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说起西藏
2022-03-16李鹏鹏
李鹏鹏
我常常想,当我们在说起西藏的时候,我们在说什么。我们或许在说布达拉宫,或者说藏传佛教,或者说色彩绚烂的唐卡,但每当我们开口,似乎就离真正的西藏更远了一些。就好像每当我们拿起弓箭,总不能射中靶心一样。就好像从来没有靶心一样。同理,大概也从来没有西藏。西藏既是一片应许之地,也是一片想象之地。
朋友说起自己去往西藏的经历,他说,他是在初冬到达西藏的,他住在一家简陋的民居。他发现,这里的人们都很淳朴,穿着也十分朴素,宽大的袍子裹住壮实的身躯,脸上都带着鲜明的高原红。让人想起容中尔甲那首《高原红》。闲下来时,他们站在阳光下,揣着手聊天。他说,西藏是一个纯洁的地方。让他印象尤其深的是,这里的人们酒量都很大,他们喝酒并不使用酒杯、量酒器什么的,径直用盆子喝。他们好像长鲸吞百川一样,一口就将整个盆子的酒都喝干了。
他刚到西藏,人生地不熟,不免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乡思,似乎很想念家乡,但又似乎四海可以为家。但还没容他考虑太多,就被一个身上带着酒气的素不相识的西藏人拉着一起去喝酒。那人袒露着一半胸脯,用巨大的手臂挽住他的肩膀,说,走,我们一起去喝酒。他想要拒绝,但那人的手掌像熊掌一样厚,而且毛茸茸的。他根本没有逃脱的力气,就像被强劲的风裹挟着,他被带到一个酒馆之中。酒馆里烟气弥漫,声音嘈杂,灯光略显晦暗,过了一会,等他的眼睛适应了迷雾,才看清楚,这里有很多人。他们的影子在空中摇晃摆荡着。他们的形体都十分巨大,好像一个个铁塔铸成的巨人。他们用强有力的臂膀挥动着盆子,里面荡漾着清冽的青稞酒。有的正擦干嘴角的酒,有的还在仰头往肚子里灌酒,咕咕嘟嘟地,脖子上坚硬的喉结在缓慢地蠕动。同伴给他倒上一盆酒,他自己也拿起一盆酒。对他说,喝。两人碰盆。盆子在碰撞的刹那,几乎溅出火花,震得朋友虎口发麻。那人一饮而尽,几乎没看到是怎么喝完的。朋友没喝一半就脸红耳热心跳加速好像自己脱离了自己,马上就要飞天。但他受到一种莫名的力的驱动,以至于无法停下来,好像一个跑得很快的人刹不住自己的脚步。他张大嘴,仿佛要在酒中呼吸,在酒中游泳,酒不仅灌进了他的嘴,还灌进了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心脏。他的全身都流动着酒液。他的四周也流动着酒液。不禁大声呛咳起来。那人又倒满了另一盆酒,正大口喝着。好像北饮大泽的夸父一样。焦渴的夸父,暴烈的夸父,愤怒的夸父,聪明的夸父,夸父的夸父。那人搀扶着他。其他人发出吆喝,还有人拍打着自己坚实的胸脯。好像大猩猩一样。很多人的胸脯都被晒得黝黑。他们的身形在迷雾之中缓慢地移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一个大汉出现在他们身边,大汉脖颈上戴着明晃晃的珠宝。大汉的胳膊上文着一条龙,他举起胳膊,有一种号令天下的气概。但他移动得十分之快,朋友只看到了他的连鬓胡子,胡子在晦暗的灯光中闪着睿智的光。他有一副多么善良的胡子啊。朋友对我说。可是,我不大明白,他们为什么聚在一起喝酒呢。朋友说,他们大概经常喝吧。有时候喝一整个晚上。我问,你那天也喝了一整晚吗?他说,我太困了,喝得也太多了。但我没睡,因为大汉在来回走,他好像在找什么人。他问了一些人一些问题,但那些人都表示不知道,他的问题也许很深奥,让他们怎么也想不出来。大汉就很生气,他开始骂一个人。那人也当仁不让,和他对骂起来。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夹杂着听不懂的话,我的酒一下醒了大半,大家都安静下来。我们都听到钝钝的一声响,但看不到是谁在动手。烟雾似乎更浓厚了,大家抽的烟气可以毒死一只鸽子了。不知道哪里飞出来一只鸟,从我们中间飞过去。哪里来的鸟,有人大声喊。大汉冲了出去。他的身上叮当作响。渐渐地,大家也都开始散去。拉我来的那个朋友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一开始一直以为他就在我身边,但怎么也找不到他,就好像每当我转过身,他都会迅速藏到我的背后一样,如同影子一样随着我身体的转动而转动。
从昏暗的酒馆出来,他的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走得歪歪斜斜的。有几次差点摔倒在路上。他记不清楚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了。他醒来后看到的首先是低矮的天花板,好像要砸住他的脸。他的头有些疼。好像自己的头是一个铁蒺藜。
一个穿着藏袍的姑娘走进来,端进来一碗粥,对他说,喝一点粥吧。昨天你吐了很多。喝粥对胃好。他问,是吗?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姑娘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她的五官就像一张视力表,用来检测他的视力。他看到,她的面容很娟秀,鼻子眼睛都分布得很得体。脸庞和这里的大部分人一样,红扑扑的,好像红富士苹果。她垂着眼睛,似乎在看着地面,说,看起来你昨天喝了不少酒。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呀?他说,我也不知道啊,有个不认识的人拉着我去喝酒。她说,下次少喝一些,喝多了会很难受。他说,谢谢你。他低下头,用胳膊支起身子,喝粥。是八宝粥,里面有葡萄干,还有红豆、绿豆、红枣什么的。味道很好。他夸赞说,粥做得很好,但抬头一看,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她真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啊。
我问朋友,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她?他说,好像有一种不一样的情感在我心里萌芽,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情感。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情。我怀疑自己中了什么巫术。我会不自觉地想到她。一直想了很久。一直到我从西藏离开。我问,那么,你和她有没有进一步发展?他摇摇头,好像陷入对过往的思考中去。
喝完粥,他感觉力气一点点回到身体内。他的酒量本来也还好,昨天之所以醉得不省人事,大概还因为高原反应吧。虽然他的反应较为轻微,但还是有一些,有点像是晕车。说到底,也许人生就是一场车中的旅行。有人先下车,有人后下车。但总归要下车。他看了看屋子,屋子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很朴素,除了一张床以外,墙角放着一个略显破旧的红木桌子,上面有一個狮头铜环。此外还有一把藤椅。他走出去,外面的空气有些冷冽,但很新鲜。他伸了伸懒腰。阳光径直包围了他。他在阳光的沐浴中,来回踱步。他看到远处的山峦,随着他的移动,山峦似乎也在移动,上面蒙着难以融化的雪,如同白色的象群。
他听到狗的叫声,他想着,应该是藏獒。果然,没一会儿,一团黑色的旋风冲过来,它身上的毛很长,好像一只巨大的黑色拖把。他急忙躲闪了一下。这时传来房东的声音,侯佳,卧下。魁梧的房东走过来,房东的声音洪亮,问他,昨天睡好了吧?他说,睡好了。房东手搭凉棚拦住眼睛望向远方,说,今天雪山女神现身了,算你运气好。刚来就看到了女神。看到没有,女神好像在向你走来。朋友说,是啊,为什么这座山峰好像一直在动?房东说,因为它叫女神。说着他做了个恭敬的手势,双手合十,低头礼拜。羊群赶拢来。房东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他说,看情况,差不多一个礼拜左右。房东问,来这里做什么,朝圣吗?每年有很多人来这里。他说,他也不知道,就是想到应该来走一走,看一看这里的风光。房东说,那么,你可以四处走一走,等我放羊回来请你吃饭。
朋友随着房东在羊群的簇拥下走到院子外。他回头看了看,整个院子还算整洁,砖石垒砌的院墙。羊群咩咩地叫着,一边叫一边洒下圆圆的羊粪蛋。侯佳跑在后面。它的眼睛很黑很亮。
他和房东道别之后,就踏上了自己的旅途。风很大,像是从南极吹来的。他将衣服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走着走着,风渐渐小了,他还出了一些汗,他又将衣服微微解开一些。他听到前面有欢呼的声音。原来是两张露天台球桌。四个人在打台球,还有四五个人围在一边当观众给他们加油打气。他们看到了他,让他也过去。他走到他们身边,但他们需要时常挪动位置,因为打台球的人在挑选着最好的进球位置。其中一个很会打,他可以一连打进四五个球。每打进一个大家都欢呼叫好。和他一起打的略显逊色。但那个会打的似乎在让着他,有时候帮他进一个球。另外一桌的两个人都不大会打,他们半天也很难打进一个球。总体来说他们都很年轻,看着像是大学生。一个说,你要来打一局吗?他摆摆手,说自己也不太会。他们继续打。力道都很大,球在桌面上轰轰隆隆地滚动着。朋友也随他们加油叫好。有人很高兴,在进球时候还蹦了起来。当两个人打完,另换了刚才旁观的两人。朋友随着他们绕着台球桌走动。朋友问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人,你们读完大学了吗?黄头发青年指着其中一个说,他读完了,他和他在读,我还有他们都不读书了。这时候又有人一连进了几个球,他鼓掌,说,好家伙。
这时那个姑娘不知从哪里走出来,黄头发说,央金,你来了。央金说,你们为什么天天在这里打台球呢?黄头发青年仰头哈哈大笑,仿佛不仰头就不能那样充分地大笑一样。他笑了好一会,几乎把氧气用尽才说,因为打台球很好玩。哈哈哈,打台球很好玩。那个打得最好的小伙子说,央金,你也来打一杆吧,我那天教你的。央金说,还是你们玩吧。央金往回走去。朋友看着渐渐远去的央金,踌躇了一会,就追了上去。央金走得很快,他过了一会才追上。再回头已经看不见那些打台球的人了。央金听到有人赶上来,回头看到他。问他,你好一些了吗?他说,我好多了。他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于是两人默默地一起向前走。他们的影子有时候交叠在一起,交叠的部分就显得比其他部分更加黯淡一些。他终于说,今天天气不错。她忽然转过头,对他说,你知道那边的王瘸子吗?他感到一头雾水,问,什么王瘸子?她说,他也是从你们那里来这里的。他哦了一声,问,他为什么瘸了?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来之后不久就瘸了。打架了吗?也没有,没听说打过架。我带你去找他吧。
朋友随着央金走,他们走过一条崎岖的小路,小路两边有一些灌木,在风中瑟缩战栗。他说,又起风了。但过一会又静了。他好像听到有狼在叫。他问,这里有狼吗?她说,偶尔有,但不多。他们来到一扇破旧的门前,一边挂着的锁子已经生锈了。玻璃灰暗,似乎很久没有擦过。央金敲门,没人应答。隔壁有人看到了他们,问,你们找王瘸子吗?是的,他去哪里了?隔壁说,有两天没见他了。他是不是去朝圣了?真羡慕他,单身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去了。央金低下头,看到地上两只蚂蚁爬过,她蹲下身,将衣摆撩起来放在腿上,将手放在蚂蚁前面,蚂蚁好像看到了一座五行山,都绕道爬行。央金站起来,理理衣服,说,太不巧了。朋友说,那么,央金,你再说一说有关他的故事吧。他为什么来到这里就不回去了?央金说,其实我对他了解也不多。关于他,大家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他是企业经营失败了,还有人说他是因为失恋,还有人说他来这里是从事一项秘密的工作。央金一边走一边说。他是一个奇怪的人。他瘸着腿,但可以走得很快,因此有人说他根本没有瘸,他瘸着不过是为了装样子。你说一个人有必要装成瘸子吗?他说没必要。她说,他在这里还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这大概也是他没有离开的原因吧。但那个人不喜欢他。虽然她不是很了解王瘸子,但提到王瘸子,却让她有很多话说。那个人是不是你?他问。她不说话。她冷着脸往前走。朋友说,我猜是你。他几乎赶不上她。
但她忽然停下来,他们看到前面有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着。他猜到那个人就是王瘸子。王瘸子确实走得很快,几乎像是没有瘸一样。他拄着一根拐杖,但就像建筑中只供装饰的柱子一样,像蜻蜓飞快地点水,他很快地用拐杖点过地面,往前疾走。王瘸子看到了央金和朋友。但他没有停下来,越过他们,径直向着自己的家中走。央金带着朋友跟着他走。王瘸子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回过头问,你们跟着我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央金指着朋友说,他想见见你。朋友点点头,这时候他感到有些难为情,不知道为什么。王瘸子说,走吧。他们再次返回到王瘸子家。王瘸子打开门,里面散出一种陈旧的味道,好像很久没有开门。央金说,邻居还以为你去朝圣了。王瘸子说,没有,我来到这里就是朝圣了。你们要喝茶吗?央金站起来,说,我帮你们倒吧。她从柜子里拿出杯子,一个杯子边沿有一道缺口。她打开电磁炉,将水倒进去,热水,沏茶。她的动作很熟稔。茶的味道很好,喝下去好像泉水在身体里流淌,暗涌。朋友问,王大哥喜欢这里吗?他说,当然喜欢,不然怎么会待在这里?看样子你也是外地来的。朋友说,是的,我昨天刚来,想要呼吸呼吸清新的空气。他咳嗽了一声,说,这里的空气确实很好,但也有些冷。高处不胜寒啊。你如果想要到高处来,就必须承受这里的寒冷,你准备好厚衣服了吗?朋友说,我穿得比较厚,希望可以抵挡一段时间。王瘸子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喝了一口茶,将喝进嘴里的茶叶吐出来,点了一根烟。说,央金,我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你了。央金说,你不是经常出门吗?你说一说吧,你去哪里了,让我和这位朋友听一听。王瘸子猛地抽了两口烟,将烟头碾死在烟灰缸里,烟灰缸中有一些沉积的烟灰。他说,我去的地方不值一提,事实上我哪里也没去,我一直在周围来回走。我一边走一边想一些问题,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比如宇宙是怎么产生的,有没有鬼神什么的。朋友赞叹说,那么,你是一个哲学家。他说,哲学是不存在的。没有一种哲学是真正的哲学。王瘸子有一绺头发向上直立着,呈倔强的形状。
三個人都不大说话了。只听到王瘸子偶尔发出的咳嗽声。后来,王瘸子问朋友,你来这里做什么呢?朋友说,我来旅游。我喜欢到很远的地方,呼吸不同的空气。王瘸子又点了一根烟,用手转了两转烟,弹了弹烟灰,说,年轻人总喜欢到处走走,是吧?有人敲门。央金打开门,是邻居。邻居看了一会儿,才看到了他们三个人,说,这里有很多客人啊。王瘸子看着邻居。邻居热情地说,老王,我好久没有看到你了,有点想念你了。你还是那么洒脱呀。王瘸子微微笑了笑。邻居邀请说,我正好也有一个客人,我们一起玩纸牌吧。央金看了看邻居,又看了看另两个人。王瘸子问,走吗?四个人陆续走出来,王瘸子走在最后,将门带上。邻居家很大,而且装修得很好,墙上还挂着空调,电视机。地上铺着红色地毯。和外面看上去的截然不同。邻居的客人大家并不认识,于是邻居给双方做了介绍,央金也为朋友做了介绍。五个人打大A。央金很会玩。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会玩,不论和谁玩都能赢,朋友自愧弗如远甚。邻居打开电视,说,到了看电视剧的时候了。央金说,我先回去了。朋友也站起来,说,我也回去了。王瘸子对央金说,你等一等。他们回到王瘸子屋子中。朋友就自己回去了。
他回去的时候,房东正坐在屋里烤火,他抬起头,说,你回来了。朋友说,回来了,他也坐下来。火光在煤炭与木块上跳跃着,忽高忽低的。房东说,你是不是去找王瘸子了?朋友问,你怎么知道?房东说,王瘸子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这里的女子八成都喜欢他。但他不喜欢她们。他说,女人是身外之物。他是一个好汉。朋友说,是的,他应该是好汉。但他会不会喜欢央金呢?房东还没回答,他又问,他对央金是不是和对其他女人不一样?房东说,他谁都不喜欢。他是一个绝情的人,正是因为他的绝情,所有才有那么多人喜欢他。包括央金吗?朋友问。房东说,你为什么一直问央金?不过,他们两个人确实有一些相似之处。他们都是不喜欢别人的人。为什么?朋友问。因为喜欢别人会很累,没有必要。不如睡觉或者吃东西。你吃了吗?你看起来脸色很白,有点虚弱,你应该多吃一些东西。他起身,从厨房端来一盆羊骨头。加了一些孜然,他问,能不能吃辣椒?朋友说,多放点。房东又放了很多辣椒。又端来一盆水,两把刀,两人洗手,擦干手,用刀从骨头上砍下肉,肉沫飞溅。两人蘸着料大口吃起了肉。房东说,我一直在等你。朋友说,谢谢你的款待。房东给他一根吸管,两人一起吸骨髓。他第一次感到骨髓如此鲜美。他难以表述这种美好的感觉,只能像是参禅顿悟一般说出一个字,啊。这是震撼天下连通古今的一声啊,包含了世上所有的悲伤与幸福,所有的感動与惊奇。为了表示自己的快乐,他伸直自己的脚,但不小心踢到了房东,为了掩盖自己的笨拙,他又踢了房东一脚。房东问他怎么了,他想要说很多话,但一时之间难以说出来。他只好又踢了房东一脚,这一脚几乎把房东踢翻。房东有些生气了,房东给他一拳,他们扭在一起,好像扭秧歌一样。朋友吃了一些羊肉,力气涌上来,但还是比不过房东,房东将他放倒。房东说,我要用羊肉汤给你洗头。他连忙求饶,说自己刚才是因为太开心了,羊肉太好吃了,没有一点恶意。房东说,你表达快乐的方式太独特了。不过这让我想到了你们的一句话,不打不相识,和你打了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更好一些了。这时侯佳跑了进来,它边跑边摇晃着自己的身体,好像练醉拳一样,随时都有可能摔倒,但一直没摔倒。它翕动着鼻子,终于锁定了位置,向着肉跑过来。房东,说,给,都给你。说着将一大捧骨头放置在它面前。它摇了摇尾巴,大口吃了起来。
两人当晚睡在一张床上。房东打着声音很大的呼噜。房东还将脚架到他的肚子上。他怎么也抬不起来,好像有千斤重。他好不容易睡着了,房东的巨大巴掌拍过来。他忽然惊醒。将梦忘掉了一半。在残存的梦中,他独自坐在一座巍然耸立的雪峰上,风将他的衣服吹起来,他感到很惬意。随后他发现自己穿着一件袈裟,袈裟随风摆动。峰顶高耸入云,他几乎悬在空中。他想着,自己难道是一个僧人?他打开一本经卷,诵读经书,经书上的每个字都好像天上的星辰,而他自己,就是无垠的天空。他能够看到无穷的人们,说话,走路,朝拜或者静默。但他们都好像是自己的一部分,自己也曾像他们一样,有过种种的经历,但现在,在梦中,他偶尔感到自己是在做梦,他成了一个僧人。一只老虎从空中飞过,老虎的斑纹发着光,因此在横渡天空的时候,如同一道彩虹。老虎发出吼啸,一条发出吼啸的彩虹。雪山上的风变得猛烈。他跨到老虎身上,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行。一道黑影飞来,他注意到,那是一个身穿黑衣的刺客一般的人。那人拿着一把剑,径直奔向他。他挥挥手,一道气浪让刺客偏离了方向。但刺客的剑还是飞来了。他又挥挥袖子,剑飞进自己衣服之中。后来还有一些情节,但记不清了。忽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如来神掌,拍在他的身上。醒来发现原来是房东。他恼怒地将房东的手甩开,并乘着房东的手还未再次落下之前跑到自己屋里去睡。
这回他睡得很好,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升到很高的位置了。他起身,在房子里没有发现房东。他听到有人敲门,从窗户玻璃中,他看到是黄毛和另一个年轻人。他打开门。黄毛和年轻人走进来。他问他们有什么事。黄毛说,我们来邀请你和我们一起去跳舞。跳舞吗?他问。是的,黄毛点头。你应该知道,我们这里的人都能歌善舞。可是我不太会跳,朋友说。没关系,一起跟着音乐节拍跳就行,跳得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学会开心的方法。有很多不开心的人就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心。像我们这样无忧无虑的人已经不多了。朋友跟着他们一起去。他们来到一座公园,公园里已经有一些人在跳舞,他们自由地摆动着胳膊和腿,时而转圈,时而歌唱。他们将自己的身体运用得很得当,仿佛在甩动一根鞭子或者什么的东西。黄毛和年轻人加入他们之中,他站在一边,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们,这时传来了黄毛的声音,来这里。虽然他听到了声音,但当他顺着声音寻找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黄毛。可是,这里明明没有那么多人啊。黄毛从人群中出来,将他拉进去。就好像水滴滴进河流之中,他汇入到人群。但他发现,跳舞的人们似乎都不是很高兴,他们的脸上浮现着一言难尽的表情。黄毛在其中跳得如鱼得水。朋友想要问一问大家怎么了,但没有机会。黄毛跳得实在太专注了。他几乎忘掉了自己。没过一会儿,朋友觉得很累,他本来也不大跳舞,只是在元旦表演节目的时候勉强跳动几步。何况是在海拔这样高的地方。太累了,但没有机会停下来,大家都跳得越来越快,他集中精力模仿他们,像藏族人一样跳舞。不得不说,他的模仿能力还是比较强的,得到了旁边一个舞者的认可。他顺便问,你们为什么要跳舞啊?那人说,因为跳舞有意思。朋友气喘吁吁地说,可是你们并没有显得很开心。那人用很有力的声音说,开心是不用表现出来的。黄毛跳到他的面前,但又迅速跳到人群之中。宏大的音乐不知道从哪里响起来,将所有面孔都燃烧成同一种西藏。他想着,现在自己见到了一种盛大的西藏。
跳完舞。人群渐渐散去。黄毛和年轻人问他,你开心吗?他捂住剧烈跳动的心脏,说,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黄毛说,应该去喝点酒,你的身体太虚弱了。他们拉着他一起去往酒馆。他们去的酒馆一半凸露在外,一半则在地底,他们需要走半截楼梯下去。门口挂着两盏灯。一个戴着头巾的侍者将他们请进去。朋友又看到了那天领他进来的那个汉子,汉子正和几个人喝着。好像有人刚说了什么笑话,大家都笑得合不拢嘴。汉子的声音尤其大,好像一大串银铃。大家一边笑一边咀嚼品味着,好像为那人能说出这样好笑的笑话而自豪。还有人笑出了眼泪,有人笑弯了腰,有人咬住衣服,还有人鼓着掌。一个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继续喝。谁再笑罚酒三杯。汉子这时好像感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他回过头,发现了朋友和黄毛,说,来了新朋友。说着走过来邀请他们一起喝酒。每喝一次,都要有人说一个笑话。朋友绞尽脑汁,想要想一个什么笑话,但似乎不是很容易,因为他的脑筋转得越来越慢,酒气蒸腾着他的脑壳。还有大家的笑声,让他难以集中精力。轮到他了,他说了几句,但前言不搭后语,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一些什么,但他们开始笑。他们笑得很开心,好像并不在乎他说什么。这给了他一些勇气,于是他说出一个真正的十足的笑话,但这次大家不笑了,大家都像看着傻子一样看着他。黄毛给他解围说,还是让我来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有人已经预先开始鼓掌了。朋友认真地听了,虽然不好笑的,但大家都笑得很灿烂。朋友想要跑出来,但被很多胳膊和手重重拦住。
这天他又醉醺醺地回去了,但没有吐,意识也还算清醒。房东将他搬到床上。房东对他说,你就像一根蘸水的木头。他说,啊,我也不想喝那么多啊,这里的人太热情了。就像火一样燃烧了我。他们给我灌了许多酒。我就是在酒中游泳啊。酒让我清醒,但酒也让我伤心。你为什么伤心?房东问,在我们这里,大家的心就像雪山一样纯洁,不知道伤心为何物。如果你觉得伤心,就应该去唱歌,跳舞,喝酒,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任何人都应该去做想做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就比如我,只想当一个牧羊人。为什么?朋友问。牧羊可以领略四季的风景,春天的花草,夏天的细雨,秋天的果实,冬天的落雪,每一种都很可爱。我也在其中,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每当想到我与自然融為一体,我就很激动。你有没有体会过那种激动?那是一种纯真无瑕的激动,圣洁无私的激动,让人忍不住要掉眼泪。我就是这样放羊的。羊是一个个洁白的天使。我放着羊,感到不是自己在放羊,而是羊在放自己,羊在用它的洁白拯救我。房东说着说着,朋友就睡着了。
他对我说,你知道什么时候睡得最香吗?我问,什么时候?他说,在别人对你喋喋不休地说话的时候。我说,房东说得有一些道理。
翌日中午,央金叫醒了他。她对他说,你又睡了很久,你大概很累吧。朋友坐起来,说,谢谢你来看我。现在好了,我一点也不困了。我只想喝水。有没有水?央金给他拿来一瓢水,他一口喝干了。他说,好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喝水了。央金默默地走出去,好像一个影子。他追出去,但她已经不知去向。他去各处询问她的下落,他问王瘸子,王瘸子说,我不知道你在说谁,但我想你在说一个美丽的女子。他说,就在前两天,我和她一起来找你,你带我们去邻居家,你难道忘了吗?他说,抱歉,虽然我承认自己的记忆力确实不是那么好,但前两天的事我还是能记住的。你不会在开玩笑吧?朋友说,这真是一桩奇怪的事啊。我要进他屋子里看,他不让我进,他说,你不要私闯民宅。朋友说,可是人不见了,总不会凭空消失吧?王瘸子说,你怀疑我把别人藏起来了,我可没有那样大的本领。朋友又去找黄毛,黄毛说,没有你说的那个人,你大概是着了田螺姑娘的迷吧。如果确实有这样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西藏不是一片幻想之地,他对朋友说。朋友说,我知道,但我亲眼所见,并不是痴人说梦。自从他怎么也不能找到央金之后,他就变得意兴阑珊,一心想着要回去了。他感到自己这次旅行是一场失败的旅行。他感到空虚,张开嘴,但什么也不能说出来。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西藏,想到了远在西藏教书的同学,他对我们说起过在放假后,大雪封山之前独自驾车从西藏回到家乡的事情。他开着车,在崎岖弯折的道路上小心翼翼地驾驶着。风在四周咆哮着,他驾车驶进虚空之中,又在虚空的裹挟中寂寞地行走。天地广阔,一片白色统治了整个世界。他握住方向盘的手虽然戴着手套,还是有些凉意。很快到了夜晚,无涯的寂寞笼罩了他。前面有时候感觉似乎有一片阴影,但有时候又归于空无。他想起从前看过的一些恐怖片,那些鬼魅的影子,时时敲击着他车窗的玻璃,敲打着他的心扉。一只两眼闪着幽光的动物站在路上。等到他要刹车时已经晚了,但他没有听到车辆撞击到什么的声音,也许它已经灵活地躲开了,也许车从它的轮廓中穿过。他的身上惊出一些冷汗。
于是我想起了朋友。我问他,你是在冬天的时候到达了西藏吗?他纳罕地说,是吗?我从来都没有去过西藏。说起西藏,当时,我们走了半路,西藏就不能进了,大雪封住了山。我们就又回来了。实话说,我倒是不那么喜欢去很远的地方旅行。因为旅行太累了,还要和陌生人接触。像我这样懒的人。你不喜欢与人交流吗?他说,喜欢吧,但时间不能太久。一个人是自由的。当你一个人的时候,就像一个人一样。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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