了。吴乃俊听后高兴地说:“这小子,他早该发起总攻!”

卢丽萍打一下吴乃俊,说:“怎么把恋爱跟战争相提并论?”

吴乃俊看着卢丽萍,说:“一样!一样!”

话多路近,不注意就到卢丽萍的学校。到传达室门口,两个人互说一声再见,吴乃俊转身返回。回来路上吴乃俊想,如果不是半夜,他要见蔡跃跃,要他交代是谁捅的窗户纸。

回到宿舍,一股好闻的气味扑面而来。吴乃俊嗅嗅鼻子,闻出是卢丽萍的体香味。体香味从沙发里散发出来,四处弥漫。吴乃俊想留住气味,把他新买的羽绒服罩在沙发上。

这个星期天,吴乃俊正要去卢丽萍那里,顺便见一见郝文清和蔡跃跃,不想郝文清和蔡跃跃来了。吴乃俊当卢丽萍走在后面,把他俩引进宿舍,回身往外看。郝文清神情黯然,说:“别看了,卢丽萍不会来了。”

吴乃俊笑着说:“别逗了,快说说你们的事吧!”

蔡跃跃说:“真的,卢丽萍调走了!”

吴乃俊还是笑,说:“不会,大前天她来这里,没说要走啊。”想一想又说,“要走,她不会一个人走的。”

郝文清说:“她一个人走了,去的是苏南市。”

吴乃俊连连摇头,他不信,打死也不信。

这么多年过去,吴乃俊就是想不明白,卢丽萍为什么要不辞而别?还有,据吴乃俊所知,卢丽萍的家人全在北市农村,她去苏南市,两眼一抹黑,投奔的是何人?尽管后来郝文清和蔡跃跃跟他说过,卢丽萍去苏南市,是因为爱。说爱,吴乃俊更加不信,如果郝文清、蔡跃跃说的是事实,那么卢丽萍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怎么解释?他坚信卢丽萍是被人挟持,离开北市是被逼无奈。

吴乃俊这么肯定不是凭空杜撰,而是有依据———他和卢丽萍接触并确立恋爱关系,他发现卢丽萍与他一样保守,用今天的话说,是旧式男女,他们除了拥抱,剩下的就是挽手,除此没别的亲昵举动。

郝文清、蔡跃跃言之凿凿,要吴乃俊相信他们。吴乃俊说信可以,除非卢丽萍亲口说。吴乃俊还说山不转水转,总有见到卢丽萍的那一天。吴乃俊等着这一天,这一等就是几十年。

等待的日子漫长,但不孤独,因为有卢丽萍的体味相伴,吴乃俊想她了,就到沙发那里,蹲下身子,轻轻揭开羽绒服,头埋进去,深深吸一口,然后将羽绒服原样罩好。

这张沙发,因为卢丽萍坐过,又留有她的体香味,吴乃俊不坐,也不让别人坐。吴乃俊担心别人坐了,卢丽萍的体香味就会变淡,甚至消失,所以他一直没有拿走羽绒服。来过吴乃俊宿舍的人,都知道他的宿舍里有一对老式沙发,一张罩着羽绒服,羽绒服已失去原有颜色,款式也落后;另一张破旧不堪。

“该淘汰了。”来者建议。

吴乃俊笑一笑,不作回答。

沙发的事好对付,同事和亲朋强行为他牵线搭桥,让他难以应对。吴乃俊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他懂得男女情爱,是个地地道道的饮食男女者,只是在没见到卢丽萍之前,他不会随意做决定。

周六姗姗来迟。放在年轻那会,吴乃俊不会等到晚上才赴约,上午不去,下午也会早早过去。吴乃俊和蔡跃跃、郝文清不是一般关系,没那么多太讲究。现在不一样,眼看就要退休,到了一定的年龄,还是矜持一点好。最为重要的是,卢丽萍可能受邀而来。吴乃俊分析,如果不是这样,郝文清不会绕弯,明明是她要他过去,她却退居幕后,说是蔡跃跃请他小酌。既然认定卢丽萍来了,吴乃俊更要遵守时间。他不提前到场,是给郝文清和卢丽萍留下说话时间,郝文清和卢丽萍也是多年不见,她们有许多话要说,话题最终会落在吴乃俊这里。可见,吴乃俊是今晚的关键人物。

吴乃俊不停地看时间,他把出门时间定在六点。吴乃俊决定不骑车,步行,六点半左右到达。这个时间不早不晚。

蔡跃跃、郝文清住在教师公寓,搬新家后吴乃俊去过一次,熟门熟路。到达后,吴乃俊站在门前好一会儿,待心脏不再“击鼓”,才抬手按门铃。开门的是蔡跃跃。客厅无人,家里冷冷清清的,郝文清好像不在家。

蔡跃跃说:“我恭候多时,你却不急不躁。”

吴乃俊说:“郝文清发的信息,她没叫我早来。”说后问:“郝文清不在家?”

蔡跃跃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说:“她上街去了,应该在回家路上。”

吴乃俊想,女人喜欢逛街。当然她不会一个人逛,有卢丽萍陪伴,也可以说是她陪卢丽萍,两个人一路逛,一路说话。这么一想,就有了燥热感,于是脱去外衣。吴乃俊今天出门,外套是新的,内衣也是新的。蔡跃跃看他内外都是新衣,调侃说:“跟新郎官似的,挺讲究啊!”

吴乃俊尴尬地笑一笑,说:“你请我小酌,我怎么也要对得起你。”说后贫了一句,“客人穿得好,是尊重主人,也是尊重自己!”

蔡跃跃不认识似的看他一眼,说:“言之有理!”

两个人正说着,传来开门声。吴乃俊的心跳突然加快,不是击鼓,而是擂鼓。

郝文清进门,见吴乃俊来了,招呼一声。吴乃俊没回话,眼睛盯着门外。郝文清当身后有人,回身看,没人,顺手关上门。郝文清说:“我去买几个小菜。”说着走进厨房,出来时,桌上就有了下酒菜。

蔡跃跃和吴乃俊开始喝酒,郝文清留在厨房,做好两个热菜,才过来坐下。郝文清不喝酒,喝水。郝文清和吴乃俊不在一个学校,但她知道吴乃俊这学期没上课,还知道他这个月退休。这不奇怪,因为他们是同学,知根知底。

“有打算没有?”郝文清问,她指的是退休后。

吴乃俊有酒量,但今天不想喝。不想喝的原因无须赘言,蔡跃跃不管这些,他喝一杯,要吴乃俊也喝一杯。吴乃俊每喝一口都皱一皱眉头,咽下的仿佛不是酒,而是苦水。此时蔡跃跃又与他碰杯,吴乃俊再次皱眉头,咽下酒,才对郝文清说:“还没想好。”吴乃俊本想叹息一声,把郁结在心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但他忍住了。

郝文清看一眼蔡跃跃,说:“我和蔡跃跃知道你在等说法。”

蔡跃跃接话说:“郝文清今天给你个说法。”

听他俩这么说,吴乃俊向卧室看一眼,想卢丽萍还是来了,看来他今天是不虚此行。

郝文清说:“别看了,你想见的人没有来,但她给你留了言。”说着拿出手机,把卢丽萍发来的信息给吴乃俊看———

郝文清同学:请你转告吴乃俊同学,让他忘记我!

信息没有署名,因是微信,卢丽萍的头像和名字赫然在目,说明这句话确是卢丽萍所说。话虽短,言简意赅,态度明朗。“让他忘记我!”是她要郝文清转告吴乃俊的话,也表明她的心迹———她已忘记他,说得难听一点,自她决定离开北市那天起,她就忘记他。郝文清多年前说过,卢丽萍去苏南市是因为爱,那时吴乃俊不信,想她是被人挟持,离开是迫不得已,而非本意,今天看到她发给郝文清的信息,才知现实和他所想是两回事。苦等三十几年,等来一条信息。想想也值,他毕竟等到了。

接下来的酒好喝了,下咽时再不用皱眉头,感觉酒不苦反而甜了。吴乃俊有过教训,当他感觉酒好喝,已经高了,如不及时打住,必醉无疑。吴乃俊不想打住,主动和蔡跃跃碰杯,郝文清喝的是水,和她也碰杯。郝文清担心他喝高,要他随意喝。

吴乃俊一语双关地说:“不醉不醒!”

吴乃俊今晚真的醉了,蔡跃跃、郝文清留他不走,他没有反对,和衣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无梦,一觉到天明。

作者簡介:

严苏,现居江苏淮安。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以小说创作为主,在《十月》《大家》《芙蓉》《清明》《长江文艺》等刊发表一百余篇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小说2部,中短篇小说集9部,散文随笔集3部,约400万字。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古槐》,中篇小说《新上任的八品芝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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