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涝坝
2022-03-16李佩红
李佩红
“涝坝”(兵团也有人称其为“吃水坑”),是人工开挖的露天蓄水池,相当于内地的池塘或堰塘。可能很多人会想,新疆人太傻,为何不打水井而是挖水坑。新疆南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雨水稀少、气候干燥,生产力低下、经济落后,人们无力修建大型防渗蓄水池,更无能力建饮水工程。另一个原因是,南疆地下水基本苦咸,几十米的浅井水,人畜不能饮。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涝坝是顺应自然的产物,千百年来一直是南疆农村人畜用水的唯一水利设施。
季节按照时间的轨道滑行,又一个春天到来了。
整个冬季都是缺水期,被掏空冰块的涝坝底部露出芦苇根、蒲草和黑色淤泥,上面覆盖着枯枝干叶和纸片。涝坝边沿,蒲公英、麻黄碱、防风草、芨芨草、沙棘、铃铛刺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已悄然冒出细芽,包裹涝坝的柳树染上了淡淡的鹅黄色,而杨树依旧穿着冬衣,笔挺地立着,阻挡南来北往的风沙,从不知疲倦。鸟儿叽叽喳喳,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林带后面,一排排屋顶的烟囱里冒出了或白或黑的烟,公鸡打鸣声此起彼伏,狗吠猪哼,闹春的信息翻过涝坝,随风送往广阔的田野。阳光洒在房屋、草叶、树梢和人脸上,与往日一样,又有些微妙的不同。风,吹面不寒,但仍夹杂丝丝凉意。
架在连部中心老胡杨树上的高音喇叭一阵吱啦之后,传出连长熟悉的河南话,除身子不得劲儿的,所有男职工带上铁锨去吃水坑清淤,清淤关乎俺连队老少爷们儿和牛马牲口吃水的大事,谁偷奸耍懒被逮着,绝不留情。
一年一度的清淤是连队继春耕、秋收之后的一件大事,其热闹程度仅次于春节。吃过早饭的职工们蹬着长筒雨靴,扛着铁锨出门了,屁股后面跟着一群连跑带颠儿的孩子。单身的男子出食堂后,便拿着坎土曼或抬把子直接往对面的涝坝赶。
几百号人清理涝坝,不能说是人山人海,那气氛也绝对热闹,场面十分壮观。
淤泥被一锨一锨地铲进筐子,掮上岸,倒入林带。淤泥暗黑,散发着腐烂的气味,像内脏被人掏出来展示,有些怪异,可淤泥也是好肥料。小伙子脱掉上衣只穿二道背心,秀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只见坎土曼用力向下挖一坨淤泥,身体顺势一拧,胳膊奋力向上猛地一甩,坎土曼带出的淤泥小鸟似的飞到岸上,动作利落潇洒。中年男人自愧不如,老老实实用铁锨挖用抬把子运。男人们手里干着活,嘴也不能闲着,都是不涉及政治也不伤感情的话题,这些话题离不开男欢女爱,这些事儿永远是生活中的“调味品”,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激起男人和女人的热情,身体的乏累在阵阵欢声笑语里烟消云散。
不一会儿,女人们也来了,用小铁铲在涝坝周围挖蒲公英和荠菜。因为离水近,野菜长得旺。妇女手中的铁铲斜着往下一铲一撅,剜出一棵蒲公英,抖抖土扔进篮子里,动作娴熟。野菜拿回去开水焯一焯,加点大蒜辣子醋汁儿,一盘菜上桌。妇女们个个眼尖手快、不甘落后,暗自比谁挖得多。其间,嘴也不能闲着,哪个小伙和哪个姑娘对上眼了,谁家男人打了老婆,谁家生了孩子,谁家孩子病了,谁家孩子出息了,谁家添置了自行车,谁家男人扛回一口大缸……话题像毛线,越扯越长,就算听了千百遍,每次说起来都像刚蒸熟的馒头,冒着新鲜的热气。
女人们来这里不只为挖野菜,她们的目光在干活的男人中间扫来扫去,心里暗暗把自家男人和其他男人对比,既心疼自家男人干活太卖力,又喜欢年轻小伙子生龙活虎的样子。
似乎成了一种惯性,最终的话题总是落在王大壮身上。王大壮一点也不壮,和名字正好走出反方向,似乎故意对抗给他起名的父亲。他人黑瘦,连队人送外号“瘦猴子”。
猴子,你为什么这么瘦?
王大壮知道大伙儿又拿他开涮,也不接话,埋头干活。
还用问,累的呗。
累啥呀?
猴子,你家一间房两张床,娃一张床,你们仨咋睡?
猴子仍不接话,把铁锹挖起的淤泥甩得高而飘。
一边一个呗。
你咋知道,你试过?
俺可没那个福分,俺这辈子只能守着一个黄脸婆。
你向猴子学习,以他为榜样,一个老婆给你端洗脚水,一个老婆给你按摩,多滋润呢,是不是猴子?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王大壮脸憋得发紫。
报告连长,我去上厕所。说着丢了铁锨,三步两步登上涝坝岸跑了。
逃兵!看他那个怂样。
逃兵床上可不怂啊。
哈哈哈哈,一串串笑声撵着王大壮的脚后跟。
旧社会,“瘦猴子”家境殷实,父母给他娶了两房媳妇,盼着两个儿媳妇多生男孩,传宗接代,兴旺家族。一九四九年深秋,新疆解放时,他在陶峙岳部队担任某连副连长,陶峙岳起义后,他先在石河子垦荒,后因死活不愿丢弃小老婆,被下放南疆农二师十二连,现在想来,这个男人是有情有义之人。新中国实行一夫一妻制,全连两百多户人,有两个老婆的,仅此一例。连队领导拿他的顽固没办法,只好怀柔,睁只眼闭只眼。大老婆生的四个孩子都工作了,小老婆生的三个孩子还在上学,孩子们叫王大壮的两个老婆“大妈”“二妈”。这件事全连队家喻户晓,屁大点孩子也跟着瞎起哄,见到王大壮的大老婆和二老婆也跟着“大妈”“二妈”地喊。
夏桂枝是王大壮的大老婆,她比王大壮大三岁,是王大壮父母给王大壮收的童养媳,她性格大胆泼辣、膀大腰圆,是王大壮家的顶梁柱,谁欺负她男人孩子,她不依不饶。有一回,为报复欺负王大壮的男人,她扯开那男人的裤子,往人裤裆里倒了一瓶红油漆。那男人的老婆不干了,向指导员告状,说谁泼的就让谁洗干净。指导员哭笑不得,那你把你男人领到夏桂枝家,要不我把夏桂枝叫到你们家,让她给你男人洗干净?女的反应过来,扭头气呼呼地走了。
这一回,夏桂枝把铁锨往涝坝底一插,一只手握着铁锨把,一只手掐着腰粗声大气地喊,瞅瞅你们这些软蛋,就会耍嘴皮子,有本事冲老娘来。
连队人都知道夏桂枝不好惹,大伙光笑不吭声。
放過猴子吧,看猴子都瘦成啥样了。
咋,你心疼俺男人了,来,让俺也心疼心疼你。说着,夏桂枝冲那男人跑过去,扒他的裤子。那男人吓得嗷的一声跳到涝坝边上,夏桂枝追着那男的满涝坝跑。周围的男人、女人停下手中的活,一起起哄。
连长阴沉着脸吼,像啥话?干活!
队里人最怕连长,连长是连队最大的官儿,吐口唾沫都能砸个坑。夏桂枝知趣地停止了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操起铁锨卖力地干活。
两天后,涝坝底的淤泥终于清理干净,人们等待着春水灌入涝坝。这些水是来自天山的冰雪,融化后汇集到开都河,流入博斯腾湖,又从孔雀河流出,再经过六七十公里的十八团大渠,分流到干渠、支渠、毛渠。水一路奔跑,激起白色的泡沫,踏着专门为它铺设的“红毯”而来,汩汩地喘息着冲进涝坝,水相互冲撞着、摩擦着、拥挤着,裹挟着泥沙、树叶、破布条……水从底部一寸寸生长,枯死的涝坝又活过来了,重新焕发出生机与活力。
曾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二十九团志》上看到一张农林牧单位分布示意图,形似一面绿色的旗帜,团部在中心位置,纵横交错的水利灌溉网络,分布在团场广袤的田野上,将十几万亩地连接成片,蔚为壮观。
一九四九年,新疆和平解放,新疆建设兵团农一、农二、农三和后来的农十四师进驻南疆,挖渠引水,屯垦种田,涝坝自然必不可少。依据二十九团建制,按照每个连至少两个涝坝,粗略算了算,应该不少于五十个涝坝。那么,第二师十几个团就有近千个涝坝,推至全南疆,少说也有八千个涝坝,这仅仅是兵团系统,还不包括地方。涝坝是连队的肾脏,培根生津,运化水液,使得整个连队安泰、平和、有序,所以当之无愧占据连部最显赫的位置。涝坝有两个篮球场大,深三米有余,边缘呈斜坡状,围绕涝坝种了几排杨树和柳树,空中俯瞰,这些固定坝基、防止垮塌的林带,宛若长长的绿色睫毛,使涝坝这只美丽的眼睛愈加生动。涝坝周边环绕着住家户、简易的篮球场、卫生室、俱乐部、大礼堂兼食堂、托儿所。边缘是打谷场、棉花场,最外层分别是马号、牛棚、猪圈、羊圈,一个大菜窖及牲畜饮水的两个水坑。连队东西与十九连和二十连相距两三公里,被广阔的稻田和棉花地包围着的连队像长城的垛口,相對封闭、独立,一条大路通往团部和其他连队,向南一直到库尔勒。连队的人很少离开连队,一是路远交通不便,二是没闲工夫,除非遇到非去不可的急事或者生了大病才进一趟城。每次进城,大包小包地带着,这个托你带个信儿,那个托你买样东西,弄得很隆重。进一趟城,背负着嘱托,进城的人潜意识里就有了使命感,件件事在脑子里过上几遍,生怕忘了哪一项,对不起人家。
涝坝是连队最靓丽的风景,一年四季风光不同。
春天,连队开始忙碌起来,犁地、平地,播种、定苗,日夜劳作、不辞辛苦,以快速打开土地之门。蓄满水的涝坝也由浑浊沉淀为清澈,以水桶为信使送达家家户户,被连队两百多号人一口一口喝下,使体内的“江河湖泊”运转流畅。
经过漫长的冬眠,睁开眼的涝坝注视着每一个人的细微变化,哪个孩子长高了,哪个少女变俏丽了,哪个小伙长胡子了,哪位老人腰更弯了,哪个妇女眼角多了一道皱纹,哪个年轻媳妇肚子隆起来了,哪家男人的脸更深沉或更开朗了,每个人的细微变化,都印在她清澈明亮的眼眸里。她默不作声、微澜轻笑。
惊蛰过后,鸟、蚯蚓、蟋蟀、蜻蜓、豆娘、蚊子、苍蝇、瓢虫、蝴蝶、蚂蚱、臭虫、草鳖子、四脚蛇,甚至老鼠或蝙蝠,都被她吸引到身边,安营扎寨,谈情说爱,繁衍生息。
水来了,春天来了,生机勃勃的日子有了新的目标。尽管四季轮回,春种秋收,循环往复,但对孩子和涝坝来说,春天依旧是全新的、非同凡响的。
夏季,绿油油的庄稼一望无际,连队人耐心地等待着庄稼的成长,如同耐心地等待孩子们长大。天干地燥,涝坝闪闪烁烁,热气蒸腾。白天,天上一个太阳,水里一个太阳;晚上,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晚上十点多,天才麻黑,几乎全连队的老老少少都习惯性聚集到涝坝旁的树林里,女人们带上要洗的衣服鞋子、要织的毛衣、要干的针线活,拿着小马扎,陆续来到树林,洗衣服、织毛衣、做鞋子,边说着闲话。男人们在自制的三合板棋盘上下象棋,投石问路、蹩马腿、当头炮……两人你来我往,下棋的人不急,看棋的一圈人着急,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棋技好孬且不论,就为图个热闹、乐呵。那时候,人们没有闲钱打麻将,不会下棋的玩扑克牌,扑克甩得啪啪响,有时为输赢争得面红耳赤。快乐永远属于孩子,他们玩泥巴、抓虫子、玩蝌蚪、斗蛐蛐、捉蜻蜓,用小渔网捞蝌蚪、捞小鱼,上蹿下跳,一刻不老实。母亲像护小鸡一样把孩子护在自己眼皮底下,胆子大的孩子趁母亲不注意,一个猛子扎进涝坝。找死啊!听到自家女人喊叫,男人放下手中的棋牌,三步两步跳进池塘,抓着孩子的胳膊提溜起来,转而提着孩子两条腿往水里来来回回杵,边杵边骂,让你再下水,淹死你个鳖孙儿!孩子妈吓得跑来,一把从男人手上夺过孩子,孩子趴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女人愤愤地骂,要淹死了,让你断子绝孙!男人反驳,这是为他好,他怕了下次就不会下水了,不识好歹的娘们……说着,男人钻进人堆里,他的位置早被别人占去,只好站在一旁围观起哄。那些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这个时间会远远地避开人群,躲进自己的小天地里去。
秋天,稻子成熟了,秋风扫过,千顷稻田翻滚着金色波浪,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稻香。棉花炸裂,白茫茫如湖如海,劳碌的人们终于等到秋收,人人怀着期盼,怀着喜悦。霜降以后,涝坝边树木凋零,水面上每天都铺着一层枯叶残枝,连队安排强劳动力全力突击抽水,清理杂草、污泥等杂物,尽可能提高饮水质量。清理涝坝是最热闹的时候,养了一年的小鱼都长大了,大人小孩抢着捞鱼,比连队杀猪还让人兴奋。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即使抓到一条指头大小的鱼,孩子们也乐开了花。人们在抽干水的涝坝底部垫上干净沙石,加固坝基,如准备好新房迎接再嫁的新娘。涝坝里没有水,连队领导提前和附近单位联系好,连队人家暂时到附近一两公里外的连队去挑水,连队食堂用拖拉机运水,开水房也暂停几天。连队需赶在冬季到来之前把涝坝储得满满的。在此之前,连队常常派人下水割芦苇捞杂草,小孩子站在岸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一把一把的草被甩上岸,孩子们一哄而上,翻找草里有没有小鱼,如果运气好找到一两条小鱼,那是最开心不过的事儿了。
冬天,万物收藏,粮食颗粒归仓。每家每户储备好了过冬的土豆、白菜和萝卜,孩子放寒假,大人结束繁重的体力劳动,进入相对轻松的季节,万物萧瑟,而人心是暖的。
水面结冰了,十八团大渠不再进水,就在涝坝中央砸个窟窿,把桶伸进窟窿里取水。冰面铺上稻草或煤渣,以防挑水时滑倒。冬天挑水得小心谨慎,弯腰打水不敢有半点马虎,几乎是用脚一点点挪着靠近冰窟窿。聪明人把水桶提手绑在扁担钩上,以防水桶掉入冰窟窿。待涝坝完全封冻,家家户户拿着十字镐到涝坝里砸冰,男女老少齐上阵,往家搬冰。有用桶挑的,有用红柳筐抬的,也有用小推车推的,像抢宝贝。不多时,每家每户的水缸、盆盆罐罐,甚至柴火垛上都堆满了冰,封死在冰里的鱼和草,宛若一幅幅岩画,透着神秘的光泽。上层干净的冰取完了,选择的余地越来越小,只要不是太脏就行,到最后只要是冰块就行,拿回家化开,沉淀清澈了再用。终于,冰块消耗殆尽,人们只能去两三公里的支渠搬冰块。食堂里用的冰块由连队安排拖拉机搬运,连里的老弱病残和有困难的人,连队会负责供应,其他人家只有羡慕的份儿。
怕污染,吃水的涝坝会派专人看管,贪玩的孩子多集中到牲畜饮水的涝坝,在用木板和铁丝自制的滑板上滑冰、打牛牛(陀螺),鞭子甩得啪啪响。几个上海和北京来的知青,穿上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冰刀鞋,在涝坝里玩起了花样滑冰。连队里的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涝坝周围站满了观赏的人,知青们矫健的身姿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正滑、倒滑、跳跃、原地旋转,大人孩子都看得瞠目结舌,一阵阵叫好声冲破云霄。
一茬孩子长大后离开连队,又一茬孩子依旧年年盼望涝坝结冰的时光。后来知青们陆续返城,冰上舞蹈也被他们带入岁月深处。
涝坝是连队的新闻发布中心和扩音器,队里的大事、喜事、好事、坏事,多是经过涝坝这个点发布扩散出去。涝坝无所不知、无所不包,它分享着连队人的欢乐、荣誉,也承受着连队人隐秘的伤痛,却从不走漏风声,不必担心被嘲弄与出卖。在连队人的潜意识里,涝坝是慈悲为怀的佛。
连队建制有农业一、二、三排,突击排,有畜牧排、营建排、机车排、牲畜运输排、菜地班、积肥班、奶牛班,采用亦军亦农的准军事化管理模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连队人员组成很复杂,有渤海军区教导旅第三团老兵、内地支边人员、上海知青、北京等地下放右派、本团分配的学生、刑满释放的新生人员、劳教人员、管制人员,还有一些内地来投亲靠友的自流(盲流)人员、“五七战士”,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组成一个大家族,由连队和指导员统领,只要没有大的变故,一年四季按部就班地运转。连队的住房也是五花八门,有正规营房,连队建造的和个人建造的土房子、土窑洞。家家没有院子,谁家烟囱里冒着什么味儿的烟,大家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而也就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加之当年,共田地,均贫富,家家几乎夜不闭户,出门用铁丝拧个钩往门鼻上一挂了事,家里没啥可偷,根本不担心小偷,只要不被风吹开就行。连里俱乐部啥时开大会,电影放映队啥时来放电影,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啥时来演节目,啥时候篮球比赛,谁哪天举办婚礼,这些消息,比八级大风跑得还快。
连队人每天挑水,在涝坝碰面,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吃了吗,喝汤了吗?如果不是节假日,或家中遇到啥大事儿,谁家烟囱飘出肉味儿,当家人就有些心虚。一接话说今日孩子过生日,问的人马上说,我去年回家带了点粉条,回头给你送去点。这边说不用不用,那边就更客气,也不多,是个心意吧。两个人客气一阵子,挑着水走了。虚情也好,真心也罢,这种事儿经常发生,大家也就习惯成自然,礼尚往来,一家人的事儿成了全连队的事。连队里的人住久了,免不了小矛盾,架不住天天见面,一起上工一起下工,彼此了解得底儿透,相处久了,有了感情,和一家人差不多。一家人当然不能吃独食,若谁关起门来吃独食,让连队的人知道了,今后还咋做人。
连里如果哪个小伙子看上了哪个姑娘,十拿九稳会在涝坝边“守株待兔”,当看到心仪的姑娘挑着扁担袅袅而来,小伙子假装无意碰见,上前打招呼,热情地抢扁担。除非姑娘非常讨厌小伙,一般情况下,姑娘乐得小伙子献殷勤。一来二去真对上眼了,成了两口子,结婚生子,在连队安家。
连队的男人无论老少,最爱看上海来的知青邵娅丽。
邵娅丽人长得细皮嫩肉,像地里刚拔出的水萝卜一样水灵,五官精致得像雕刻上去的,一双林黛玉似蹙非蹙的眉,忧郁的眼神,顾盼之间撩拨着男人们的神经。她是连队的广播员,甜美的声音时常通过高音喇叭在连队上空回旋,让男人们心神飘摇。邵娅丽讲话声音柔柔弱弱的,像唱昆曲,她习惯了,开口老是阿拉、阿拉的,连队男人叫她“上海阿拉子”。有邵婭丽的地方,男人们的眼睛都聚成探照灯,跟着邵娅丽的身影转动。由此,邵娅丽遭到了连队中年妇女的一致嫉妒,背地里叫她“骚狐狸”。邵娅丽是家里的独生女,母亲有病,她一心一意想着回上海,对连队小伙冷淡的态度加剧了妇女们的恨。邵娅丽爱干净,尤其夏季,天天洗头擦澡,头发飘着好闻的雪花膏味,这也是连队娘们妒恨她的原因之一。邵娅丽不会用扁担挑水,傍晚时分,她便提着一只水桶很准时地出现在涝坝前。
为取水方便,连队在涝坝边搭建了一座五六米的木栈桥,在栈桥尽头立一根高高的粗树干,顶上横绑一根长树干做吊杆。吊杆一头捆着东方红拖拉机履带淘汰的大铁轮,另一头拴上带铁钩挂水桶的长绳,不用时,铁轮那头沉垂,铁钩高高翘起,打水时走过栈桥码头,拽着挂钩绳使劲往下拉,掰开铁钩上的卡扣将水桶挂上,然后把水桶沉入涝坝灌满水,再往上拽,拽上来后把水桶放在栈桥上,用扁担挑着就可以回家了。男人打水,一只手用力往下一拉,另一头的铁轮便轻松翘起。邵娅丽纤细如竹,手指长而细,每次打水得铆足劲儿,憋得面红耳赤才能把水桶沉入水中,在树林里洗衣服的妇女们见了免不了一番嘲笑。绝大多数情况下,不等邵娅丽动手,早有小伙子或已婚男人上前帮忙。邵娅丽提水的姿势也有别于连队妇女,她们大多单手提桶,身体向一侧弯曲,很稳定地前行,而邵娅丽提水桶犹如老式的挂钟,一左一右很大幅度地摇晃,两条腿很吃力地向前迈,每摇晃一下,水桶里的水便花瓣样洒落,没等提回宿舍已经洒了三分之一。这一独特的提水方式,招来男人们怜惜的同时,也遭到了妇女们的白眼。有一回,大伙儿在食堂门前排队打开水,等水开了,大师傅才发现大锅里翻上来几只癞蛤蟆的尸体,师傅用大水瓢捞出来,“啪”地甩到地上。水里有蝌蚪、虫卵、青蛙、癞蛤蟆很正常,连队的人早已见怪不怪,唯独邵娅丽“哇”一声吐了。大师傅有些生气,捞出一个癞蛤蟆有啥?癞蛤蟆还是中药呢,能治病呢。
个别大胆的男人私下议论,说她的腰细得能捏断。另一个人说,那皮肤细嫩得和75面一样白,摸了可美、带劲。连队有名的老蔫儿男人语出惊人,说要是能和上海阿拉子睡一觉,判刑也值。男人话音没落,一块西瓜皮扣在他的脸上。他正要发作,回头一看是自己老婆。你个鳖孙儿,去,你去呀!男人平时怕老婆,当着大伙的面为挣面子翻了脸,急吼吼地冲老婆骂,看你皮糙肉厚的,舔人家的脚趾头都不配。这下闯了大祸,他老婆跳进涝坝里要自杀。幸亏好久没放水了,水不太深,女人在水里憋了好半天才露出了头,呼哧呼哧喘粗气。早有人喊来连长,连长劈头盖脸把她男人骂了一顿。见连长过来,她更来劲儿了,又哭又喊,就是不上来。连长见劝说无用,知道这女人并不想死,干脆板起面孔说,你不是想死吗,有本事你的头不要露出来。可过一会儿她的头又露出水面,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连长哭笑不得,命令看热闹的小伙子下水把她拉上岸。她躺在地上直吐水,她丈夫不忍心,扛起她回家,一路上女人对他又踢又打又骂。
经过这件事,这个女人把邵娅丽恨到骨头里了,见面就冲邵娅丽吐唾沫,只要见邵娅丽打水,就往水里扔石头,溅邵娅丽一身水,她家的孩子碰到邵娅丽就用土坷垃打她。后来邵娅丽不播音了,去戈壁滩放羊了。
正当大家以为这件事过去的时候,连队有个解放甘肃时跟着部队进疆的老兵在涝坝旁边的树上上吊自杀了。这事惊动了公安,经过调查得知,这老兵听了老蔫儿的话认了真,天天跟踪邵娅丽,邵娅丽在戈壁滩上放羊,他尾随其后,非礼未遂,被邵娅丽一脚踢到命根子上,疼得直不起腰。邵娅丽哭着向指导员告状,那时强奸犯是够得上枪毙的大罪的。指导员把这老兵痛骂一顿,让他回去好好看看《南京路上好八连》的电影,不要被金钱和美色诱惑,忘记了革命军人的本色。老兵立过战功,战场上打仗勇猛,脸上留下的一道刀疤让他的脸永远一副痛苦的表情。姑娘们嫌他丑,没人愿意嫁给他,所以四十多岁了还跑单帮,日子过得苦闷。骂归骂,指导员想把事情压下去,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没想到老兵脖子上套根绳上吊了。
这件事情传开之后,人们宁愿绕去很远的地方取水,也不愿意去涝坝了。没多久,邵娅丽失踪了。几年后,有人说在上海见过邵娅丽,她回去后没有户口,嫁给了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进门就给两个孩子当后妈。听说邵娅丽过得并不如意,有人说,该!叫她毒,害死那么好的一个男人,可怜老兵到死都没尝过女人的味儿。也有人说,小邵姑娘那么个水灵人儿,可惜了。
六十年代中期,连队因水稻亩产创兵团水稻产量之最,当选兵团标杆连队。连长代表中国加入十几个人的专家组,援助坦桑尼亚水稻种植。这可是全连的荣耀。当年,出国那是了不得的大事儿。临行前,连长怕家里水缸太小不够用,又舍不得花钱去团部土产门市部买陶瓷水缸,就花两块多钱在连队小卖店买了个陶瓷硫酸坛子。坛子口窄,舀水不方便,连长拿铁錾子一点点把硫酸坛子的细瓶口錾掉,再慢慢把口扩大。这可是个技术活,稍不小心硫酸坛子就会炸裂报废。连长敲打硫酸坛子的声音,像一根根针扎入连队妇女们的心尖,她们指着自家男人数落,看看人家连长能的,说出国就出国。嫁给你个窝囊废,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别看连队的男人被媳妇骂得抬不起头,可别的连队有人来,他们的腰杆挺得笔直,讲话的嗓门也高八度。别说,其他连队的人还真买标杆连队的账,看到他们就竖起大拇指。虽然得了标杆队没有物质奖励,但男人们很是享受了一阵子被人夸赞的那种飘飘然的感觉。可惜,这种感觉没维持多久,他们很快便又投入到了新的艰苦劳动。
连长离开的两年,连队的人常议论,说连长回来肯定要高升,可得对他老婆孩子好点,别让他回来挑我们的理儿,给我们穿小鞋。
连长出了国门,挑水的事落在连长十三四岁的儿子身上。涝坝水深两三米,家长一般不敢让孩子挑水,等孩子长到十一二岁以后,父母才放心地把扁担交给孩子。对孩子来说这是一种有些残酷的成人礼。连长儿子每天和大人一样去涝坝挑水,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很是自豪。他很要强,谁来夺他的桶帮他挑水他都不让。连长老婆虽然没啥文化,却很能干,大田劳动不输别人,连里的人今天帮她家干这个,明天帮她家干那个,往来人不断,孤儿寡母在家,倒也没落下闲话。两年后,连长回来了,几乎全连队的人都争先恐后跑到他家,都想从连长口中打听打听外国的事。连长拿出椰子糖招待大家,每个人两块。大人不舍得吃,拿到鼻子上闻闻,剥开糖纸看一看,再包好揣进衣兜,留给孩子。连长又拿出船上外国友人送的、自己没舍得喝的矿泉水,让大伙儿尝尝。连长无限憧憬地说,将来咱们不再喝涝坝水,也能喝上这样干净的矿泉水,住楼房、开汽车。
像电影《上甘岭》中战士们让苹果那样,大伙儿你一口我一口,一会儿瓶子见了底。矿泉水好不好喝?连长问。有人说好,有人说,寡淡无味,还不如涝坝水喝着得劲。也有人说,咱没指望通自来水,比起刚进疆那阵子,现在日子好多了,知足了。十几年后,连长的理想实现了,连队家家户户通上了自来水,可年轻人却跑去城里工作了。
全连两百多名职工,每天种地、吃饭、睡觉,在方圆三公里以涝坝为中心的土地上打转,生活规律、单调、琐碎又劳累。孩子和那些爱翻闲话的女人,甚至在心里盼望着发生点意外或者什么新鲜事儿,以打破死水般的沉闷,让日子沸腾活泛起来。
对男孩们来说,涝坝处处都是迷人的诱惑。初生牛犊不怕虎,喜欢挑战的男孩不知道啥是危险,也从不惧怕危险。连队吃水的涝坝绝对不允许小孩游泳,他们就偷偷跑去专为马牛羊挖的涝坝游,狗刨式、仰泳、扎猛子、跳水,乐此不疲。家长最怕孩子出事,可怕什么来什么。一天中午,王大壮最小的儿子毛毛和另外一个男孩去涝坝游泳,游到澇坝中间时,毛毛游不动了,另外那个男孩看到毛毛往下沉,吓得上岸去喊大人。毛毛被人捞上来,放在牛背上控了半天水,也没活过来。王大壮和小老婆于甜妮一共生了一男两女三个孩子。甜妮脸色苍白,磕磕绊绊一路奔来,见儿子直挺挺躺涝坝边上,腿一软就昏死过去了。
甜妮身材娇小,见人就笑,不是那种大笑,而是恰到好处的微笑,给人一种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感觉。可经此打击后,甜妮精神失常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谁见了都心疼得直摇头。身强力壮的夏桂枝以前总爱高声大嗓、指天画地地指挥甜妮,像使唤花钱买来的丫鬟。自打甜妮痴傻后,夏桂枝像变了一个人,走到哪儿都把甜妮带在身边。连队人问她咋变了,她说被甜妮哭怕了,一个人竟然可以有这么多泪水,一宿一宿地哭。
夏桂枝带着甜妮到荒原挖甘草,挖甘草挣钱多,但也是最苦最累的活。回到连队,大伙见夏桂枝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全是尘土,手里抱着甘草,甜妮紧紧跟随夏桂枝,衣服周周正正。夏桂枝把甘草放在涝坝的树林边,提着桶子端着盆儿打水清洗甘草。甜妮帮着夏桂枝一根根地把甘草洗净,两个人静悄悄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们是亲姐妹。偶尔,甜妮停下手里的活,直勾勾注视着涝坝荡起的涟漪,一阵风儿凌乱,树梢晃动,投下一片晃动的倒影,像扭曲的人形。毛毛!甜妮突然喊着扑向涝坝,夏桂枝上前一把抱住她,甜妮像变了一个人,又踢又抓又挠又叫,夏桂枝埋着头死死抱着她不松手。泪水在甜妮的脸上肆意流淌,甜妮哭着哭着又笑了,我儿在那儿!顺着她指的方向,夏桂枝望见飘在涝坝顶上的一朵云,被风吹斜了,像是要往水里跳。泪水盈满夏桂枝的眼眶,她默默地用打满补丁的袖子抹了一把脸,拉着甜妮,说,咱去接毛毛回家……
发生在连队里的事情太多了,估计照这么说下去,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涝坝像一轮明月,照见连队的烟火气。在这里,人们找到了生命的入口,涝坝又给了人们离开生命的不同出口——这里有足够的土地供人们生存,也有足够的土地埋葬死亡。涝坝冲刷着每个人的肠胃,人们在这里记住或遗忘。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连队彻底告别了涝坝,涝坝被土填埋,月亮重新回到天上。旧的世界、旧的团场、旧的家乡从此成为历史,喝涝坝水的岁月彻底结束,但是它的细浪微光,依然斑驳在记忆中,随着时间的演进,往事愈发清晰。
责任编辑:刘威
3515501908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