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停的雨滴
2022-03-16宋长征
宋长征
雨下得有些日子了,脚下的泥土像吸足水的海绵,一踩就能冒出一汪水。不过雨势不算大,就那么在屋瓦、树梢之间飘来荡去,织出蒙蒙的雾色。早年的小学堂已经坍塌,破烂木头被人捡了去当烧柴,没被捡走的生出黑黑的木耳。偶或一只刺猬钻出洞穴,在坍塌的門口伫留片刻,又钻进草窝里。小学堂前面是一片略显宽阔的操场,泥土被踩得瓷实,后来被废弃,长满了野草。操场西边是一溜儿老榆树,粗大的枝条弯曲着,像一个佝偻的乡间老者,很难因为身体的负重停下脚步,却又没有抬头看天的机会。
丛生的野草里,也就是在废弃的操场中间,泊着一个龇牙咧嘴的怪物,身子散架般停放,一只前轮瘪了气,裂开几寸长的口子,崩开的丝线露出来,像一张虚无的嘴巴。后轮上的轮毂被人卸了去,大概被另作他用,安装在另一台破旧但不至于散架的老式拖拉机上,奔跑在路上,奔跑在田野上。驾驶座靠背后面,平地生出一株小榆树,大概是哪棵老榆树的嫡生子女,腰杆挺直,长至靠背上方驾驶员头顶的位置,被人拦腰砍去,所以蓬生出更多细小的枝条,华盖般遮在怪物上方。裸露的铁,因时间锈迹斑斑,也有的地方还是当年的样子,比如柴油机,油渍麻花的,倒是提供了一层保护膜,估摸着修理一下还能发出突突突的声响。排气筒的风嘴已经风蚀消失,只留下半截空荡荡的铁管,迎着天,将落下来的雨水吞进肚里。一侧的挡泥板还算齐整,附在上面的小型工具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框架。另外一侧则变形瘪了进去,连带驾驶座上铁管做的靠背也弯曲着,靠背内里的钢丝网断裂,失去了弹性,纠合成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小飞蓬从水箱里长出来,在雨中招摇着开花结籽;一株野商陆在失去轮毂的一边扭曲着,粗大的枝干钻进三角带又钻了出来,擎着数不清的红色小花。
这曾经是三哥的得意坐骑。
五月打麦,白白的阳光照在彩亮的油漆上,水箱里沸腾的热水冒出股股蒸汽,飞轮旋转,带动两大两小四个轮子在麦场飞转,黑烟白烟从排气筒里冒出,发出啪啪炸裂的声响。白亮亮的麦秸,来回碾压一两个小时,翻开麦秸,就能看到脱粒干净的小麦。三哥当宝物般对待自己的拖拉机,每天出工前,加油加水,把挡泥板、座椅擦得干干净净,脖子上搭上一条毛巾,座椅处放上一大瓶白开水。麦场多设在田间地头,周围的几个村子都有三哥揽下的生意,人喝水吃饭喘气,但拖拉机不停,只要油箱里有油,水箱里有水,随便哪个人就能开起来跑。如果拖拉机是个人的话,它会不会喊累?会不会挣扎?春翻秋作,夏天轧麦打场,得有一个跳动多么热烈的心脏,才能负担起这些忙碌的日月啊。
沿着村街向西,走过一座池塘,一家拐角处的小卖店,一家祖辈传下来的磨坊,再向右拐,是一座平常的院落。院落是两进,前面一座房屋被翻修成鸡舍,墙上掏出很多个方形的小窗户,以便排气通风,窗口上方搭着用于冬天遮风保暖的塑料布,很多地方已经被风化,风一吹像落下的皮癣,跌落在泥水里。前院有几株高大的梧桐树,几个老鸹巢在树杈间隐约,风雨斜织着朦胧的雾色,将树和房屋掩映其间。鸡舍早就弃之不用了,只留下几只用来下蛋吃肉的家养鸡,在鸡舍里咯咯嗒,或者扑棱翅膀飞上通向外部的方窗,看着后院里发生的一切。
相比前院,后院有烟火气,蓝色的屋瓦间生了一些瓦松,叶片像孩子胖胖的小手指,迎接从天上落下的雨滴,风来时,摇晃着脑袋,像在雨里笑。雨水顺着瓦沟滴下来,落在门前铺就的青砖上,每个砖上都有几个被水打出的小窝窝。红砖墙,墙上挂着晒干的辣椒,焯水风干后的豆角和胡萝卜缨,冬天可以当配菜做红烧肉。最多的是玉米,砖缝里揳了很多铁钉,每个铁钉上都挂着编成串的玉米穗,阳光晒去了水分,偶有雨线打过来,让金黄显得更加饱满。屋里的光线有些暗,但不妨碍目视。正堂屋的条几上,一座老式座钟,钟摆停了,不知停在哪天哪一刻,也没人管,好像时间永恒停顿在那儿了。燃香的香炉,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才会燃上一炷香,让丝丝缕缕的木香味儿在房间里飘荡。一些喝完没喝完的酒瓶子,装在四四方方的酒盒子里面,封住了酒香。这家的男人走后,这座房子里很少再闻到酒的香味儿。里屋被一堵墙隔开,门帘子挡着,可以听见婴孩静静嘬奶的声音,偶尔笑出声来,干净,清澈,让窗外的雾色也跟着干净清澈起来。
女人裹着一方头帕,能看出头发随便挽了一下,塞在黑丝网套里。肤色有一种沉静的黑,又不完全为黑所掩盖,似乎还能看见那一层黑色衬托下的曾经的细润、饱满,眼神也是沉静的,是那种即使暴雨狂风也不能再起波澜的沉静。眼眉清晰着,眉毛的每一根都走向分明,到眉尾处成了柳叶的细尖儿。身上穿一件碎花家常倒褂罩衣,里面是一件过时的粉白色女式西装,再就是领口处的绿线毛衣,从围领处破损的丝线也能看出有些年头了。女人坐在一张小木椅上,面前是一只盛放粮食的笸箩,玉米穿子架在膝盖上,右手向前送的时候发出哗啦啦玉米粒跌落的声音。
“你不能这样,不能让他住在咱们家。”里屋传来的声音里分明透着一股怨气,在孩子终于忍不住哭闹时,装作狠心啪啪拍打在包裹孩子的小被子上。没有回声,玉米穗迎在玉米穿子上的刺啦声和玉米粒跌落的哗啦声掩盖了屋瓦上的雨滴砸在门前青砖小窝窝里的回声。
那个驼背男人好像在一直不停地忙碌着,前院养着一头老母猪,刚下崽,落了雨的猪圈里泥泞、脏臭,散发出一种旷日持久的腐败气息。他脚上穿着一双大号的胶皮靴,没了半截,手中的铁叉将脏污的猪粪、沤熟了的麦草隔着矮墙掷出去。粪堆由小变大,雨水污水顺墙流下来,又从墙洞流向了院子外面。站起身,他只是一个驼背了的矮小中年男人,如果不说,还以为早到了可以称呼为老头的年纪。眼看着脚下的泥污越来越少,他从腰间抽出一条变了颜色的毛巾,擦着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眉头舒展了一些。对,眉头才是一个人显老的重点,他脸上的沟壑层层叠叠,如同揉皱了的抹布,把眼睛挤成一条线,雨水落在脸上,很难找到进入眼睛的入口。他的手枯瘦,但看起来就有力,握紧了铁叉柄时,手腕上的青筋暴出,像是火山爆发之前热流涌动的血脉。把猪圈上方的石棉瓦重新盖好,新续了一些麦草在猪圈里,老母猪舒服地躺了下来,一窝十几只猪崽疯狂围压上去,吸住一只只柔软水润的奶头,津津有味地嘬着奶水。
墙外响起啪嗒啪嗒踩水走路的声音,是放了午学的刚子。刚子把书包斜挎在肩上,右手里是不知在哪儿捡来的一根小木棍,在前屋后墙的窗户上捅了一下,鸡舍里发出鸡飞狗跳的声音,一只叫彩蛋的小黑狗从鸡舍那边出来,嘴里叼着一只吱吱叫的老鼠,钻进堂屋,又钻进里屋,被一脚踢在屁股上,委屈地嗷嗷叫着窜出屋门,跑进前院消失不见了。刚子把书包扔在一个破旧的藤椅上,进里屋拿一袋儿童饼干出来,一边吃一边抱怨还没做好午饭。
这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粗重的眉毛像极了父亲当年的样子。女人自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刚子——身上穿了一件旧衣修改的外褂;眼睛大而有神,树影、人影、房屋的影子和万物的影子在这样的眼睛里都清澈可见;一对大大的招风耳,耳朵的毛细血管透过隐约的光越发明亮起来;面颊瘦,有那么一点颧骨显出来,再吃胖点可能就好些了。母亲使唤刚子去前院:喊你伯捡几个鸡蛋来,吃西红柿炒鸡蛋,窗台上刚好在前院木头上摘来的木耳晒干了,放进去炒了吃。刚子转身,明显不乐意,却没违背母亲的意愿,在走向前院的时候,女人眼里的那个人再次清晰起来。腿长,后背显得同样瘦削,但有力,尤其箍住人身体的时候,像是一根粗壮的绳索缠得人喘不过气来;长发,一直茂盛如春天的野草,因喜欢整洁常常不到一个月就去集市上修剪一次;不爱穿中山装,那种立领夹克反而将长长的脖颈衬托得更显长了;大脚,鞋店里的尺码不够,倒是更喜欢穿她做的布鞋,他说的,舒坦;白衬衣,一年到头喜欢贴身穿白色衬衣,女人没有时间洗,就自己洗。李二番啊,她似乎嘴间吐出几个字来,却又毫无声息,停下手中穿着的玉米穗望着刚子的背影,呆了许久。
也不知道那个忙碌的驼背男人有几只手,收拾好了猪圈,又给山羊续了前些日子晴天时扫来的树叶,几只山羊昂着头咩咩叫着迎了上去,为占据地势抵架,相互排挤。驼背男人又在另一个角落放上一些,这才平息了“战争”。刚子站在鸡舍门口不语,那个男人进了曾经的前院厨房,拎出一只褪了毛的老母鸡,说,拿过去,让你娘炖上。刚子的眼神里似有喜悦的光芒,不过瞬间即逝。嗯。他只嗯了一声,从驼背男人手中接过那只白亮亮的褪毛鸡,也忘了母亲说的捡鸡蛋的事情。
三哥买了新拖拉机没几天,村里几个初中的老同学来喝酒。崭新的拖拉机到处都是亮色,闪闪发光。三哥也是一个能折腾的人,退伍,进了村委会,当小队长,民兵连长,无非多了一些调停家庭是是非非的事情。革命事业要干,一家人也需要养活。种植蘑菇,养殖淡水鱼、泥鳅,种辣椒,都无果而终,后来有一年种了几亩牛蒡,到了收获季愣是没有收购商上门,赶集摆摊,也没有人认识这些据说在日本人餐桌上相当于人参的形似棒槌的地下根茎。于是,三哥去县城农技站买了一台潍柴动力拖拉机,磨合期時,拖拉机在院外的街道上空响着,怠速,偶尔排气管发出一两声爆破声,机身也跟着震颤一下。看完新拖拉机就是吃饭喝酒,我负责跑堂之外,兼像三哥说的“要多在酒场上学一些人情道往”,基本上就是负责倒酒递烟。“二番哥”——我一直这么称呼,我又围着桌子倒满了一圈酒,最后落在李二番的杯子上。李二番一只大手罩着杯子,微躬的腰身更显得高大,长腿,白色的衬领领角贴在下颌处,大眼,雁过天空映在水面上的清澈,另一只手将酒壶夺了过去,先给自己满上,然后把我的也倒满,说,咱兄弟也走一个。我红着脸,我到现在也没学会在酒桌上游刃有余。一杯酒下肚,像一条火蛇哧溜钻进胸膛,火辣,呛出了眼泪。他们在吞吐的烟雾中笑,我自此记住了一个叫李二番的年轻人。
那时,在乡间拥有一台拖拉机自是风光。人坐在高高的驾驶座上,即使颠簸,也像是乡村之王。耕地,双犁铧的铁犁挂在后悬架上,再硬的土地也不怕,哗哗翻开,像炫目的泥土的波浪。播种,九根耧齿的播种机,当然要比那种人力的木耧高级了许多,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一天可以播种几十亩小麦。我试过拖着哐啷哐啷的铁磙子轧麦打场的感觉,快二挡,拖拉机在白花花的日光下围着麦场奔跑,人在白花花的日光下眯着眼睛只需把好方向,左三圈右三圈,排气扇里的热风呼呼向外吹着,飞轮旋转,带动传动轴,传动轴将力量分散至各个车轮,卷起一阵风,一阵夏日的热风。
最主要的是这台拖拉机给一家人的生活带来了保障。农闲时,也可以借来一只两轮车斗运砖,拉土。至于其他作用,比方谁家要迎娶新人,车头上贴了大红喜字,一行人穿着齐整,鞭炮手拿着一把老虎钳,随时随地燃起一只爆竹,一路震天响,将新人迎接到家。也有亲戚家路远的,骑自行车太不方便,便张了口,说能不能借一下车头,去走亲戚。三哥一般碍于情面,便检查油箱水箱,把摇把从仓房里取出,摇响,突突突,拖拉机先是冒了一阵黑烟,接着脾气平和了,由借车人驾驶着,消失在视线里。
雨势小了一些,屋檐上的雨水滴落的频率小了许多。女人收起了笸箩,有一阵子了,驼背男人在厨房里忙活,原本她要炖鸡的,刚好女儿喊,说要去邻居祝二婶家问问怎么做孩子的小棉袄,让母亲看下孩子。她就把锅里添好水,把鸡放进去,这时李大番已经从前院过来了,两只手里托着几个鸡蛋。你看着火弄吧,我去看孩子。嗯,驼背男人的背挺直了一些,与女人对望一眼又转向锅灶。锅灶贴了瓷砖,还是弟弟在时从县城的工地上带来一些白瓷砖镶贴的,手艺不错,每一条缝隙都对得整整齐齐,也被擦得干干净净。劈柴丢进灶膛里,火势熊熊,顺着烟道往上升,停了雨的天空,水蒙蒙的雾气还在,白色的烟与雾气融合在一起,缠绕在树枝间。厨房后面的一株高大白杨树,树叶快要落尽了,粗大细小的枝杈斜织着,罩在厨房上空。需要的白芷、小茴香、丁香、良姜,几种作料包在一个干净的布袋里,锅里的水翻腾着,鸡肉上的油脂慢慢溢出,浮在水面上,被咕嘟着白色花朵的沸水赶到了铁锅周边,形成一层黄黄的油层。
辣椒是不要的,秋叶的孩子还在吃奶,怕上火。生的胡椒颗粒放在勺子里,在灶口的火上烤,然后用擀杖细细碾碎,备用。切一些薄薄的姜片放入沸水,渐渐,鸡汤的颜色变白,变浓,香味儿飘溢出来。
饭做好了。馒头在筐子里冒着热气,洁白干净的皮儿很容易让人引发联想,馒头是暄腾的,哪怕沾染上任何都会留下清晰的污迹。一碟小咸菜,腌制的胡萝卜切成丝儿,拌上一些芫荽,绿的绿红的红,很是鲜艳。鸡蛋西红柿,打碎的鸡蛋遇见热油煎出的焦香,切块的西红柿尽量保持原来的形状,但从味道上可以嗅出已经入味。重头戏在鸡汤,炖煮了个把小时的鸡汤奶白,不用加香油味精,香味就溢满了院落。刚子就是循着味儿来的,接过大伯递过来的鸡腿,粘上一点盐巴,坐在灶门口大吃大嚼。一只鸡分成两半在锅里煮,白肉透透的,用手撕成细肉丝儿,每个碗底卧上一些,姜丝现切的,细如发丝,在滚沸的热锅里撒上一层搅碎拌匀的蛋花儿,火不要太烈,顷刻捞出,放进饭里。接着是滚沸的鸡汤,芫荽末儿。一碗勾人心魂的鸡汤也就做好了。
饭上桌,秋叶这时已经回家,女人把笸箩和堆放在地上的玉米穗移到一边,喊,秋叶,过来吃饭。
一天就知道吃吃吃,早晨吃的还没消化完。语气里有些不情愿,但闻到飘过隔墙的汤味儿时,眼睛还是散发出光亮来。
思忖着,小时候大伯就是村里数得上的焗匠,谁家红白事都会拎着一把锋利的菜刀上门,煎炒烹炸,回来不光兜里揣着封刀礼,还会提来一些没有用上的好吃食。那会后院那些香味儿太过顽固,过了许多年,仍然没从心头抹掉。女人要接过秋叶怀里的婴孩,婴孩的眼睛骨碌碌转着看了一圈儿,表示出不情愿,往秋叶的怀里拱。驼背男人拿起一只破旧的马扎,坐在门口,用筷子夹了一只馒头递给刚子,刚子不吃,就自己咬了一口。秋叶怀里的孩子急躁地哭出声来,女人说,不会是又饿了吧?秋叶没吱声,散落在额头上的刘海,用无名指抹了一下,别在耳后,露出一张饱满的小妇人才有的圆润脸庞。手指也是,手腕也是,饱满细嫩。眼睛和女人的眼睛仿佛,几层眼皮说不上双还是双过劲了,让眼睛显得格外大,格外有神。嘴唇也是饱满的,红润的,眉间一颗若有若无的痣,生气时才能看见。驼背男人把鸡蛋西红柿跟小咸菜对换了一下位置,放在距离秋叶更近的地方。刚子有点生气,嘟囔了一句,把盘子拉了过来。吃吃吃,就知道吃,又是手掌拍打裹着婴孩被子的声音,眼角的一缕余光刚好扫射了一圈,最后在驼背男人处收了回去。他把馒头掰开,把咸菜丝夹进去一些,端起碗说,我去灶上看看,别?干锅了。女人的脸上略有不悦,夹着鸡肉丝的筷子停在眼前半空中,瞥了秋叶一眼。叹口气,让秋叶赶紧喂下孩子。胸口露出的一抹白亮,让阴暗的屋子里也跟着亮了一下,孩子嘬奶的声响,像一只小狗般可爱,凶猛。
李二番来借拖拉机那天,满脸洋溢着喜气,一边抖动长腿,一边向周围的人散烟,说哥几个晚上空了去家搓一顿,孩子今天姥姥家请满月。所谓请满月,是一个不可忽略的风习,要选一个双数的日子,最好要在老皇历上查一下,不在于是否一个整月,图的就是个吉利。清晨姥姥家来人,一般是舅舅,拿着手写的请柬,邀请姑娘、姑爷和孩子去姥姥家,酒席是避免不了的,饭毕,还会在孩子面前放下笔、钢镚、算盘、针线等一些小物件,抓周。孩子抓到什么,预示着将来会从事相关的什么职业。重点不在到底抓住什么,单是那种喜庆和对孩子的喜爱就让人感觉人生满足了。
三哥从仓房里拿出摇把,放在工具箱里。李二番粗重的眉毛好像被欢喜凝聚在一起,随着嘴唇说话时的表情颤动着,在脸上跳跃、舒展着。一件仿皮棕色夹克,袖口处挽上一些,露出白襯衣的亮白袖口。脚上一双三接头皮鞋,前段是黑皮,中间是棕色,接近鞋绳处又是黑色,压出好看的花纹。
拖拉机响起来,冒了一阵黑烟后渐趋平和。天蓝着,一种秋天旷远的蓝,衬着几朵白云在天上飘。没有任何征兆的,蓝喜鹊在田野与巢穴间飞来飞去,修补御寒的巢穴。
厨房后面的那株白杨树那时碗口粗细,女人抬眼看时,时间仿佛在一瞬间拉回到二十几年前。十九岁,还只能算是一个小姑娘,姨娘负责做媒,给介绍的李二番。几乎没什么犹豫,两个人就答应了。白玉花,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叫女人的这个名字了,好像丢在了时间的某处,也把那个叫玉花的小姑娘丢在了某处。夏末,在田里拾棉花的时候,李二番骑着哐啷作响的自行车从棉田经过,她看见了,故意装作毫不在意,只是向路的方向瞥了一眼,头上新搽的头油。该是凤凰牌的,照旧白衬衣,头发长长,抹向了一边,两只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晚上去看电影!《孔雀东南飞》!她能感到自己脸上的酡红,心口在急剧地跳动。幸好娘这会儿没在,她挥了挥手,表示听见。自行车哐啷着快乐地远去,身后卷起细细的尘埃,好像嘴里还吹着口哨,那口哨声在田野上在耳边回荡了好久,心口嗵嗵的跳声才平息下来。
电影中的很多细节已经模糊,黑暗中的那双手越握越紧,能感觉到涔涔的汗水。她觉着自己渐渐从开始的冷静化成一汪水,一汪沸腾的铁水,所有的异物、尘埃沾染上去都会迸溅出热烈的火花,那些飞舞的火花旋转着上升,遇见空气,空气也化成了一缕缕青烟。她闻到春天的味道,桃花梨花盛开的味道,春猫在春夜叫声里烧灼的味道。也就在那天,一个夏日的朦胧月光下的草垛里,他们彼此交换了彼此。有些事情就是这般水到渠成的,并没有太多离奇的波折,接着是下聘礼,结婚,他们从不相识的两个人变成了一家人,很快时间又变出了一个叫秋叶的孩子。
婴孩睡了,有着吃饱后的满足,是一个女孩,有着和秋叶一样的饱满。闭合的眼睛,分不出是双眼皮还是更多层,都变得平展起来。小巧的鼻梁,红润的嘴唇,一只藕节样的小手伸出来,却没能够着鼻子,小鼻子翕动了一下。秋叶在门口的一侧,一片碎花布铺在饭桌上,用手拃着量尺寸。她能行,自从那天开始,这个当时十几岁的孩子好像一夜间成长了许多,本来针线女红的东西在乡间越来越少见,秋叶偏要从邻居祝二婶那里去学。她不想再去上学,看到别人家孩子的父亲骑着自行车把孩子送到学校,受不住。这是一天夜里秋叶哭着跟母亲说的。不去也就不去吧,黑夜蔓延开来,无边的黑将村庄院落房屋裹紧,让人透不过气来。
刚子去上学的时候又下起雨来,让穿雨衣也没穿,飞一样跑出院门。驼背男人从收拾好的厨房里出来,努力抬了一下头看看天,从女人手里接过张开的粉色雨披,紧跟着走出院门。约莫走到屋后,听见喊,刚子,穿雨衣。雨沙沙下着,过了一会儿,听见踢踏踢踏回来的脚步。院子里到底能有多少事情可做,她总也想不明白,只是看着这个矮矮的男人在前院后院鸡舍猪圈羊圈之间来来回回,也没停歇的时候。
婆婆也是一个个子矮矮的女人,脸上的皱纹一点也不比这个驼背儿子少。灯光暗着,那时还是明显分开的两家人。自从事件发生后,老太太好像被一堵墙重重砸在了下面,躺在床上再不能起来。一个月后,她把驼背儿子和白玉花喊到床前。灯影在土墙上晃动,一只羊在角落处慢慢咀嚼杨树叶,两双枯瘦的手握在一起,好像永远也不舍得分开。一双是婆婆的,一双是驼背男人李大番的。曾经连接的血脉在无形的阻隔中断开,温度在一点点消逝,老太太舒展着眉头,极力睁开眼睛。灯光,墙上晃动的身影,以及羊在暗处吃树叶的声音,全部收纳进来,一绺花白的头发垂在脸上,她已经无力重新掖在一边。脸上的阴云一层层荡开,就好像马上要去往一个水草丰美之地。
大番,照顾好他们一家子。
这是最后的留言,李大番眼前一片模糊地重重点着头,并没有回答母亲只言片语。女人抱着孩子,就像现在的秋叶怀抱自己的婴孩。她的眼中已经没有泪水,这一个月来,时间好像混沌不清,又好像眼前到处是空白,她想伸出一只手,向虚空处伸出一只手,留住想要努力挽留的什么东西,但最后仍一无所有。
和李二番结婚那天,自家的亲人离去,所有的亲朋好友散场,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一个驼背男人仍在收拾一地狼藉。他沉默的样子,好像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没有任何话要说,脖子短短地陷在衣领里,头上戴着一顶灰蓝色列宁帽,额头上的皱纹排列成行,好像一条挨着一条的地垄沟。风吹着细碎的鞭炮屑,一股喜庆的味道只剩下残余的尾音。她打量着这个从今往后都要面对的院落,粉刷一新的婚房,屋檐下洁净的青砖台阶,叶子发黄了的杨树和榆树。只是门楼略显寒碜,两个红砖砌就的支柱,支撑起来一座单薄的鸡架门楼,门楼的屋瓦上长了几株野草,在瓦垄间摇曳。也行吧。一个乡间女人最后的家园,无非是找到一处角落度过安稳平凡的一生。那是大哥,李二番说。驼背男人收拾好了院子,把扫帚贴着院墙放下,身影从鸡架门楼下消失。
自从那辆报废的拖拉机被运到废弃小学堂的操场上,就再也无人光顾。曾经的教室,在风雨中坍塌,剥蚀,变成了一头绝望的怪兽,被阳光照耀,被黑夜吞没。拖拉机像是一个沉重的符号,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或梦里。春来,风吹来的草籽从松软的泥土中钻出来,看著眼前这个笨重的大家伙,只管自己生长。它们或许也曾有过对话,这冰冷的铁器,是如何被遗弃在这里的,关于那些突突的声响和排气管里冒出的长长的黑烟,又是如何消失的。没有答案,飘落的树叶擦着冷冷的铁跌落在地上,化作泥土的肥料。冬来,只有纷纷的雪飘下,将寒冷与寒冷凝结在一起,夜里,似乎能听见水箱炸裂的声音,滴答滴答的水声过了一会儿便凝成了冷冷的冰。一场又一场的风和雪,让这个被诅咒的机械和大地融为一体,它的命运,注定风蚀于荒凉的时间角落。
婆婆走后,不是没有人劝过。祝二婶眼眉从手中的针线抬起,手也跟着停了下来。照旧是一声叹,那一声叹息中似有无尽的惋惜。不行就搬一起过吧,秋叶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刚子又小,家里家外的事情也不少,总得有个人顶起来。女人眼前晃动着另一个人的身影,长长的腿,细瘦的腰杆,但是知道疼人,也知道怎么持家。贩卖棉花,与人合伙倒腾过粮食,养鸡,后来搭伙在县城工地上搞装修,抹灰,贴砖,木工,几乎样样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别人家孩子有的,也舍得给自家孩子买,别人家女人穿戴的,花钱的时候也不心疼。你要说他花钱别那么大手大脚,他却转过身来摸着女人微微隆起的肚子,笑着说,这不后继有人么,二十年后又多了一个帅小伙儿——喏,像我一样。
女人不应声,祝二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倒是某一天,与前院隔着的那堵墙被扒出了一个豁口。多数时候,李大番是沉默的,这种沉默由来已久,在村人的眼中并不觉得讶异。照旧是一把锋利的菜刀在红布里裹好,照旧是红白事必不可少的角色,照旧是回家时带回席面上没用上的菜肴,只是每次的封刀礼都会丢在后院的桌子上。先花着,他木讷地说。女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转身去厨房,喊他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过去。秋叶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赌气似的朝驼背男人看,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喊“大伯”,更不想母亲喊他留下来吃饭。但看了一眼满桌子的菜,和放在桌子上的小红包,又收回了眼神。
埋葬了母亲,孤独的李大番感到更为深刻的孤独。堂屋早让给弟弟家当了鸡舍,他和母亲住在狭窄的西厢房,两间房屋,一间用来当厨房,一间放下两张床,刚好可以伺候年迈的母亲。年轻时,也不是没有人上门提亲,但到了相看环节,女方家就会选择退却。他知道,无非是自己长得显老,脸上的沟壑,陷在脖子里背上的隆起。母亲甚至有一次答应了媒人口中的傻女,催逼着李大番去女方门上相看。只一眼,李大番就抬起刚要落在院内的一只脚。那个傻女子倚在门框上傻傻笑着,哥睡了觉再走吧,俺家宽敞。他在内心苦笑着,琢磨着昨天晚饭时白玉花说的话,有空了把前院那堵墙扒了吧,门楼推倒,用砖砌上。
他的腰背好像比往日挺直了一些,手中的大锤并不觉得太重,一下,两下,砌了多年的砖墙,很容易就被推倒,轰的一声,前院的风裹着灰尘涌向了后院。白玉花揽着五岁的刚子在后院堂屋里坐着,眼前好像一下变得敞亮了许多。跟了李大番多年的黑狗彩蛋,嗖一声穿过弥漫的烟尘,钻进屋来,刚子咯咯笑着搂住了狗脖子。
小河并不宽,从田野中间穿过,向东南方流去。河边的芦苇荻花飘荡,让苍凉的水意更生出一丝苍凉。清浅的水底看不见游鱼,或许受到了某种惊吓,藏进了角落。秋雨飘洒,让河面上的水意也跟着迷蒙起来。有一只野鸭远远地看着,看着桥下刚刚发生的一幕:一台半新的拖拉机停止了突突声,长长的排气管子伸入水中,四个轮子朝上,油箱里的油流了出来,在水面上形成一层黑色的膜,即使密集的雨点也没能打破。一只皮鞋甩出了很远,正落在草窠里,前头是黑色,中间棕色,接近鞋绳的位置有好看的花纹。从跌落的位置上看,拖拉机砸出来一个深坑,此时河水已经沿着一条窄窄的小渠将深坑灌满。桥上的人们在逐渐散去,空气中飘荡的惊诧、惋惜声越来越稀薄。救护车来了,走了,参与救援的人用粗重的绳索将熄火的拖拉机和另一台停在桥头的拖拉机连在一起,突突声响起。
一些原本的事物改变了最初的容貌,河面上的雨滴越发密集起来,那只远望的野鸭扑啦啦张开翅膀,向更深的芦苇丛飞去。
门外密集的雨滴在青砖台阶上敲出更大的声响,有些空灵,有些忧伤。女人将铝合金的玻璃门拉好,以防雨水迸溅进屋里。婴孩睡了,可能秋叶也睡了,里屋消失了所有声响。她看见那个失魂落魄站在雨中的自己,泪水和雨水混在脸上,也落在襁褓里的孩子脸上。事发的一刻,李二番也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一股重重的推力在她的腰上,她和孩子提前从拖拉机上滚下,又沿着土坡滚了下去。耳边发出轰然的声响,一切都被时间定格。她看见空中的雨滴,所有的雨滴悬停,河岸上的树,眼前的人,河道里的芦苇,所有的事物都如画布般静止在某刻。她抱紧怀中的婴孩,就如抱紧了此生仅存的某种意义。粗重的眉毛,被雨水凝集在一起,哭哑的嗓子,只剩下轻微的抽泣。
当夜,三哥和他的几个同学处理了善后事宜,站在废弃的操场上久未离去。夜黑着,小学堂窗户上方的位置已经坍塌,用不了多久,枯朽的木梁、房檩,和屋瓦一起,都会一点点坍塌剥蚀,没有谁发出声音,明灭的烟火在黑夜中闪烁,空气中已经有了丝丝凉意。
那天,参加喜宴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原本晴朗的天空下起了一阵雨。没有人在意,女人还曾用手肘怼了一下喝红了脸的李二番。李二番谈兴正欢,玉花的堂兄也曾和李二番是初中同学,后来又回到在东北的家,碰巧回来看看。说不完的话,似乎都藏在酒里,而未知的巨大忧伤,何曾不是時时隐藏在某个隐秘的角落。这些,泊停在废弃操场上的那堆铁不知是否能懂?它已被光阴唾弃,或者说被某种并不确定的事物下了诅咒。晴日,蚂蚁连成线从草地上的巢穴向上爬,闻见残存的柴油味、机油味,还有经年水箱里的水沸腾的味道。粗重坚实的底盘在慢慢腐朽,甚至轮毂上的轮胎也经不起风吹雨打的考验,剥色,并日渐消失了体内的柔韧。有个孩子试图将橡胶轮胎点燃,但试了很久也没能成功,只留下一块灼烧的疤痕。也许,这样的消磨并不能感到疼痛,伴随着日光月光从身上倾轧而过,所有的时间只是为了填补某种并不存在的虚空。
时间久了,那虚空变得不真实起来,坐在屋里的女人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光秃秃的玉米轴卧在手里,一种粗糙的感觉沿着指尖向遍布的神经转移。她眼中的那个驼背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是这个人,时而又变成了那个人。也许世间的生活就如祝二婶说的,跟谁过不是过呢?她不是没有想过离开,但一条紧紧的无形的绳索将身体缚住,既不能逃离,又不能感到少许轻松。诸如日间的景象,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刚子和大伯越来越亲近,而秋叶依旧态度暧昧不明——但仅仅是不明,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说赞成。
傍晚,雨稍住的时候,秋叶婆家来人,是女婿开了车来接。女婿年轻利落能干,在县建材城租了一座房子,卖厨卫装潢用具,兼营承接水暖安装灯具,生意不错,在县城买的房子来年就可交付使用。女人张罗着把孩子的奶粉、纸尿裤放进车里,一阵鸡飞狗跳,那个驼背男人的列宁帽上附着了鸡毛,右手拎着一只公鸡,左手提着一包鸡蛋从前院走了出来。带着,没喂饲料的。然后,接过姑爷递过来的香烟,嘿嘿笑了一声。秋叶刚想说什么,被姑爷搡着上了车。
悬停在天空的雨滴又落了下来,杨树榆树院落房屋重又笼罩在弥漫的水汽中。透过后视镜,可以看到渐渐向后移动的人影与树影,那些模糊的影像渐渐靠近,仿佛试图在用彼此的身影温暖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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